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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回花神庙

后来,燃放爆竹,乒乒乓乓响成一片,主持颁奖的人讲话,请父亲上台颁奖。讲的话不外是鼓励花农们努力把花种好,念获奖者的名字。有的发给银盾,有的发给锦旗。发的奖金都是用红纸包的银圆。台上台下掌声、说话声和欢笑声此起彼落。这时,我看到一面大红锦旗上中间写的字是“奖给花龙王”,父亲将锦旗连同装着银圆的红包授给一个瘦高个儿的花农时,同他握手。那个得奖的花农十分激动,鞠了躬,又鞠躬。胡二陪我站在台下,平时不爱说话的他这时忽然自言自语地说:“他得奖大家都服气!”说着,用力拍起巴掌来。我说:“他花种得好?”胡二点点头:“那是一点都不假!我种兰花、种牡丹都是跟他学的!”

颁奖,是在庙外搭的那个戏台上开始的。花农来得真不少,男男女女,穿着新衣服,穿着鲜丽衣服的都来了!走高跷的、敲锣打鼓的、玩杂耍的、吹喇叭的、敲太平鼓的、唱小调的,用竹竿拴着鞭炮准备过一会就燃放的都有。真是摩肩接踵,熙熙攘攘。

后来,又继续发奖。但父亲发着奖时,由于我的自以为是闹了一个笑话,我见锦旗上写的是“花龙王”,认为写错了字,父亲在发奖,我从口袋里掏出钢笔,从身上带的小本子上撕下一张纸写了个条子给父亲,说:“爸爸请注意!锦旗上的‘花农王’错成‘花龙王’了!”我急急忙忙让胡二赶快把纸条递给父亲去。胡二拿了纸条挤出人丛快步到了台前将条子递给了父亲,父亲立即看了我写的纸条,忽然笑了!说:“哈哈!我的儿子今天也跟着我来花神庙了!他刚才看了锦旗,发现锦旗上写的是奖给花龙王!他说应该是‘花农王’!写成‘花龙王’是错了一个字,大家说,错了没有?”台下忽然像开了锅似的许多人都大声叫喊:“没有错!我们愿意要‘花龙王!’”这一下,使我脸红了!只听父亲说:“用‘农民’的‘农’字也是对的!但用‘花龙王’是经过研究的!海里有海龙王,花神庙这儿的花农们种出了花的海洋,你们是不折不扣的花龙王!龙是尊贵的中国古代传说中的吉祥物。我听说这个问题是经过研究征求了大家的意见后才定下来的!大家不反对吧?”

庙宇大堂中有一盏琉璃灯高悬在正中央,人来得多了,烟火缭绕,香火呛人。我当时年岁小,急着想跟随父亲转一圈就出去到外边呼吸点新鲜空气。但来的农妇年轻姑娘太多,有点堵塞,好不容易才挤了出去。

台下轰地响起了一片“不反对”的声音。我当时听了十分局促。

陪同介绍的人能倒背如流地说出每尊花神的名字,我听了却记不得。隐约记得介绍的人说:“古代宫廷中有司花之官,民间则有花神,花神分男女,但这花神庙里供的百花娘娘,是女性,陪供的都是女的花神。”他说了一串名字,我依稀还记得他说:“二月花神是兰花,四月花神是牡丹,九月花神是菊花……”又说,“屈原、李白、陶渊明、苏东坡都是男性花神。”这记忆在我脑中长期存在,但我却没有当作一个问题来研究过。

父亲继续很简短地讲了些话,大意是:发奖是为了表扬大家,鼓励大家以后把花种得更好更美,但是能得奖的人极少,许多应该也可以得奖的人可能没有能得奖,这是因为花的种类很多,评奖时也没法用秤来称一下谁第一谁第二。花各种各样,没法说梅花一定比兰花好,菊花一定比玫瑰强,你爱牡丹我爱桂花,他可能爱荷花。因此,今天让我发奖,我只能说:得奖的光荣,未得奖但花种得出色的人也光荣。优秀的种花者,谁也不能代替谁或者贬低谁。花神庙是有许许多多花龙王的,我向大家表示敬意,向得奖的花龙王祝贺,也向未能得奖的花龙王表示祝贺和歉意。我知道大家并不是为了得奖才种花的!凡努力种花的人都是花神,值得尊敬。

跨进了花神庙,见一些年轻的农家妇女在梳妆打扮,有的忙着盘发髻,有的梳着长辫,有的头插鲜花,她们提供香烛都在百花娘娘座前顶礼膜拜,那“百花娘娘”穿着彩衣,脸上涂脂抹粉,戴着凤冠,她占据着庙中央的地位,周围和两侧陪她的是百余尊法身不大的花神,每一种花都有一个花神:海棠、芙蓉、牡丹、蔷薇、月季、茉莉、茶花、杜鹃……衣着鲜艳,只是已经染尘湮旧,虽然亭亭玉立但造像形态大同小异称不上生动多姿。

父亲当时说了这番话后,主持人和花神庙的许多花农都说父亲说得好!坐马车回家的路上,父亲问胡二有什么感想,胡二说:“先生你说得对,说得好!”出乎我意料的是父亲突然从西装口袋里摸出皮夹,取出一个红包递到胡二手里,说:“现在,先生给你发奖!谢谢你把家里的花种得这么好!”那时,在南京,一般被雇的人总称主人为“老爷”的,但父亲是新派人物,不让称“老爷”只许叫“先生”,也不许称我和哥哥为“少爷”,只许叫我们的名字。在马车上看到胡二从父亲手中接过红包的那种欣慰的表情,印象至今仍在眼前。胡二话少,当时只说了四个字:“先生真好!”

这是个规模不大已经古旧的庙宇,门口有“花神庙”三个字的大匾,披着旧了的红布。这庙红墙青瓦,没有殿塔亭坊,画梁金碧已有几分风尘残颓。旧墙斑驳,青苔处处,一些过了冬的乱草略泛青绿,庙前一条水沟上铺盖着石板,水声微响。两侧有松柏和杨树,已经嫩绿好看。几条驴子,是摆摊的拴在树上的,常常踢蹄拂尾。庙外远处,是种的菜地。庙前庙旁真是嘈杂,人声起落,花农的摊子上,有美丽的鲜花,胡二一直跟在我身边,有时同他熟识的乡亲打招呼说话,有时指着一些绮丽出色的鲜花告诉我:“这些都是花房里培育出来的。”

我们离开花神庙之前,父亲从花农们摆设的店摊上买了两斤茶叶带回家。茶叶是用茉莉花和白兰花窨成的瓜片,颜色碧绿,主持颁奖的人向父亲介绍:“花神庙出产的茶叶从清朝乾隆年间就开始了,远近闻名,据说作为贡茶向清朝皇帝进贡过。”又说,“人说好茶不漂,漂茶不好。这里的茶叶冲水就沉,翠绿清香,您回去试试,一定会喜欢。”

我们坐的马车到了花神庙,我出乎意料地看到花神庙热闹得像过年时的夫子庙一样,人多嘈杂,摆摊卖花木盆栽的,卖各式花盆的,卖吃食的,围观杂耍的,敲锣打鼓的,卖茶叶的……使我既感到新鲜也感到快乐。发奖时用木板搭的戏台似的一个大台早已搭好,有些小孩在台上嬉戏玩耍。我们的马车到后,就有人来迎接,可能是些乡镇长一类的人,然后就陪我们进花神庙游览。

以上是春天里的事,到了夏天,8月间上海爆发了“八一三”事变,日寇从8月15日开始,就连续派大批飞机轰炸南京。日寇的滥炸,逼使我们离开南京,后来由安徽去到武汉。家中的房屋等全部交由胡二等管理,从此,我就离开了那个有美丽大花园的家。

抗战爆发的1937年,我正好是上初中成为中学生了。“百花生日”那天,天气晴朗,父亲由朋友陪同,带了我雇了敞篷马车去花神庙。平时,父亲和我是难得坐马车的,但父亲喜欢坐马车,他带我游历苏州、无锡等地时总爱雇马车坐,听着马蹄声“嘚嘚”地响,看着四下美景,闻着花香,马车不快但也不慢,比坐轿车透气而且舒适。他的朋友是知道他爱坐马车出游的,所以虽然从城北去城南郊区的花神庙相当远,却专门雇了高头大马拉的既新又干净的马车上路。当时爱花的人们有个组织,每年在“百花生日”这天总要在花神庙给种花特别出色的花农颁奖。颁的奖是银盾和大红锦缎的奖旗,还发点奖金红包,鼓励花农把花木种得更加出色。主事者由于父亲是个名人,爱花又有花园,也捐过款赞助他们这种活动,所以特地邀请并陪同父亲去颁奖。那天正好是个星期日,父亲就带了我去,并且特地招呼胡二一起去。胡二四十多岁,身强力壮,听父亲要带他去,显得特别高兴。他是个话很少的人,但看得出他的激动。

日寇战败投降,1945年8月抗战胜利,这时父亲因抗日献出生命已经五年多了!我在1946年从抗战大后方重庆回到南京,第一件事就是回到城北洞庭路10号探望故居和故园。但房屋已经严重损坏,门窗均无,从楼下仰望可以看到天空。胡二等早已不知去向,故园更是一片荒凉。前面的池塘已被用土填没,所有树木花卉砍得精光,乱草丛生,早先的花园已经连一朵野花也没有,凄凉的情景使我伤心。侵略者的铁蹄和残酷就是这样蹂躏伤害中国人民的。1937年12月开始的那场日寇进行的南京大屠杀,使南京被杀戮的军民达到30万人之多,我当时做记者采访了日寇的南京大屠杀。并且知道花神庙一带曾遭日寇残酷杀戮。我特别关心花神庙的情况。当日寇大屠杀后,到处是尸体,日寇要求用掩埋、焚烧、丢入江中等方法“加紧处理尸体”消灭罪证。当时有红十字会及慈善机构崇善堂组织的掩埋队,也有伪南京自治委员会下属的区公所都组织劫后余生的市民成立义务掩埋队努力做掩埋尸体的事,据“难民义务埋尸队”队长芮芳缘老人提供的材料档案记载:“由南门外附廓至花神庙一带,经四十余日之积极工作,计掩埋难民尸体五千余具,又在兵工厂宿舍二楼三楼上,掩埋国军士兵尸体二千余具,分别埋葬雨花台山下及望江矶、花神庙等处。”

花神庙不知不觉间成了我一处向往的地方,但到抗战爆发的那年——1937年我才有机会跟父亲去那里游览了一次,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南京由于曾是六朝(吴、晋、宋、齐、梁、陈)古都,寺庙自然出名,“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像“花神庙”这样一个小庙本来名声不大,但因为它的独特性所以也不会被淹没。花神庙周围的村庄连成一片,地名就叫“花神庙”,许许多多花农,每到一年的农历二月十二日——“百花生日”的那天,他们都要到庙里烧香礼拜。花神庙并不大,但环境幽谧美丽,高耸的浓绿大树很多,集市上卖花和买花的人在各种花卉树苗之间买卖交易。不少年轻的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农家姑娘在庙里烧香膜拜,既热闹又别致。据说,祈求时说出自己的心愿,都能在以后的日子里得到实现,平时,为买卖花木到花神庙去的人不少,到百花生日那天去花神庙游览的人就更多。

花神庙所遇到的劫难是有案可查令我心酸愤恨的!我常想念着年少时教我种花的胡二,曾带着怀旧与思念的感情去过花神庙。那里经过浩劫显得败落,庙虽残,但仍存在并由百姓做过维修,花农已经减少,打听胡二下落未得知晓。西风斜阳、衰草凝绿,我站立凭吊,离开后心情咨嗟,悲恨相续。

随着父亲的爱好,我也学着侍弄花草了!南京中华门外雨花台南麓有个出名的花神庙。那儿的花农以种花为主,“千家养女先教曲,十里栽花算种田”。当时确有这么个传统。我家请的一位花匠胡二就是从花神庙请来的。他开始尽心尽力。从他那里不但使我们知道花神庙可以买到各种花木和花种,可以买到花农们用茉莉花窨成的香茶,还知道种花该讲究时节,松土、锄草、施肥、浇水等都不是随意胡乱摆弄的。甚至有的花还需要剪枝、嫁接。总之,种花有技术,有许多的经验和教训,也有许多的手段和时机。时令不对,不行;有的花爱浇水,有的花水浇多就不行。种植的方法和关心的程度达不到要求也不行,如此等等,真是要看到美丽的鲜花,环境不好,气候不好,不费时间和力气也是不行的,如此等等,道理慢慢我似乎懂了,但懂了也未必就能把花种得苞多叶茂,种得那么灿然美丽,花园的美丽还是靠从花神庙请来的花农胡二和父亲的耕耘。

今夜,在梦中,我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时代,去故园里看到美丽的鲜花灿烂开放,在花神庙的花农中间享受到那种可爱的欢乐!于是,心上涌起了一种难以形容的美好的感情。一切都会过去,但过去的事会留在记忆中,会在梦中重新出现!做梦真好!有梦真好!我终于写下了上面这些,连同梦境和往事,但天已亮了,我又有睡意了!

花季随着春夏秋冬四季重复轮回,花园里总有繁花似锦,花木使人赏心悦目,爱花的客人来家里时常会对着花木赞叹:“花真可爱……”

于是,关了桌上的台灯!我带着疲劳又躺上床打算再睡一觉了……

抗日战争前,年少的时候,家住南京城北洞庭路10号。屋前有个两亩地不到的大花园,花园前端,是个种有荷花漂满浮萍的清水池塘,塘边遍植垂柳,可以钓鱼。花园两侧,围着高高的竹篱。园中央有个六角亭,父亲可以请客赏花饮茶或设宴。花园左侧,有一小片翠绿的竹林,植有四季常青的雪松、龙柏,铺满着草地,搭着一个紫藤架,种有珍珠梅、紫荆、迎春、蜡梅、红梅、红枫……花园右边,有个花台种的都是各色草本的花卉,像万寿菊、太阳花、鬼脸蝴蝶、指甲花、石竹、凤仙之类。花园右边其余大片土地最远处集中种的是牡丹和芍药,占地十几平方;然后是种的玫瑰、月季和蔷薇、月月红之类,再过来就是菊花的领地。品种繁多,有的是盆栽,有的就种满在地里。秋季时,色彩缤纷,种类各异,名称有孔雀开屏、黄金印、珠帘飞瀑、猩猩冠等。再过来靠近门旁一带,就是盆景和盆栽花木的区域。盆景的盆有瓷的,有陶的,有紫砂的,盆内树桩、山水、植物都诗情画意,令人赞美。父亲不吸烟、不喝酒,但却爱花种花,喜欢好的盆景,他常将挑选出的美丽雨花石放在盆景里的水中搬放到客厅里供人观赏。除这许多盆景外,有许多盆栽的兰花。兰花有的据说很名贵,父亲也喜爱,但我那时年岁小,并不太欣赏。我宁可抓着一把把草本的花籽撒在花台上看着花籽很快出芽、长大、开花,不愿去关心兰花的那种慢吞吞的幽雅和难能可贵的开花。

(本文刊于2013年第9期《散文选刊》)

年老了容易怀旧,夜间又常常多梦。许多往事,每每在梦中出现。昨夜,我突然梦到自己又回到了南京。不但看到了当年的故居和故园,还去了当年游览过的花神庙。醒来失眠,天还未亮,却又神驰往昔种种,忍不住开灯起来,铺开稿纸,拿笔写下这篇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