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耀祖眼见着黑马瘦了,肚子塌了,鬃毛的颜色暗淡了,他嘱咐王春申,悠着点役使它。黑马要是被累死,鼠疫后他还怎么出去揽活儿?王春申说:“它能量大着呢,我懂它!”说完,还跟黑马贴了贴脸。一身素白的王春申与黑马站在一起,就像两个幽灵。
周耀祖碰见过王春申两次,他认不出王春申,但认得出黑马。王春申跟抬埋队的其他人一样,穿着统一发放的长袍,戴着狗皮帽子,捂着厚实的大口罩。王春申知道自己干的活儿危险,所以周耀祖看着黑马朝他奔来时,王春申总是远远地摆手,示意他不要靠近。他们会隔着三五米远,大声说上几句。周耀祖问他真的要跟吴二家的过下去吗,王春申说:“傅家甸人,谁不知道我把她糟蹋了,不要咋办?”周耀祖说:“她又不是黄花大闺女,什么糟蹋不糟蹋的!”周耀祖告诫王春申,不能再在女人身上犯糊涂了,不然这辈子就没指望跟个喜欢的女人在一起了。王春申仰天长叹,说:“就我这张苦瓜脸,摊不上像你那样的好女人的!”周耀祖嘴上说:“她不就是会做几样点心吗?”心里却是美滋滋的。的确,傅家甸的男人羡慕他,多半因为于晴秀。不过,周耀祖有时觉得于晴秀跟自己在一起的时候不快活,因为她常常看着看着他,会无缘无故地叹口气,眼神黯淡下去。而且,她没怀上孩子时喜欢喝酒,喝上酒后爱到街上溜达,不能自持地见着谁跟谁说话。他想,她内心不孤独的话,是不会这样的。周耀祖还留意了,于晴秀爱在他面前,有意无意地提起傅百川,说起他时,她通常低着头,不让你看到她的眼神。尤其这次,她身子不便,还要去绸缎庄加工口罩,周耀祖明白,于晴秀的心里,是有傅百川的影子的。不过周耀祖不害怕,因为于晴秀肚里有他的孩子,而苏秀兰又是傅百川一生都不能抛弃的女人。两个不自由的人,又怎么可能在一起呢!
出入傅家甸的各个路口,甚至是冰河通道,都有士兵把守,傅家甸与外界彻底隔绝了。城区被划归四个区后,走出家门的人反而多了。因为封城后还开张的店铺,跟闹饥荒时粥里的米粒似的,屈指可数。防疫局为了保障人们的生活必需品的供给,在每个区,都设立了柴米处,居民可以不花钱领到吃的和用的东西。人们左臂戴着证章,脸上戴着口罩,拉着爬犁,或是挑着担子,去取柴米。柴米发放处,一派热闹。男人们在家里太压抑了,碰到一堆儿,就要摘掉口罩,抽上一袋烟,隔着几丈远,开几句玩笑;女人们相遇了,则嘀咕几声谁死了,谁又被隔离了等等。她们听说,赶在封城前,一些害了咳嗽的人,怕被抓到疫病院,纷纷逃走了。女人们议论最多的,也就是这些人的去处了。有人说他们躲到田家烧锅去了,还有的说躲避到天主堂了,更有甚者,说是这些人在松花江上凿了冰窟窿跳进去,由水路逃走了。
王春申每回去坟场,都要打量一下那些没有深埋的棺材,想找到金兰和继宝。可是,除了厚薄有所差别,所有的棺材都是一个模样,棺盖钉着,他无法判断躺在里面的是什么人。所以他看见所有的棺材,都忍不住要落泪。
傅家甸鼠疫初起时,引来了两个贩烟土的。他们假扮乞丐,将烟土藏在掏空的打狗棒里,瞄上了那些被鼠疫折磨得精神快要崩溃的人。人们买了大烟,在家偷偷吸食,缓解紧张感。周耀庭是怎么看出这两个乞丐有诈呢?一是他们直着腰走路,不像真正的乞丐佝偻着腰,低人一等地不敢抬头看人;还有,他们提着的打狗棒,又粗又匀称,一看就是经过打造的;最明显的一点,他们名曰讨饭的,可是从别人家出来,手里拿的不是馍馍,而是钱。有天早晨,周耀庭径直去了他们租住在牲畜屠宰厂后身的住处,将打狗棒一搜,烟土果然哗啦啦落了下来;再将禁烟所的牌子一亮,假乞丐的腿就软了,他们扑通给他跪下,求他不要把他们送到牢里,说是家里穷,上有老下有小,万一他们出了事,一家人就没法活了。周耀庭说可以放他们一条生路,只是卖烟土所得的钱要没收,余下的烟土也要没收。这两个人心疼得直咬牙,说钱可以给你,剩下的烟土还是归我们吧。周耀庭冷笑一声说,那你们就吃牢饭去吧。因为他已把这烟土的去处打算好了,鼠疫过后,将它拿到妓馆,哪个老鸨不赏他点银子花花?那两个贩烟的见周耀庭横草不过,知道碰到了狠的,为了逃命,只能听从。如果不是他们磕头乞求,周耀庭怕是连他们回老家沟帮子的盘缠,也不会给留下的。
封城后在街巷中运行的马车,都与防疫有关了。那些带篷的,是运送病人的疫车,去的是疫病院;不带篷的,运送的是隔离之人,去的是疑似病院或是粮台的火车,这样的马车通常是四轮的。消毒车和运送尸体的马车呢,也是不带篷的,不过它们是两个轮子的。王春申把漂亮的车篷卸下,将平板的车体加宽,因为有的时候,要并排运送两口棺材出城。王春申参加了抬埋队后,吴二家的就不允许他回家了,说万一他传染上鼠疫,全家还不得跟着遭殃?王春申也懒得回去,毕竟他在抬埋队,有吃有住的,还用不着看吴二家的冷脸子。
因为暗中缴获烟土而大赚了一笔,周耀庭非常神气。有了闲钱,妓馆和茶园不开,他也不怕,因为可以暗地把女人往禁烟所叫。谁知道这个伍博士,竟然封了城,他的住所被征用了,断了他的逍遥梦。周耀庭不喜欢和家人住一起,他觉得父亲和哥哥,跟喜岁一样,没有长大。看着他们每天起早贪黑地为被隔离的人做饭送饭,忙得不亦乐乎,他在心里直骂他们蠢货。幸好父亲不去送饭,只在家里忙活,不然他是不敢和他睡一个屋子的。周济故意吓他,常常夜半从炕上坐起,捶着胸,大声咳嗽一番,把他扰醒。心惊肉跳的他,下半夜也就睡不实了。所以周耀庭回家不过一个礼拜,他的刀条脸,像是被谁用瓦刀又削了几刀,只有一巴掌宽了。
王春申听说周家将点心铺子改成伙房了,很感动,他想,自己也该为傅家甸出点力。因为有马车,他可以加入消毒队和抬埋队。消毒比抬埋要安全,王春申也怕死,他最初去的是消毒队。可是黑马一闻消毒水的气味,就跟人患了伤风了似的,“吭吭”直咳,王春申很心疼,就转入了抬埋队。凡是疫毙之人,由抬埋队负责,将尸体统一运到坟场。
鼠疫中生意没有太受影响的,就是药房了。人们凡有不适,会依据以往对付疾病的经验,自行买药。即便封城了,各区的药房大都如常开着。药房是禁烟所查验毒品的重点场所,因为店家经常趁卖药的当儿,把烟土、吗啡等卖给瘾君子。
傅家甸还有一些人,跟喜岁和周耀祖一样,可以在几个区间自由穿行,比如王春申和周耀庭。
周耀庭这天戴着两个口罩,在黄区中漫无目的地晃荡的时候,听见背后有人叫他。回头一看,是祥义号酱油的老板顾维慈。他穿着蓝缎子长袍,脖子上绕着一圈硕大的紫檀木佛珠,戴着驼色呢毡帽。大概多日没刮脸的缘故,他看上去很老相。
周耀祖和喜岁来送饭,开始时会因个别人的无端埋怨而心生不快;离开的时候,卸下了重担的他们,心境却是明朗的。
“耀庭,我正撒目你呢,想跟你说个事儿——”顾维慈迎着周耀庭走过来。
知道周家把点心铺子改造成了伙房,而为他们义务送饭的男人,有表示佩服的,也有说风凉话的。有人就说周济半辈子坐在钱桌子前,算是白坐了。说是官府下拨的防鼠疫的银子,小河淌水似的,哗啦啦流,他家不截留,别人也是个捞!他们怂恿周耀祖多朝防疫局要点钱,这样可以宰鸡杀鱼,吃得更好些。周耀祖便逗他们,你们在这儿一不做工,二又搂不上自己的婆娘,力气没处使,吃那么好干啥?男人们就故意你推我搡着,说是力气没处使,可以摔跤玩呀。
周耀庭见顾维慈没戴口罩,后退了一步,顾维慈便知趣地站住了,说:“你去普济药房看看吧,保证能逮着你要的东西。”
男人们除了抱怨没酒,还抱怨夜里不能搂着自己的婆娘睡。说是看着天上的月亮白白嫩嫩的,直想把它捣下来,当婆娘给搂着。周耀祖就说:“嗬,你们要是把月亮给搂着了,谁还敢夜里出门呀,单靠星星那点亮儿,非得走几步就撞墙不可!”
普济药房是加藤信夫开的,这个药房不大,平素顾客寥寥。如果说加藤信夫开在傅家甸的酱油厂,是一匹所向无敌的骏马的话,普济药房就是一头艰难爬坡的驴子,显得窘迫。不过最近因为鼠疫的缘故,此店大量购进石碳酸等消毒品,生意回暖。周耀庭知道顾维慈憎恨加藤信夫,巴不得那家药房出事。可他其实是不愿意捅这个马蜂窝的。因为万一搜出东西,等于把麻烦也搜出来了,要上报官府,还得与日本领事馆照会,搞不好就扎脚。
男人们呆的那节车厢,有几个是从齐齐哈尔过来做工的。火车一进哈尔滨,恰逢封城,他们直接就被载到隔离区了。除了他们,大多的还是傅家甸人,周耀祖也都认识。防疫员给他们分发饭食时,男人们若是发现菜比较好,就摇头叹息,说是要能喝上一壶酒就好了。他们用筷子敲着碗对周耀祖说,好菜如同好婆娘,好酒如同好男人,不搭配在一起,不生辉。周耀祖同情地笑笑,说:“等解除了隔离,出来喝吧。”
周耀庭立在那儿,一动不动,没说去,也没说不去,只是微微点了点头,表示他知道这件事了。
这边的女人和孩子吃上了,紧邻的那节车厢的男人就会叫嚷:快点,饿昏了!这些被隔离的男人,怕在火车上被冻着,又怕衣服搁在家里失窃了,穿得里三层外三层的,就像拧劲儿后下了油锅的麻花,一个个曲里拐弯的,臃肿不堪。他们在车厢里挪动几步,都显踉跄,看上去也就没一个瘦子了。为了归拢这些衣服,男人们的腰间,都扎着绳子。绳子五花八门,有的是又细又长的麻绳,有的是又粗又糙的草绳,还有的是碎布头连缀起来的布绳。布绳的颜色若是多了几样,给人的感觉就像束着条彩虹了。在这灰暗之地,那一圈明媚,分外惹眼。
顾维慈见他犹豫,便把手伸向裤兜,摸出一件用红绸子包裹的东西,说:“这里有件稀罕物,你不想看看?”
那些隔离在火车上的孩子,认识喜岁的,总要朝他要求点什么。他们说是嘴苦,请喜岁带点糖球儿来;还说呆在里面太憋闷,求喜岁拿个话本,让识字多的大人给念念,听个故事;又说不能出去玩耍,腿都软了,让喜岁拿来弹弓,再捡一包石子,这样他们可以站在车厢边打弹弓,让飞出的石子当自己的腿,撒撒欢。喜岁几乎是有求必应,不过,他带来的东西,不能直接交给他们,要通过防疫员递送。
周耀庭向前挪了小半步,问:“是啥?”
周耀祖担子里装的是焖饭或是炒菜,喜岁挎的篮子里,往往盛的窝头。他们把它们交给防疫员,由他分发下去。通常情况下,饭桶还没落地呢,车厢里的人就七嘴八舌地嚷开了:今儿吃什么呀?有没有肉呀?这些被隔离的人,在家里可能糊弄一口就行,可是这时候,却是挑肥拣瘦了。他们不是嫌白菜熬过头了,就是嫌豆芽炒得太硬。嫌白菜太烂的大多是青年人,嫌豆芽太硬的是牙口不好的老年人。十冬腊月的,怕饭食凉了,于晴秀特意给铁桶和篮子罩上毛毡,即便这样,到了粮台,窝头和菜,往往只有点温乎气了。有人责备周耀祖走得慢,还有人抱怨周家做完菜,一定是把其中的肉先挑着吃了,菜半凉了,这才往这来。其实呢,周耀祖和喜岁怕饭食凉了,每次都是疾行,到了粮台,累得腿脚发软,汗水把棉袄都濡湿了。每逢受到责难,周耀祖都要哀叹一声:“真是好心不得好报。”喜岁则冲他们吼:“瞎说不怕烂嘴吗?”火车上的人不是说:“老鸹才烂嘴呢。”就是笑嘻嘻地要求他:“你给报个灯名吧,闷死了!”喜岁“呸”一声,气咻咻地说:“报灯名,报灯名,我报个鬼灯让你们提!”车厢里的人就乐开花了。
“你看看就知道了。”顾维慈说着,人未动,胳膊却长长地伸过去。
每节车厢门的下面,都搭着一块三阶的木梯,供人上下。喜岁没有坐过火车,他很想上去瞧瞧里面什么样,可防疫员不允许他登车。
顾维慈伸出的胳膊跟渔竿似的,那红绸子包裹的东西则是鲜亮的诱饵,周耀庭果然慢吞吞地靠过来,咬钩了。
防疫员站在车厢底下,一律穿着白服,戴着白帽和白口罩,只有眼睛露在外面。如果不从高矮胖瘦来看出不同,你会觉得他们是同胎生的,一个模样。
周耀庭展开红绸子一看,是一件拳头般大的龟形银盒!银龟四足抓地,昂首向天,短尾如一弯下弦月,龟背的斑纹则如一带四溅的水珠,晶莹闪亮。这银龟看上去憨然可爱,活灵活现,好像你把它放到地上,它就能摇摆着行走。
每节车厢,都配备了一名防疫员。由于人手紧缺,除了中医,一些警察和救火队员,通过简单培训,也成了防疫员。周耀祖家送饭的那两节车厢的防疫员,就有一个是救火员。防疫员要定时给被隔离的人测量体温,逐一登记,还要对车厢进行每日消毒。如果发现有人发烧,要及时上报,由专门的防疫车,给拉到疫病院。所以留在火车上的,基本都是体温正常者。他们身体无恙,胃口奇佳,一到饭时,就嚷着饿了,让防疫员赶快把车厢门打开。喜岁快到粮台时,远远就会看见那些人袖手站在车厢边,眼巴巴地等着饭来。
“这是我娘留下来的银龟,够漂亮吧?这东西越放越值钱。”顾维慈说。
瓦罐车每节隔离着二十人左右。男人与女人是分开的,而孩子跟着女人。车厢的火炉是临时加上的,所以每节车厢的上方,都开了一个洞,探出一截烟囱。周家做的饭食,供给两节相挨着的车厢,一节住的是女人和孩子,另一节是男人。
周耀庭瞪大了眼睛,热辣辣地问:“我要是查封了普济药房,它就归我了?”
被隔离在火车车厢的,已近千人。那黑黢黢的一节连着一节的“瓦罐车”,横在粮台一带的铁路线上,大概有六十节,远远一望,就像一个爬向傅家甸的怪物。粮台是傅家甸的城边了,所以喜岁跟着爹爹挑着担子送饭,要穿过黄区。他们有防疫局签的特别通行证,畅行无阻。
“那是当然了。现在鼠疫闹得这么凶,谁得了银龟,谁就能长寿。有这吉物护佑着,不戴口罩你也不会得病的。”顾维慈说完,收回胳膊,把银龟揣回兜里。
周家人都笑了。在外面执勤的士兵听到这热烈的笑声,受到感染,也跟着笑了两声。一个在白区里穿行的老汉听见士兵笑,“哼”了一声,说:“看见傅家甸死人,你就这么高兴呀?敢情死的不是你家人,什么德行!”士兵受到奚落,立刻板起脸。
周耀庭问:“到时你怎么给我呢?”
喜岁得到表扬,快活地打起了口哨。周耀祖说他打得不好听,喜岁便将他:“那爹打个给我听听?”周耀祖晃了晃脑袋,嘬起嘴,“嘘嘘——”了两声,听上去像是大人把小孩子撒尿发出的声,喜岁被逗得嘻嘻直乐,说:“爹,听你打口哨,我就想找尿罐。”
顾维慈说:“这一封城,你住的白区我也去不了。不过,我天天打普济药房门口过,只要发现它的大门贴上封条了,我立马就到这儿给你送银龟,一言为定!”说着,用右脚踏了踏地。
蹲在灶下剥洋葱剥得直淌眼泪的周济,对儿媳说:“不是我这当爷爷的吹牛,我这孙子,在傅家甸可是数一数二的!心眼儿好,还灵光!”
周耀庭也用右脚踏了踏地,说:“行,就这儿!”
于晴秀用勺把轻轻敲了一下喜岁的脑壳,嗔怪道:“现在就两面三刀,大了准不是好东西!”
普济药房的店员是对夫妻,日本人。男人很矮,比柜台高不了多少,黑脸,小眼睛,蒜头鼻子,喜欢吼着说话,脾气很大;他的女人呢,高大丰腴,白白嫩嫩,细眉细眼,说话慢声细语。传说这个女人,是加藤信夫相好的,他不许她生养,因而这对夫妻没有孩子。
喜岁帮衬完母亲,见掌勺的父亲跟自己吹胡子瞪眼睛的,像被惹急了的猫,赶紧又说:“哦,我想起来了,大鼻涕是白花花的呀——”
封城的缘故吧,周耀庭走进普济药房时,里面一个顾客都没有。站在柜台后面的日本女人,见有人进来,殷勤地招呼着,颔首问他需要什么药?
于晴秀美滋滋地说:“就是,太阳光多吉祥呀,白的东西都是好的。”
周耀庭回了句:“看看。”开始察看柜台里的药品。
未等于晴秀反驳,喜岁插言道:“太阳光是白花花的!”
日本女人觉得来者不善,仔细打量周耀庭,认出他是禁烟所的,倒吸一口冷气,连忙把柜台里的几盒药往出撤,这倒省了周耀庭辨认了,他一把抓住她的手,将药盒夺下。
周耀祖哼了一声,说:“你咋不说眼泪是白花花的,梦是白花花的?”
原来是吗啡!看来顾维慈说的没错。
于晴秀宽慰他说:“白色多亮堂呀,银子是白花花的,大米是白花花的,砂糖是白花花的,雪花也是白花花的。”
周耀庭正要对几盒吗啡做药品标识登记,日本女人忽然冲出柜台,把店门锁闭,噔噔跑到周耀庭面前,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他。这一抱不要紧,周耀庭的银龟梦就此断送了。因为封城后,他就没尝过女人的滋味了,而他想得慌。
喜岁家那一带,被划归为白区。周耀祖瞥了一眼白色证章,不满地说:“这些做章的,咋不把白色换成别的色儿?绿色和紫色不是很好吗?”
日本女人把周耀庭带到柜台旁侧的一间小屋,帮他摘掉口罩。当她发现他戴着两个口罩时,扑哧一声笑了。周耀庭知道她是在嘲笑自己,恼怒地抽了她一巴掌,日本女人嘤嘤哭了。她哭的样子格外动人,周耀庭兴奋极了。他扑向她,感觉她就是一只刚摘下的苹果,汁液饱满,散发着甜香之气。周耀庭尽兴地啃着这苹果,耳畔回荡着享用时漾起的美妙回音,觉得赶赴了一场盛宴。
不仅傅家甸的居民,就连镇守各区的士兵,也得按自己所执勤的区,佩戴证章。同一个区的人,可以在本区内自由行动,要想去外区,必须申请特别准证,方可通行。那些脚野的汉子,对此极为不满。他们在街上嚷嚷,说是老鼠传播鼠疫,可以四处游走;人却要像鸡一样,被圈进笼子,世上哪有这么防瘟疫的?
周耀庭撒开日本女人时,眼前闪现出那只银龟的影子。他的身体痛快了,心却不痛快了。他闷闷地穿上裤子,还没来得及扎裤腰带,小屋面向街道的那扇裹着棉毡的门,突然开了。跑进屋的是一白一黑两团活物,白的是翻滚的寒气,黑的是矮个的日本男人。日本女人一见她男人回来,做出委屈状,抚掌大哭,说是周耀庭查出吗啡后威胁她,要把药店封了,如果不想被封,就得陪他睡觉,她是被强奸的。
分到红色证章的人最高兴,他们说这火焰般的颜色喜气,能祛除晦气;领到黄色证章的人,心里也是安慰的,因为那是富贵色;而拿到蓝色和白色证章的人,都吊着脸。他们说蓝色是天空的颜色,这不预示着自己快要升天了吗?白色呢,是苍茫色,吊孝才用的。看见白色证章的人,就仿佛看见了招魂牌,脸色“唰”地变白了。
未等周耀庭辩解,日本男人一拳打过来。这家伙蛮力十足,一拳就打掉了他的一颗门牙。周耀庭口鼻窜血,气得七窍生烟,正欲还击,日本男人飞起一脚,将他踢倒在地,扯下周耀庭的裤腰带,骑着他,绑住他的双手。日本男人起身后,周耀庭鲤鱼打挺地伸着腰,靠着腿部力量,快要支撑着站起来的时候,被日本男人发现,他飞起一脚,再把他踹回地上,并取来一条绑腿,将周耀庭的脚也捆上,然后拖他到药房,将柜台上的那几盒吗啡,投入墙角的火炉。听着药瓶与烈火相遇后,发出的爆竹般的炸裂声,周耀庭感觉天崩地裂,恨不能撞墙死了。
封城后的傅家甸被划分为四个区。区与区之间,是以居民佩戴在左臂的证章颜色来区分的:白、红、黄、蓝四色。白色一区,红色二区,黄色三区,蓝色四区。老百姓嫌数字冰冷,还是依照颜色,私底下把这四个区叫做:白区、红区、黄区和蓝区。
日本男人不罢休,他喝了一壶茶后,看着吗啡已被炉火吞噬,就像看着他纵容的罪犯顺利逃脱了,轻松起身,打开店门,把周耀庭当垃圾一样扔出去。于是,黄区中那些拉着爬犁、挑着担子去柴米处的人,在路过普济药房时,看见门口倒着一个捆着手脚、露着半截惨白的腰、缩成一团的男人,一声声凄厉地喊着:“老天!冤枉啊——老天,冤枉啊——”
一千六百多名陆军,就像一千六百多个绵密的针脚,把傅家甸这个原本敞开的大布袋,死死缝起来了。两万多人口被装在这个布袋里,不得露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