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 > 他的妻子,他的孩子

他的妻子,他的孩子

弗兰茨的妻子突然号啕大哭起来,用她总是放在围裙口袋里的方格花纹手帕擦眼泪。

他没有问是“谁”,而是问是“什么”。当一个人的心脏跳得怦怦响,两手发抖,脑子里出现古怪的空虚,不知该怎么办,不知是留下还是逃跑、还是佯装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在这种情况下,从来不问是“谁”,而总是问是“什么”。因为“什么”比“谁”更能包含一切的可能性。在问起上帝时同样不问他是谁,也只问他是什么。

下午他们的孩子回家了,头发里有草籽,玩得精疲力竭,晚饭时趴在桌上就睡着了。他们没有问起那另一个现在在哪里睡觉,是谁家的孩子。

“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吗?”弗兰茨问妻子。

后来弗兰茨就投入了战争,这场战争是新发现的行星招来的。

无可选择——得把客人那只捆着的脚解开。两个小男孩一起跑到屋前,而后趁父母稍一疏忽,他俩便消失在苹果树和李子树下方高高的青草丛中了。他们纤细的声音飘到他们的邻居做假发的女人的果园上方。

他离家前一天,工人们结束了上瓦的工作。他的房子有了屋顶。

接着,他就从山下往家里跑去,而他们俩则跟在他的后面。他们找到了捆在桌腿上的小男孩,他们久久地望着两张面孔,两个人物,其中的一个是他们的骨血,是他们认识的,熟悉的;而另一个长得跟他一模一样,却是陌生的。看样子似乎是认识的,但实际上不认识,不是自家的孩子,不亲近,而是隔得很远,可怕!这时,站在他俩身边的那一个走到捆在桌腿上的那一个的跟前,抱住了他,亲吻着他两边的脸颊,就像他们教导他亲吻姑姑和舅舅那样。而那一个也给了他同样的亲吻。他们俩看起来就像孪生兄弟,他们急着要出去玩耍,想到屋外生长着覆盆子和大粒的黑醋栗的地方奔跑,他们喜欢在小溪中踩着冰冷的石头蹚水,还时刻准备着去玩捉迷藏——牛蒡叶子总能确保有个最好的藏身之所。

初夏时节牧场上出现了伞菌。地窖里已经没有马铃薯,白菜都烂了,苹果全干了,核桃也已吃光,而大田作物则刚刚开始发芽,菜园里的蔬菜也是一样。只剩下做糖煮水果汤和做糕点用的大黄。

“我知道你是谁。”她说着,一面用围裙的带子把他的一只脚捆在桌子的腿上。然后跑到池塘岸边,用断断续续的声音把这一切告诉了丈夫。他俩面对面站立着,彼此望着对方的眼睛,望着,但从对方的眼睛里看不到自己,也看不到自己的思想,也看不到恐惧,什么也看不到。他们只能彼此用目光探究对方,以这种方式等待对方头一个开口说话。当他俩就这么站着的时候,他们的小儿子开了口,他什么都听见了,虽然他能听懂的还不多——至少他们这么想。“他在哪里,是不是在厨房等我,他真的长得跟我一模一样吗?我能去见他吗?”

弗兰茨·弗罗斯特的妻子牵着儿子的手,到了森林边上的牧场。在那儿他们从青草里薅出光滑得出奇的伞菌菌盖,然后用一丁点荤油把它炒熟,他们母子就拿它跟麦糁一起搭着吃。伞菌是一种触摸起来非常令人愉快的蘑菇,它喜欢人的手指的爱抚。被揉破的白色表皮散发出茴香的气味。粉红色或咖啡色的菌褶令人想起花瓣。在把伞菌切碎扔进平底锅里之前,总想触摸、爱抚它一番。除此之外,伞菌是蘑菇中为数不多的具有热性的一种。它与人体有一股亲和力。

她让孩子进屋,叫他坐到桌子旁边,就像平常要求自己的孩子一样。他听话地坐下了。

娘儿俩把白色球状的蘑菇扔进柳条篮子,而孩子已聪明到懂得如何把伞菌跟同样是白色的马勃菌区分开。因为马勃菌是粗糙的,像牛的舌头。弗罗斯特夫妇的孩子知道的就这么多。但他不知道的一件事,就是在牧场浓荫的边缘有时也生长跟伞菌一模一样的蘑菇——春天的毒蝇菌,它是缺乏叶绿素的鬼笔菌的兄弟,是一个用一只粗腿生长在森林边上矮树丛中的孤独者,是牧场上的死亡杀手。它从远处观察伞菌群,可以闻到它散发出的一种又香又甜的味道。这种蘑菇是披着羊皮的狼。

“你的儿子,我的兄弟在什么地方?我想见他。”孩子说。

它那切碎了的美丽菌体也出现在小锅中。它的一些特征在酸奶油里消失了。弗兰茨·弗罗斯特的妻子摆好了桌面,端出麦糁,配菜是蘑菇。孩子不想吃,因此做妈妈的不得不哄着喂他。她说:吃吧,祝在打仗的爸爸健康,吃一口;祝做假发的邻居老太太健康,吃一口;祝你喜欢的小狗健康,吃一口;祝村子里的人健康,吃一口;祝柯尼格斯瓦尔德的神父健康,吃一口;为在仓库里刚出生的小猫儿的健康,吃一口;为整个世界不要再发疯,吃一口。孩子的嘴巴一再不乐意地张开。

此时有个人从太阳那一边朝这妇女走来。她抬起头,看到此人是她的小儿子。与此同时她听到房子后边传来的孩子的声音,她一愣,由于惊诧而呆立不动。

夜里孩子开始呕吐。清晨,吓坏了的弗罗斯特太太抱着他赶到村子里去了,住在府邸的人们用小汽车把他送到了诺伊罗德的医院,在那里给他洗了胃。但这一切都已迟了,都已毫无帮助。第五天孩子就死了。

弗兰茨·弗罗斯特的特征是以木头盔形帽对抗行星的影响;他的妻子,一个没有名字的妇女,其特征是满头的卷发。她在屋前台阶上打扫剩余的石灰浆。崭新的房子立在她背后,在阳光下沉默着。它太年轻,还无话可说。在屋后,她的丈夫带着几岁的小儿子在池塘岸边散步。远在西方的某个地方正要打仗。

电报在战争前线寻找弗兰茨·弗罗斯特,但未能找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