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缓下了速度, 九奶的病势却仍是挡不住地往下走着。还是时而清醒时而糊涂, 清醒和糊涂的比例却越来越失调。到后来也只是时而清醒。糊涂时便是颠三倒四胡言乱语, 不过对拐杖的念叨却从没落下过。张口就是,拐杖呢, 我的拐杖呢。他给我磨的拐杖呀。
拐杖一直没有着落。中间也不断有人挑了拐杖来给她瞧看,从没有一根能中她的意。我发现她评价的标准就是一个字: 磨。不是说这根磨得不够,就是说那根还没有磨, 要么就是磨的颜色不对。
做拐杖的说法, 就是用磨的吗? 这天, 在门口见到大曹,我问。他说磨是行家说法。好拐杖是得磨呀。下好了料,火烤取直, 刀锉去皮,整出大形再打磨尖角毛刺,还得喂桐油, 用的时间长了就能有包浆,那也是手磨出来的包浆。又叹道,老太儿要求怪高,怪愁人的。叫我说, 甭费气了。寻不着的。她原来那根老拐杖陪了她多少年, 咱搁哪儿去寻那么老的物件。
老,这字听得让我心里一沉。或许, 九奶寻的根本就不是老拐杖的拐杖, 而是老拐杖的老。这个老,确实也是无处可寻。
这一天, 香梅过来约着去后河赶集,听我说没啥可买的,她眉毛一挑道, 给九奶挑拐杖去呀,万一有呢。
也对。那便去。我说开车, 她说不用, 就骑她的小电动,多轻便。就咱俩, 快去快回。便载着我,一溜儿跑去了后河。到了集上, 她却忽然又说肚子疼,应该是来了例假,得找个地方躺躺。这行事有些蹊跷,看她的样子却又不像装的, 也好奇她到底有什么筹谋, 便依着她到了一家旅社。
旅社极简陋,连前台都没有, 推门便可进。却也有一个名头,叫太平旅社。红门已经斑斑驳驳,两个门扇高低错合着, 像一个人趔趄的肩膀。如果不是香梅上前去敲门, 很难想象这里还在营业。敲了一会儿,终于来人开了门,是个老头子,穿着臃肿的棉军大衣, 蹒跚着腿, 带着我们上去。楼梯很窄,稍微胖些的人估计就得卡满。我跟着香梅默默地往上走着,三个人都不说话。这情状实在是有些诡异。这个香梅,她到底想干什么呢?
上了楼。有四个单间,左边两个右边两个, 中间两间就是和楼梯对着的男女厕所。除了左边靠外的那间,老头子把其他三个房间都打开了让我们挑。香梅选了左边靠里的那间。里面有三张床。这床铺有海绵垫,可以的吧? 老头儿问。掀开粉红色的牡丹蝴蝶图案的床单, 露出下面大红色的床垫。香梅说可以。房间里还有电视。我问电视能看吗? 他说能,摆到这里, 咋会不能看呢。他问你们几人住, 说人多的话, 还有四人间和五人间, 人越多,越便宜。香梅说就两个人。老头子说, 每张床二十块。香梅说四十是吧,一会儿走时再结账。老头问要热水不?香梅说要。老头儿便又送来了一壶热水。
我坐在床上,忐忑不安。从来没有进过这样肮脏简陋的旅社。如果不是跟着香梅,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和这样的旅社有关系。所以, 我的世界多么单薄狭窄啊。我所不知的还有多少层面?因为不知, 所以无从推测。单薄狭窄限制了我的想象力。我只能确定,在那些比我高或比我低以及和我差不多层面却在我之外的视域中,有无数的人, 他们都在生机勃勃地过着他们的日子。如同, 他们所不知道的, 我和香梅的此刻此时此地此事。
香梅在玩手机。玩得貌似专心致志,却有着掩盖不住的心不在焉。忽然,她放下手机, 眼泪汪汪地看着我。
姐, 对不起。她说。
怎么了?
我今天要拖累你了。
什么拖累不拖累的,不就是歇会儿吗?
我约了个人,在这儿见面。
我茫然着。瞬间便也明白过来。站起身。
姐,你不用走。
我便重新陷入茫然。难道要我看着他们你侬我侬?
他在隔壁。香梅说。你在这儿等着我就好。她的脸已经红得像霞一般。也是一瞬间,我又明白过来。
好。我说。
香梅出去后,我打开了电视。里面正播着一部什么武侠剧, 打打杀杀的, 喧闹得很, 越发衬托得屋内荒凉。听着电视里的声音,听着偶尔沉默的空隙里隔壁的轻微响动,听着自己的呼吸, 我问自己, 你这是在做什么呢? 她在私会情人,用你来打掩护。以往以为她很委屈, 却原来, 不是那么委屈。隐隐地,却有点儿为自己委屈。之前一直心疼着她, 居然是有些白疼了。现在还被她利用着,不,甚至是有些被愚弄。这不是拿你当了大傻子吗?却又有些佩服她,在不动声色中下了这么一盘棋, 真有城府。
香梅又进屋时,拎着一提绿茶, 袋子上印的是信阳毛尖。
姐,这个给你。
我不要。
我没法子拿回去的。她嗫嚅着。他说, 是最好的茶。
你没法子拿回去,我就有法子拿回去了?让人看见了,问我在哪儿买的, 我怎么说? 这集上有几家卖绿茶的?我没好气。
香梅不作声,手却不闲着。把大包装盒子打开, 是四小纸盒。再打开小纸盒,锡纸包装的就更小。她把这四小盒茶叶抠出来,装进我的包里道,咱们自己知道这是啥就中了。
你看看你,办的这是啥事。我小声埋怨。
姐,我说过, 他打我的我都记着呢。我不会一直吃亏。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她笑。皮肤泛着红潮, 越发光润粉嫩。
你这, 就算时候到了? 我知道自己的口气里有揶揄甚至嘲讽, 却也没有多少顾忌。经过了这场事,和她之间便更进了一步, 自是更有担待些。
她抿嘴儿一笑。这可不够,哪就够了呢。以后还有呢。
你以后还想干啥?
她抿嘴儿又是一笑,娇俏的笑容让我后脊背唰地凉了一下。
你可别干傻事儿啊。还有孩子呢。
知道。姐你就放心吧。她挎住我的胳膊, 亲亲热热。咱快去找拐杖吧。
拐杖自是没有合适的, 却也没空手, 便买了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回家后把茶叶单拿出来,存放进了冰箱的冷藏格里, 被老原一眼瞧见, 问这是什么茶? 我说, 绿茶。什么绿茶? 我没好气地答:顶级绿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