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疫情死亡报告显示为零后,傅家甸不再有因鼠疫而亡的人。到了三月下旬,连疑似病例也没有了,伍连德下令解除了对傅家甸的隔离。从天津来增援的医护人员和从长春调过来的陆军,完成了防疫使命,先后撤离哈尔滨。路障清除了,各处的柴米处取消了,红区白区蓝区黄区又成了一个区了。如果问这个连成一体的区是什么颜色的?该是绿色吧,因为春天隐隐发声了,当它的叫声连成一片时,傅家甸就是满眼的绿了。
昏睡了半年的冬天,到了清明的日子,终于打了个长长的呵欠,醒来了。屋顶的积雪开始融化了,那一条条悬垂在屋檐下的冰溜儿,虽然长短不一,粗细不等,但都是螺旋状的,而且一样的透明。如果说屋檐是一个人的嘴唇的话,那么冰溜儿就是闪光的白牙。不过这时节它们在嘴上还是亏的,向阳坡的草芽才冒出来,榆树的枝条也刚刚变得柔软,它们只好咀嚼风了。好在风很好吃了,不再干冷生涩,而是柔软温煦。
起死回生的傅家甸,街市又有人气了。商户门前探出的烟囱,渐次飘出烟火气。朝廷对伍连德扑灭了东北鼠疫甚感欣慰,准备在奉天召开万国鼠疫研究会议。
二十二 回春
伍连德四月初奔赴奉天开会的时候,得到了夫人黄淑琼捎来的家书,他们的幼子长明,因误食不干净的牛奶而夭折,看来自己那天所梦不虚,长明确实做了长明灯里的灯油了。他颤抖着折起家书,想着有一种光明,在他推开家门的一瞬,再也看不到了,潸然泪下。
于晴秀的点心和傅家烧锅的酒,把墨一样的黑夜,一点点地洇白了。于驷兴和伍连德在书房里,推杯换盏至黎明,方才歇息。于驷兴躺下后,听见窗外有鸟叫,他披衣起来,只见蔷薇的花枝上,落着一群毛茸茸的麻雀。它们踏着花枝,令花枝摇曳,也令撒在花枝上的晨光摇曳。这群麻雀,看上去就像一丛早开的蔷薇花。
清明节的这天,傅家甸郊外的坟场上,火光闪烁,纸灰飘飞,哭声阵阵。那些失去亲人的幸存者,买了还魂粗纸,去祭奠亲人。由于焚尸,死去的人没有自己的坟,这样的死者就给人一种失踪的感觉,好像他们一不留神,又会蹦出来。所以大家围聚在一起烧纸时,微风拂动衣襟了,额头被纸灰擦着了,火燎着手指了,都被认作是死者来认亲人的举动。
于驷兴以前喜欢于晴秀做的点心,喜欢她的诗文,现在他又多了一样喜欢,喜欢她失去亲人后,那份超然和活力,你从她深夜烤点心上完全看得出来。封城以后,为了减轻监狱的防疫压力,官府择其罪轻者,提前释放了一批人,于驷兴趁此让周耀庭获得了自由。于驷兴想,且不论周耀庭是否强奸了普济药房的日本女人,单就周济一家为防疫所做的巨大牺牲,哪怕周耀庭不是个善主儿,把他押在牢里,都于心不忍。
“还扯我的衣襟呀,到了那儿,有比我好的,再说一个吧。我又不能生,你何苦还恋着呢。”说这话的是胖嫂,她男人死了后,她一天天瘦下去,好像她身上的油,都被他男人暗中抽走了。
死亡数字后面的那个零,无疑是一轮旭日,给伍连德晦暗已久的心带来了光明。于驷兴格外高兴,他邀伍连德去道台府,说是除夕傅百川带去的烧酒,还剩多半篓呢,今夜要一醉方休。伍连德痛快地答应了。给施肇基发完每日疫情电报,伍连德与于驷兴一起,乘马车去道台府。他们路过周耀祖家的点心铺子时,见里面灯火微明,一个女人忙碌的身影,从窗里隐隐透出来。于驷兴叫车夫停一下,打发他进去看看,是不是于晴秀做着点心呢?车夫进去后,很快捧着一包点心出来了。车夫还没回到马车这儿,点心的香气已飘过来了,是杏仁酥饼的味道。车夫喜滋滋地对于驷兴说:“老爷可真有口福,酥饼刚出炉,还热乎着呢!”于驷兴对伍连德说,用于晴秀做的点心下酒,比用郑兴文做的菜下酒,还要美妙。说完,咂了咂嘴。
“你想烧坏我的手,不让我赶马车了?那可不中哇,我还得靠它吃饭呢。你在那儿好好照看着继宝,我在这儿给你好好养着继英。”这是王春申说给金兰的话。
三月一日子夜,每日疫情报告出来了,死亡人数自鼠疫发生后,第一次显示为零!伍连德落泪了,于驷兴也落泪了。因为在此之前,他们心底清楚,如果疫情再控制不住,为确保哈尔滨和整个东三省的安全,朝廷可能会听从一些老臣的建议,下令放弃傅家甸,把它彻底封存起来,让这里的人自消自灭。到了那时,这里就会成为一座只有乌鸦盘旋的城了!
于晴秀也带着喜珠过来烧纸。不过她不像别人似的跪着烧,她肚子大得蹲都蹲不下,只能站着,手执长杆,拨弄着被火光舔舐的纸钱。别的女人哭哭啼啼,于晴秀却异常平静,只是在烧完纸的一刻,望着漫天离地轻飞的纸灰,她说了句:“冬天下白雪,春天倒下起黑雪了。”
翟役生出来后,又回到天主堂。那些分送到疫病院和隔离病区的三百多人,只有四十多人活下来。三位牧师,也死了两个。教堂里没有诵经的声音了,翟役生仍旧烧炉子。他还像以前一样,喜欢跑到钟楼上眺望傅家甸。当他发现运尸的马车,几乎不见了踪影,街市的行人又多起来的时候,他沮丧极了。晚上,他搂着黄猫蜷缩在炉畔打盹的时候,耳畔常常回荡着教徒们唱诗的声音:“如果你是魔鬼,请快点出去;如果你是圣灵,请常驻此地。主啊,你的大爱,燃亮晚空星际;主啊,你的仁慈,燃亮晚空星际。”翟役生一想起“晚空”二字,就会颤抖一下,身体先是冷,继之是逐渐泛起的暖,好像冰河乍裂时,投射到活水上的那一丛阳光,催下他心底的泪水。他不喜欢自己流泪,因为在他眼里,这个混账世界是不值得流泪的。每每眼泪滚滚而下时,他会“啪——”地给自己一巴掌。
人们在坟场哭够了,搭帮结伙回城的路上,就不那么哀切了。种地的和种地的并肩走着,讨论着今年是多种点大豆好呢,还是多种点高粱;卖布的和开裁缝铺的走在一起,猜测着今年哪种花色的布,会受女人的喜欢。更多的人,谈论的还是刚刚过去的鼠疫,说是伍连德正在开万国鼠疫大会,现在他成了英雄,他去奉天,施肇基特别叮嘱道台府的名厨郑兴文随行。他们还说俄国人和日本人最会送空头人情,分别在自己经营的中东铁路和南满铁路上,做出了让伍连德终身免费乘车的决定,他又怎么可能常坐火车呢!人们从这一系列动向来推断,朝廷会给伍连德加官晋爵,只是一个医官能得到什么职位,他们绞尽脑汁,也猜不出来。
一周后,翟役生和张瞎子先后解除了隔离。被圈了一夜的鸡,清晨出笼的一瞬,最喜欢张开翅膀,咯咯叫几声。人也一样。凡是从粮台的瓦罐车下来的,都习惯伸伸胳膊蹽蹽腿。由于在车厢里难见天日,他们看着太阳都不习惯了,个个觑着眼睛。
胖嫂和于晴秀走在一起。于晴秀对她说,自己的点心铺子还要开下去,店里正缺人手,要是她不嫌弃,就跟她一起干好了,钱上亏不了她。还有,她没孩子,就把喜珠过继给她,反正自己肚里还有一个。
翟役生轻蔑地笑了一声,心想,这样算命,傻瓜都会。
胖嫂没有想到自己一瞬间捧到了金碗,还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孩子,喜极而泣,竟“扑通”一下跪倒在于晴秀面前,给她磕头,说于晴秀是活菩萨。她跪的时候,也没注意脚下,竟跪到一坨牛屎上。于晴秀打趣她:“真真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快起来吧。”
张瞎子翻着瞎眼说:“该死的留不下,该留的死不了。”
胖嫂乐了,喜珠却哭了,她不愿意给胖嫂当闺女。她指着娘的肚子说她偏心,为什么不送那个孩子,偏要把她送人?于晴秀笑了,说肚里的孩子还没下生,怎好在他不明不白的时候就送了人?喜珠跺着脚发狠说,要是敢把她送人,她就跳冰窟窿,把自己喂鱼吃!胖嫂听了,赶紧说喜珠只给她当干闺女就行,不用过继给她。喜珠擦干眼泪,撇着嘴,似乎是连干娘都不愿认她。
翟役生问张瞎子:“你掐算掐算,傅家甸还得死多少人?”
怕于晴秀反悔吧,清明的下午,胖嫂把几件值钱的东西和换洗衣服打点好,挎着包袱来了。为了欢迎她,于晴秀沏了茶,特意烤了一炉蜜糖花生酥饼。也许是累着了,天刚黑下来,弯弯的上弦月才现出形影,于晴秀觉得肚子一阵绞痛,她知道这是要临产了,赶紧吩咐胖嫂烧锅热水。鼠疫中,傅家甸的接生婆死了两个,活下来的那个住得又远,于晴秀决定自己生。反正她生过两个孩子了,也不紧张,让胖嫂搭把手就是。除了烧水,于晴秀还让胖嫂准备好热毛巾,把剪刀在火上燎过消毒,预备着剪脐带。胖嫂因为没接过生,忙碌加上惊慌,满头大汗的。
翟役生接下来向张瞎子打听一些人的生死。当他听说秦八碗为他娘殉葬了,快意地拍了一下大腿,痛快地说:“我估摸着吗,长成他那样的,不会有好下场!”在他的意识中,李太监仿佛也跟着死了。当张瞎子告诉他,胖嫂的男人,为了赚几个钱,去防疫局干活,也传染上鼠疫死了时,翟役生叫了声:“活该!”因为有回他坐在街边的榆树下有滋有味地啃猪蹄,胖嫂的男人见了,当众嘲笑他:“你以为你啃个猪蹄就美了呀?我跟你说吧,没在女人身上痛快过的男人,就算没尝过这世上最美味的东西!”翟役生也不客气,讥讽他:“你痛快了又怎的?连个娃崽也没痛快出来!”从此后他们结了怨,碰见了连招呼都不打了。他死,翟役生自然解恨。不过,当他听说喜岁死了,想起他那张可爱的脸,想起掏他的鸡鸡时那探秘似的乐趣,翟役生又快活不起来了。
锅里的水烧开的时候,于晴秀顺利生产了。婴儿“哇——”的一声哭出来的时候,胖嫂也跟着哭。因为她这辈子,最渴望的就是听到这样的啼哭。于晴秀让她剪脐带的时候,她哆嗦着,说那是一条肉,连着血脉,她下不了剪子。于晴秀虚弱地说:“你下不了剪子,我和孩子就不得安生。”胖嫂这才把颤动着的脐带夹在剪口里,闭上眼睛,剪断了它。她提着沾染着血迹的剪刀,哭得更凶了。于晴秀问她生下的是小子还是闺女?胖嫂连忙擦干眼泪,去看婴儿。辨明性别后,她喜滋滋地回道:“恭喜了,翟役生这个可怜鬼,又有鸡鸡可掏了。”于晴秀笑了,说:“那就叫他喜岁吧。”
张瞎子得意地“哼”了一声。
周耀庭出了监牢后,把行李又搬回了禁烟所。对于周家祖孙三代因送饭感染鼠疫而死,他是鄙视的。说是他们从一开始,就不该多管闲事。这世上,最金贵的是性命和银子,把这两样看好,才是聪明人。周耀庭除了憎恨普济药房的那对日本人,还憎恨顾维慈。他每天必做的两件事,一是去普济药房查货柜上有无违禁药品,逼得他们无法卖吗啡;还有就是每天去顾维慈的家里闹。他进门之后,不是说伤风了,将鼻涕擤在炕柜上;就是说胸太闷,大声咳嗽着,把痰吐在窗台的花盆里。顾维慈捧给他的茶,他不是嫌凉,就是嫌热,一壶壶地给泼掉。在他想来,顾维慈当时跟他一起去药房,自己就不会被日本女人勾引,也就无牢狱之灾。被周耀庭折腾得万般无奈的顾维慈,只好把那个龟形银盒拱手奉上,周耀庭这才放过他。
翟役生反应过来,说:“就是,在你眼里,这世上的白种人、黄种人,都是黑人啊!蓝眼珠、黄眼珠,都是黑眼珠啊。天和地,也从来没有白过啊。”翟役生说着说着,忽然动起情来,泪汪汪地说:“你眼里的黑,才是这世上真正的色儿啊。什么红呀绿呀粉呀黄呀的,哪一样如黑的长久呢!”
周耀庭想着人生难测,所以频频去妓馆寻欢,想着万一死了,也是个风流鬼。可他发现,姑娘们在他身下时,都闭着眼睛。他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难道她们嫌他从牢里出来?后来一个实心眼儿姑娘告诉他,他现在是个豁牙,他行事时,半张着嘴,面目扭曲,再加上缺失的门牙,实在滑稽,她们老想笑,因而都不敢抬眼看他。周耀庭无奈,只得镶牙。镶牙必须去埠头区找洋医,没想到镶一颗牙,赶得上去十次妓馆的价钱了,周耀庭心疼得直骂,说是真牙没花一文,假牙却要那么破费,这不合理。洋牙医倒是好脾气,他笑眯眯地说:“那你就等着自己长牙吧。”
张瞎子凄凉地叹了口气,说:“什么黄猫白猫的,在我眼里都是黑的哇。”
周耀庭算计来算计去,卖掉了顾维慈给他的银盒,又添了点钱,把那颗好的门牙也拔了,镶了一对金牙,心想这又显富贵,又把家当摆在了最安全的地方,两全其美。自打给嘴巴开了两扇金门后,妓馆的姑娘们,果然正眼看他了,她们还像小狗一样,伸出舌头舔那两颗金牙。从此后周耀庭走在街上,总是龇着门牙,嘴巴很少合拢了,人们都说他那神态,很像被鼠疫吓疯时的李黑子。
翟役生说:“不光我活着,金兰留下的黄猫也活着呢。”蜷伏在他脚畔的黄猫,像是回应他的话似的,喵喵叫了两声。
清明过后,最忙碌的就是暖风了。它们把哈尔滨披了一冬的冰雪铠甲除掉后,屋檐不再有冰溜儿,街巷也没有积雪了。接下来,暖风开始给天地改换颜色,把天吹蓝了,把榆树吹绿了。最奇妙的,是它把道台府和洋人小花园才有的花树,吹得五颜六色的,黄的蔷薇,紫的丁香,白的梨花,粉红的桃花,扑噜噜地绽放了。冬天的时候,人们总觉得灰白的天和寸草不生的大地衔接的样子,很像一个大囚笼,所有人都被生生地囚在笼中。可是现在天高了,大地一派欣欣向荣的气象,这个囚笼分明被烂漫的春光绽裂了。
翟役生在隔离车厢,意外地碰到了摆卦摊的张瞎子。别看他眼睛看不着,知道的事情却从不比别人少。他一听翟役生的声音,就颤着声说:“你还活着哇——”
傅家甸的商铺焕然一新,生机重现。卖布的,用鸡毛掸子掸掉布匹上的浮灰,将多姿多彩的布一匹匹竖起来;开杂货铺的,将锅碗瓢盆摆在店门前,阳光照得器皿闪闪发光,需要添置的人家,买了它们,还顺带着捎回了阳光;开馄饨铺的敞开店门,让鸡丝馄饨的香味,拉扯过路人的衣角。华乐大舞台又有了欢声笑语,在茶馆唱莲花落子的艺人,也渐渐有了捧场的。崩爆米花的汉子,蹲回到榆树下。磨刀磨剪子的、锯缸锯碗的、卖糖葫芦和针头线脑的,纷纷挑起担子,走街串巷地吆喝上了。
每到初春,翟役生看到屋檐滴水了,看到青草上悬垂的晨露了,他就会联想起鼻尖上挂着汗珠的水莲。翟役生出宫前,水莲泪涟涟地送他一副镂空的兰花图案的银质指甲套,说这是她主子赏她的。鼠疫初起时,翟役生为了多买几口棺材,把银指套和他离宫前从御膳房偷取的一只青花云龙纹碗,都送入了公济当。翟役生怎么也没想到,他囤积的棺材和锁在木箱的体己,譬如假胡子、景泰蓝鼻烟壶、他第一次相遇水莲时穿的鞋子、金兰送他的鹿皮烟口袋等等,一股脑儿成了灰了。他想赎当,也没本钱了。所幸徐义德为他捏的命根,不但幸存下来,而且在烈火中还了真身似的,又坚挺,又有光泽。它与那只黄猫一样,成了他须臾不能离身的宝贝。
此时的傅家甸哪里生意最红火呢?当然是酒馆了。男人们呼朋唤友,庆贺大难不死。他们往往喝过一家不过瘾,要相邀着,去第二家。第二家仍觉不尽兴的话,再去第三家。三家酒馆喝下来,每个男人都成了神仙,在春风中笑呵呵地敞着怀,打着晃儿回家。如此喝酒,一时成风。好像一个男人没有连续喝上三家酒馆,就不是条汉子似的。
翟役生出了宫,回到老家,得知父母双亡,妹妹流落他乡,真想投河自尽了。想到妹妹还需要他,他不能死,于是就去长春的姑姑家寻她。可他怎么也料不到,姑姑去世后,妹妹居然被卖到哈尔滨,成了青云书馆的香芝兰!虽然翟役生找到她时,她已被纪永和赎了身,但翟役生还是痛心不已!他听说那个狗男人,背地还逼着妹妹干老本行,翟役生不止一次动了杀他的念头!翟役生对生活彻底绝望了,他认定这世界就是坏人的天下,好人永远没有舒心日子过。想活下去,就轻贱这个世界吧!他以一副无赖的姿态混迹傅家甸时,没想到竟如鱼得水,怕他的人还真不少。每每酒足饭饱、更深人静之时,他总想,早知如此,何苦入宫,自己是个全和人,还能讨个老婆,有个续香火的。可是再一想,傅家甸人不大与他计较,多半是可怜他没有男人的根,翟役生又气馁了。翟役生渐渐喜欢上了金兰,因为只有她,待他才那么的真切!每当他的手触摸着她光滑的肌肤,金兰的眼里闪现出幸福和感恩的神色时,他才有丝丝缕缕做男人的感觉。
傅家甸大大小小的烧锅,因为狂欢的潮流,空前红火;而曾经酒客云集的傅家烧锅,却门庭冷落。鼠疫之后,傅家烧锅新推出的酒,客人尝了,都说与秦八碗在时酿的酒没法比,只是一味地辣,没有了馥郁的香气。虽然傅家烧锅不再得宠,但一些老主顾念着它的旧好,仍有登门的。可是自从七彩井受了污染的消息传开后,来傅家烧锅的酒客,寥寥无几了。
李太监觉得翟役生没用处了,就以他腿脚不利落为借口,给了他些银两,打发他还家。因为太监总管迷恋上了另一种游戏:斗鸡。不是鸡与鸡斗,而是让小太监趴在地上,伸出脑袋当鸡,跟公鸡斗!人没尖利的喙,所以总是公鸡占上风。公鸡把小太监的脑门啄得青一块紫一块的,太监总管就哈哈乐着,说小太监一脑门子的乌云!
祸端是由翟役生引起的。
水莲很有意思,翟役生远着她,她反倒趋前;李太监缠着她,她却不放在心上。李太监看在眼里,对翟役生心生憎恨,总找他的茬儿。小的不是骂他一顿,大的不是则动用刑罚。翟役生的腿,就是他设计,将一个翡翠鼻烟壶,故意掉在翟役生每天必经之路上,等翟役生捡着后,李太监派人当场捉住他,诬赖他是偷的,活活打折他的腿。从此后,一到阴天下雨,翟役生的伤腿老是疼。
翟役生最初回到天主堂,是想在一个安宁之地,静候鼠疫卷土重来的佳音,可是他的理想破灭了。他正准备着离开,牧师也下了驱逐令。因为风儿变得和煦后,黄猫变得无法无天,它经常窜入祈祷场,蹬翻祭坛的烛台,还偷吃圣餐。牧师早就看不惯这只丑陋不堪的幽灵似的猫,勒令翟役生把它送走。翟役生说,除非他死了,否则不会和黄猫分离。
翟役生忙完一天的活儿,喜欢溜到小花园的回廊下。因为水莲服侍的主子爱在夏秋之际,坐在回廊下望夜空。月亮好的时候,翟役生能看见水莲鼻尖的汗珠一闪一闪的。他很奇怪,那些汗珠并没有因为太阳的抽身而消失,而是像镌刻在她鼻尖上的水晶莲花似的,长开不败,让他无比心动。太监们跟宫女说话,大多的主子是不计较的。有时她还会打趣翟役生,问水莲是不是他的菜户?水莲那时就会叫一声:“谁做他的菜户呀——”翟役生从这娇嗔的声音中,还是听出了水莲对自己的好感,但接下来,水莲主子的话,又会把翟役生推下万丈深渊,她叹息着说:“是啊,你跟了他,连个后人都不会有了。”翟役生一想自己在女人面前,终归是个废物,就败兴而去。
回到傅家甸街市中的翟役生,不再像以前似的,敢于伸出手去,随意抓取别人的东西了。好像人一消瘦,胆子也变小了。见到他的人,都跟不认识了似的,说:“你咋变成这鬼样子了?”翟役生也不吭气。人们赏他吃的,他就吃;不待见他,他就饿着。他不给自己讨吃的,但如果黄猫断了顿,他还是豁出脸,朝店家要点食物。他白天在街市游荡,晚上就睡在关帝庙里。
宫里有品位的太监,三品四品的且不说,就是五品七品甚至九品的太监,有点势力的,都习惯着找个宫女,作为自己的“菜户”——也就是相好的。他们虽然没有实质的男女之情,但彼此间有个照应,一时成风。李太监欲结为菜户的那个宫女,翟役生也喜欢。她叫水莲,有一双含情的杏眼,秀美的鼻子,肤色白里透粉,总是一副怯生生的样子。翟役生喜欢她,除了她的模样和性情可爱,还因为她跟自己一样,喜欢出汗。每次看到水莲,都能看见她鼻尖上的汗珠。好像她知道自己的鼻子生得好,故意沁出汗珠,锦上添花。
不少人都知道,翟役生其实是有好去处的。傅家甸一解除隔离,翟芳桂就扯着那个叫陈水的男孩,来到天主堂,把鼠疫中所经历的一切讲给翟役生,请他去埠头区,欲把陈雪卿留下的糖果店给他经营。翟役生听说纪永和死了,“呸”了一口,叫了声“该死”。不过,他不愿意去糖果店。翟芳桂以为他嫌店小,说如果他喜欢粮栈,也可以给他,自己去糖果店。只是她舍不得粮栈门前的两棵榆树,舍不得那一早一晚飞来的乌鸦。翟役生这才把心底的话说出来,他不要糖果店,是因为不想好好活了。
李太监的献媚之举,果然博得了太监总管的欢心,他的品位很快升至四品。翟役生没有想到,自己不经意间,竟沦落为李太监手中的捕鼠器。李太监提升了,翟役生就在他面前念叨,说是如果自己还在案上干粗活的话,一天到晚拎着菜刀,一不留神切断手指,就没法捕鼠了。李太监心领神会,这样,翟役生成了八品太监,管理两处低等膳房。
翟芳桂瞪大眼睛,不明白他的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他想死吗?
李太监见翟役生捕鼠本领过硬了,就让人捉了几只活鼠,放到笼中饲养,带他去见太监总管,当场做捕鼠表演,果然把太监总管哄得直乐,直嚷翟役生的前世一准是猫!说是如果不是老鼠看了让人恶心得慌,一定让老佛爷也开开眼!从此以后,只要太监总管起了兴,想看翟役生捕鼠了,李太监就提着鼠笼,带着他去表演。他匍匐在地捕鼠的时候,太监总管坐在红木椅子上,跷着脚,喝着茶,吃着干果。他捉到老鼠,看的人会像听戏听到高潮时,大叫一声“好”;而他失手时,太监总管就骂他“该打”。翟役生倍觉屈辱,因为他都不如四处游窜的老鼠自由。
老天没有把人间变成地狱,翟役生深深地失望。虽然傅家甸不见了捡破烂儿的李黑子,不见了在正阳大街摆钱桌子的周济,不见了采草药的张小前,不见了种地的吴二,不见了跟他一样喜欢在街市中游荡的喜岁,不见了他想起来就会心疼的金兰,不见了许多他曾熟悉的面孔,但毕竟活下来的人还是多数。看着男人们不惜当了家里值钱的物件,一家家酒馆地喝下去,看着他们逃脱鼠疫后的那份难言的快乐,他步履沉重得快要迈不动步了。他为此憎恨伍连德,如果没有他,鼠疫会使这里失去人语,大家统统死掉,那才叫真的众生平等呢。他听说,朝廷为了奖励伍连德,授予他二等双龙勋章,并任命他为外务部总医官。傅家甸的一些百姓,甚至传言伍连德是神仙下凡,说是再过年时,要把他的形象描画在彩纸上,当门神来贴,保佑家人无病无灾。
宫里大大小小的膳房有几十处,分八个等级,翟役生去的是为杂役提供膳食的膳房。御膳房里山珍海味、干鲜果品一应俱全,餐具非金即银;而他所在的膳房,与普通百姓家的并无差别,最好的餐具也不过是锡制的。翟役生在这里,除了干活,还得练耳练手,老鼠一出动,他就飞身而上。开始常常扑空,练的次数多了,十拿九稳了。
傅百川看到翟役生几乎沦落为乞丐了,就让他来傅家烧锅,翟役生没有推辞。一来秦八碗死了,他不怕来这里;二来他可以用得来的工钱,赎回他在公济当的心爱之物;三是傅家烧锅有他爱喝的烧酒。那烈火般的酒,会在无知无觉中,静悄悄地焚烧了他。他希望黄猫死在他前面,这样他就没有念想了。至于把它葬在哪里,他也想好了。黄猫不能和死去的白猫埋在一处,它们一直不和,恐怕到了另一世也会掐架;他想把它葬在三铺炕客栈,这样金兰的魂儿深夜游荡回家时,还能看到心爱之物。他想,只要有徐义德赐予的宝贝,和将来赎回的银质指甲套作为陪葬,自己就能闭上眼睛了。可是他没有料到,现在傅家烧锅的酒实难入口,指望着它毁掉自己,没那么容易了。
有一天天气晴朗,翟役生给花园的月季剪枝,忽然看见花间跑过一只老鼠,他眼疾手快,纵身一扑,活捉了老鼠!这一幕恰好被五品太监首领李太监撞见,他啧啧称奇,说是翟役生竟有这本事,实在没料到!从此后李太监让翟役生练习徒手捉鼠,说是将来表演给太监总管看。可是老鼠神出鬼没,他又没有猫的嗅觉,哪能那么巧相遇?李太监琢磨了一番,把他调到一处常闹老鼠的膳房做杂役。
翟役生的活儿比较清闲,负责打水。烧锅和酒铺所需的水,都由他从七彩井里打出来。有的水用于酿酒,有的则用于清扫和做饭。一天的用水量,大抵十五六桶,多的时候,也不过二十桶。翟役生有充裕的时间,坐在井台望天。
翟役生入宫后,做的是最下等的活儿,倾倒和洗刷马桶。一天上百个马桶刷下来,累得他头晕眼花的。虽然饿得慌,可是看着饭菜,却吃不下去。因而头两年,他瘦得跟灯笼杆似的。太监等级分明,最高的是二品顶戴,其后是三品花翎都领侍。然后是九堂总管,再下面是太监首领,再再下面才是翟役生这类众多的小太监。大太监们锦衣玉食,呼风唤雨,作威作福;而上千的小太监,只能给人当牛做马。翟役生进宫第二年,渐渐悟到要想出人头地,就得慢慢熬,巴结比他高的太监。由于他听话,第三年上,得到了俏活儿,做了御花园的花匠。在花花草草中,翟役生过了一段快乐时光。
有一天,翟役生打水的时候,由于弯腰幅度过大,他那须臾不离身的伙伴儿,竟然滑出裤兜,落入井中!翟役生傻眼了,他大张着嘴,目光直直的,一动不动地盯着水井,呆立良久,才回过神来,飞快地摇着辘轳把,将井绳全部放下,让水桶沉底,企图把命根子打捞上来。然而他连续打了二十多桶,累得头晕眼花了,上来的只是白花花的水,不见他的宝贝。翟役生瘫软地坐在井台上,哭了起来。傅家烧锅的人听说他为了一个假玩意儿哭,都笑,说那东西是泥捏的,请人再捏一条不就行了吗?翟役生哭咧咧地说,他跟它有了感情,是一体的了,非它莫属。再说了,徐义德被抓走后不是被押解到长春了吗?还上哪儿找他这样的巧手去?
翟役生不希望教堂被接管,不希望有人发现他们,不希望任何人得到拯救。可是,他的梦破灭了。当他站在钟楼上,看见教堂大门打开,牧师没有抵挡住这群戴着口罩的人,他绝望得差点从钟楼跳下来。不过,当他得知傅家甸已死了几千人的时候,又满怀希望了。在去粮台的路上,尽管天色已昏,他还是认出了赶着马车、拉着棺材朝郊外而去的王春申。他想他一定是没营生可做,手头紧了,才干起了运尸的行当。看着黑马疲累得失去了往日的威风,看着王春申耷拉着脑袋,他抱着黄猫的手,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翟役生失了根后,魂不守舍。他一天要打上百桶的水,企图把它捞上来。然而它好像已化作一条鱼,游到地层深处了,始终不见形影。烧锅用不了那么多水,翟役生就把它们泼在树下和花间。所以这个春天,傅家烧锅的后院,花木葱茏。
翟役生在天主堂,想到最多的人,不是妹妹翟芳桂,而是金兰和秦八碗。一想金兰,他就要定睛打量黄猫的眼睛。如果说那双猫眼是幽深的湖的话,那么金兰的目光就是漂浮在湖面的水草,还在水面荡漾。而想起秦八碗,他则咬牙切齿的,因为他长得太像在宫里欺压自己的李太监了!就是这个李太监,为了讨好太监总管,给他们逗趣,让翟役生捉老鼠,当猫。也是这个李太监,不过因为他看上的宫女,与翟役生更为知己,就心生嫉妒,设下圈套,打断了翟役生的右腿。翟役生被逐出宫,就是因为这个心狠手辣的家伙!那座雕梁画栋、歌舞升平的宫殿,在翟役生眼里,就是一个巨大的牢笼!他在宫里时,每每看着落在宫墙上的麻雀,心想自己要是麻雀就好了,宫墙就不会成为自己的藩篱,想飞就飞了;看着飞舞在御花园里的蝴蝶,他又想自己是蝴蝶就好了,喜欢哪个宫女,就去抚弄她的香腮,没人说你轻贱了她;看着门槛下匍匐的蚂蚁,他又想自己是蚂蚁就好了,恨谁,悄悄爬到他身上,掐他的肉!
翟役生以为他这样打水,井水会急遽下降,直至干涸,他落下的根会露出头来,那样他会坐到一个大水桶里,让人摇到井下,将其捞起。可是七彩井的水越打越旺,不消反涨,翟役生绝望了。烧锅的人见他如此痴迷不悟,就开导他,说是井底有石头,那东西掉下去,估计早已摔成烂泥了,纵是找到,也不成形了,由它去算了;还有的说井神可能犯了什么大罪,被处以宫刑,也缺这玩意,所以将其纳入手中。井神要的东西,肯定牢牢在握,人力怎能撼动得了呢!在这样的说法中,井神也成了太监,这让翟役生很受用。还有一种说法,说有个仙女踏着彩虹下到凡界,一不留神,落入七彩井。她寂寞得慌,便讨了翟役生的宝贝相伴。这个说法最让翟役生不齿,谁这样说,他就呸谁一口。
看着疫情越来越严重,天主堂的粮食开始紧缺,死去的人无法埋葬,教堂里做弥撒的人咳嗽成一片,他真想喝上一碗傅家烧锅的酒!可是,大年初一的晚上,他却听到傅家甸传来热烈的爆竹声,爆竹声来自四面八方,可见有许多人家在燃放爆竹。他失望地想:难道人们缓过来了?
傅家烧锅的酒本来就呈败相,翟役生把根落到七彩井里的事情一传出,更没人来买酒了。明明一个假玩意儿,可在人们的潜意识中,都跟翟役生一样,把它当真的看待了。说是一个太监的玩意儿掉进去,井水就被污染了,喝了傅家烧锅的酒,万一失去做男人的本领,伺候不好热炕头上的老婆,还不得被骂死呀!
这人说得没错。翟役生自打躲入天主堂,就盼望着傅家甸人死光了,盼望着哈尔滨成为死城,盼望着鼠疫快速蔓延,长驱入关,让紫禁城也沦为死城。当人类灭绝的时候,他会敲响钟楼的钟,振臂欢呼。金兰没死前,他对这世界还有个念想,金兰没了,他更加憎恨这个世界。翟役生每天都要爬上钟楼,眺望傅家甸。当他发现街市中几乎没有行人,运尸的马车忙碌不停的时候,他开心极了。为了避免染上鼠疫,他自愿当起了炉工,每天呆在炉畔烧火,晚上就和黄猫蜷缩在炉边睡觉,他从来不进教堂祈祷。他每天领到的圣餐,多半分给了黄猫。他持续消瘦,黄猫却依然精神。他最愉悦的,就是夜半听到镐头和铁锹掘地的声音,因为这意味着又有人死了。而如果死去的是个男人,他更是欣喜若狂!心想老天爷让你没了气,你那曾经活蹦乱跳的玩意儿,不也成了死物?跟我手里泥捏的东西,又有什么分别呢!
翟役生寻根无果,又抱着黄猫回到街上。他一改刚出天主堂时的怯懦之态,又像从前一样,进了酒馆食肆,随意抓取店家的东西了。人家不给,他就抢。他破衣烂衫的,也不梳洗,那根吊在脑后的辫子,就像一根干枯毛糙的草绳。他吃饱了喝足了,喜欢去两处门口晒太阳:徐义德被封了的铺子和公济当。有的时候,他还当众脱下衣裳捉虱子,把虱子用指甲掐灭,骂:“该死!”他的大拇指的指甲,因为成了虱子的屠场,血迹斑斑,看上去就像染了指甲。
负责教堂消毒的人气愤地说:“瞧这混蛋,听到死的人多了时的那高兴劲儿,他巴不得咱傅家甸人死绝了,想着这世上就留下他一个。呸!”
翟芳桂听说哥哥流落街头时,正准备着和罗扎耶夫成亲。老罗头知道纪永和死了,几乎天天来粮栈,今天买斤大米,明天买斤黄豆,后天又买斤高粱米,数量不多,但没有一天落空的。他来时总是给她带礼物,苹果馅饼、香肠或是鞋子。翟芳桂明白他是向自己示爱呢。想想自己的前半辈子,净被无良男人糟蹋和摧残了,而她喜欢的徐义德,即便不出事,也不会娶她这种女人的。翟芳桂觉得跟罗扎耶夫过后半生也不错,至少,他熟悉和疼爱她的脚。
翟役生虽然面容大变,可声音仍跟从前一样,颤巍巍的,女里女气。人们告诉他,已经死了好几千人了。翟役生的眼睛亮了,抽了一下唇角,挤出一个笑,用右手摩挲着怀中的黄猫,知足地对它说:“我怎么说来着——”踏上马车。翟役生抚弄黄猫的时候,熟悉他的人发现,他那随意拿取傅家甸人吃食的大手,原先胖乎乎的,每根手指都圆润得如一杆通明的白蜡,可现在它们失去了水分,跟鹰爪一样,瘦骨嶙峋的。
最近一段,翟芳桂在傅家甸声名鹊起。纪永和购进的大豆,鼠疫后确实价格飙升,哈尔滨的粮栈所囤的大豆,唯有她家的最多。开酱油厂的,最缺不了的就是大豆。加藤信夫和顾维慈,几乎同时找到她,要包圆儿她的大豆。加藤信夫是为了酱油厂持续发展,顾维慈是为了东山再起。虽然加藤信夫出的价儿比顾维慈的高出很多,但翟芳桂还是把所有的大豆,都卖给了顾维慈。顾维慈雇佣王春申的马车把大豆一车车地拉回来时,逢人就说,这世上的女人他见得多了,像翟芳桂这么讲义气的,没见过。翟芳桂许诺顾维慈,只要他的酱油品质好,她就把糖果店改换成酱油店,专卖他生产的酱油,不能让加藤信夫的酱油一统天下。
防疫局那些生活在傅家甸的人,没有想到在天主堂竟然看到翟役生。他怀抱一只肮脏丑陋的黄猫,脑后的辫子仍然吊着。他不像从前那么胖了,瘦得脸颊塌陷,眼角堆积着皱纹,眼袋像灯笼花一样垂吊着,看上去形销骨立。虽然翟役生面容清癯,但他是教堂中极少数的没有出现鼠疫症状而被送到瓦罐车上隔离的人。人们无论问他什么,他都只字不答。只是在他要登上马车去粮台的时候,他问了句:“外面死了多少人了?”
人们赞美翟芳桂的时候,有一个人却对她恨之入骨,她就是青云书馆的老鸨。那儿的姑娘们,羡慕死了当年这个青云书馆的头牌,说她命好,欺压她的男人死了不说,还留给她一座粮栈;她没有儿女,却白白捡了个儿子,外加一个糖果店;而现在,她又要嫁个开鞋铺的俄国人了,听说那个人又有手艺又忠厚。鼠疫对别人是灾难,对香芝兰却是福音,看来她前世积了大德。她们由此得出结论,女人的出路,还得是找个人家。老鸨原指望着鼠疫后大赚上一笔,毕竟爱玩的男人们憋了一个冬天了,可是青云书馆的姑娘们,因为香芝兰的事情,心灰意懒的,接客时没精打采,客人嫌她们死性,都去别家了,气得老鸨一天到晚跟姑娘们发脾气,恨不能把香芝兰捉回来,用皮鞭抽她一顿。
伍连德下令,将院子中停放的二十多口棺材,拉到郊外的公共坟场焚烧。鉴于其中大部分疫毙者是教徒,焚烧时,在棺材前插上了十字架。此外,防疫局还对天主堂进行彻底消毒。处理完这一切,天色渐明。伍连德乘着马车,在回驻地的路上,听着好听的马蹄声,看着东方那汪鲜润得如同奶油的晨曦,想着又将有一批人作别黎明,涕泪沾襟。
翟芳桂领着陈水,乘着马车来到傅家甸,在北三道街下车的一瞬,刚好碰着要去肉铺给于晴秀买猪蹄的胖嫂。翟芳桂跟胖嫂打招呼时,胖嫂简直认不出她来了:翟芳桂穿着一件粉红色梅花图案的织锦缎子袄罩,黑色直筒长裙,一双坡跟的圆头黑皮鞋,高高挽着发髻,发髻上插了支银簪子,手腕上戴着翠玉镯子。再看她的脸吧,粉白粉白的,好像谁把桃花的花瓣捣成了泥,敷到她面上了。她双眸闪亮,唇红齿白,笑意盈盈的,就像谁折来的一支馥郁的牡丹,插在了傅家甸黯淡的街市中,把那一带都照亮了。翟芳桂让陈水叫胖嫂“婶婶”,陈水乖顺地喊了,胖嫂喜得快掉眼泪了。翟芳桂显然是为了哥哥来的,她跟胖嫂告别后,直奔徐义德的铺子去了。
伍连德悲痛至极。因为他心里清楚,在没有更有效的药物对已确诊的鼠疫患者进行治疗的时候,被发现的这三百多人,将有多半死去。他错过了挽救更多生命的机会。
胖嫂还没从翟芳桂挟来的春色中醒过神来,又一抹鲜润的颜色朝她袭来,这人竟是苏秀兰!她穿着散腿的蓝布裤子,黑色绣花鞋,翠绿的缎子衣裳。衣裳的领口和袖口,滚着银粉的流苏。她跟翟芳桂一样,挽着光亮的发髻,不过插的是金簪。胖嫂觉得她出奇的丰腴,出奇的鲜亮,很奇怪,定睛一看,才发现她腹部隆起了,原来是怀上了!天还没热起来,可苏秀兰却提着一把蚕丝团扇,无忧无虑都走着,自在得就像一只在阳光下歌唱的大肚蝈蝈,内里内外都是明亮的!看她的样子,这孩子秋天就该出生了,遗憾的是,她有一个傅秋了。不过,在胖嫂想来,苏秀兰这岁数了还能生养,不愁再要个傅春,弄个四季齐全。看来傅百川在鼠疫中,在这事儿上没冷着自己;而胖嫂原先以为,苏秀兰疯了,傅百川是不会碰她的了。
伍连德带领防疫局的人冲进教堂后,才发现里面的情形,比他料想的还要糟糕。这个小小的教堂,竟然聚集着三百多人,有的是教徒,有的则是怕死于鼠疫的百姓,来此避难的。由于最初的人来时,已有感染鼠疫的,再加上教堂没采取任何防疫措施,人们混居在一起,其疫情之重,令人瞠目结舌。除了已经悄悄埋掉的几十具尸体,新近死去二十多人,就装在棺材里,明晃晃地摆在院中,成了城中的一块坟场!而且,这些还活着的人,经过检查,大约有百分之八十的人都感染了鼠疫,他们却还支撑着坐在一起,唱诗诵经,祈求上帝能怜惜他们,让他们摆脱鼠疫的折磨。防疫局的工作人员,一直忙到晚上,才把这三百多人,按确诊的和疑似的,分别送到几所病院隔离,其中就包括一直在做反抗的三位牧师。
胖嫂感慨万千地提着两只猪蹄回点心铺子时,在茶园门口碰见了傅百川,他可不像苏秀兰那么滋润。他瘦了一圈,面色青黄,胡子拉碴,不过身上的灰布长衫还是那么讲究,没有一丝褶皱,一尘不染。胖嫂向他道喜时,他一脸尴尬,好像是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情。
于驷兴在这个瞬间,好像看到了俄军兵临城下的一刻,求死不能的寿山将军命令手下卫士,举枪射杀自己的情景。他没有想到,这个模样斯文的医官,骨子里也是那么刚烈,这令他无比惭愧。
傅百川问胖嫂,于晴秀最近怎样,听说她生下的孩子,仍叫喜岁?
伍连德没有退却,他想既然教堂在中国领地上,鼠疫当头,他身为东三省防疫总医官,有权力对威胁其他人健康安全的场所进行排查。既然无法通融,只能强行进入。伍连德命令防疫局,即刻接管天主堂,若由此引起恶果,由他一人承担。
胖嫂告诉傅百川,那孩子确实叫喜岁,已经出满月了。可惜于晴秀的奶下不来,小家伙饿得嗷嗷直叫,太瘦,不好看,夜里还闹人。这不,她出来买两只猪蹄,打算给她发奶。
法国领事无奈地向伍连德摊开双手,摇了摇头,表示已经尽力了。
傅百川对胖嫂说,苏秀兰生傅夏时,也是下不来奶,后来一个老中医告诉他,吃老鸹通乳,他叫人打了两只,煮汤后喝了,还真管用。
这次大门敲开后,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另一位牧师。法国领事对他说,本国的迈尼斯医生因鼠疫殉职,已经证明了伍博士对鼠疫的判断和防控是正确有效的,各国侨民现在都听从伍博士指挥,希望教会也能够支持他。可这位牧师与前一位一样,态度坚决地说,世俗权力不能干预教会,只有教廷才能指挥他们,而且,他们有万能的主,不需要医生。
胖嫂故意说:“她家里也没个男人了,谁给她打老鸹呀。”
伍连德亲自去法国领事馆恭请领事,陈明利害,领事虽然不很情愿,但大疫当头,不好不来。
胖嫂指望着傅百川说他来打,可他毫无反应,一头钻进茶园了。想起做口罩的那段日子,傅百川常拎着提匣送吃的,目光总在于晴秀身上打转儿,胖嫂便在心里哀叹:不是自己的男人,总归是靠不住哇。
伍连德想,如果法国领事能够斡旋,使教堂的人接受防疫检查,当然再好不过了。
回到点心铺子,胖嫂扔下猪蹄,没顾得上洗手,就急不可耐地去见于晴秀,告诉她苏秀兰怀孕了。
于驷兴看着大门关上了,知道伍连德交涉未果,他说:“我就说嘛,这些牧师没有好惹的,我看还是请法国领事出面吧。”
于晴秀正在给喜岁换褯子,她抬眼看了胖嫂一眼,平静地说:“现今他的铺子没一个旺相的,傅家烧锅又走背字儿,有这个喜事,也能冲冲他的晦气,挺好。”
牧师目光直直地盯着伍连德,傲慢地回了句:“主会拯救我们的。”然后转身,令守门人闭门。
胖嫂见于晴秀无悲无喜的样子,有点失落,去灶房了。一锅奶白的猪蹄汤煮好,已是黄昏时分了。胖嫂盛了一碗,捧给于晴秀,自己拿出烟袋锅,坐在灶坑前抽烟解乏。正抽到兴头上,听见敲门声。她举着烟袋锅,起身用脚把门蹬开。门外无人,可是门口却放着两只乌鸦。胖嫂抬眼望去,看见了那个穿灰布长衫的高大瘦削的人的背影,她想,于晴秀到底还是有人疼的。
伍连德见他沉默,于是语气放得和缓一些,问有多少人在此避难。
胖嫂捡起乌鸦,拎到灶房,拔毛,清理内脏,又煮了锅乌鸦汤。她端着热气腾腾的乌鸦汤进屋的时候,于晴秀正像小女孩一样,趴在窗前望月亮。她闻到了香气,回身问胖嫂:“什么汤这么香?”
牧师冷漠地看着伍连德,嘴唇微微颤抖,一言不发。
胖嫂怕她知道是乌鸦汤不敢喝,哄着她说:“这是猪蹄子汤的另一种做法,加了香料,喝吧。”
牧师是法国人,伍连德用法语对他说,他是东三省鼠疫防疫总医官,现在要对教堂进行疫病检查和消毒,若有患病者,一律送入隔离病院,不能留在教堂,希望他能积极配合。
于晴秀听话地喝了那碗汤,说:“还从来没有喝过这么好的汤。”
大门紧闭,他们敲了许久,守门人才将门打开,他的身后,站着一个举着十字架的面容清癯的牧师。他眼睑发红,微微咳嗽,伍连德一眼看出,这个牧师感染了鼠疫。教堂里正在做弥撒,低沉的诵经声中,夹杂着阵阵咳嗽。
第二天早晨,胖嫂把余下的乌鸦汤温了,让于晴秀喝下后,到了晚上,她的奶水果然旺了,泉涌一般,止都止不住。喜岁美滋滋地眯缝着眼睛裹奶,把小肚子吃得圆溜溜的。这晚他没有闹人,只是尿湿了褯子时,哭了几声。
伍连德一到教堂门口,便明白了为什么会有人来此避难,因为那里挂着一块“天主堂养病院”的牌子。伍连德吩咐那些没戴口罩的人,赶紧都戴上。
胖嫂没有告诉于晴秀她喝的是乌鸦汤,怕她起了恶心,再把奶水憋回去,小喜岁就可怜了。
这座天主堂在城边。如果说傅家甸的形态像个四仰八叉躺着的人的话,那么天主堂就是这个人脚腕上挂着的一串铃铛,虽然拴在傅家甸的脚上,可又延伸出去,有相对的独立性。鼠疫前,这里常有钟声传出。从外观看,教堂规模不大,主体是砖木结构的祈祷场,只不过比普通民居长些,也高些;每一座长方形窗口的顶端,都有半月形的木装饰。教堂的右侧是凸起的钟楼,由于钟楼开了拱形的窗,更像是一个四处冒烟的烟囱。教堂的入口在左侧,门墙的形态很像中国寺庙的山门,一高两低,呈坡形,大门在中间,一左一右是两个小门。人字形的门额上,分别竖立着十字架。这座教堂看上去简洁流畅,给人一种亲切感。与其他教堂所不同的是,它还有一人多高的围墙环绕着。
于晴秀奶水旺了以后,精神头也足了,她又做起了点心。一个春雨霏霏的午后,她烤了一炉松仁奶渣饼。因为点心的味道实在好,勾起了她的酒瘾,于晴秀搬出一篓存了好几年的傅家烧锅的烧酒,喝了个痛快。喝完酒,她眼神飘忽地出了家门。胖嫂见她没打伞,连忙撑着伞追出去。可是不管她怎么召唤,于晴秀就是不肯躲到伞下。
伍连德即刻结束通告会,带着一干人马火速赶往天主堂。
于晴秀不像以前似的,喝醉了以后,见着人爱打招呼。无论碰见谁,她都不说一句话。她漫无目的地走着,任雨水淋着,最后在一棵枝繁叶茂的榆树下停住脚步。她用手摇晃了一下榆树,榆树就把叶片上挂着的雨珠,尽情倾洒到她身上。别处下的是小雨,于晴秀在树下经历的却是暴雨。她感慨吟道:“万木皆春色,唯我枝头泪。”然后放声大哭。这是她失去亲人后,第一次敞开心扉地哭!
伍连德闻听此言,一身冷汗。此时他该埋怨的,不仅是他们,还有自己。因为封城后,他在无意识中,把教堂当做了尘世的净土,忽视了对它们的防控。
燕子来了,它们一来,哈尔滨又有婉转之音了。王春申仍像从前一样,早晨赶着马车,去埠头区和新城区揽活儿,晚上才回到傅家甸。他和黑马,都没有以前精神了。开化的时候,吴二家的就把秦八碗的房子卖掉,搬回原处,然后将她的房子和三铺炕客栈,用栅栏圈在一起,说是要在原址再盖一座客栈。吴二家的待继英不好,不让她吃饱,小小年纪,就让她烧火、剥豆子、揉面和洗衣。继英若是干得不遂她的心意,她就拳脚相加。王春申有天回家,正赶上吴二家的惩罚继英,气得他抓起马鞭,抽得她满地打滚。从这以后,吴二家的不敢打继英了,但对她依然没有好声气。
于驷兴清了清嗓子,苦着脸对伍连德解释,天主堂收容避难之人的事情,在伍连德接手哈尔滨防疫时,他就有耳闻。可是,他不好干涉教堂事务。因教而生的惨案,他听得多了,朝廷对此事都头疼,万一去那儿查验,惹起争端,酿成大祸,岂不因小失大。于驷兴的意思是,反正这座教堂现在对外是封闭的,无人进出,万一那儿的疫情不堪收拾,大不了让他们集体消亡。
王春申曾以为,金兰死了,继英的亲爹会来认她。他也常常扯着继英上街,像是做失物招领似的,看哪个男人多看她几眼。然而,没谁对这个孱弱胆小的小丫头感兴趣。王春申想,这世上糊涂的事情多着去了,干吗非要弄清她的身世?一旦想通了,也就把继英当亲生的了。他怜惜继英,怕吴二家的翻腾出干草堆里的钱匣,把金娃窃为己有,王春申悄悄把金娃取出,用一块红绸子裹了,埋在马槽下,想着继英将来成家时,给她做陪嫁。
伍连德有点恼火,他质问卫生警察队的队长,既然早就知情,为什么现在才报?此人满面流汗地看着于驷兴,欲言又止。
王春申仍然住在马厩。吴二家的以为她从秦八碗家搬出来,离王春申近了,他忍耐不住,会去她那儿睡。可是搬回一个月了,王春申除了上门吃饭,从不在那儿过夜。吴二家的没办法,只好涎着脸,夜深时来马厩找他。她一钻进他的被窝,王春申就溜,去干草堆上睡。吴二家的以为他这是鼠疫中运尸,给压抑得没那个能力了,于是去中药铺给他买补药。王春申想既有补药,不吃白不吃。可吃了后,难以安眠,只能半夜溜到妓馆寻欢。身体痛快了,却苦了腰间的钱袋,因为往往几天辛劳得来的工钱,“哗啦”一下就流光了。即便如此,他也发誓不碰吴二家的了。
伍连德今天要主持防疫局的例行通告会。参加的人员有于驷兴、陈知县,以及防疫局下属各个部门的负责人。会议开始,人们议论的还是谢尼科娃之死。有人说上帝相中了她的嗓子,让她去天堂唱歌了;有人说死去的小提琴手是她相好的,她走时带着女儿又带着情人,一点儿也不亏;还有人幸灾乐祸地说,俄国人不是自称防疫做得好吗?这下好,死一个惊天动地的人物,顶得上死一百个人了!这时卫生警察队的队长,突然吞吞吐吐地向伍连德汇报,傅家甸的天主堂,其实也有问题,可他们不敢进去检查。鼠疫发生后,傅家甸屡有失踪之人,据知情者透露,这些人是去天主堂避难了。前段时间,到了晚上,他们夜巡时,常听见天主堂的院子里,传来镐头和铁锹刨地的声音,像是在偷偷埋人。看来里面的疫情很严重了。伍连德一听,大惊,他没有想到,傅家甸还有个防疫死角。
这天晚上,王春申回来得早,于是约了卖豆腐的老高头一起喝酒。鼠疫后,家家酒馆的门槛,都散发着酒香。人们落座后,总要先淋一点酒到门槛上,祭奠那些不能再喝酒的人。
伍连德心底一热。他知道因为这场鼠疫,傅百川的生意,多半走向穷途末路了;剩下的,除了傅家烧锅,也都半死不活的,可他却一如既往地支持防疫,大事小事,总能看到他的身影。
王春申和老高头坐定后,先往门槛上洒酒。王春申口中念叨的是秦八碗、周耀祖和张小前,老高头念叨的则是胖嫂的男人和李黑子。打点完已故人,他们这才心安理得地吃喝。因为要坐三家酒馆,他们在第一家时,只象征性地要了两碟小菜,两碗酒,垫个底儿。从第一家酒馆出来,到了天堂酒馆,他们才要了像样的菜,一盘凉拌猪耳朵,一碗鹿肉炖黄豆。菜好酒好,王春申都不想去第三家了。可老高头说:“别人都能喝三家,咱为啥不中?喝!”王春申便提议去傅家烧锅,反正那儿的烧酒味道坏了,喝上几口,走个过场,也算喝了三家。这时老高头说,傅家烧锅的酒兴许还会好起来的,因为他听说,苏秀兰最近天天去烧锅,指点师傅酿酒,说是她知晓秦八碗酿酒的秘方。
伍连德的马车到达防疫局时,胖嫂刚走。门房告诉他,胖嫂今天来,哭她男人再也吃不上面了,看来伍连德猜得没错。不过门房说,这女人不会再来闹了,因为傅百川为了劝她回家,给了她钱。她得了好处,擤了把鼻涕,骂了句这大冷的天要把她的骨头冻酥了,回家了。
王春申说:“她是个疯子,她的话哪有准儿?”
谢尼科娃是在埠头区的教堂染上病的,看来鼠疫期间做弥撒,是危险的。上帝在聆听赞美诗的时候,过于飘然,打起了盹儿,不顾了人间生死。伍连德下令,对哈尔滨所有的教堂和寺庙进行检查,暂停一切宗教活动。
老高头说:“倒也是哇。”
这几天最令人瞩目的事情,就是俄国女演员谢尼科娃因鼠疫而谢世的消息。她的死在哈尔滨引起的震动,不亚于迈尼斯之死。伍连德从道台府所存的旧报纸中,看到了她的照片。她似笑非笑的模样,带着几分傲慢,几分喜悦,几分矜持,几分忧郁,非常迷人。可以想见,她站在舞台上,唱起歌来,该是多么富有感染力。与她前后死的,还有她的女儿娜塔莎,以及乐团的一个叫奥尔的小提琴手。他们是在教堂为鼠疫患者募集善款时感染鼠疫的。伍连德听说,谢尼科娃很喜欢于晴秀做的点心,几乎每个礼拜,都要乘着王春申的马车来买点心。
王春申和老高头前脚进了傅家烧锅,翟役生后脚进来了。他白天在外游荡,晚上回来,睡在井台旁的凉棚下。人们私下议论,他这是守着他的根呢。王春申听说,翟芳桂那天在徐义德的铺面前找到翟役生,告诉他自己要和罗扎耶夫成亲,请他参加典礼时,翟役生慢吞吞地起身,拔下翟芳桂发髻上的银簪子,说:“你想让我看你跟那怪物成亲,除非戳瞎我的眼睛!反正这个世界我也看够了。”翟芳桂只好扯着陈水,流着眼泪离开。
伍连德来哈尔滨还不到两个月,鬓角就有了白发。他住处的西墙上,挂着一面胡桃木圆镜。朝阳总是透过西窗,在清晨给镜子涂满金光。在伍连德眼里,那样的朝阳就是一把黄熟了的麦子,而镜子是收归它们的粮仓。前天早晨,他站在镜前,发现金光里有丝丝缕缕的银光闪烁,定睛一看,原来那是自己的白发。
这个温柔的春夜,看着尘垢满面、衰朽不堪的翟役生,看着他怀抱的那只又老又丑又脏的黄猫,王春申百感交集,他动情地邀翟役生一起喝碗酒。翟役生愣了一下,后退一步,胆怯地看着王春申。王春申吩咐伙计倒酒,亲自把酒碗递给翟役生。翟役生左手抱猫,右手擎着酒碗,颤抖着和王春申碰了一下碗。虽然那酒失却了芳香,但他们都是一饮而尽!翟役生把酒碗放到柜台的一瞬,王春申在他肩膀上感慨地拍了一下。黄猫以为他要袭击自己的主人,愤怒地叫起来。王春申用手怜爱地抚弄了一下黄猫的毛发,眼睛湿了,说:“不认识我了?原来不是一家人吗?”
比起胖嫂的闹,更可怕的是焚尸后,一些傅家甸人看待伍连德的眼神。大多死者的亲属都理解伍连德这个举动,但也有敌意的,骂他是杀人狂。因为在他们心目中,死去的人并不是真正死了,他们还能转世。可一旦被烧成灰,就是彻底死了,没有灵魂,连牛马都做不成了。他们看到伍医官的马车过来,就像见到刽子手,飞快逃回家;避不及的,投过来的目光也都冷冷的。
虽然谢尼科娃不在了,但王春申的马车,到了礼拜天,总要从她门前经过一下。他幻想着,谢尼科娃会笑吟吟地从那座漂亮的房子里走出来,穿过花圃,踏上马车,去教堂做礼拜。
死去的杂役的老婆,就是胖嫂,家住防疫局后身。她男人初九没的,从这天起,她头戴孝布,幽灵似的,天天到防疫局门前闹上一刻。她哭诉自己没孩子,现在男人没了,夜里没人搂,她就是盖两床棉被,仍觉着身上冷。她说要是知道她男人在防疫局也会得上鼠疫,给多少吊都不会让他来。前两天元宵节,她跺着脚,哭她男人再也看不上花灯了,估摸着她今儿来防疫局,就得哭她男人再也吃不上面了。想到这儿,伍连德叹了口气。
五月下旬的一个礼拜天,王春申从那儿过时,看见雅思卢金和面包店的尼娜,正坐在花圃旁喝啤酒,享受着跟啤酒上雪白的泡沫一样怡人的春光。尼娜爆发出的笑声,惊得黑马“咴儿——咴儿——”直叫。王春申打听过了,谢尼科娃和娜塔莎死了后,卢什科维奇回俄国去了,而这家的女主人换成了尼娜。看着花圃旁热烈奔放的尼娜,王春申想起忧郁恬静的谢尼科娃,心里一阵刺痛。他不想在这儿多做停留,于是催促黑马快走。他离开的一瞬,在中国大街卖艺的哑巴彼洛夫悄然出现了。王春申很惊讶,因为这已经是他第三次在这儿碰见他了。难道他又来拉琴?王春申前两次逢着他,也是礼拜天,彼洛夫站在路边,面对着谢尼科娃家,深情地拉着琴。而这个时刻,他的脚下是没有乞讨罐的。王春申不知道,彼洛夫这是拉给谁听的。
徐中医是被防疫局雇佣的一个杂役给传染上鼠疫的,从发病到死去,只有三天时间。想想焚尸后,死亡人数虽然逐日下降,可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还是有人死去,伍连德痛心不已。
这个礼拜天,王春申不想拉载任何客人,因为他感觉谢尼科娃已经在他的马车上了。用车的路人朝他招手,他都摇头,示意有人了。他赶着马车,沿着谢尼科娃礼拜天常走的路线,从埠头区驶向新城区。他先去了敖连特电影院,深情地抚摸了一下入口的门把手;然后到了秋林公司,依然是抚摸了一下门把手;这之后他去了与莫斯科商场相挨着的圣尼古拉教堂,当他抚摸门把手时,听见了庄严的祈祷声。最后,他驾着马车,来到霍尔瓦特大街犹太人高迪开的钟表修理店。他鼓足勇气,推开店门。店里异常安静,没有客人,也没见店主,但王春申看见了四壁上悬挂着的形形色色的钟表。那里面的时间,没一个是现在时间。王春申的眼睛湿了,因为他从这些坏掉的时间中,看见了谢尼科娃青春的脸。
正月十七的早晨,伍连德吃面条的时候,想起刚刚死去的徐中医,心里难过,吃了半碗就撂下筷子。碗里剩下的面,看上去像一团乱麻。
2009年8月20日——2010年2月2日 初稿于哈尔滨
如果不点灯,果真能让老鼠不威胁人类,伍连德情愿呆在黑暗中。
2010年2月22日——2010年3月4日 二稿于大兴安岭塔河
初七、十七和二十七,被称作“人日子”。传说初七是小孩的人日子,十七是青壮年的人日子,二十七是老年人的人日子。到了人日子,有吃面条的,也有吃小豆腐的。吃面条的,说是一年顺顺溜溜;吃小豆腐的,说是一年福气多多。不过,不管吃什么,逢七的夜晚,人们是不点灯的,为了让老鼠趁黑娶媳妇。老鼠娶上媳妇,有了戏耍的,没心思糟蹋粮食,人间就是丰年了。
2010年4月 2日——2010年 5月 2日 三稿于香港大学
傅家甸有很多从山东过来的人,他们保留着正月过“七”的习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