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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兰茨弗罗斯特

“您是从哪里知道这种事的,弗罗斯特?”他好奇地问。

神父没听说过,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

“从广播里。”

“神父是否听说过这颗新的行星?”他问教区神父。这位神父每个礼拜天都从柯尼格斯瓦尔德来这里做弥撒。

“您听的是哪家广播电台?”

很长一段时间他就这样忍受着煎熬,他害怕黄昏,害怕每一个夜晚。由于这些梦,他只能靠自己的半条命活着,另一半已经死了。

弗兰茨·弗罗斯特像村子里所有的人一样,听的是维也纳广播电台。

桌子上放着红色的毒蝇菌。他的妻子用一个大大的平底锅炒这种有毒的蘑菇,并一个劲往孩子无防卫能力的嘴里塞。而他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头脑里却没有任何反应,没有任何有关死亡的警告。孩子死了,变得很小,像个玩偶。而他则把孩子送到菜园,把一个赤裸的粉红色的躯体埋入了坑中。直到这时他才感觉到一种撕心裂肺的难以忍受的悲痛,以致醒来后不得不检查一下,看儿子是否还在呼吸,看梦是否并未突破它自己朦胧的边界,变成了真实。

“您不要听这家广播电台的广播,他们在那里胡编乱造。您去听柏林的广播电台吧。”

这种情况延续到他的妻子终于怀了孕的时候。她一个晚上要起几次夜。她的拖鞋擦着崭新的芳香的杉木地板发出的沙沙声不时惊醒了他,而后他又沉入梦乡,所有的时间他做着同样的梦。他儿子出生的那天,他做的梦尤其可怕:

“不过维也纳广播电台的天气预报真的很准确。”

他用水泥瓦盖好了屋顶,他的噩梦也就随之而来。他的梦十分可怕。谷地是另一种样子,显得更加昏暗,谷地里的树木变得更大,但是树木之间没有房屋,只有齐腰的青草。小溪干涸了,群山削掉了自己的尖峰,变得矮而敦实,仿佛是老得秃了顶。没有路,也没有人。梦中他来到曾经对他而言很亲近的地方,他在那里寻找自己的妻子,甚至孩子。是的,他曾有过一些孩子。可是在那儿他谁也没找到,他自己是个陌生的外人;他望着自己的手掌,可它们是他不认识的某个什么人的手掌。他在这个梦中痛苦不堪,因为他感到自己永远是个迷失者,像个小孩子一样找不到路,不仅找不到路,而且根本就没有路。他惊醒了,醒来时浑身发抖,从远处再一次回顾整个的梦,一个画面一个画面地审视,在其中寻找最可怕的时刻,准备跟它较量一番。他调动了自己的全部理性以武装自己,严阵以待。他准备对梦指出它纯属无稽之谈。但是他找不到这样一个可以较量的机会。一切之所以都是可怕的,正是因为它是一场闹剧,没有意义。

“也许是吧。”神父回答。

他们想要孩子,但弗兰茨·弗罗斯特的妻子总是怀不上,肚子总是瘪瘪的。他劝妻子不用着急,说房子建成了,孩子自会来。但他独处的时候,便会产生一种郁闷的思想。那颗行星的存在折磨着他,虽说他已不记得那颗行星的名称。他整天都在干活。他锛平了做屋顶用的椽木,用手一摸,总是觉得它仍粗糙不平,伤皮肤。砖,或许是烧得不好,易碎,粉屑散落在新地板上。山上流下的水经过房屋,安装了陶瓷排水管也不起作用。不管怎样,他相信靠艰苦的劳动和聪明才智,他有办法克服一切困难。椽木虽锛得不够平滑,却也算差强人意。墙壁也抹上了厚厚的灰泥,他们的邻居,做假发的女人又给他出主意,不如放弃安装排水管,让水经过房子流走,让它每个春天流过地下室,让它顺着石头台阶往下流。她说,对水堵不如疏,给它疏通出口,在地基上凿洞,让水流进池塘。他这样做了。可他整个时间念兹在兹的总是那颗行星。这算个什么世道,间或冒出一个新的天体。是否不知道的事物就意味着不存在?人一旦得知某种事物,这个事物是否就会改变人的命运?这颗行星是否会改变世界?

当他正要离去的时候,弗兰茨鼓起了勇气说道:

尽管如此他还是动手盖房。首先地下水勘探家给他找到了水源,他们开始挖掘一口新水井。为了让冰雪融化后流到小溪的水不致聚集在井里,为了不像老井那样地表水和地下洁净的水相混杂,他们不得不把新水井挖得很深。他们挖得很艰难,他们从地里挖出大块红色的岩石,这些岩石后来在太阳光的照射下逐渐干透,显得酷似死了的动物。这是一种阴郁的景象。他对这些石头许诺,要拿它们去垒房子的地基,以这种方式让它们回到它们来的地方。

“我总是做不属于自己的梦。它们让我简直活不下去。”

他从广播中听到,某个天文学家发现了一颗新的行星。从此这件事再也不给他安宁。他从早到晚想着这颗行星,想它在远方的某处,在空无一物的空间徘徊,小小的,冷冷的,多半也是有棱有角的?既然先前没有出现过,而现在却出现了,这意味着,甚至那种永远不变的东西也发生了变化。如此变化的世界还有什么用处?在这样的世界上怎能平静地活着?

柯尼格斯瓦尔德来的神父望着他头顶的某个地方,回答说:

他为此而惴惴不安,因为他正在搬运石头(石头看上去也是与先前不一样,似乎越来越多具有矩形的外形),他要在比老房子高一点的地方盖新房子。

“难道梦还能是自己的吗?”

约莫在三十年代初,弗兰茨·弗罗斯特便感到有些事不那么正常。他出门爬上两个村庄之间的那座山,去闻风的气味,去观察小草,把泥土放在指间揉搓。他注意到的东西,没有一样是他先前感觉到的那种样子。青草似乎变得更尖利了,动作稍不留神就会被它割伤手。泥土的颜色变得更深了,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红。他还有这样一种印象,那就是牧场中央的小道变长了,现在回家花费的时间要比过去长得多——因此他曾耽误了午饭。马铃薯的味道也不正常,甚至那些刚从地里刨出来的新鲜嫩马铃薯也有一种潮湿和青苔的邪味,像在地窖里放了许久似的。人们的面孔也变得模糊了,礼拜天他走进教堂的时候,似乎觉得,自己看到的是一些行走的、不清晰的照片。他向妻子倾诉,而她却说,或许是眼睛出了毛病,得了夜盲症或别的什么。可对这一点他甚至连想都没有想过。他把事情仔细思考了一番,得出的结论认为这不是眼睛的问题。要知道纺织物摸起来的感觉也不一样,菜肴的味道也起了变化,木头的气味也变了。刀似乎是按另一种方式切面包,昆虫是按另一种方式嗡嗡叫。这既不是弗兰茨·弗罗斯特的眼睛,也不是他的任何感觉器官的问题。发生变化的在于外部,但人们没有看到这一事实。人们亲身参与了这种变化,而他们却茫然不知。妇女的装束改变了,她们的肩膀现在看起来似乎变得更壮实、更有力——由于塞了特殊的衬垫而变得更坚挺。她们的裙子变短了,因此小腿看上去似乎更加棱角分明。甚至用模子烤出的面包的边缘也显得更尖更锋利,似乎想把人的舌头割伤。

弗兰茨·弗罗斯特从神父那儿得不到任何帮助。他仿佛觉得,尽管他和神父进的是同一个教堂,尽管他们的视线落在教堂里同样的油画上,尽管他们看到的是装潢圣母和她周围圣徒的肖像画的同样的环形画框,但他们的想法却完全不同。

空间里存在着各种各样眼睛看不见的形状,一切可能的式样,一切现成的方案。它们近在咫尺,就在身边,贴近脸颊,贴近眼球,然而它们有形无体,你的手在空中挥动,穿过它们犹如穿过烟雾。正是这种存在使弗兰茨激动不已。也许弗兰茨就是这样想的:过去有过和将来会有的一切都存在着——简而言之就是有,但却抓不住。说不定什么地方已经存在着那种他对付不了的水泵——它绝妙地解决了把水从下往上抽的设想;说不定已经有了人们刚刚想去发明,甚至尚无法想象其形状的机器;说不定也已经有了某些可用手进行复制并把东西刻印、禁锢在金属、木头或石头里的现成设备。空间充满了各种看不见的齿轮、传动装置、滑轮、系统,各种明明白白的基本秩序、规律性,只是眼下还抓不住它,掌握不了它。

因此他不得不自己想办法解决问题。他从一棵倒下的大白蜡树锯下一段树桩,剥去树皮,给自己做了一顶帽子。他在木头上凿出一个可安置脑袋的深坑,周围留下一圈作为帽檐,又将帽子里外抛光,帽顶内垫了一块旧呢子。他把这顶帽子做得如此完美,远看很难分辨出它不是从商店里买的毡帽。再说干这种活他向来是能手。只有从近处看才显露出年轮和阳光在木头上微弱的折射。妻子多半会注意到这顶稀奇的新帽子,但她可能是无话可说,没吱声。要是她问了他,他或许会回答她说(他已准备好一套聪明的说辞):这是为了防备新发现的行星,这颗他叫不出名字的行星会发送来可怕的噩梦,这些噩梦会消耗智力,耗尽清明的思考,直到智力完全丧失,而那时人就没有什么可以抓住的东西,人就会发疯。

教堂里有一幅油画,虽说他已熟记于心,但每次看到它,目光总盯在它上面离不开。这幅画展示的是圣母马利亚,她身边围着一些圣徒。其中的一个圣徒端着托盘,托盘里盛放着他自己被砍下的脑袋。然而最重要的是,这幅画是环形的,神奇地装配起来的画框不可思议地在墙上围出个完美的环形来。弗兰茨激动地想象,这得用什么样的木头,才能完成如此美妙的杰作。弥撒结束后,他经常走到这幅画跟前,研究框上木头的纹路。不是像开头预料的那样,不是像理性和经验提示他的那样用许多小块木头拼接而成。而是用一整块木头做出来的,只是在下方用普通的白铁片将两端连接了起来。应该承认,这种连接的方式看来相当随意。他深信,做这样的画框,用的是专门准备的木头,是把嫩树枝弄弯,让它按照环形生长,有可能是用铁丝捆着,让它弯到地面,再蓄意引导它在一个看不见的圆圈形空间发展。弯曲的树枝破坏了云杉和赤杨的垂直节奏。人的或动物的目光都常停留在弯曲的树枝上。植物不知存在着几何图形的事,充其量只是偶尔模仿几何图形。但在这种无意识的模仿里往往是密集度下降,出现疤节和变粗、变厚、缺乏对称性。人们就说这是“不完美”,植物怎么会知道什么是“完美”,什么是“不完美”?怎么会知道世上还有“完美”的东西?

由于有了木头帽子,他的处境似乎有所改善。在菜园里他那天夜里做梦埋自己的死孩子的地方,他栽了棵苹果树,青皮苹果。但他没尝到一口苹果的味道,因为战争爆发了,他被征入德国军队。据说他也是由于这顶帽子而丧命的,因为他不肯将其换成头盔。

弗兰茨·弗罗斯特由于特殊的原因喜欢上教堂。他和妻子在教堂各有固定的位子——他在右边,跟其他的男人在一起,而她在左边。教堂分开了他们的家庭,他们从教堂相对的两边相互看到,彼此眉来眼去,投以关切的目光。他的妻子常常检查他穿节日的西服上衣的样子是否好看,而他则带着自豪的神情欣赏妻子精致的发型、满头的卷发和发针,赞叹她在卧室的梳妆台前,在紫罗兰香水、熏衣草和上过浆的衣被气味中,默默无言地精心做出的发型。而后,在参与弥撒时,人们都在抑扬顿挫地应答神父的吟唱,弗兰茨的眼睛从妻子的头上瞟向了教堂里其他那些最吸引他的物件。例如长凳是以什么方法做出来的,怎么会想出那些把座位和靠背不显眼地连接起来的精致的楔子。令他神往的还有那些刻着姓名的小金属牌。它们的螺丝帽是半圆形的,手指触到那凉丝丝的凸起都是一件愉快的事。甚至他在观看教堂墙壁上挂的油画时,吸引他的根本不是画的内容,而是画画的布或做画框的木板条。不错,油画的画框才是真正的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