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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焚尸

天色暗淡了,城里大多的人家,已经在门首挂起了红灯,爆竹声不绝于耳,空气中弥漫着幽微的硫磺味。摄政王府张灯结彩,戏班子正在唱戏,一派祥和之气。门房说摄政王正在听戏,不能禀告。施肇基只好塞上银子通融,门房这才放他进门,让他在客厅等候。施肇基把一壶热茶等凉了,丝竹之声才止息。

施肇基垂头丧气回到外务府,给伍连德拟电文,打算告知结果。可是,他下笔艰难,不知该如何把这失望的消息告诉给他。想想伍连德是自己举荐担起东三省防疫重任的,再想想这个内慧的才俊,虽然生活在海外,但他骨子里流淌着中国血,如果不是防疫所迫,他是不会做出焚尸的决定的。施肇基想,无论如何,再去争取一次,如果能得恩准,哪怕焚尸后鼠疫仍难控制,他宁可丢掉乌纱帽,也不能放弃这线生机。主意已定,施肇基把草拟的电文作为陈年旧历,反扣在桌上,走出外务部。一直等候在外的车夫以为施大人该回家守岁了,谁知他踏上马车后吩咐:“快,去摄政王府上。”

载沣给戏班子的人赏完钱,听说施肇基已等候多时,明白他为什么这个时候求见,连忙来到客厅。施肇基屈膝给摄政王行礼时,载沣叫了声:“施大人请起!”将他扶起,直言上午朝野中的大臣们对焚尸众口一词反对,他无法准奏。

第二天就是除夕了。施肇基无心过年,早餐他仅仅喝了杯茶,吃了块点心。他穿好朝服,乘马车出家门时,因没睡好,腿脚发软,被门槛绊了一下,险些摔倒。他似乎预感到,今日上朝,向摄政王载沣奏请此事,恐生周折。果然,当他在朝上说出伍连德要求焚尸时,众臣哗然,一片斥责之声。一向宽厚的载沣见此,微微叹气,把此折放下,同情地看着施肇基,说是择期再议。

施肇基说:“我信任伍博士。黎民生死,恐系此举。圣上多年在海外,喜好天文,当知科学之重要。若能开风气之先,下旨焚尸,脱百姓于苦海,保社稷江山无虞,会流芳百世!”

施肇基收到伍连德请求焚尸的电报,呆坐良久。他知道不是必要,伍连德是不会下这个决心的。他每天收到的疫情报告,说明鼠疫仍然猖獗。施肇基明白伍连德这样做,一定是有科学依据的,但此事却令他难下决心。一是焚尸有悖人伦,二是就要到年关了,鼠疫已经让当地百姓陷于水深火热之中,焚尸再引起更大的恐慌甚至敌意,恐对防疫不利。就在他举棋不定的时候,吉林巡抚廖仲恺也电请焚尸,看来此事刻不容缓,施肇基便去找那桐商议。那桐一听伍连德要把几千具尸体焚烧掉,震怒,说伍连德到哈尔滨一个多月了,防疫动静不小,可收效甚微。言下之意,是不是用人有误?施肇基便把哈尔滨的官绅也在电报上签名和廖仲恺的电请说与那桐,指出为了整个东三省的安全,焚尸大概别无选择了。那桐被说服了一些,他无奈地对施肇基说,焚尸是个惊天动地的事,外务部也不能做主,要请求摄政王裁决方可。

“可是施大人,大过年的,我怎能下旨焚尸,做大逆不道之事?”摄政王显然不高兴了,“若真要焚尸,你以外务部的名义核准吧。”在载沣看来,这已经是他能做的最大让步了。

伍连德口述电文,让林家瑞记录,立即回去发报给施肇基,请求朝廷准予焚尸。伍连德在电文签上字,于驷兴和陈知县也都签上字。于驷兴签完字的一瞬,望着西沉的太阳,仿佛看见了一个告别的句号,泪水滚滚而下。

施肇基说:“若以外务部名义核准,恐怕伍博士也不敢焚尸。”

陈知县听于驷兴这样说,也点了点头,说:“唉,你们怎么说怎么是吧。”

摄政王问为什么。

于驷兴思忖片刻,仰天长叹一声,说如果焚尸果真能消退鼠疫,把人渡出险境,只好冒天下之大不韪,让死者受委屈了。

施肇基说:“焚尸亘古未有,反对者不在少数。若以外务部名义电告,恐怕没有震慑力。”

伍连德说,事不宜迟,要尽快做出决断,否则封城后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将前功尽弃。

载沣看着忧心如焚、一脸倦容的施肇基,用手抚了抚那壶已经冰凉的茶,踱到窗前,踌躇良久,背对着施肇基,缓缓地说:“准奏,焚尸吧——”

陈知县叫了声“我的娘啊——”于驷兴则叫了声:“老天爷——”显然,他们都觉得这是个令人发指的举动。

施肇基第一次听到,摄政王的声音是颤抖的。好像惊雷过后,留在空中的回音。他的眼睛湿了,连忙叩头谢恩。

伍连德把这个坟场的危险性说与于道台和陈知县后,道出了他的想法:焚尸!只有这样,才能彻底消灭这个传染源。

苦等两天,伍连德没有得到施肇基的回音,有点绝望了。除夕的早晨,他对林家瑞说除非施肇基回电,否则不许任何人进来打扰,说完换上白服,进了实验室。林家瑞很纳闷,因为目下已经没有可做的实验了,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干什么?整整一个上午,实验室无声无息的,正午时分,林家瑞再也坐不住了,推开了实验室的门。

于驷兴仍是气愤难平。本来他心情就不好,他已经得知,由于防疫不力,他这个道台即将被革职,由吉林交涉使郭宗熙暂兼,自己去向难料。他一肚子委屈,因为他已经尽力而为了。看着黎民百姓受难,他也心痛,可又束手无策!而前一段,长春清剿同盟会的一个秘密活动场所,在搜查中,从一份资料中发现,傅家甸居然有三个人加入其中,一个是玻璃厂的老板,上个月患鼠疫而亡;一个是滨江第一小学堂教国文的老师,现正在疑似病院被隔离;还有一个他怎么也想不到的人,就是徐义德。于驷兴曾经去过他的铺子,喜欢他卖的灯笼、香烛和门神,这样的店铺,户外即使寒风凛冽,里面也春意融融。这样一个人被抓起来,他也难过。警察搜查徐义德的住处时,竟发现他把一面龙旗,搭在洗脚盆上,当擦脚布用。反清的同盟会成员深入到社会各个阶层,官府浑然不觉,这也是他于驷兴的失职。于驷兴不知道,这样的成员,哈尔滨还有多少。他感觉苍茫大地下,有地火在悄悄燃烧。

伍连德知道是林家瑞进来了,他没有回头,而是背对着他,吩咐林家瑞立即差人采买火油,准备焚尸,林家瑞吓得脸都白了,哆嗦着说:“圣上要是不准奏,擅自焚尸可是掉脑袋的事儿啊!”

陈知县哭丧着脸说:“于大人有所不知。棺材铺日夜赶制棺材,可死的人越来越多,棺材料子紧缺,供不上啊,只能让他们裹草席了!要是死三个五个的,坑再怎么难挖,咱就是用手指头也给他们挠出个坑呀。可现在死的人多,人手又不足,只能先这么撂着,等开春了,再给他们下葬。”

伍连德突然回过头来。林家瑞发现,伍连德的脸色微微泛红,眼里噙满热泪,整张脸光洁鲜润得如同初升的太阳,带着股与黑暗永诀的气势。他声音颤抖地对林家瑞说:“如果明天还没消息,这把火一定得烧起来!”

两个小时后,于道台和陈知县来了。伍连德让他们戴好口罩,上了各自的马车,先绕着坟场转了一圈,然后停下来,问他们看了这些裸露的棺木和尸体,作何感想。于驷兴没有想到坟场的情景如此凄凉,他面有愠色地指责陈知县,说是道台府给县衙的安置死者的经费,如数下拨,可为什么棺材不能入土,而且还有那么多人只是裹着草席?这不是愧对死者吗?

林家瑞哽咽地说:“我这就叫人去买火油。”

又一挂运尸的马车过来了。那三个人听见辘辘车声,把口罩戴上,迎上前去。他们所能做的,不过是把尸体从马车上抬下来,归拢到一处,继续码着多米诺骨牌。他们说,由于棺木有限,已经有两个礼拜了,很多死人连口棺材都混不上,直接裹着草席来了。伍连德望着那不断延伸的尸体队伍,泪水直往心里流,他已经想好了一个除患的办法,不过怕吓着林家瑞,没有即刻说出口,而是让他乘马车回城,把于道台和傅家甸县衙的陈知县请来,他有要事,要在坟场与他们商量。

已是除夕的傍晚了,焚尸之事仍是杳无音讯。伍连德正在察看从日本人开的商店购回的火油时,于驷兴差人到防疫局,恭请伍连德去道台府守岁。盛情难却,伍连德同林家瑞一起去了。走前他嘱咐防疫局的人,若是施大人回复电报,一定快马去道台府报信。

明年春天再埋?以哈尔滨回暖的时间来推断,起码还要三个月。到了那时,这里恐怕尸横遍野了,伍连德心如刀绞。

还没到道台府,伍连德就看见了官道大门悬挂着的两盏红灯笼。它们看上去就像夜的心脏,勃勃跳动着。于驷兴戴着带花翎的官帽,长袍马褂,顶着寒风,迎候在门外,让伍连德好不感动。大门两侧的门柱贴了一副春联:天恩春浩荡,文治日光华。伍连德下了马车,拱手向于驷兴拜年,于驷兴也回着礼,引他们入府。

坟场旁有个冒烟的窝棚,伍连德走过去,见里面有三个面色黑红的人,穿黑棉袄,黑棉裤,胸前吊着白口罩,正围聚在一团烤火,嗑瓜子。伍连德问他们是做什么的,他们说是官府雇佣来的,负责埋葬。林家瑞知道伍连德接下来要说什么,赶紧代问:“为什么棺材明面摆着,不挖坑深埋?”一个肥头大耳的人站起来,出了窝棚,拎起地上的铁镐,说:“大人,您看着——”他抡起铁镐,朝大地刨了起来。这人力气很大,可几镐头下去,土地只是擦破了点皮,溅起星星点点的黑土。再往下刨,它坚如钢铁,难破其真身。那人把镐头扔给伍连德,说:“大人不信试试,俺们也想让他们入土,可是天寒地冻的,挖不动坑呀,只有等明年开化再埋了。”

一到过年,道台府里最忙的,是厨子和杂役。厨子忙的是吃的,杀鸡宰羊,包冻饺子,做酱肘子、猪头闷子、狮子头等,还要水发燕窝、鲍鱼、海参等干货,此外,最重要的是蒸各种干粮,馒头、豆包、菜包等等,一缸缸地装满,冻在外面,正月里随吃随取。杂役呢,他们要给各屋扫尘,挂灯笼,在大堂搭彩棚,将天地桌摆上,上面放置香烛和各色吃食,供奉天地神。此外,由于过年要拜祭井神,年三十这天,得用尖底儿的柳罐封上水井,杂役们要打上百桶的水,将一溜儿水缸灌满备用。水井到了年初二,才能启封。

鼠疫杆菌可以在寒冷的室外存活很久,这个杂乱无章的巨大的坟场,摆放着两三千具的棺材和尸体,这是多么可怕的一个传染源呀。虽说在人群中,肺鼠疫可以直接通过飞沫传播,可是,如果出没在坟场的老鼠,接触到这些尸体,流窜到城区,鼠疫照样会蔓延,他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将付之东流。这些裸露的棺木和尸首,无疑是巨大的毒瘤,必须切掉。可是该怎么下手,伍连德一时犯了难。

伍连德路过大堂时,发现两个杂役正搭彩棚。于驷兴解释说,鼠疫扰得人也没心思过年,很多年事都减省了,但彩棚是不能不搭的,因为天地神和列祖列宗,不管到了什么时候,都不能不供。

伍连德到达坟场,被眼前的情景惊出了一身冷汗。一望无际的坟场上,果然摆着一长溜儿的棺材,足足有一两里地的样子,一个挨着一个,看上去像码在大地的多米诺骨牌。这样令人绝望的骨牌,要想推倒,绝非易事。伍连德迎着刺骨的寒风,绕着这条长龙似的棺材溜儿走下去,发现很多棺材都是廉价的棺木,草草钉上,缝隙很大,有的死者的胳膊和腿,就从缝隙中探出来。在棺材中间,还有用草席裹着的尸体。草席被狂风吹散了,死者的脸就暴露在天光下。

于驷兴把客人请到内宅。一进门,先看见堂内放置着一个花梨木的长条案,上面摆着一只花瓶,一盘苹果,一盘冻柿子。花瓶中插着带穗的如意,象征着“岁岁平安如意”;苹果和冻柿子上,也插着如意,不过没有花瓶中的大,取其果品的谐音,分别寓意着“平安如意”和“万事如意”。伍连德想,谁要是在他心中插一只如意就好了,鼠疫销声匿迹,他就会称心如意。

马车出了城,驶上了通往坟场的路。那是一条蜿蜒的土路,路上的积雪被马车碾压得平平展展的,像生铁一样,在阳光下泛着刺目的光。路两侧是大片大片的庄稼地,虽然上面覆盖着积雪,但还是能看出一道道凸起的垄台和凹陷的垄沟。这肥沃的土地,能产出畅销世界的大豆。伍连德想,也许这庄稼地的主人,有的已被鼠疫劫走了,再也种不了庄稼了。他的眼睛湿了。

支在堂中央的红木四方桌上,水晶肘子和蒜泥皮冻等凉盘已摆上了。于驷兴引客人落座后,仆人送上了热气腾腾的茶。于驷兴说,膳房有一位来自京城的名厨,叫郑兴文,他做的飞龙和鳇鱼,袁世凯颇为赞赏。他到哈尔滨后,首创了两道名菜,一个是“加官授禄”,一个是“马上封侯”,深得施大人喜爱,这也成了道台府年夜饭的保留菜目,希望它们能带给他们吉祥。于驷兴还说,今夜特意请了商会的傅百川作陪,他会带来傅家烧锅的陈酿。

王春申的话,让伍连德的心更为沉重。持续的死亡,已经把人的精神快压垮了。他不明白为什么王春申说坟场的棺材排成溜儿了,那里不是专门有负责埋葬的人吗?他让林家瑞问问这是怎么回事。王春申说,地冻得太实了,不好刨坑,棺材也就不能入土,就那么明面摆着了。他的回答让伍连德蹙起眉头,他改变主意,不去粮台了,立刻去坟场。

于驷兴见伍连德忧心忡忡的,宽慰他说:“星联兄,大过年的,朝廷哪能商议焚尸这不吉之事,我估摸着,初三后能给个信儿,那就算开恩了!你我都尽力了,听天由命吧!”

王春申摇了摇头,说自从加入了抬埋队,每天从坟场回来,还特别能吃呢。为什么呢?因为天天送死人出城,看着坟场的棺材排成溜儿,想着自己万一有一天也排在那里,就再也不能吃饭了。不拼命吃东西,好像都不知道自己还活着。

伍连德喝了口热茶。本来清香扑鼻的茶,入口后却是苦的。想想鼠疫像欺行霸市的无赖一样,死缠烂打着不走,伍连德哪有吃酒的兴致。他微微叹息着放下茶碗的一刻,傅百川拎着一篓酒来了,酒篓上贴着大红的“福”字。伍连德这才想起,大过年的来道台府,没有给于驷兴带点年礼,有失礼数。可是,如今商业凋敝,哪有办年礼的气氛?

林家瑞同情地看着王春申,说:“每天拉死人,是不是连饭都吃不下去?”

伍连德对傅百川拱手相谢。自鼠疫起,这个商人对防疫局的支持是最大的,他雇佣人,免费做了上万只的口罩。封城后防疫人员紧缺,也是傅百川动员中医,积极参与防疫。伍连德在傅家烧锅见过傅百川精神失常的老婆,守岁的日子,他放下一家老小来陪自己,伍连德过意不去。

王春申“咳”了一声,说:“那还中。”

天越来越黑,年越来越近,那两道名菜热气腾腾地上来了。于驷兴说,这两道菜,都与施大人有关。施道台离任时,正是那一年的春节前夕,说是圣上召他进京议事。施肇基不知此行祸福,忐忑不安。郑兴文为解老爷的忧虑,炒了一盘鹿肉,周围摆上一圈焯好的红色鸡冠;又煎了一盘马哈鱼,在中央摆上红烧的猴头菇。前一道菜因为有鹿肉和鸡冠,被命名为“加官授禄”,后一道菜因为有马哈鱼和猴头菇,取其食物的第一个字,命名为“马上封侯”。施道台听了郑兴文的解释后,心臆舒畅,大快朵颐,到京后果然得到喜报,升职到外务部。这两道讨口彩的菜,从此后就成了道台府年夜饭必备的佳肴。

林家瑞赶紧解释:“伍医官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作为医官的伍连德,对功名利禄是淡漠的,他此时唯一的祈望,就是朝廷准予焚尸。如果施肇基的回电让他失望,他也不会让备下的火油闲置的。主意已定,伍连德从容地拿起筷子品尝这两道菜,不过由于心里不是滋味,感觉它们也不是个滋味。伍连德落寞地放下筷子的时候,于驷兴和傅百川正在说于晴秀,他们哀叹她一夜之间失去了公公、丈夫和儿子。伍连德知道,这个点心做得远近闻名的孕妇,正在疑似病院接受隔离,目前体温正常,无异常症状。再过几天,如果她生命体征仍然平稳,就会回家了。可是,失去了顶梁柱的她,该怎样面对空荡荡的房屋?该怎样打发漆黑的长夜?

偏偏王春申把这句英文当做中文“埋旮旯”给听了,以为伍连德不许孕妇入坟场,建议埋在旮旯,他生气了,说:“伍大人,那女人带着没下生的孩子死了,多可怜哪。可不能把她当成死猫烂狗,随便埋在旮旯,那可对不住人家。”

傅百川说:“我听说,过小年的时候,不是为了给灶王爷的白马带点草料,喜岁也不会上了瓦罐车,想起来真是让人心疼啊!以后我的铺子开张,谁还能给我放鞭炮呢。”

伍连德听到有孕妇死了,心里一抽,用英文说了句:“我的上帝!”

于驷兴见伍连德情绪低沉,连忙给傅百川使了个眼色,不让他谈伤感的话题。于驷兴端起酒盅,说:“今天能和星联兄诸位一起守岁,三生有幸!庚戌已去,辛亥既来。来来来,咱们用美酒,辞旧岁,为新岁接福!”

王春申耸了一下肩,说:“伍大人,我一趟拉俩,两趟共拉了四个人。其中有个女人怀着孩子,要是把她肚里的也算上,那我送走的起码是五口人啊!”

傅百川激情满怀地接着说:“狗年去猪年到,鼠疫去曙光来!”

伍连德声音颤抖地问运了几个人。

傅家烧锅的酒一入口,伍连德再次体会到了那种热辣的芬芳。这烈火般的琼浆呛出了他的眼泪,他多想趁此哭上一场,释放这种如背负大山般的沉重压力啊。

王春申说:“第二趟了。”

他们干完一盅酒,第二盅刚刚斟满,还未举起,道台府的门房来报,说是防疫局来人,给伍钦差送来了外务部急电。说完,把卷成筒形的电文呈上。

伍连德再问王春申话时,说的就是洋文了,估计那是复杂的话。林家瑞把它翻译过来,说:“伍医官问你,今天这是第几趟运尸?”

伍连德接过电报时,双手颤抖。待他看完电文,喜极而泣。因为他明白,为了“圣旨,准伍连德所奏”这几个字,施肇基付出了怎样的努力。

王春申摇着头说:“这是最早的道台老爷在时选中的马,于大人可不认识它。”

于驷兴从伍连德的表情上,知道朝廷准奏了,他长吁一口气,悄悄走出内宅,去刚搭好的彩棚,叩谢天地神。他奉上的香刚燃了寸长,伍连德闪进来。他听仆人说于大人在拜祭天地神,也过来磕了个头。礼毕,伍连德和于驷兴一行,乘马车回到防疫局,连夜调集焚尸所需人力等。当于驷兴发现伍连德已经备下了火油时,他睁大眼睛,久久望着伍连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伍连德问:“于大人——知道它?”

时针指向辛亥年时,他们正在商议该邀请些什么人员来观看焚尸。当林家瑞提醒他们新岁已至时,伍连德直了直腰,凝神谛听,可是外面并没有传来一声爆竹。他觉得奇怪,问于驷兴这是怎么回事。于道台解释说,由于封城,人员不走动,为防走水,官府下令不许燃放爆竹。而无声无息的年,总让人觉得压抑。伍连德对于驷兴说,鞭炮的硫磺味不但能祛除病菌,还能鼓舞人的士气。建议大年初一,让全城的百姓都燃放鞭炮。于驷兴点头称赞,说是鞭炮能驱邪,冲晦气,他也不喜欢没有动静的年。于驷兴当即表示,由官府出资买鞭炮,明天就叫人分发到各户。

王春申听后梗着脖子,不无得意地说:“伍大人,它是道台府出来的,不俊能行么。当年它进那里,就跟给皇上选进宫的妃子一样,得一关一关地过。要不是因为它是黑色儿的,现在道台老爷出门,就是它给驾辕啊。”

初一的早晨,太阳刚刚升起,一群穿黑衣戴白口罩的人就在坟场忙上了。他们要把那长龙般的棺材攒成堆儿,以利焚烧。这些人一直忙到中午,以一百个棺材为一堆,最终拆成二十二个堆。他们往棺材和尸体上淋火油的时候,一挂挂马车朝坟场驶来。来人有以伍连德为首的防疫局的人,于驷兴、陈知县这些官绅,还有一些国家驻哈尔滨的领事,以及傅百川等商人。

伍连德指着黑马,用生涩的中国话说:“漂亮——”

伍连德从衙役手中举起燃烧的火把,引燃第一堆棺材。只听“轰——”的一声,一簇簇火焰腾空而起。它们看上去就像一道道金色的笔画,在苍茫大地上,代火堆中的亡灵,书写着告别语。随着一堆堆棺材陆续被点燃,整个坟场火光冲天,浓烟滚滚,虽然每个人都戴着口罩,可还是闻得到刺鼻的焦煳味。先前在坟场上空飞翔的麻雀,一只都不见了,可是有几只乌鸦,却无所畏惧地飞来了。它们落在坟场上,身披黑衣,端端立着,好像要为这些无辜的死者,做最后的守灵人。

伍连德准备去粮台时,在北三道街的街口,碰上驾着马车从郊外运尸回来的王春申。伍连德唤车夫停一下,跟林家瑞下了马车,和王春申聊起来。

王春申驾驭着黑马来坟场送尸时,焚尸已经结束。也许是被火光和烟气给熏着了,今天的夕阳通红通红的。坟场里长龙般的棺材不见了,他的眼前是一堆堆还冒着丝丝缕缕热气的灰烬。王春申想起被扔在这里的继宝和金兰,连尸骨都没留下,不像他亲手埋掉的吴芬,还有座坟可以凭吊,忍不住蹲在地上,痛哭失声。负责埋葬的三个人听见哭声,从窝棚里出来,指着马车上的尸首说,这家伙走运,可以入土了。原来,那被大火舔舐过的土地,已经松软解冻,可以不费力地刨出坟坑。他们知道王春申为什么哭,也知道他哭的主要是继宝,便劝慰他说:“吴二家的还不老,你再跟她生个吧。”王春申听闻此言,想起赖上他的那个斜眼女人,无限悲凉,哭得更凶了。

伍连德走下马车,在地上捡起一根长长的木杆,打落了一座屋檐下的冰溜儿。它们坠地的一瞬,发出清脆的碎裂声。他不想看这非季节性的冰溜儿,他要等着看傅家甸人迎来春天、阳光融化了积雪所凝结成的冰溜儿。

初一的夜晚,鞭炮齐鸣,傅家甸好像复活了。伍连德在“噼啪噼啪”的爆竹声中,拿到了这天的疫情统计数字。死亡人数比前一日少了十五人,这是近半个月来,死亡数字的首次下降,奇迹终于出现了!伍连德激动万分,立刻拟电文给施肇基,报告这个令人振奋的消息。当他差人发完电报,已是初二的凌晨了。伍连德回到住处,头一挨着枕头,就进入了梦乡。他梦见自己回到了天津,黄淑琼带着长庚和长福来车站迎接他,他们似乎刚逛完庙会,长子长庚手里举着一只旋转着的彩色风车,次子长福提着盏小巧的鲤鱼灯。伍连德惦记着才六个月大的小儿子长明,问黄淑琼为什么没把他抱来,黄淑琼泪光闪闪地说:“长明做了长明灯里的灯油了。”

还有两天就是除夕了,伍连德心事重重地跟林家瑞一起,乘马车到各个隔离区检查防疫情况。看着傅家甸清冷的街市,尤其是看着店铺窗顶探出的那些没有烟火气的烟囱,伍连德压抑极了。他想如果防疫失控,这座城将沦为死城,自己也许来不及看上天津的妻儿一眼,就会成为第二个迈尼斯。想到这儿,他不禁打了个寒战。他下令焚毁的几家疫情严重的店铺,房屋的空架子还在。当时怕火势失控,一边焚屋,消防队一边洒水,滴水成冰,因而黑黢黢的屋檐下,悬垂着一串串冰溜儿。这些冰溜儿错落有致地排布着,晶莹剔透,宛如竖琴的弦,等着阳光或风,拨动心弦。傅家甸人告诉伍连德,这样的冰溜儿,以往只在初春出现。那时屋顶的积雪融化了,雪水顺着屋檐喜泪似的滴答下来。它们流到黄昏时分,随着寒气上升,柔软的身体骤然变得僵硬,被吊在半空,化作冰溜儿,看上去就像屋檐垂下的刘海儿。

伍连德惊醒过来,回味着夫人梦里所说的话,觉得甚为不祥,一身冷汗。他把灯打开,踱到窗前。他多么渴望此时能出现一条天路,让他瞬间踏进天津的家门啊。

傅家甸最初的鼠疫患者,出现在三铺炕客栈。令人吃惊的是,与几位鼠疫死亡患者都有密切接触的王春申,竟好像被神灵护佑了,安然无恙。而另一位姓刘的中医,一直在重症鼠疫病房工作,他不习惯戴口罩,没采取任何防护措施,却也无事,刘中医笑称自己龇着好几颗龅牙,地狱的小鬼以为他是混迹人间的同类,忽视了他。此时对防控鼠疫有点绝望的伍连德,从王春申和刘中医的个案中,希冀人体能出现自然免疫力,打败鼠疫。

玻璃窗凝结着半窗莹白的霜花,那些锯齿形的霜花,看上去就像一颗颗闪亮的白牙。他想,长明该是长乳牙的时候了,他出了几颗牙了呢?

周家祖孙三代之死,让伍连德看到了防疫形势的严峻。瓦罐车被隔离的人越来越多,而确诊的鼠疫患者,在各处病房,也是人满为患。傅家甸封城后,疫情并没有像他期待的那样落潮,而是呈涨潮之势。每天晚上他拿到新的一天的疫情统计时,心情都格外沉重。死亡数字由原来每日的四五十人,猛然攀升至八九十人,有一天竟然达到了一百八十人!这样的数字,让他觉得人间真的潜伏着魔鬼了,因为他该做的都做了。如果说病毒是敌人的话,那么这个敌人之所以难对付,在于它总是比人类先行一步,与它过招,已经是一种被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