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 > 感谢上帝——波兰人

感谢上帝——波兰人

上午剩下的时间他们一直在从运货马车上卸下自己的行李。其实东西并不多——一些衣服、几幅圣画、几床鸭绒被和一些镶了木框的照片。博博尔太太在稀奇古怪的炉灶下点着了火,因为她想熬点汤,可是她找不到水。她拿着锅围着房子转了一圈,找不到水井,于是便想,那些人是不是从溪里取水。最后她鼓起了勇气,去看了看两个德国妇女所在的房间。那年轻女子见到她便跳将起来。

他们就这么站立着,直到不知从哪里冒出一只猫,它坐在房间中央,开始舔自己的爪子。那老妇头一个移动身子,她从床上卷起被褥,拿进了另一个房间,而年轻的妇女和孩子们也跟在她身后走了。这时博博尔太太乒乒乓乓将锅瓢盆罐送进厨房摆放整齐。

“水。”博博尔太太说,指了指手里的锅。

“你们住这边,她们住那边。以后会有人来把她们弄走。”长官还说了这样一番话,然后便绕过他们,消失不见了。他们听见越野汽车发动时的轰隆声。

年轻的女子向厨房走去,但那老妇人冲她咆哮。德国妇女停住了脚步,站立了片刻,仿佛有些犹豫不决。后来她很不情愿地给博博尔太太指了指炉灶旁边墙上的一根制动杆——博博尔已把自己的长裤子挂在了上面。她把锅放在制动杆下边,将制动杆上下移动,水流了出来。

他们动手从运货马车上卸下鸭绒被和锅瓢盆罐。博博尔头一个走进门廊。里面昏暗,天花板是半圆的弓形结构,散发着一股熟悉的乳牛的气味。他们在寂静中拖着脚步走进一个大房间,站立在窗户对面,刹那间他们什么都看不见,因为强烈的光线使他们睁不开眼睛。长官点燃了香烟,用德语说了些什么。那时他们才见到两个妇女,一个年纪较大,头发灰白,另一个比较年轻,手上抱着孩子,还有一个小孩偎依在老妇人的身边。

“来做饭吧,炉子已经点着了。”博博尔太太对那妇女说。

“怎么啦?进去吧。”

那德国妇女拿来装满马铃薯的瓦罐,放在铁板上。博博尔太太向她解释说,他们的文件上清楚印着“临时遣返”的字样,这意味着,他们在这里不会待很长时间,还说,所有的人都在议论下一场战争。而那个德国妇女却突然痛哭失声,那完全是一种无声的啜泣,她将满腹涌出的哽咽声又吞了回去,博博尔太太甚至不知如何安慰她,于是咬着嘴唇,离开了厨房。

他雄纠纠地向门口走去,但刚刚走到门前他又显得似乎有点踌躇。他朝门瞥了一眼,敲了敲,又使劲擂了一下。过了片刻门打开了,他走进屋内。他们等待着,直到他重新出现。他不耐烦地催促他们说:

整个夏天他们就这样生活在一起。男人们迅速安装好了酿造私酒的设备,从此烧酒就像涓涓细流一般源源不断地流进小酒桶和酒罐里。当时天气酷热难耐,他们不知把自己怎么办,一到下午早早便开始灌黄汤。妇女们在共同的炉灶上一起做午饭,实际上是沉默不语,只是偶尔相互交换几个单词,既不乐意、也不自觉地彼此学习自己并不喜欢的语言,暗中窥探对方的习俗。在波兰人眼中,德国人的吃法好不奇怪:他们早餐吃的是一种牛奶酒,中饭吃的是没有削皮的马铃薯,外加一点奶酪,一点奶油,而到了礼拜天他们便杀兔子或鸽子,用来熬一锅面糁汤。第二道菜是面疙瘩,以及照例必有的罐装糖煮水果。男人们走进粮仓,去看德国人的那些机器,但他们不知道机器如何操作,有什么用途。他们蹲在房屋外边,议论着那些机器,喝干一杯杯私酿的烧酒——这样一直到傍晚。最后有人带来了手风琴,妇女们便聚集到一起,开始跳舞。他们把头一个夏天变成了没完没了的波兰节日。他们中有些人从来就不曾清醒过。他们唯一能做的事便是盲目高兴,庆幸自己劫后余生,庆幸自己终于在某个地方——一个无论怎样的地方!——安下身来。最好是不去考虑未来,因为未来是反复无常的,靠不住的;最好是唱二重唱,翩翩起舞,跑进灌木丛,忘乎所以地尽情做爱,不去看留在这里的那些德国人的面孔,因为一切都是由于他们的过错,是他们发动了这场战争;正是由于他们的过错,一个世界结束了,同示巴女王的预言中所说的一模一样。有时波兰人情绪激动,步履蹒跚,摇摇摆摆地回到家里,扯下他们家里那些德国人的圣像画,把它们抛到橱柜后边,乃至把柜上的玻璃都震裂了。他们还是用原先那些钉子挂上了自己的、非常相像的、或许甚至是一模一样的基督圣像画和带着一颗流血的心的圣母圣像画。

“喏,已经到了。”叼着香烟的人说,“过来吧,这已是你们的啦。”

秋天,他们由于天天过节而精疲力竭,又由于政府彻底忘记了他们的存在而大失所望,他们串通一气,钉了个十字架,将它树立在道路的分岔口,并且在上面写上:“感谢上帝——波兰人。”

博博尔一家来到指定给他们的村舍前面。房子看上去相当坚实,粮仓是加盖到房屋边的,而不是像应有的那样与房屋分开。小小的庭院铺上了宽石板。丁香花正在盛开。他们坐在运货马车上,谁也没有勇气头一个下车。博博尔往地上吐了口唾沫,目不转睛地望着房子的窗口。然后他忐忑不安地寻找水井,但哪儿也见不到一口井,也许水井挖在房子后面。最后越野汽车开来了,停在了他们近旁。

那个夏天波兰人没有工作——只要德国人还待在那里,他们就无须工作。他们把德国人应得的东西给了德国人。毕竟他们这些波兰人不是由于自己的过错来到这里的,也不是出于自己的奇思异想而把自己辽阔的田地撂在了东部并颠沛流离了两个月之久到这里谋生;他们根本就不曾希冀过这些陌生的石头房子。德国妇女挤牛奶,清除牛粪,然后去地里干活,或者打扫卫生;她们战战兢兢,弯腰弓背,沉默不语。只有在礼拜天才让她们歇息。她们穿上节日的服装,甚至戴上洁白的手套,上教堂拯救他们有罪的德国人的灵魂。

终于他们看到几栋村舍小屋散布在下方的谷地上,彼此相隔很远。军用越野汽车停了下来,从车里走出嘴上叼着香烟的长官。他读着名单上的姓名,同时用手指指点点:赫罗巴克,这里;万盖卢克,这里;博博尔——那里。谁也没有争论,谁也没有抗议;长官和他的香烟犹如神力——指到哪里,哪里便有了秩序,无论这秩序是什么样的,肯定要比混乱无序好得多。

秋天,政府来了人,这一次是找德国妇女的,叫她们收拾行李准备上路。年轻的德国女子情绪激动,开始打起了包裹,老年妇女坐在床上一言不发。翌日清晨她们站立在房子前面等待着。博博尔太太送她们一点猪油路上吃,一面暗自高兴从此又多了一个房间。终于来了个什么人,用德国话命令她们朝着小镇的方向走去。年轻女子拉着一辆小板车,跟别的德国人的车队会合,那些人就站立在小桥上,但老年妇女不肯走。她返回厨房,抓起一只瓷碗,已经喝得稍带醉意的博博尔试图从她手里夺下器皿。两人相互拉扯、争夺了片刻,直到那老妇女满头白发根根竖立。突然间,她几个月来第一次出人意料地大喊大叫起来。她跑到房子前面,吼叫着,将紧握的拳头举向了天空。

他们拐了个弯缓缓上坡,通过了架在水流湍急、河床上满是石头的汹涌澎湃的小河上方的桥梁,爬上绵延起伏的高原。在他们的右边升起了一轮红日。只有从这里方才看得见太阳,而从谷地里是见不到它的。太阳照亮了远方的群山和晨雾缭绕的发霉的天空。眼前的一切都在动,都在起伏着。他们之中的那些较为虚弱者,像妇女和老人都感到恶心难受,觉得要呕吐,尤其是到处都如此空寂,杳无人烟,如此陌生,以致有人甚至抽抽搭搭地啜泣起来。亲切的回忆掠过他们的脑海,难忘自己离开的那片金色和绿色的平原,难忘那安全的、上帝的土地。甚至那些在车轮旁边奔跑的狗也保持着很近的距离而不肯钻进青草和灌木丛中,它们惴惴不安地嗅来嗅去,夹起了尾巴。由于长途跋涉,它们疲惫不堪,身上的毛根根竖立起来,肮脏而凌乱。

“她说什么?她吼叫什么?”博博尔一再追问,但政府官员不肯告诉他。

政府——是个足登军官长筒皮靴的男子,所有的人都管他叫“长官”。他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烟,他的嘴唇仿佛给烟雾熏软了。他吩咐他们等着,等了几个钟头,直到听见马蹄嗒嗒、大车轰轰的声响,几乘四轮运货马车从黑暗里隐隐出现:马匹昏昏欲睡,神情沮丧。他们摸黑将行李装上这些运货车,沿着空无人迹的狭窄小街朝城市的下方走去。木头车轮发出的噪声宛如飞来的飞机的轰鸣,商店的招牌由于这种轰隆声而瑟瑟发抖。黑暗中一块玻璃松动了,落到了石头上。大家都打了个哆嗦,而妇女们则抓紧了自己的胸口。那时老博博尔意识到,他总是害怕,不间断地怕了好几年。但这没什么了不起。一辆高斯牌军用越野汽车护送这个车队到了城郊,然后出了城,沿着一条鹅卵石铺就的路向谷地驶去。天已破晓,因而他们能见到两边耸立着的高高的绿树成荫的山丘,山脚下立着一些房屋和粮仓,但所有这一切都不像农村的房子,而只像是农庄——用砖建造的大房子。老博博尔的眼睛既不习惯如此的空间环境,也不习惯这样的房子,于是他在心中暗自祈祷,千万别是这个地方。

直到德国人消失在山丘后面,政府官员返回来,为的是通知他们,说他们的村庄已经不叫艾因西德勒,而是有了个新的波兰名称,从现在起叫作皮耶特诺。同时博博尔也获知,那德国老妇人是在诅咒他。

此处无人主管:没有任何国家,政府刚刚是他们自己梦想中的事,但它却在一天夜里突然出现在小城镇的月台上,在那里命令他们下车。

“她咒骂你,对你说了一大堆蠢话,她说:‘但愿你的土地颗粒无收,但愿你孤独一生,但愿你一直疾病缠身,但愿你的牲畜纷纷倒毙,但愿你的果树不结果子,但愿你的牧场连遭火灾,烧得寸草不留,田地给洪水淹没。’她就是这么吼叫的。”政府官员说着,一根接一根地抽着香烟,“不过,只有蠢货才会把这些话放在心上。”

有时火车出人意料地突然开走了,那些看得出神,又莫名其妙的人就赶忙去追赶,他们沿着铁路奔跑,手里提着要掉下来的长裤。情人们留在了干草垛里;心不在焉的老人们把脸转向了陌生的地平线,迷失在拥挤的月台上不知所措;孩子们为丢失爱犬哭哭啼啼,那些爱犬正徒劳地在附近的小树下撒尿做记号。必须冲火车司机高声叫喊,让他停一停车。司机或者没有听到喊声,或者忙于赶路,总之没有停车。然后被落下的人就得去寻找开走的火车,请求士兵顺便带他们一段路去追赶火车,到那些临时的遣送机关去打听,在各个火车站的墙上留下讯息。最糟糕的是,那些火车没有目的地,没有任何预定的停靠站和终点。只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朝西开。在铁路枢纽站它们一会儿向左拐,一会儿向右拐,但总的来说,有一点基本不变,那就是跟着太阳走,始终在与太阳赛跑。

 典出《圣经·列王纪上》10:1—13,示巴女王觐见所罗门。

最让他们感到惊愕的是,一切都组织得如此糟糕。但又有什么是他们能够预期的呢?战争刚刚结束,他们便乘上了火车,进行长达两个月之久的长途旅行,穿越了整个饱受战争蹂躏的国家。他们路过的一些瓦砾堆尚在冒烟。火车在长满青草的铁路小站往往一停就是一两个礼拜,谁也不用问原因。乳牛就只好在铁路道轨之间放牧。那时他们便燃起了篝火,而妇女们则煮上了马铃薯汤。他们中谁也不知道究竟要到什么地方去。诚然火车上有位列车长,但他难得露面,每次出现总是带着神秘的表情反复说:“明天我们就开车。”但是到了明天,火车继续停在那里不动。他们不知是否该拉出匆忙打包的锅,重新烧旺篝火,削马铃薯,煮马铃薯汤。有时他说,那边有许多完整的村庄在等待着他们,空出来的石头房子正等着他们去住,房子里的一应家具他们做梦都想象不到。说他们到了那里就会享有一切。“你一进门。所有的东西就全都是你的了。”于是那些奶孩子的年轻妇女便幻想装满丝绸连衣裙的衣柜,幻想高跟皮鞋、带镀金拉锁的手提包、镶花边的餐巾和雪白的桌布。他们带着映入眼帘的种种人间财富的诱人图景沉沉入睡。清晨她们醒来的时候,给露水弄得又冷又湿,因为车厢没有车顶,只有几块木板,她们的丈夫巧妙地将这些木板改装成了顶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