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 > 玛尔塔的苏醒

玛尔塔的苏醒

她两次试着站起身子,但肉体两次都躲开了她,使她重又跌落到木板床上;她仿佛觉得自己是坐着的,虽然并没有坐起来。她第三次试图支撑肉体站起来,也真的把身子支持了起来。从那时起,她才感到略微安心。她一步一步地走到门边,花了很长的时间去对付那铁制的门把手。她的手指像春天的马铃薯幼芽一样孱弱。潮湿的石头台阶慢慢地把她引到了走廊上,她从那里透过门上的缝隙看到了真正的亮光。她不得不用手遮住了眼睛。

直到这时她才感觉到有些寒意——来自远处的某个地方,来自肉体周边的寒气。她迎着寒气上去——她动了动脚趾头,至少她觉得是动了动。过了片刻她的脚掌有了反应——脚也感觉到冷了。就这样,她依次一部分一部分地唤醒了她整个肉体,使肉体的各个部分重新恢复了生机。就像对那些阵亡将士逐一点名,她的肉体的各个部分就一部分一部分按顺序地对她做出了回应:有!有!有!

严寒曾侵蚀过房屋的墙壁,现在它像个生病的人一样大汗淋漓。点缀着斑斑点点的老鼠粪的尘土覆盖在地板上。她在厨房里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那张椅子像周围所有的东西一样正在解冻,不断向她的身体散发出阵阵寒气。玛尔塔从椅子上艰难地站立起来,从餐具柜的抽屉里拿出电热器,她用水泵抽了一点水,旋开水龙头——涌出了一股浑浊的、带土红色的液体,有如掺了水的鲜血一般的液体。她用水洗了脸,又将一只带把的大杯子盛满了水。过了片刻,她便有了一杯沸腾的水可以暖手。她一口一口地呷着这杯开水,感到自己已开始从体内慢慢解冻,感到她的身子在逐渐恢复生机。

她的肉体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慢慢从睡梦中醒来,直到她终于发现自己的眼睛睁开了——因为此时的黑暗已显露出不同的色调和强度。现在她的目光顺着黑暗的丰富色调滑动,时而向前,时而向后,时而向下,时而向上。直到后来,过了许久之后,她从发亮的斑点中猜到外面白天的亮光。发亮的斑点在她眼中忽明忽暗,朦朦胧胧,模糊不清,那是透过堵塞地下室窗洞的干草的缝隙射进来的。光线消逝了,又再次出现,那时她的脑子便想,定是过了一天。

这一天玛尔塔出门走到房子前边。大门由于去年结霜依旧是潮乎乎的,像所有的东西一样散发着一种蘑菇和水的气味。在她的小园子里还躺着一片片肮脏的积雪。太阳从各个方面蚕食那些像开始变质、腐坏的煎蛋饼似的积雪。从积雪下面露出湿淋淋的腐烂的枯草,以及曾经的旱金莲、翠菊和夜来香之类的植物。

首先她感觉到了地下室的气味——潮湿而无害的气味,蘑菇的气味,发潮的干草的气味,这种气味使她想起了夏天。

她不安地仰望天空——天空布满了低垂的快速飘过的云彩,太阳透过云彩照耀在森林上方。就像每年那样,玛尔塔感到惊愕的是,太阳竟能漫游到森林上方,现在又投下了长长的阴影,给积雪以藏身之所。她返回到走廊上,穿上胶鞋,胶鞋也是又湿又冷的。她朝房子后面走去,穿过了小园子。冬天和漫漫长夜给小园子造成了巨大的破坏,如今已是满目疮痍。她俯身去看白菜头,秋天时它们曾是那么漂亮和挺拔,可现在却变成了一堆堆黏糊、腐烂的东西!向日葵早已是什么也没有剩下了,而在夏天,像通常那样,她总觉得没有什么力量可以抑制住它们强劲的主茎和它们那带着一副太阳晒黑的面孔的狮子般的脑袋。靠着向日葵的栅栏也已吸满了无处不在的水东倒西歪。后来她又看了看自己长满老苹果树和李子树的果园。最甜的那棵樱桃树上有一根大枝折断了。她记忆中的那个生机蓬勃、长满高高的青草、掩映在一派葱绿之中的果园,如今也已不复存在。眼前的景色令她想起坟场。光秃秃的树木看起来就像一个个的十字架,而一堆堆倒伏的枯草就如坟墓。一切看起来就是这般模样。一切都吸满了水、潮气和烂蘑菇的臭味。玛尔塔像憎恨冬天和黑暗一样憎恨潮湿。水往往是不诚实的、多变的。玛尔塔觉得,她能坦然面对水,但只是当水就是它自身,而没有装扮、混充别的东西的时候。当洁净得透明的水在山溪中流动的时候,可以把它捧在手上,洒在脸上,甚至可以直接从地里喝它。但水更经常的是装扮成别的什么东西,深深地渗入植物或其他的物体,变成无形的、看不见的东西。那时它落到脸上,落到毛衣上,就会把一切东西都蒙上一层霜,就会扼杀一切,毁掉一切。或者,它会悬浮在云彩尘雾中,如同对那永恒罪孽的一种无尽的惩罚。

说不定她在三月份便已苏醒过来了。她先是一动也不动地躺着,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睁开了眼睛——到处是一团漆黑。她甚至不曾试图动一动,因为她知道她那时醒来的只是思想而非肉体。肉体仍然在沉睡;只须刹那间的疏忽,她就会重新滑入先前的蛰伏状态,进入感觉的迂回曲折的迷宫,那是一些色彩丰富的感官的感觉,跟躺在这里的黑暗中感受到的一样现实,或者更为现实,甚至还要现实一百倍。但不知怎么地,玛尔塔知道她已经苏醒,知道自己是处在跟先前不同的地方。

玛尔塔走进了房子,因为寒冷重又回到了她的身上。她在台阶上还站立了片刻,想看看谷地里其余的地方。

我能猜到玛尔塔是从哪里来的。我也能猜到她为何在冬天就从我们的眼前消失,而每逢早春时节,我们一到这里,并且在由于潮湿而生锈的锁眼里转动钥匙的时候,她便会自行出现。

山峦看起来很单调——一片黛绿色和黑色,它们也有水的颜色。凡是地面由于某种原因而比较阴冷的地方,都仍然覆盖着积雪。在这儿所有的四个烟囱中只有如此这般家的烟囱在冒烟。弗罗斯特的房子前面停着一辆蓝色的小轿车,有两个人在木板阳台上谈话。玛尔塔打了个寒战,回到了厨房,动手生起了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