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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节 酸黄菜

是。

福久,是福久吧?

回来了?

怎么跟她解释都是徒劳。我便把老原推醒。

回来了。

福久,福久。一遍又一遍。

回来就好。不走了吧?

福久,福久。万籁俱寂中,只有这一个声音。

不走了。

到后来, 我偶尔也会在晚上跟老原一起值守,让他睡上一会儿。夜里最难熬,也最容易陷入混沌。虽是刚入冬,这深山的深夜却已是很冷, 尽管穿着薄羽绒服,也还是会觉得冷。昏睡中的九奶却常常会把被子掀开,露出胳膊和手,似乎是什么在灼烧着她, 燥热着她。而当她偶尔醒来时, 便会喊福久。

好,好。

就是这些话,来来回回说。说着说着就昏睡过去。

每次在父亲的名字中应答, 老原都会哭。不出声,只无声地擦泪。看他这样,我的泪就也止不住。

有孩子多好。她喃喃重复: 世上还有啥能比孩子好哩。

后来或许是为了省力气, 她就把福字去掉, 只喊那个久。

嗯。

久,久呀。

说不准就要上了。老来得子的小孩儿都精能。

突然觉得,这像是在喊她自己。那么,德茂给儿子起名福久——这个久,是不是有意和九奶的九重音儿? 是不是有意在孩子的生命里刻下九奶的记号?

嗯,好。

一天中午时分,九奶忽然说想吃酸黄菜,说浆水面里放点酸黄菜, 就想吃这口。还点名要豆家的,指使老原跟我一起去拿。说, 根儿你整天窝在这屋里, 也出去透透气。东西沉, 你拎着, 甭让萍受累。老原撒娇道,您咋恁向着她呀。九奶笑道,我就看她漆巴巴。你去拿,你去拿的我才吃。

有孩子多好。

酸黄菜,如今官称是酸菜。在我们予城,早些年是没人说酸菜的,要么说黄菜,要么说酸黄菜。黄菜自然就是黄了的白菜。酸黄菜却多了些意思。你家还有酸黄菜没?这是当名词用。你家开始酸黄菜没?这是当动词用,“使黄菜酸”之意。论起酸黄菜, 我奶奶也是行家里手。深秋初冬时分,出完了大白菜后——没错,这里也常常是把“收”叫作“出”,出红薯,出花生,出萝卜,出大葱,等,但凡是在地下长的或者离贴地面长的农作物,收获时都叫“出”,后来我才觉出,这个字里也含着一种祈使句似的隆重:使某某出, 和酸黄菜的酸同样用法——出完大白菜后, 奶奶会先把硬实的白菜挑出来存放好,以备单吃,再把一些不硬实的虚棵白菜酸成黄菜。过程不复杂:烧地锅开水, 把这些白菜一整棵一整棵地放到开水里澡一澡——没错,用开水快速烫菜在我老家不叫焯一焯, 就叫澡一澡,我觉得澡比焯好得多——然后, 把澡过的白菜再放到凉水里泡一泡, 捞出来挂在绳子上控掉水,一层一层地码到缸里。码好后压上石头,封好缸口,任白菜在缸里沤上个把月,差不多挨近了年, 此时的白菜就成了酸溜溜的黄菜, 方可启缸吃。这是慢做法。快做法就是把白萝卜切成片或者把萝卜缨子洗净在开水里澡一澡,把澡过的萝卜水倒进黄菜缸里,再压石头封缸, 这样黄菜七八天就能酸好。虽然比起慢做的酸得有些寡利, 也是好吃的。福田庄的酸菜, 我吃过的至少也有七八十家,负责任地说, 哪一家都没有我家的好。问奶奶, 为啥咱家的最好吃? 奶奶绷着脸上的笑意,一句续一句道:咱家白菜好啊——咱家缸好啊——咱家的压菜石好啊——你奶手艺好啊——

老原乖乖点头,要,要。

进了东掌,在离豆哥家不远处, 老原却住了步子说,还是你去吧, 我在这等着。我不肯, 便拉着他走一步顿一步地近了豆哥家,忽然见马菲亚和豆嫂拉扯着出了大门,似乎是马菲亚坚持给豆嫂钱,豆嫂在推却。两人正挣扎着, 豆嫂回头看见老原,愣了愣,松了手。我们到了跟前,我问你们闹的哪一出, 马菲亚便说, 原来是和豆嫂订了闷坛肉。十斤。要付订金。豆嫂仍在试图塞回给她, 说算了吧。马菲亚说那哪中,快拿住。多外气。你不拿住才外气。如此这般又一番推让,豆嫂终于还是收下。就是这样,收是一定会收的, 但这个假装拒绝的过程似乎也是必不可少。之前会觉得这很虚伪可笑,现在反而觉得有那么一些些可爱。

我笑。她第一次提腰干时, 我就觉得这话似曾听过, 后来便想起, 小时候在福田庄, 奶奶和女人们说私房话时也会说到腰干不干, 腰啥时候干。我还摸着奶奶的腰说,奶奶, 你的腰从来都干, 啥时候湿过。现在想想,比起停经的说法, 腰干这种词有着民间特有的婉约韵致。

进了院子, 便看见几条长绳子横扯着, 挂满了澡过的白菜。我问她咋做恁多,她说,咱村今时不同往日,不多做点儿明年咋待客哩。做一回得顶上一年用。叙了几句话,脸色方如常起来。朝屋子里喊道, 你快出来,看看谁来啦。豆哥闻声出来, 也是一愣。说道:来啦? 老原嗯了一声。听我说了来由, 豆嫂连忙去屋里忙活了一会儿,端一盆子酸菜出来说,老缸里就剩这些个了, 全拿走吧,叫老太儿好好吃。听男人们喝酒时说酒瓶里剩的最后一点儿叫酒福,咱这点儿也能叫菜福吧,这点儿菜福那可不是最该留给老太儿? 我示意老原去接,他却不动。又推他一把, 他方才接了过来。

大事之二就是孩子。每次交代都像是第一次,让我好好跟根儿过日子。也跟老原交代, 要好好跟萍过日子。萍还没到腰干时哩,还能要上孩子。能要就要, 别觉得年岁大。大啥哩, 不大。

正尴尬着, 两三个人在大门口探头探脑,拿着手机拍拍拍的,一看就是游客, 豆嫂便招呼他们进来,一位戴眼镜的游客问, 你们这是忙啥哩?听到说是在酸黄菜, 便说, 老是吃这可不健康呀,白菜腌几天就含有可多亚硝酸盐,那东西,啧啧。我说,知道。猛一听怪吓人。我也特意去找看了专家做的实验分析, 专家说吓人的结论是需要吓人的数字来支撑的,咱也不是天天吃顿顿吃, 即便是吃,也不过是几筷子的事,不碍的。咱老祖宗多智慧,要是这酸菜毒性恁大, 那还能吃恁多年? 早就把它踢出菜单啦。众人就笑。眼镜客点头道, 你说的也有道理。等他们出去,豆嫂便夸, 还是有文化好, 你看青萍把话接得多卓。我笑。

大事之一就是房子。她说要把这个房子给老原。给了你,了了我的一桩心事, 你想咋处置就是你的事。我就是想让房子过到你的手里。说这些话时,她脸色如常, 也不避嫌老安两口子和来看她的人。人就都笑, 说恁这心里还是最亲根儿, 房子都要给他,这根儿跟亲孙子还差啥?她也笑道,不差,啥都不差。

老原端着那盆酸菜,一路无话。快到西掌时,远远看见九奶家的屋顶, 他方才说,这酸菜,不知道我爷爷是不是也吃过。

近两日里, 但凡清醒过来, 九奶就开始说自己现在是回光返照,熬不了多久就得上路。要到那边儿去啦。我这事儿可是喜丧, 你们到时候可不要扯喉咙哭, 都高高兴兴的。说完了这个,下一步就是把我和老原都叫到跟前,要交代大事。

肯定吃过。我想这么说,却没说出口。转头看他,他只看着前面道,看啥呢。我笑道,怕你哭。他也笑道,这些日子泪窝是浅了些,一把年纪了,唉。突然想起不知谁的句子来,大意是眼泪是人心的地下水,水位浅的人精神生态更丰美。便讲给他听,他道,有文化还真是好。看我这个媳妇儿,多会熨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