孟胡子边晃悠过去边搭腔:女士们早上好啊。她们哗地笑起来。看孟胡子挤坐在她们中间,我便也挤坐过去。张大包的妈劈头就说,都怪你这个孟老师,害得俺家没了院墙。如今院子没墙,咋看都不像个院子。孟胡子道,我啥时候说了不叫留院墙?我的意思是说, 院墙不要恁高。你想想,要是村委会的院墙恁高, 你们还能坐在这儿得得劲劲地晒太阳? 城里院墙高是防贼哩,也没啥景儿看。你说咱们这到处是景儿,严严实实叫墙挡着,那不可惜? 你看今年, 咱来这么多客, 要是还是原来的墙,那可不是把客堵在外头了嘛,恁头号院能发恁大财? 如今这格局,多敞亮。城里这些人来看了, 谁不欢喜?叫敲瓷砖也是这个理儿。城里的房贴瓷砖就叫它贴去,咱们干啥要贴瓷砖?图个干净? 风大土多,两天就给你弄得灰塌塌的。你也不能整天去擦它是不是?图个冬暖夏凉?咱们的清水墙那才是冬暖夏凉。还有那个花哨劲儿,把咱的好景儿都搅和乱了。说到底,咱们农村有咱们农村的路数, 凡事不能都跟城市比。硬要比,那是瞎比。赵先儿媳妇说, 你话真稠,还句句在理。孟胡子笑道,我说的哪是我的理, 都是咱们老祖宗多少年总结出来的理。我不过是替老祖宗们传个话儿。赵先儿媳妇说, 越说你越大样。老祖宗们为啥就相中你来传话? 孟胡子道, 这得问你家掌柜, 叫他给我掐掐八字, 估计我跟咱宝水前世今生缘分不浅。就都笑。张有富媳妇说, 今年虽说进项还算不错,可谁知道明年咋样哩。孟胡子道, 你就放一百个心吧。这事我能打包票, 只能越来越好。不过有个前提,还是那句老话,咱必须得美。美丽乡村美丽乡村, 俩词,一个美丽,一个乡村,哪个都不能少。一定要说哪个更要紧, 那就是美丽。乡村千千万, 不美谁来看! 唉, 我说恁好,咋没掌声呀。
一群人正坐在村委会的矮墙上晒太阳。要说这里还真是个晒太阳的好地方,尤其是半上午,太阳一出来就照到了这。村委会后面的小土凹如两条大粗胳膊,从两边抱过来, 把这块地方稳稳地拥在了怀里, 妥帖地聚着了气。老太太们无论胖瘦,一个个都穿得厚墩墩的, 像是一群老孩子。张大包的妈穿着很端庄的蓝黑色对襟罩衫,戴着大红绒帽,围着蓝底紫花的围巾。张有富媳妇手里端着块豆腐,穿着满是英文字母的拉链帽衫, 已经洗得到处起球, 显见得是捡拾了晚辈的。坐在轮椅上的赵先儿媳妇穿的外套却是民族风,袖口一圈福寿, 胸前一溜儿牡丹。
一群人便鼓掌,东倒西歪地乐。张大包这时也走过来, 说是接他妈回家。问孟胡子, 在网上看新闻说有些美丽乡村升成了景点, 村里人都不在村里住了,来村里就是工作,上班来,下班走, 你说咱村会不会也成这? 孟胡子道,反正眼下是不会。村景再美,美的芯儿还是人。全靠人气儿来养这美哩。要是没人住,那还叫啥美丽乡村? 大包妈说, 光来村里上班, 不在村里住, 那过的不是假日子? 大包说, 城里人好来农村看这假日子, 咱就把这假日子演给他们看嘛。孟胡子道, 你还当你是演员哩。你咋不去拍电影哩。就都笑。
黔驴技穷之时,还得搬出孟胡子。孟胡子笑道,且搁下。今儿太阳不错, 走, 晒晒去。
看着他们笑的样子, 我却突然想, 如果宝水也真有这么一天,村里人来这里都只是朝九晚五地上下班,或许还会按时按点打卡,甚至还会有什么企业文化, 他们之间再也没有鸡毛蒜皮的牵扯,也再听不到他们说这些话⋯ ·莫名荒唐。
许是嫌聒噪,学生们就离村远了些,雪梅便领着他们去,自己也背了画架子。便有人明着笑话她,咋啦,你还想当个画家哩。雪梅不应,只管去。大英却又来跟她唠叨,敲敲打打地说,到底是在山里,别在这上头冒尖儿。雪梅转头便学给我听, 我便去驳大英, 说雪梅爱画画咋啦, 碍着谁啥事? 你就让她画嘛。外头多少人退了休七老八十的还上老年大学去学弹琴画画呢。她才多大,有这么个爱好咋不好。大英道, 你说的这不是外头嘛,咱这里不是里头嘛。
孟胡子继续扯, 美这东西, 也有可多变化可多层次。你们老人家经的事儿多。大清朝时缠脚还算美哩,现在看那干的是啥事。说着就拿出手机,翻出一张图叫大家传看, 问, 这幅画美不美? 我远远瞧了一眼,是罗中立的油画《父亲》。张大包说,就是一张苦老汉脸,端个破碗,有啥美的。孟胡子高声道,就知道你会这样说,那是恁不懂!这美是高级美!美得不能再美了! 这画得了全国画画的大奖哩, 美术界的人谁不夸! 跟恁说, 这高级美可不是在皮相上弄些个花红柳绿的事儿, 是往深里戳人心的。这画会不会叫你想起你爹你爷?多少农民老汉不都这个样儿?看见他, 你心里难难受受的,又疼又痒的,说不出那个劲儿, 这就是高级美。要依我说,咱村里往高级美去的家户, 人家雪梅是头一份。你们以后晴跟着人家学, 准没错儿。得空你们去细看看人家家里布置的,花为啥要那样插到瓶里,屋里啥地方要挂啥样一张画,那都有讲究, 为啥客都喜欢? 那都是高级美!
几个人整天背着画架子进进出出。平日里客多时,村里人被客当景看。现在因没有别的客, 这几个客便成了一景。起初他们也不走远,要么在村里画房子,要么在村边儿画山画树画梯田。有画素描,有画水粉, 还有的画油画。村里人便围着他们看,边看边纳闷说,也不知道这些有啥可画的,光秃秃的山,光秃秃的树。有的说画两天也没画成,这可不见功。有的见画的是自家的房子, 便评说没画好,画得不像,还不如照相呢。有的趁他们上卫生间还翻看他们的素描本子, 看到裸体先是惊诧,然后就笑得暧昧,怪声道,一丝不挂,这是咋画出来的? 要是这样男画女女画男, 也怪卓哩。
雪梅此时陪着学生们恰回来路过, 便也站在秀梅超市的房檐下听, 听到这里便都笑了, 雪梅的脸都已见微红。突然张有富媳妇朝他们喊,别站那!雪梅猛地回过神,让学生们离了房檐,方才解释说,房顶背阴处还有雪, 这些雪化掉得最迟, 化掉时常常也很突然, 就像雪崩一样, 毫无预兆地哗啦哗啦地往下砸,所以雪后不能站在屋檐下,房前房后的屋檐都不能站。看几个学生诧异着,雪梅越发认真道,雪可重哩。以前盖的房子矮,雪砸下来也没啥,就是脑袋起个包,疼个几天。如今房子盖得高, 房顶离地面儿七八米呢, 那砸下来还了得?边坊庄前两年有个孩子被砸成了脑震荡,都成了半傻子呢。
这个时节,村里人的心气儿都奔着过年去,本以为再也不会有客时, 却又来了几个画画的大学生。一进村就报了肖睿、周宁的名号,说是寒假想找个地方写生,两位学长向他们推荐了宝水。是两男两女,先来找我和老原, 我们这里自是无法招待,就把他们带到了鹏程家。他们看了“小村如画”也很喜欢,就住下了。雪梅喜不自胜, 端茶倒水收拾房间, 慌得手忙脚乱,秀梅笑她说, 多挣几个钱就高兴成这?我说, 她哪是在意这几个钱, 还是画画这事儿更在她的心坎儿上。秀梅说,这我能不知道? 可在咱们村,少提这茬对她才好。想了想,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