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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分糖

奥尔其实也喜欢陈雪卿,知道她爱看演出,便常去糖果店给她送票。陈雪卿不拒绝演出票,但她拒绝奥尔向她发出的一起喝杯咖啡的邀请。奥尔对谢尼科娃说,看来陈雪卿反感俄国人。奥尔好奇,他仔细打听,得知陈雪卿钟情的那个男人,与她是一个村庄的,最早是个采参人。中东铁路的修筑要经过那个村庄,所有的村民被逐出家园,他赖以为生的山林被划归铁路附属地后,便不能自由进山采参了。他由此憎恨俄国人,自立山头,当上了匪首。陈雪卿来到哈尔滨后,他因为爱她,常来看她,并帮她开了糖果店,陈雪卿为他悄悄生了儿子。

最初是奥尔把陈雪卿走街串巷分糖的消息带给谢尼科娃的。

陈雪卿的男人智勇双全,神出鬼没,如果不是被中东铁路护路队盯上,他仍然会游荡在山林间。交火时,这个匪绺的人仅仅逃出五个,剩下的非死即伤。当胡匪的,冬天大都穿着对襟棉袄,外边披着皮大氅,为的是露出腰带,拔取腰带上的枪方便。一般的匪首,除了腰上别一支枪,在后脖领子里也会掖支短枪,以备不测。他们戴的狗皮帽子,前短后长,既防风雪,又能藏武器。陈雪卿的男人,就是看自己被重重包围了,走投无路之际,拔出后脖领子里的短枪而自杀的。

十天前,雅思卢金打着口哨,轻快地踏进家门,兴高采烈地告诉谢尼科娃,陈雪卿的那个红胡子男人,死在帽儿山了!雅思卢金说,因为鼠疫,傅家甸交通隔绝,铁路中断,烧柴紧缺,这个红胡子想趁机捞上一笔,雇佣了七台马车,准备往哈尔滨运煤。他带着匪绺的人,在帽儿山附近挖煤时,被中东铁路护路队的人给逮着了。按照三年前霍尔瓦特与杜学瀛签订的《吉林省铁路煤矿合同》,铁路沿线三十华里的煤矿归俄方所有,中方不得开采。匪绺的人与护路队遭逢的时刻,激烈交火,互有伤亡。陈雪卿的男人,被层层包围。他被俘的一瞬,突然从后脖领子里掏出一把短枪,自杀了。雅思卢金说,这红胡子聪明,知道被逮住也是个死,不如自行了结!雅思卢金有点不平,觉得他死得太痛快了。听他的语气,最好能押解到哈尔滨,由他亲自毙掉,这才解气。看来,雅思卢金没少在陈雪卿的男人身上花心思。他一定以为,这个强悍的对手消失了,他就会俘获陈雪卿。而凭谢尼科娃的直觉,陈雪卿的光芒,是为某个人而生的,这个人消失后,她也许就光芒不再了。

陈水他爹出事后,陈雪卿走出店门,穿雪青色裘皮大衣,黑色直筒皮靴,高绾发髻,挎着一只色彩艳丽的篮子,里面装满糖果,挨门挨户地分糖。鼠疫中,有漂亮女人上门送糖,人们都很高兴。不过陈雪卿只到中国住家的门口。熟悉她的人,在抓过糖的一瞬,往往会问她,你要嫁人了?陈雪卿摇摇头,微微一笑,说快过年了,店里的糖果囤得太多了,所以分给大家吃。不熟悉她的人,以为她是教会派来做慈善的,怕捐钱,抓过糖,赶紧关上门。

陈雪卿牵在手上的男孩,有七八岁了。他随母亲的姓,叫陈水。陈水虽然五官生得不错,但他单细,脸色青黄,看上去像是营养不良,没有精气神儿。也许是糖果吃多的缘故吧,他一口坏牙。陈水不爱说话,看人无精打采的。陈雪卿怕陈水受人欺负,平素不让他单独出门,他整日呆在糖果店里,百无聊赖,常常捡一堆石子,用它击打店门。所以你要是去陈雪卿的糖果店,开门前若听到笃笃的声音,千万别推门,否则会被飞来的石子击中。

奥尔是在来谢尼科娃家的路上,碰见分糖的陈雪卿的。陈雪卿看见奥尔,微微一笑,出人意料地说想跟他喝杯咖啡。喜出望外的奥尔,把她带到中国大街的马迭尔旅馆。鼠疫中还能喝上咖啡的地方,唯有此家最好了。奥尔坐在临窗的桌前,不敢多看对面的陈雪卿,而是把目光转向窗外。他怕自己热辣辣的目光,会烫着陈雪卿,她就不会再来跟自己喝咖啡了。而窗外清冷的中国大街,却需要这如火的目光。

从今春开始吧,谢尼科娃发现雅思卢金不去买糖了。他虽然不见陈雪卿,但却比以前爱谈论她了。他说陈雪卿背后的男人是个红胡子,这人拉了十几号人,有个匪绺,手中有武器,专门打劫俄国人。他们在松花江上劫过俄国人的货轮,破坏过一面坡那一带的铁轨。雅思卢金发誓,只要这胡子出现在哈尔滨,一定让他人头落地!雅思卢金为陈雪卿惋惜,说是这么标致的一个女人,为什么要跟个居无定所、生死无定的人,而且还为那人生了孩子?

陈雪卿喝完咖啡,谢过奥尔,挎起糖果篮,起身告辞了。陈雪卿走后,奥尔盯着她坐过的那把椅子,想着以后还会有这样的日子一起喝咖啡,无比陶醉。不过他不明白陈雪卿为什么要分糖,难道她不想开糖果店了?

陈雪卿是谢尼科娃所见的中国女人中,气质最为出色的。她穿戴不俗,兴趣高雅,谢尼科娃不止一次在剧院和影院碰见她。不过,她们之间从不说话。谢尼科娃感觉,陈雪卿看她的目光是冷的。她对待雅思卢金,想必也如此。雅思卢金最不爱吃糖果了,但为了接近陈雪卿,他常去她的铺子买糖果。每次回来,他拎在手上的东西是甜的,脸却是苦的,看来陈雪卿没给过他好脸子。不过,雅思卢金在追求女人上,永远不屈不挠。他不气馁,每周照常去陈雪卿的店。家里糖果多得吃不掉,他就让娜塔莎带到女校,分给同学。

谢尼科娃虽然也猜不透陈雪卿为什么分糖,但她的行为,令人动心。陈雪卿也成了鼠疫以来,埠头区出现的一道最美的风景。谢尼科娃想,在教堂唱弥撒曲时,娜塔莎要是为前来捐款的人也分上一颗糖,该是多么温暖的事情。

雅思卢金对感兴趣的女人,可以说是无往而不胜。但有一个女人,他虽然垂涎三尺,却始终不能得手,这个人就是陈雪卿。

娜塔莎快乐地答应了母亲的请求。

除了美智子和尼娜的气味,雅思卢金也带回其他的香水味,从那俗气劣质的气味上,谢尼科娃判断得出,他这是去了妓院。一闻到这样的味儿,如果是夏天,谢尼科娃会走向楼下的花园,坐到夜露起来;如果是冬天,她会开一瓶酒,偎在壁炉旁,一直喝到炉火熄灭。

卢什科维奇一颗高悬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他主动出了买糖果的钱。家中的佣人跑了五家糖果店,总算找到一家还开张的。那些包在透明玻璃纸里的糖球,五颜六色的,鲜润明媚,好像彩虹在离开雨季前,把精魂埋藏在糖里了。

谢尼科娃不喜欢美智子,她讨厌浑浊的香水味,更不喜欢美智子那张木偶似的白脸。相反,尼娜她倒是不反感,所以佣人买面包时,她总打发她去尼娜的面包房,分量足不说,尼娜每天只烤够老主顾消费的,不到黄昏就售罄,没有隔夜的,很新鲜。

哈尔滨的教堂越来越多,但谢尼科娃最喜欢的,仍然是圣尼古拉教堂。新城区比埠头区地势高出许多,而圣尼古拉教堂又好在新城区入口处,所以一路行来,这座教堂是由仰望,渐渐变得平视,在视觉上与人拉近了距离,达成了和谐,让人有走进家园的感觉。

雅思卢金背后究竟有多少女人,谢尼科娃并不很清楚。只要他身上带回的香水气息变了,就说明他又换女人了。不过,不管他怎么折腾,有两种香水味儿,在雅思卢金身上是经常出现的。一种是混合着香脂气息的香水味,有点浑浊;一种类似于炸猪油的气息,浓烈馥郁。这两种香气的主人,谢尼科娃都找到了。她不是刻意去寻的,而是不经意碰到的。香气有点浑浊的是日本女人美智子,因为她除了喷香水,脸上还涂脂粉,几种香气纠缠在一起,怎能清爽呢?另一种香气来自在中国大街马迭尔旅馆旁开面包房的尼娜。尼娜身高马大,红通通的脸,大嗓门儿,力大无穷。她常常当着客人的面,单手举起店里的铁椅子,说是谁敢坐上去,她连那个人也能一并举着。当然,没谁敢坐在上面。别的女人的乳房,是身体的一个部分,虽然突出,但感觉根基还在体内;尼娜的乳房呢,硕大无朋得仿佛离了体,看上去像是一双跑出私人领地的肥美的兔子,暴露在一览无余的沙地上,特别抢眼。她用的香水,跟她的性格一样,热情奔放。雅思卢金身上带着尼娜的气息回家时,常常软得像摊泥,晚饭一过,不等星星出来,就打瞌睡了。

圣尼古拉教堂不像其他教堂,多是砖木结构的,它是纯木质的,而且没有用一颗铁钉。这样没有枷锁的教堂,让人觉得它是柔软的,可以化作云彩。它通体的黄绿色和穹顶覆盖的六角形鱼鳞铁,在漫漫长冬中,就像一棵被阳光照耀着的冬青树,散发着勃勃生机。它的外观,也是与众不同的。教堂的主体看上去像个浪漫的露营帐篷,其上笔直地竖起一座不等边的六角形尖楼,尖楼上有一个洋葱头形的黑白铁皮相交错的装饰物,再上才是教堂标志的十字架。而与它连成一体的北面的钟楼,上面错落端坐着三个洋葱头形装饰物,每个顶端也都竖着十字架。别的教堂的十字架,给谢尼科娃的感觉是庄严神圣的,而圣尼古拉教堂的十字架,却让她觉得朴素灵动,感觉它们就是几只鸽子,随时可以飞向天空。

谢尼科娃想,如果娜塔莎扮成天使,站在募捐箱旁,手提糖果篮,让每一个捐款者都能领到一颗糖,在风雪中归家,该多美好啊。这个突然生出的想法,还与陈雪卿有关。

每当谢尼科娃置身于圣尼古拉教堂,看着周围斑斓的壁画,唱起弥撒曲,就有生出翅膀的感觉,心开阔极了,身体也轻极了。现在又有娜塔莎扮成天使,手提篮子站在她身旁,为捐款的教徒献上糖果,她更觉得自己是在云霄之上了。她想,站在五光十色的舞台上,在乐队的伴奏下演绎人生的悲喜,不如站在教堂的祭坛前,在教徒们虔诚的默祷声中清唱圣歌,更能体会人生的欢欣与悲苦。因为这个时刻,欢欣和悲苦仿佛长了翅膀,要飞翔。

哈尔滨教堂的牧师,最近都在为鼠疫患者做募捐,谢尼科娃也参与其中。她在埠头区和新城区的几座教堂,清唱巴赫的弥撒曲,号召大家捐款。由于她出现在教堂,慕名而来的教徒很多。牧师垂立在祭坛前,谢尼科娃则站在圣像下歌唱,她的旁边,摆着一个特制的募捐箱。它是彩绘玻璃制成的,一尺多高,六角形,玻璃接缝用铜条焊接,看上去像六条冲天的金龙。每块玻璃,都描绘着一段圣经故事,马槽中诞生的圣婴,背负十字架受难的耶稣等等。弥撒结束,教徒们缓缓走向募捐箱,将钱投入其中,谢尼科娃会对每一个教徒的善举,颔首言谢。

腊月二十七,分光了店里糖果的陈雪卿,吃过晚饭后,把店铺打扫得干干净净,然后领着陈水,去探望翟芳桂。

“给教徒。”谢尼科娃说。

纪永和与贺威死于鼠疫后,翟芳桂获得了真正的自由,成了粮栈的主人。翟芳桂每天早晨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门,在两棵榆树下,各撒上一把米,快活地等待乌鸦来啄食。粮栈的老牌匾也被换了下来,她别出心裁地用一盏走马灯做粮栈的招幌。这盏走马灯的四面玻璃上,写的都是“芳桂粮栈”,只不过字体不同而已。每面玻璃上,分别勾勒着高粱、谷子、玉米和麦穗的图案。不过因为纪永和死于鼠疫,即便粮栈开张着,也没人来。

娜塔莎不解地问:“给谁分糖?”

陈雪卿牵着陈水走进粮栈时,翟芳桂大吃一惊。不是吃惊她上门,而是吃惊她的脸。陈雪卿穿着崭新的红靴子,雪青色裘皮大衣,她的脸从来没有这么明净过。明净得像什么呢?如一轮满月,蓄满了光明。那种无与伦比的安详之光,似乎告诉着人们,她不会惧怕从明天开始,那光明将一点点地亏下去。

谢尼科娃说:“分糖。”

陈雪卿落座后,见翟芳桂打量自己的红靴子,笑了笑,说:“我知道,你今年的靴子是绿色的。”

娜塔莎瞪大眼睛,好奇地问是什么事。

翟芳桂明白了,陈雪卿的红靴子,是罗扎耶夫做的,可是还有三天才过年呢,她怎么提早穿上了?

谢尼科娃在父亲跟她谈完的当夜,来到娜塔莎的屋子,对女儿说,有一件有意义的事情,希望她能参与,从明天开始,就不要去滑冰了。

陈雪卿对翟芳桂说,这个年,她有急事要出去一下,今晚就出发。现在火车不通,她已雇佣好马车出城。她说带着陈水走不方便,想让她帮着照看一段时日。还有,鼠疫一起,贼也起来了,她怕自家的糖果店遭贼,拜托她每天早晨去看一下。说完,掏出两样东西递给翟芳桂。一样是她家的钥匙,一样是一小袋糖,说是翟芳桂去罗扎耶夫的鞋铺时,帮她作为年礼送给他。

谢尼科娃哪想得到,娜塔莎出门,竟然是为了一个卖艺的哑巴。她一直以为娜塔莎正在贪玩的年龄,一到礼拜天才会像出笼的鸟一样,满世界疯跑。

翟芳桂听说了陈雪卿分糖的事情,也知道她不分糖给洋人。她能把糖留给罗扎耶夫,而且年年穿他做的鞋子,看来她对罗扎耶夫是不反感的。翟芳桂猜测,陈雪卿此次出城,是为了那个胡匪男人。翟芳桂并不知晓他已死了。

知道雅思卢金生活放纵,卢什科维奇是不反对谢尼科娃与霍夫曼兄弟接近的;而对蓓蕾初开的娜塔莎,他却不愿意她的心灵世界,过早地滴上彼洛夫这样的寒露。所以有时候,娜塔莎礼拜天出门,他就要求同去。他先领着娜塔莎去中国大街,投到彼洛夫罐子里一点零钱,然后完成使命似的,带着她离开。那时他能感觉到,他牵在手里的娜塔莎的手,是那么的沉重,因为她暗暗地做着挣脱。卢什科维奇这时就会心疼,觉得自己是个粗暴的牧羊人,正把一只贪恋着青草地的小羊,生拉硬拽地拖走。入冬以来,卢什科维奇风湿病发作,行动不便,礼拜天的时候,就不能陪娜塔莎出去了。现在鼠疫流行,娜塔莎不用去女校了,可她每天依旧出门,卢什科维奇担忧极了。因为他听说,傅家甸那里,有的是一家子一家子地死人,疫情最重的几户人家的房屋,已被焚烧了。而埠头区,也不断有人感染鼠疫被隔离。新城区的公墓,最近埋葬的,多是鼠疫患者。卢什科维奇想让娜塔莎留在家里,无计可施,只好把这两年他发现的娜塔莎礼拜天出门的真实目的,说给谢尼科娃。

陈雪卿走前,俯身亲了亲陈水,然后起身对翟芳桂说:“他晚上要是尿炕,可别骂他啊。”

彼洛夫是鞋匠罗扎耶夫收养的孤儿,他的亲生父母在哪儿,做什么的,无人知晓。彼洛夫的不明来历,使他更像一位天神。彼洛夫与奥尔长得很像,清秀俊美,也以琴为生。不同的是,奥尔的舞台在气派的剧场,有华丽的灯光为伴;彼洛夫的舞台在流动的大街上,他的灯光是太阳。

翟芳桂说:“怎么会,他还是个孩子。”

娜塔莎十五岁了。她十一二岁时,卢什科维奇就发现,礼拜天的早晨,娜塔莎会朝谢尼科娃要零用钱,说是在外面玩到中午时,肚子害饿,要买点吃的。可是每次她下午回来,一进门就直奔厨房,见着食物就狼吞虎咽,根本不像在外面吃过了。卢什科维奇悄悄跟踪了几次,发现娜塔莎每个礼拜天都要去中国大街,把谢尼科娃给她的钱,投到卖艺的哑巴彼洛夫脚下的罐子里。娜塔莎施舍完钱,不像别人转身就走,她会踮着脚,在彼洛夫所在的那条街上来来回回地走,听他拉琴。此时的彼洛夫是一枝摇曳的花,娜塔莎则是一只绕着他飞的蝴蝶。

陈雪卿又说:“他最近肚子闹蛔虫,不爱吃饭。他要是挑食,你别揍他啊。”

这些年来,奥尔逐渐成了家中的常客。他喜欢给谢尼科娃的亲人带礼物,送给卢什科维奇的手杖和礼帽呀,送给娜塔莎的头饰和花伞呀。而他送给谢尼科娃的,永远是花儿。他不送礼物给雅思卢金,两人即便碰见,不过客气地打声招呼。卢什科维奇一直不解的是,奥尔来时,他们常常谈论的人,却是他的哥哥高迪。奥尔走时,谢尼科娃往往会让他带些她在傅家甸买的点心给高迪。而卢什科维奇与女儿聊天时,谢尼科娃不经意说出的名字,不是奥尔,也是高迪。有一回卢什科维奇问女儿,霍夫曼兄弟为什么都不结婚。谢尼科娃说,奥尔身边的女人多,一个在花丛中站惯了的男人,是不会恋着一朵花的。高迪呢,他是一个站在星河中的男人,凡俗女子哪配得上他!这就让卢什科维奇纳闷了,一个当过逃兵的人,又是个瘸子,哪有那么大的魅力?难道他比奥尔还英俊?卢什科维奇好奇,有两次特意乘了马车,来到霍尔瓦特大街,找到那家钟表修理店,想看看高迪什么模样,不过两次他都没进去。第一次是因为忘了带块坏表过来,没由头进去;第二次是临到门口突然想到,万一撞见女儿怎么办。在他想来,谢尼科娃不管钟情于霍夫曼兄弟中的哪一个,都是纯洁的。因为她不像女婿雅思卢金,是为了情欲而胡来。

翟芳桂用手抚弄了一下陈水的头发,怜爱地说:“我心疼还心疼不过来呢,怎舍得揍他?你也知道,我没有孩子,见着小孩子稀罕得要死。”

卢什科维奇最初见到奥尔,是在自家门口。那是初夏,奥尔穿一套浅灰的西装,带白色礼帽,手拈一份报纸,向他打听犹太宗教祈祷所的旧址。这个祈祷所,最早就在卢什科维奇家所在的沙曼街上,后来才迁至的炮队街。卢什科维奇把一座红砖的矮楼指点给他,心里还想,这个小伙子太像画报中描绘的希腊美神了。半个月后,他外出买面包回家,发现这个美神竟然坐在自家的客厅里,与谢尼科娃畅谈着。从女儿清亮的目光中,卢什科维奇看出了她发自内心的愉悦。而女儿和女婿雅思卢金在一起的时候,眼睛却是雾蒙蒙的。

陈雪卿这才放心地走出粮栈。她出了门后,打了个深深的寒战,指着在冷风中微微旋转的通明的走马灯招幌,说:“陈水要是淘气,用弹弓打碎它,你教训他时,拍他屁股,别打脑袋啊。”

高迪不爱出门,日常生活基本由奥尔打理。奥尔三十多岁,中等个,微瘦,鬈发,肤色白皙。他生着一张轮廓分明的脸,宽而突起的额头,浓眉,深邃忧郁的大眼睛,高挺的鼻子,微翘的下巴和稍稍凹陷的双颊。奥尔的脸,就像一幅风光无限的丹青画,要奇峰有奇峰,要峡谷有峡谷,要深幽的湖就有深幽的湖。奥尔往舞台一站,拉起琴来,眼睛顺着,长长的睫毛会像湖水上的倒影一样摇曳着,满头的鬈发如一带妖娆的云悄然飞舞,台下看演出的女孩子,多半要丢魂。

翟芳桂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说:“放心吧,他在我这儿屈不着!”

高迪来到哈尔滨时,中东铁路刚刚开筑,由于身残,他做不了力气活儿,就在一家表行给人修表,这门手艺,还是做钟表匠的父亲在他幼年时传授给他的。新城区初具规模后,他倾其所有,又在华俄道胜银行贷了一部分款,在霍尔瓦特大街开了属于自己的钟表修理店。由于行动不便,高迪就住在表店后身一间小小的偏厦子里。后来,高迪的弟弟奥尔来到哈尔滨,这个乐团的小提琴手,把偏厦子推掉,在原址建起了一座尖顶的二层小楼。由于占地不大,这座米黄色的小楼,可以说是整个哈尔滨最纤细精巧的建筑。在炎夏,它看上去像是一支诱人的奶油雪糕;而在冬天,则如一只刚烤出炉的被剥了皮的黄瓤红薯,可爱极了。霍夫曼兄弟,就住在这里。

陈雪卿离开的当夜,陈水认生,闹到半夜才睡着。可孩子毕竟是孩子,早晨起来,翟芳桂让他抓着谷子去喂落在榆树上的乌鸦,当陈水看见谷子像金光般散开的一瞬,乌鸦一哄而下抢啄谷子,他咯咯乐了。陈水为了多看一会儿乌鸦,回身朝翟芳桂又要了一把谷子撒出去。

高迪·霍夫曼是从西伯利亚的兵营逃过来的。因为是犹太人,高迪十四岁就被迫应征入伍,在远东做骑兵,服了二十五年兵役,饱受折磨。在当兵的第二十六个年头,看不到曙光的高迪,在一个冬天的夜晚,骑着一匹战马,穿过苍茫的西伯利亚森林和草原,历时半月,越过边界,逃到中国。出逃途中,战马饿死,高迪只能徒步跋涉。他虽成功出逃,但因食物匮乏,加之天寒,他的双脚严重冻伤,脚趾全部烂掉,不得不依赖拐杖生活。

遵照陈雪卿的嘱托,吃过早饭,翟芳桂领着陈水回家,看看是否安然。

在新城区霍尔瓦特大街开钟表修理店的高迪·霍夫曼,卢什科维奇虽然没有见过他,但从谢尼科娃对他的描述中,这个修表匠已经是自己的老熟人了。高迪喜欢吃什么,喜欢做什么,喜欢穿什么,甚至喜欢说什么话,他都清楚。

这天的太阳异常明亮,是冬日里难得一见的晴日。风不大,再加上阳光朗照,感觉不那么冷了。翟芳桂到了陈雪卿的糖果店时,发现门居然没上锁,大吃一惊。她想可能陈雪卿走时匆忙,忘记了。她推开店门,轻轻走进去。

卢什科维奇虽然七十八岁了,但他心明眼亮。他知道,谢尼科娃和娜塔莎出门,绝不像她们说的那么单纯,都跟她们想见的男人有关。娜塔莎要见的是彼洛夫,而谢尼科娃想见的,是霍夫曼兄弟。只是她钟情于他们中的哪一个,卢什科维奇还有点糊涂。

陈雪卿僵直地躺在糖果店的地上,她穿着胸口绣着一双乌鸦的宝蓝色织锦缎子旗袍,一双平底黑皮鞋,一派春天的装束,好像一个去花园剪花的美少妇,为姹紫嫣红的花朵所陶醉,睡在花丛中了。

谢尼科娃的女儿娜塔莎,就读于八年制的盖涅罗佐娃女校。傅家甸封城后,尤其是迈尼斯死后,俄国人不敢掉以轻心,他们关闭了所属区的学校和剧场。饭店、商店、旅馆、妓馆、茶园、杂货店、理发店甚至银行,也多半歇业。谢尼科娃的父亲卢什科维奇以为女儿没有演出,娜塔莎不用上学,就有人为他弹琴唱歌、烹茶烤点心了。可她们每天照样出门,谢尼科娃说是去教堂为鼠疫患者做募捐,娜塔莎则说去滑冰。

翟芳桂看着陈雪卿那张灰暗的脸,哭出声来。因为那张脸昨日还那么灿烂,今天却是一丝光明也不见了。她不明白,一个女人的光明,何以消失得这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