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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 蚀

我以为她不会同意,会婉言谢绝,会变换话题。但她从架子上拿起我送给她的手电筒,打开了通向地窖的门。

“没关系。我想看一看。”

跟我们家的地窖相似——凹凸不平的石头台阶,上面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闪着亮光的水珠,底部有块又平又大的石头作为台阶的尽头。远一点的地方有夯实的泥土地,它比石头软,也比石头温和些。头顶上方挂一个低矮的半圆形的天棚,个子高一点的人走到它下面还得弯腰。墙壁是用红色的岩石砌成的,一块紧挨着一块,严丝合缝。这是房屋的骨架子。玛尔塔让手电筒照亮了对面的墙,我看到那边有个用麦秸塞住的小窗口。窗子下方立着一个临时搭起来的窝铺——因为它甚至说不上是床。那是个敞口的大木头箱子,长度相当于一个成年人的高度,放置在四块石头上,以这种方式与泥土地隔开。玛尔塔在里面铺上了草褥子和一张定是从雅谢克·博博尔那儿弄来的老羊皮。放脚的一头堆着一摞叠得整整齐齐的盖布、床罩和羊毛毯。手电筒的光束移到了一个角落,照出了一堆马铃薯。

“跟你的地窖一模一样。”

“那是度春用的马铃薯。”她说。

“不。让我看看你的地窖。”

人们通常说的是“过冬用的马铃薯”,而玛尔塔说的则是“度春”。

“你怎么有点怪怪的?”玛尔塔突然说,站起身来,“睡觉去吧!”

正是那天夜里我梦见玛尔塔的背上长出了一对膜状的翅膀。她从肩上拉下衬衫,让我看那两只翅膀。它们的个儿不大,还跟背上的皮肤连在一起,弄得皱巴巴的,像蝴蝶的翅膀;它们正轻微地颤动着。“原来是这样!”我说,因为我深信,这两只翅膀能说明一切。

她开始切面包,切下了几片,切下了大半个面包。我觉得,自春天以来她发胖了。她给切下的面包抹上奶油,还撒了点盐。她递给我一片面包。我突然感到饥肠辘辘,觉得哪怕吃上一整夜也尝不出味道来。在抽过大麻之后,这可怕的饥饿只有睡眠才能充分缓解。

后来我和玛尔塔一起去新鲁达上旧货店的时候,我又回想起这个梦。玛尔塔试穿一件跟她已有的那件一模一样的毛衣——灰色,开襟,前边扣扣子,扣眼儿抻得老大。她站立在镜子前面,我伸手试着给她调整一下,触到了她的肩膀。正是这一触摸唤起了我的梦。整个梦境就隐藏在我轻轻的一触里,由于我这一触,它也就摆动着飞走了。玛尔塔瘪起了她那已经凹陷的双颊,在镜子前面扭捏着,装模作样。她外表上有某些地方像个姑娘,像个花样少女。我凝视着她背部轻度的弯曲。

“一个人如果整个冬天都在睡觉,睡眠也就足够了。”她说,或者就像玛尔塔通常说话那样,我觉得听见她似乎是这么说的。

我感到激动,仿佛我发现了一个大秘密,仿佛随着手指触到玛尔塔灰色的毛衣,便有一道陌生的光穿透过我的全身。那是一道强烈而冷峻的光,有如一束激光。激动的我把毛衣挂回原来的地方(“我干吗要买这样的毛衣?我想,恐怕我已经拥有这个世界上所有的毛衣了。”她笑着说。)我帮她坐到车子前边的座位上,帮她系好了安全带。

“你还没睡?”我问。

我们驱车在山腰上蜿蜒盘旋,经过一些阴湿的村庄和向阳的荒地,地里长满了那种高大、芳香的草本植物,它们被新鲁达的本地人称为“宇宙莳萝”。它们巨大的叶片迎风飘舞,酷似翅膀。

后来我穿过潮湿的青草地到玛尔塔那里去。她正蹲在炉灶前边,往里面放木柴生火。她的公鸡在她身边踏着碎步轻快地走着,没有意识到死刑正在临近。它用自己那只紫红色的眼睛疑惑地望着我。它在我眼里就像个披着羽毛的古怪的沉默不语的人。

“它们是唯一飞到温暖国度过冬的植物。”玛尔塔说,同时大笑起来。

后来月亮重新闪烁着显现出来。最初是出现了发光的一小块,天体指甲壳剪下的碎片。我们相互碰杯。弧线重新发亮了,我们鼓起掌来。

 在希腊神话中,解救安德洛墨达的应是珀耳修斯。安德洛墨达是埃塞俄比亚国王刻甫斯与王后卡西俄珀亚的女儿,国王将她奉献给海怪,珀耳修斯飞过一座巨岩上空时发现了岩石上锁着安德洛墨达,于是杀死了海怪,解救了她,并娶她为妻。刻甫斯(Cepheus)、卡西俄珀亚(Cassiopeia)、安德洛墨达(Andromeda)、珀耳修斯(Perseus)也是仙王座、仙后座、仙女座和英仙座的名字。

此时月亮已升到玛尔塔房子的上方,这意味着已经是秋天了。有那么片刻时间乌云将月亮遮住,而当它再次浮现出来时,已经不是原先的同一个月亮了——在它那银盘似的面孔上看得出一个半圆形的阴影。起初是狭窄的圆弧,后来阴影越来越大。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弧形的阴影勉强才来得及走过一轮。然后,月亮消失了,身后在天空留下一个被挖出来的褐色的窟窿,一个被烧出来的圆洞。周围是一派令人难以置信的沉寂。沉寂持续的时间很短,几秒钟,十几秒钟,跟黑暗在月亮面孔上停留的时间一样长。在这短暂的瞬间,星星闪耀着明亮的光;天上布满了繁星。在我们看来,星星似乎从来没有如此光辉灿烂过。它们排列成合理的图案,组成了各种数目字、符号、几何图形,甚至路标。你能按照自己所想象的事物,解读出它们的意义。你能在它们的图案中看到许多人的思维已经习惯了的连环画式的故事:普罗米修斯解救安德洛墨达,贝勒奈西的发辫在空中飘舞,阿波罗的七弦琴由于渴望人的手指的弹拨而一面发出铿锵的响声,一面在太空中翱翔。你可以把这些星星看成一段用布莱叶盲文写成的文章,可以看成没有尽头的一排排二进制密电码,或者看成带有含意不明确的图像的电脑荧幕。只要我们有个大的鼠标,一个超级的鼠标,用它来点击这些图像中的一个,那时就可打开另一些完全意想不到的天国乐园,这些天国乐园令人神魂颠倒,深深吸引着我们,就像电脑游戏之于孩子们。那时我们就能玩这类游戏,就会越来越投入,游戏就会夺走我们的睡眠。在这些游戏的乐园里,我们就会成为另一种人,我们身上就会发生许多既是不可思议的,同时又是十分平常的故事。就像在游戏中那样,我们会死几百次,而我们又总是储蓄着许许多多新的生命,那是漫游于黑暗和光明之间的、悬浮在时间和空间里的一幅幅地图。

 贝勒奈西二世(Berenice II,前267或前266—前221),埃及国王托勒密三世的妻子,传说她将自己的长辫奉献给了司爱情和美的女神阿佛洛狄忒。后来辫子神秘地失踪,宫廷天文学家宣称:风把辫子带上了天,组成由七颗星排列出来的星座,称为“贝勒奈西的发辫”。

有许多客人到我们家来看月蚀。就像夏天我们观看满月升起时那样,草坪上摆满了小轿车。孩子们跑来跑去,玻璃杯和酒杯叮当作响,搬到阳台上的椅子挪动时发出了刺耳的声音。最终电脑使孩子们安静了下来,荧幕闪闪发亮,喋喋不休地向他们讲述着一个无声的故事。

 由法国人路易·布莱叶(Louis Braille,1809—1852)发明的世界通用的盲人及视觉障碍者使用的文字,通过盲文板、盲文机、盲文打印机等在纸张上制做出不同组合的凸点而组成。

九月末,由于清晨半透明的薄雾和傍晚拉长的影子,是个容易产生幻觉的季节。我们在五月播种的大麻已经成熟,但由于发生的事情太多,因此我们错过了最好的收割时机。大麻的雄株将自己的花粉撒遍了一片小块的土地,从而使它的雌株受孕。现在我们得用镊子将种子从干缩的花冠里钳出来。大麻的全部效能都留在这些种子里。满满装上一烟斗,能抽上很长的时间。直到那时才能悟出可以怎样将思想分割开,将其分解为许多枝节话,切成数量多得吓人的不同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