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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灶神

周耀祖被喜岁逗得哈哈大笑,说:“灶神要有那么大能耐,你娘明年生孩子时,就让他当接生婆吧,我提早给他煮好红皮鸡蛋,好好犒劳他!”

喜岁也说:“灶王爷是神仙,咱对他好,他今年上天多说点好话,明年咱家就会要啥有啥!想要做饭,灶神就把柴给抱来了;想要喝酒,灶神就去烧锅给打回来了;想点灯了,灶神就把灯给点亮了;想睡觉了,灶神给铺好了被子;想撒尿了,灶神就把尿罐给咱端来了!”

于晴秀故意板起脸,说喜岁:“灶神只管灶上的事情,你让他管那么多,别的神仙干啥去?”

于晴秀说:“为了咱家的灶火,不能凑合!”

喜岁瞪大眼睛,说:“别的神仙跟我学《报灯名》呗!”

本来于晴秀想着晚上简单送一下灶王爷就是了,防疫员的话,让她觉得祭灶不能因鼠疫而马虎了,还得跟往年一样庄重,因而打发喜岁去仓房取来一只闲置的竹筐,把它拆了,给灶王爷编骑乘。用竹篾将马编好后,再糊上纸。喜欢红马的糊红纸,喜欢白马的就糊白纸。周耀祖本来忙得不可开交,见喜岁不帮自己剁白菜,而帮母亲编起了马,发着牢骚:“一个灶王爷,看不见摸不着的,用不着那么恭敬着!”

于晴秀又说周耀祖:“你让个男的给我接生,什么意思吗!”

防疫员睫毛上挂着的霜雪,进门的一瞬就融化了,他一边揉着湿漉漉的眼睛,一边说:“周大哥说得也是。万一呆在里面,再传染上鼠疫,就亏大发了!瓦罐车上有解除隔离的,可也有发病的,被送进疫病院啦。不说别的,昨天和前天,又死了几十号人!所以啊,今天得好好送灶王爷,让他保佑咱别断了灶火,活着就好!”防疫员说完,出了周家。

周耀祖哈哈笑着,说:“我是想让灶王爷看看人间的仙女啊。”

周耀祖说:“瓦罐车一个屁大的地方,住着那么多人,吃喝拉撒都在上面,臭也臭死了,要让我在那儿呆着,就是见天儿山珍海味也不干,怕把腿呆瘸了!”

恭维的话,心性再高的人,听着也受用。于晴秀抿着嘴笑了。

防疫员啧啧叫着,说:“这么好的饭菜,我都想去瓦罐车上呆着了,省着还得挨家挨户查病。今儿嘎巴嘎巴冷,不出门又不行,遭了血罪!”

于晴秀编这匹马,花了好几个钟头,直到下午三点多,天傍黑了,才算完工。喜岁喜欢白马,于晴秀给马糊的便是白纸。灶神的骑乘有了,还得为他备下干草和豆子。于晴秀这才想起,家里只有豆子,没有干草。

周耀祖说:“豆芽炒粉条,还有猪肉白菜蒸饺。”

“没有干草,带着豆子不一样上路吗?”周耀祖说,“闹着鼠疫,没必要给他弄个四眼齐!”

防疫员笑了。他见周耀祖在灶上忙活,问:“今儿小年,给他们送什么好吃的?”

喜岁扯着母亲的衣角,趴在她耳边悄声说:“娘,晚上升灶王爷时,我能弄回干草。”

周济说:“再有六七天,狗年就过去了。早知狗年这么不安生,过年那时候,家家挂一个打狗棒就好了。”

于晴秀怜爱地揪了下喜岁的耳垂儿,会心会意地笑了。

于晴秀在一旁说:“过了狗年,到了猪年,就太平了。”

喜岁跟爹爹挑着担子,去粮台送饭了。雪下午时本来停了,可日暮时分,它又来了,大概想接灶神回天庭吧。街巷的雪,已经没过脚踝了。寒风闹腾了一个白天,大概累了,听不见它呜呜叫了。雪花摆脱了寒风的吹打,肌肤不受侵蚀,也就下一朵是一朵了。

周济说:“这么个隔离法,啥时是个头啊。”

白区的疑似病院,原先是一所学堂。周耀祖和喜岁路过那里时,发现门口停着辆带篷的四轮马车,看来又要有人被送入疫病院了,周耀祖不由叹了口气。马车在雪地划出两道凹陷的车辙,喜岁和周耀祖,一人踩着一条车辙,因为这比蹚着雪走路,要省力得多。

防疫员说:“我听说又进去了好几个!”

喜岁和爹爹出发时,天只是微微泛灰,那种灰因为有莹白的雪花点缀着,整个天空看上去像是蒙着一层质地厚重的丝绒,给人华贵之感。可是到达粮台,天已黑了。这就是腊月天,它由灰转黑的速度,几乎是一眨眼的工夫。他们一放下担子,就听见车厢传来争吵声。车厢门不像以往到了饭时大开着,它仅仅拉开了一道巴掌宽的缝隙。想必天太冷了,人们怕热气溜出来。车厢的马灯已经点燃了,因而这道缝隙流光溢彩的,像一把出鞘的剑,直刺夜空。

周济对周耀祖说:“出来了好几个人,今天就不用送那么多饭了吧?”

防疫员不在下面,估计上面又起了纷争。隔离在这儿的人,由于来自不同的人家,脾性不同,作息时间也不同,所以摩擦不断。谁呼噜打得响,影响了其他人的睡眠;谁的屁放得臭,让人恶心得慌了;谁挨着炉子睡的次数多了,谁铺下的干草比别人厚了,谁擤鼻涕擤到别人身上了,甚至谁踩着了别人的枕头,都是纷争的由头。一片纷纷攘攘的说情声中,只听防疫员扯着嗓子大喊:“你们这帮娘们儿,真是头发长,见识短!这是啥时期,还敢留它!要是不把它放了,你们谁也别想过好小年,我喊来防疫车,统统把你们拉进疫病院!”防疫员的话音刚落,一个孩子大哭起来。喜岁正纳闷着,只见车厢的那道闪光的缝隙,忽然伸出一双大手,这双手竟然放飞了一只乌鸦!

“我听说了,瓦罐车上吃你们家饭的人,都吃服帖了!昨晚你家管饭的一节车厢,有七八个人解除隔离,他们还不愿意下火车呢,说是在那儿吃得香睡得美,怪享福的。”防疫员说话时,口腔成了风箱,将口罩吹得一鼓一鼓的。

原来,先前卫生员来清理马桶时,车厢门被打开的一瞬,刚好有一群乌鸦飞过。刚刚被送来隔离的一个叫盖碗的孩子,起了顽皮,将一块干粮撇向鸦群,竟引得一只乌鸦钻入车厢。盖碗和其他两个孩子,眼疾手快地将它逮住了。孩子们在里面闷得慌,有乌鸦相伴,兴高采烈的,抱在怀里不撒手,防疫员怎么动员都没用,他只好夺过来,强行把它放了。

“没有——”喜岁代家人回答。

防疫员下来,将纷争的原委说给周耀祖,周耀祖埋怨他:“你也是,乌鸦又不是老鼠,有什么好怕的。让他们养两天,玩玩再放嘛!”

浅粉色的宣传单上印着几行高粱米粒般大的黑字,是日常生活提示,例如喝开水,勤洗手,吃熟食,出门戴口罩,不准随地便溺,户外的厕所要垫石灰等等。还没等于晴秀把宣传单看完,另一个穿着白衣服的人登门了。封城后,防疫员每日都要上门,询问居民的健康状况,逐一登记,看看有无异常。这人一进门跟往常一样,扯着嗓子问:“有没有不舒服的?”

防疫员“哼”了一声,说周耀祖无知,乌鸦其实比老鼠还危险,因为它们喜欢在坟地上飞,如今的坟场,埋的差不多都是鼠疫死的。天寒地冻,墓穴挖不动,听说有不少棺材明面摆着,万一乌鸦钻进去,啄了尸体,染上鼠疫,再传染给人,麻烦就大了。

巡警说:“不客气,还有好多家没送呢。”丢下宣传单,走了。

周耀祖说:“谁说鼠疫可以这么传染?”

送灶神的日子,于晴秀忌讳听到不吉利的话,连忙给来人端茶,说:“又是风又是雪的,多辛苦呀,快坐下来喝碗热茶暖暖身子吧。”

防疫员说:“我琢磨的。”

巡警没有想到一句恭维话,却遭到奚落,没好气儿地说:“连王母娘娘的肉都敢煮,不怕遭殃吗!”

周耀祖不无嘲讽地说:“你个救火的,可真会琢磨!”

周济正在气头上,他用手捶着灶台说:“煮什么肉,王母娘娘的肉!”

防疫员不高兴了,说:“救火的怎么了?我可是经过北洋医学堂的医生培训的!”

小年的早晨,于晴秀烧了一锅水,拆洗被褥。这是每个主妇除了扫尘外,年前必忙的事情。她想,周耀庭在牢里,不如先拆他的,洗干净后,将被褥给他卷起,省得落灰。于晴秀拆周耀庭的褥子时,觉得褥子不柔软,以为棉花板结了,还想着拿到弹棉花的地方给它松软松软呢。谁料扯掉褥单,从裸露的棉絮中,竟然发现了花花绿绿的钱!周耀庭把钱絮在了棉花里。而她拆枕套时,枕瓤里又掉下一包包用油纸包裹的烟土。一旁的周济看了,气得面色铁青。他大骂周耀庭,说他在禁烟所却私藏烟土,可见那些钱来路不正,坐牢罪有应得!于晴秀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好心做活,却惹了麻烦,她怕周耀庭出牢后说钱少了,再怪罪她这个当嫂子的,赶紧把褥单又铺回去,原封不动地缝好。那些烟土,则被周济一股脑儿投到火炉烧了。火炉猛吸了一场大烟,钻出烟囱的烟,也就带着股不同寻常的香气,以致上门来派发鼠疫宣传单的巡警,开门后先说了句:“锅里煮着什么肉啊,连你家烟囱冒出的烟都那么香!”

他们斗嘴的时候,谁也没注意到,喜岁已经越过踏板,跳进车厢,给灶神的骑乘弄干草去了。喜岁听住在里面的人说,他们睡的铺,褥子底下垫着防寒隔潮的干草。

于晴秀入夜送灶王爷时,喜岁乐意帮忙。喜岁最喜欢烧灶神的坐骑,因为这时候,坐骑需要的干草和豆子也得烧掉,喜岁惦记着吃那些豆子。纸马和干草灰飞烟灭时,他会从温热的灰烬中,扒拉出豆子,扔进嘴里咀嚼着。半熟不熟的豆子最好吃了,不软不硬的,又香又甜,还有点微微的腥,比开河的鱼还要鲜香。

喜岁没有想到,车厢不过就是一间矮矮的黑屋子,连他家的仓房都不如。他一上来,那些盘腿坐在火炉旁聊天的,躺在铺上等饭的,蹲着整理东西的女人,都兴奋地站起来,围聚过来。熟悉喜岁的,要么让他唱段戏解解闷,要么让他翻个跟斗活泛活泛她们的眼睛。还有一个泼辣的,故意学着翟役生,张牙舞爪地扑过来,说是过小年了,要开开荤,掏他的鸡鸡吃,把喜岁吓得缩着脖子,捂紧了裤裆,直往车厢角躲。女人们笑得个个龇着大牙,看上去像是在给牙粉做广告。

喜岁每每用缝衣针刺完“恶罐”,还会嘬起嘴,“叭叭”地亲吻“善罐”,对家人说:“我猜这一年咱家做的好事,罐子里都盛不下了,灶王爷升天时可别晃荡善罐呀,万一好事洒了,咱家可就不合算了。”为此,喜岁常常从旧报纸上裁下一块纸,抹上糨糊,封住善罐的口。有一年,周耀祖发现,喜岁糊在善罐口的那张纸,是一个寻物的启事,说是有人在江沿丢了一只篮子,内有凉帽一顶,短衫一件,酒壶一个,铜碗两只,香烟半盒。周耀祖大笑,说是玉皇大帝看到这启事,肯定不悦,难不成天上的列位神仙把这东西偷走了?赶紧将报纸揭下。喜岁有点窘,自此不再糊报纸,因为那上面的字,就跟满天繁星一样,他看着眼熟,但叫上名的没几个。万一再把药物广告贴上去,玉皇大帝还不得以为咒他害病呀。

盖碗先前倚靠着车厢的板壁在哭,见到喜岁,他擦干眼泪,问他也住进来吗。喜岁说:“我给灶王爷弄点干草就下去。”盖碗失望了,嘴一撇,又哭起来。听说喜岁要给灶王爷的马弄干草,那个要掏他鸡鸡的高颧骨女人放下他,奔到自己铺前,把她当枕头的半捆干草扔给喜岁,说:“灶王爷的马,可得好生伺候着!”

做餐食生意的人家,对送灶神格外重视,周家也不例外。贴了一年的灶王爷神像,被烟熏火燎得褪了色。灶神的胡子依旧黑,但失去了光泽;朱红的袍子变得暗红,明黄色的袖子也成了浅黄色的了。喜岁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在灶神升天的时刻,把灶神的随侍捧着的“恶罐”,用母亲的缝衣针,一针针地刺破。说是罐子露了风,坏事也就跑没影了,玉皇大帝一桩周家的坏事也逮不着。于晴秀就笑,说是恶罐里要真有事儿,也都是他惹的。喜岁便使劲眨巴着眼回忆自己一年来做过的坏事,仔细思谋,还真有几桩,比如用弹弓打死过麻雀,再比如卖豆腐的老高头在翟役生掏他鸡鸡时,总是叫好,喜岁来气,有次趁他不备,抓了一把土撒到豆腐上,将整板豆腐糟蹋了,气得老高头胡子都翘起来了。

喜岁怕她又要扑过来,得了干草,赶紧拎着下车了。

周耀祖和于晴秀从爹爹的话中,听出了老人家对喜岁的忧虑,他们对望了一眼,其神色之无奈,就像看着一炉烤得火候欠佳的点心。

防疫员已经听见车厢里的一群女人戏弄喜岁的欢叫声了,他一下来,防疫员顾不得提着饭桶上去,老鹰捉小鸡似的,一把抓住喜岁,气急地说:“真是胆大包天啊,不经我允许就敢上火车,连口罩都不戴!上了火车,你就给我在这隔离吧,要是没事,七天以后再回家!”

周济“咳”了一声,苦笑道:“你要是有那个能耐,就用不着扯着嗓子卖报了!”

喜岁说:“我才上了屁大的工夫,怕啥?再说了,里面那些大娘婶子,个个比我娘欢实,又要我唱戏又要掏我鸡鸡的,哪有病!”

傅家甸人,以俄语和日语发音的不同,判断说俄语的俄国人舌头长,而说日语的日本人舌头短。

周耀祖虽然也生气喜岁偷着进了车厢,但他也不愿意儿子过小年被隔离在这儿,便对防疫员说:“要想隔离他,等过了今晚,升了灶门爷,明儿过来也不迟!”

他们抱怨的时候,喜岁做了一个骑马蹲裆的姿势,攥紧双拳,高举着说:“我会拳,我要把那些长舌头的和短舌头的都赶走!”

防疫员无奈地摇摇头,发着牢骚:“娘的,看人还不如救火呢,真闹心!”提着饭桶上车厢了。

周济因周耀庭的事情,怀念起了义和团,说是当年他们和清军在哈尔滨合围俄国人,袭击了中东铁路制砖厂,把俄国人在田家烧锅的老巢给捣了,俄国铁路护路队的八个步兵连和十二个骑兵连,受到重创,损失惨重。要不是他们及时增兵,哈尔滨就会被义和团拿下了。那样,什么俄国人、日本人,统统滚蛋吧!

周耀祖和喜岁回家的时候,雪已停了。往年这个时刻,放爆竹的,挂灯笼的,升灶王爷的,将傅家甸的夜晚弄得有声有色的,可今年却看不到一盏灯笼,也听不见爆竹声。只是炊烟一如既往地旺盛,闻得见浓郁的柴草气息。

“就是,那个娘们儿,是加藤信夫养的骚货,哪里是良家妇女!她的话能信吗?”周耀祖说,“就是真把她给强奸的话,她男人也不该把耀庭的手脚给绑了,扔到外面吧?这是故意杀人呀!要说治罪,那日本狗男人也该治罪!”

周耀祖埋怨喜岁不该为了干草,就窜进车厢,那多危险呀。

“娘的,说是强奸,我就不信!耀庭那么怕死,一天戴俩口罩,怎么这节骨眼儿会去沾那娘们儿,一准是她勾引的!”周济气得直咳嗽。

喜岁说:“爹,给灶王爷的马弄吃的,他不会让我得病的。”

骂归骂,落难的毕竟是周家的人,他们还是心疼周耀庭的。黄区的人谁不知道,周耀庭差不多是光着屁股,被日本男人给在外面冻了一个钟头,手脚冻伤了,才被巡警给带走的。

周耀祖说:“灶王爷要真有那么大的本事,就不会死这么多人了。”

自从周耀庭被投进牢里,周家人都愁眉苦脸的。周济在伙房忙着忙着,就要叹口气,骂几句周耀庭,说他丢人现眼,早知如此,他七八岁时,就该给他净身,送到宫里做太监。周耀祖便说,那样傅家甸不就有两个翟役生了吗,别以为进宫就能学好,是混蛋的,怎么着也是混蛋!喜岁听到爷爷和爹爹骂叔叔时,捎带上了翟役生,联想起奶奶的死,就很解气。不过,于晴秀对翟役生是同情的,说他即便有万般不是,终归是个可怜的人。周耀祖“呸”一声,说:“他有什么好可怜的?不缺胳膊不少腿,能靠自己的力气吃饭,可他不!白吃白拿人家的,下三烂!”

这天晚上,周耀祖执意不让于晴秀送灶神。他领着喜岁,在门前烧了灶王爷的神像,烧了纸糊的白马、干草以及豆子。那片洁白的雪地,被烧出一块澡盆般大的乌黑的印痕,看上去像被捅了个大窟窿。喜岁如往年一样,把灰烬中烧得半熟的豆子扒拉出来吃了。

因为封城,傅家甸的肉铺、卤味店、糖果铺、果品店等都关门了,所以祭灶这天的锅灶,不似往年那般油汪汪的,饭桌上的杯盘碗盏也少了许多。但一般的人家,在仓房里还存着麦芽糖和黏豆包,要想封灶神的嘴,让他“上天言好事”,是不成问题的了。

送完灶神,周耀祖对喜岁说,灶王爷升天了,伙房没人管了,万一来了贼,丢了东西,他们就没法给火车上的人送饭了,他动员喜岁跟自己这段日子睡在伙房,等除夕请回灶神,再回炕上睡。喜岁不明白周耀祖的真实想法,欢欢喜喜地说:“在这儿睡更好,省得听喜珠磨牙。”于是,爷儿俩把闲置在墙角的柜台放倒当板铺,抱来行李,铺开睡了。

祭灶的这天,哈尔滨的寒风和雪花一起来了。大概玉皇大帝知道这里闹着鼠疫,怕灶神将瘟疫带回天庭,因而设置了一道通天的路障,风雪交加。清晨时雪花一来,寒风就追命鬼似的,呜呜叫着跟来了。雪花被寒风鞭打得粉身碎骨,变成了一颗颗尖利的白牙,咬着人的脸和手。那些起早抱柴生火的人,一出门被风雪刮着脸,自然要骂上几句。他们担心这样的鬼天气,灶王爷不好上路。

喜岁和周耀祖这一躺下,再也没有起来。第二天一大早,周济像往常一样来到伙房,发现儿子和孙子竟然睡在这里,连忙问这是怎么回事。他们只是哼哼,没有回话。周济知道情况不妙,凑近一看,他们打着寒战,呼哧呼哧直喘粗气。喜岁半闭着眼,周耀祖则大睁着眼。周耀祖见着父亲,艰难地扬起右手,颤抖着指了指门。周济明白,儿子这是让他把门反锁上,不让于晴秀和喜珠进来。

供奉给灶神的食物,最终还是被人享用了。男人们喝烧酒吃猪血糕,女人们蘸着白砂糖吃黏豆包,小孩子则抢麦芽糖吃。不过,有时麦芽糖粘着小孩的豁牙,甜立刻就变成了苦。所以祭灶的这天晚上,若是谁家传来了小孩子的哭声,十有八九是被麦芽糖害得牙疼了。

周济慌得手脚哆嗦,好不容易才把伙房门反锁上。他瘫软在地上,捧着脸,悲凉地哭诉:“老天爷呀!你叫走一代人不行,还想三代一起叫啊——”

灶王爷又叫灶君,传说是玉皇大帝派到人间的火神,掌管饮食。民以食为天,老百姓都很在意这个节日。有人说灶神姓苏,名吉利;也有的说姓张,骑着马挎着枪。大多人认为灶君是男的,但也有人说是女的。不过傅家甸家家户户贴的灶神,都是男人的形态。而这灶神,多半是从徐义德的铺子买的。灶神看上去喜气洋洋的,戴五彩元宝形帽子,披朱红的袍子,不过这袍子不是一体的红,它宽大的袖子是明黄色的,好像双手从黄金洞伸出来。灶神的眼眉和胡子黑漆漆的,只不过眼眉像柳叶一样弯弯着,而胡子则威风地翘翘着。灶神的脚下,是大团大团的火焰。火焰红黄相间,非常悦目。在灶神的旁侧,一左一右立着两个捧着罐子的随侍。他们手捧的罐子,一曰“善罐”,一曰“恶罐”。传说灶王爷把主人家一年做的好事坏事分别装在罐子里,升天的日子,报告给玉皇大帝。怕灶神把坏事带到天庭,怪罪下来,祭灶的这天,主妇们都要在家备上又甜又黏的食物,如元宵、麦芽糖、猪血糕、黏豆包等,塞灶神的嘴,粘他的牙,让他难以开口讲话。那些讲究的人家,还要扎一个纸马,作为灶神的骑乘,再为这马备下草料和黄豆,入夜升灶王爷时,把它们一并烧了。

两天以后,喜岁死在疫病院。又两天后,周耀祖和周济也死了。而喜岁踏上的那节车厢里的人,包括盖碗,一共死了九个。这是封城之后,最大的一波死亡。

腊月二十三是阴历小年,祭灶的日子。若是往年,一大清早,人们就欢天喜地忙吃食了,烀肉,炸丸子,剁饺子馅。好像不端上饭桌七碟八碗的,就怠慢了灶王爷似的。

带着喜珠被隔离在白区疑似病院的于晴秀,并不知晓周家三代人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腊月二十八的夜半,她忽然梦见喜岁。那是春天,风是暖的,窗前有燕子在叫。她正在点心铺子的面案上忙着,喜岁忽然一阵风似的飘进来。他上穿蓝缎子衣服,下穿黑色马裤,足蹬锃亮的马靴,手里拈着一张灶神像,一进门就直奔灶台,快活地将它贴到墙上,对于晴秀说:“娘,给我留着缝衣针,我跟爷爷奶奶和爹爹说好了,往后过小年的时候,我还回家,帮娘把恶罐扎破了再走。”喜岁说完,飘然而出。于晴秀追到外面,发现他已骑在一匹白马上了。喜岁勒紧缰绳后,白马不是向前方的路奔去,而是纵身一跃,四蹄腾空,带着喜岁,一直飞向白云之中。

寒风和雪花,虽然都是冬天的常客,但它们很少纠结在一起出现。寒风是独行侠,说来就来,说去就去。它来时手里总是握着无形的刀,出其不意地刮人的脸,这时候街上的行人,高昂着头颈走路的不见了,人人都成了缩头乌龟;雪花呢,别看它外表冷,内里却是温润的。无论是细如齑粉的小雪,还是妖娆如梨花的大雪,掠过人的脸,只是轻轻抚摸一下,一派亲昵的姿态。人们以此认定寒风是天庭的魔鬼,而雪花则是天使。不过,有的时候,天使被魔鬼劫持了,也会堕落,比如祭灶那天的雪。

于晴秀从梦中惊醒后,明白周家人这是把她和喜珠抛弃了,她的泪珠滚滚而下。泪珠明明是水,可于晴秀却觉得,今夜的泪珠是火焰,因为它们烫着了她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