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什么事都得靠法律。你和建华过日子闹矛盾时,会经常找娘家或者婆家长辈来评理吗?不会吧? 大多时候都能自己消化, 是吧?
两口子再有仇也不能这么干,得让法律管。
我懂你的意思,可这种情况还是不一样。
不会。我说。
看着不一样,其实一样。如果你相信我和小曹, 那就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香梅姐那个样子好可怕。会出人命的。青蓝的泪光在眼睛里噙着。真是一个好孩子。
青蓝不再说话,低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方才问, 村里的风气, 就是这吗?
报啥警。就让他们自己处理吧。我说。
他们家的事和村里的风气是两码事。我说。让小曹带她回去, 做点儿好吃的, 给她压压惊。小曹笑着允诺, 搂着她的肩膀离开。我长吁了一口气。说实话, 跟她对话实在困难,尽管知道她很有理。再说下去,我也没什么话好讲。她需要在村里过上真正的日子才能明白我说不出来的这些, 才能明白香梅此举居然也真有可能抵达某种履险如夷的微妙平衡----很不合时宜地, 我想起了阴道里的各种菌群。少女时代的我, 有一段时间特别爱干净,整天洗啊洗啊, 无论是上大号还是上小号,从卫生间出来必定要洗一番,结果有段时间还是有了炎症。百思不得其解,看医生时,医生淡淡地说,不要乱洗,不要管它。它里面的菌群能和平共处的,简而言之,它们有自净功能。
咋就不能报警?青蓝说。眼巴巴地看着我, 青萍姐, 你说,能不能报警?
随后便接到了秀梅的电话,说香梅传来消息,七成打软枣时不小心在陡坡上踩脱了脚, 跌了下来,动不了了。他们几个已经去狮子岭那边抬七成,也安排了张大包开车把他们送下山, 让我先去西掌招呼郑义,她一会儿就过来把郑义领走,叫他在她家混几天。我说,好。
我仍没反应过来。七成挨了香梅的打? 香梅家暴七成? 这怎么可能——不过,凭什么就不可能呢?
到了晚上, 我方才给香梅打电话问情况, 她口气平静, 说挺好的, 在予城人民医院做过了检查,就是骨折。伤筋动骨一百天,养着就是。她打算过两天转回乡里,虽说新农合能报销不少,可有些开销报不了, 市里花费还是高。我说,好。
厮打,两人才悄悄拐过去看, 便看得目瞪口呆。我问,是七成又打香梅了?青蓝说,是香梅在打七成呢。七成躺在草窠里头,她一脚一脚踢, 像换了个人似的。可吓人了,真的,可吓人了。我都要吓傻了。小曹说, 可不是,要不是我拉她回来,她就能一直待在那里傻看。青蓝说,才不是。我肯定会上前去救七成的。小曹说,我就是怕你上去胡乱干涉。我咋是胡乱干涉? 人家两口子的事就是内政,你要去管那就是胡乱干涉。香梅她那是家暴呀。得了吧, 你知道香梅挨过多少? 那也不能以暴制暴。有时候就得以暴制暴。两人拌着嘴,小曹朝我笑道,青蓝还说要报警,你说这事能报警?
过了两天,秀梅和雪梅约我一同去乡医院看七成,我没去。直到几天后七成回了村, 我才上门。寒暄了几句,放下东西就走了出来。香梅送出来, 拉住我, 彼此对看了两眼,她平静道, 姐, 你都知道了吧。我嗯。咋知道的? 听我说了原委, 她一笑道, 我就知道你会护着我。我朝她肩上擂了一拳,说,你弄这事儿也太悬了。就不知道害怕?
这天午后, 采了野菊花回来,正在晒着, 小曹和青蓝来了,神色有些慌张。问什么事,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却僵着。青蓝的脸色很不对,我问小曹, 你欺负人家啦? 小曹笑道,好不容易娶来这么好的媳妇, 我哪敢呀。看他笑, 我方才放下心来。又问青蓝,青蓝犹豫了一下, 便细细地说了。原来他们今天去狮子岭那边打软枣,看见了香梅和七成也在不远处。虽是离得不远,却也没去惊动。忽然听见那边动静大起来,似乎是在
她淡淡道,他打我不知道害怕, 我打他凭啥害怕?况且我也不想孩子没爹,有分寸。又默默一笑道,姐, 是他先动的手, 我不理亏。一直就在等着一个还手机会,这次可叫我趁住了天时地利, 痛快了一回。我早算好了,即便伤住了他的筋骨,反正也没生意, 耽误不了挣钱。姐, 你不知道,当我把他从坡上踹下去时,看他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一副死猪样时,我心里有多痛快。还别说, 踢人是个力气活儿, 比打软枣累多了, 踢他几下还得歇歇。我歇时就跟他讲条件, 我说, 今天报复你这一回, 我也没打算活着。你来选, 是咱们都活着, 还是都死?他说,你恁狠。我说,比你差得远。你打了我多少回,我这才一回。不过我这一回要顶十回用。你说吧,都死还是都活? 他说,废话。我说, 活有活的活法。今天就立下规矩。你以后要再打我, 就想想今天。要叫我弄你第二回, 那就是咱们都死。反正我死你是拦不住。你要是命大,没有叫我弄死, 那你就想好, 是不是想要再娶个老婆,想叫你儿子跟后娘。
采野菊花也是正当时,到处都是,梯田边,草坡上,灌木丛里,干沟畔,从入夏到初冬, 你在哪儿都能看到它。它的花株又细又高, 却并不因为细高而易折,丛丛蓬蓬的, 倔强得很。花朵不大,却不单薄, 堆得满满的,颜色黄得往深里去, 气息也往浓烈里聚。一闻你就会知道,这是山野里的菊花才能有的苦香药味。这味道锁得很牢实,直到来年春天,都还会在。一直到新的菊花苗从老根儿里长出来,也还在。菊花苗忠实地传承了它的苦香药味,只是要清淡许多。再然后, 老根儿渐渐被新萌的葱茏叶子遮掩, 如同老妪转变成了少女,少女渐熟, 直至开花, 气息也逐渐由清淡开始浓烈。
我看着她。黄昏时分,暮色还有光, 光在她眼里,成了泪。
这母本树性子也缓。立冬后,其他的柿子都下了树,它方才不慌不忙地熟起来。紫黑色地挂在枝上,一点儿也不显眼。这时节几乎没了客, 村里人闲下来, 手脚好的便去打软枣, 不为了吃,为的是当药卖钱。这几天天气好,晴朗无风, 秀梅雪梅香梅这几家都去打软枣,小曹和青蓝也去了。他们叫我, 我说还得跟老原守九奶,就在近处采点儿菊花吧。
姐, 你不知道他那眼神有多害怕。我就是要叫他害怕。
“霜降摘柿子,立冬打软枣。”软枣却不是枣,枣对它来说只是个形容词。这最小的柿子之所以叫软枣,大约就是因个头儿只有小枣子那么大。小归小,资格却老,其他的柿子种都需得从它这里嫁接,所以它其实是柿子界的母本树。徐先儿说它还是一味中药,药名雅致得紧,叫君迁子。它的蒂尤其有药效,能成一味偏方,专治打嗝。
我轻轻地抱住她。她把下巴放在我的肩上,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