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前,树影儿参差疏落。我送老魏到门外,并对他说:“不会吓着的!”说实在的,我倒真想见见陈大娘。我见过那么多的母亲,听到、读到过那么多的歌颂母亲的故事和诗篇,哪承想有这么特殊的一位疯母亲呢?要不是十分疲乏,真想立刻请老魏带我去看望陈大娘。但脚底疼痛,浑身骨头像散了架似的酸懒,才没有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自己思忖:明天去看望老人家吧!……
老魏这回真的要走了,他咬着烟袋杆,刚跨步出屋,忽又侧转脸来:“她知道,外边来的人都住在这屋里,要是来了,你别给吓着,也别将德明的事露了馅就行!”
秋虫奏鸣,四下里一片寂静,月光美极了,水银般泼洒在门外,将婆娑的枣树叶稀稀落落映照下来。小油灯的光线微弱,屋里弥漫着熏蚊子的草绳的怪味,嗡嗡的蚊群已被赶跑了。我揿熄烟蒂,又倒了一碗开水,正想喝点水然后再倒水抹抹身子,忽然看见月光下一位头发银白、中等身材的老大娘朝我屋门口走来了!……一会儿,她就伫立在门口了。借着灯光和月光,我见她梳着髻,瘦瘦的,长得十分慈祥。她身板硬朗,穿一件干净的薄蓝布大襟褂子,下身是条黑布裤子。我正想请她进来坐,她已经开口了,神情和蔼,皱褶深深的眼角里隐约含有安详的笑意,用一种母亲对年轻人的亲切口吻说:“同志!……”
我点点头,心里叹着气,体味着老魏的话。
我忙张开双手搀扶她到屋里唯一的一张有靠背的椅子上坐下,叫了一声:“大娘!”忙给她斟水。
老魏思索着说:“也许,是因为她疯了吧?……也许,本来就不指望要跟着儿子去享福。只要儿子好好干革命,她就满意了,活着就有想头了。她那颗心是金子铸的!”
她含着慈祥的笑容看着我,笑得使我想起我的母亲。她接过我给她的水碗,双手捧着,眼神温暖地说:“你是从俺德明那里来的?你认识俺儿子德明吧?”
听到这里,我黯然了,也不知怎的,心里像泡了醋似的,我不禁问:“儿子从不来看她,她倒也不想去找儿子?”
我按照老魏的叮嘱,连连点点头:“对对,大娘!认识!认识!”
“是啊,”老魏喷着烟说,“要说疯,也就只表现在两点上:一是一双一双不停地纳鞋底,做军鞋,板板正正地做好了就交到大队里来。这些年来,我们也总是不断给她送布、送麻、送针锥……她做的军鞋数不清有多少双了!如今不要军鞋了!那些鞋卖了的钱就都用来花在她身上。二是只要外边来了人,她就以为是她儿子德明的战友,她必定要来看看,问问德明好不好,只要点头回答她:‘德明好着哩!’她满意了,就没事了。要不,她就很伤心,回去一个人流泪,忘了吃饭喝水……”
她笑了,无限欣慰。如果说,说谎会使人感到内疚的话,此时,我虽说了谎,却不但可以毫无愧色,而且心灵得到了安慰。
“那怎么说她疯了呢?”
她果然又轻声问道:“俺儿子德明,他好?”
老魏吧嗒吧嗒吸着烟说:“她不打人不骂人,也从不吵闹。她是五保户,受到照顾,但直到现在,她生活能够自理。自小有劳动习惯,还非要干点集体活不可。掰玉米、摘棉花什么的,她见了都抢着干。”
我按照老魏的叮嘱,装出一副高兴的样子,连连点头说:“好!好!”其实,肠牵情系,我的心里又酸又苦的,想多讲几句,终于哽咽着讲不出口。
我摸出香烟,递一支给老魏。他扬扬烟袋杆说:“我有!”我就自己点着火,一边吸烟一边心情沉甸甸地问:“怎么不一样?”
大娘那细长的眼睛里溢出了激动的神态,又无限欣慰地笑了,笑得我虽然心酸,却觉得谎说得应该。我宁可伤自己的心,不能伤一位白发慈母的心呀!
老魏闷闷地点点头:“是啊!从那就一直没好。不过她这疯跟别人不一样。庄上男女老少对她都特别尊重。”
用棉絮做成的小油灯的灯芯,摇曳着橙色的火焰,映出一圈朦朦胧胧的光环。她又问了:“德明,他干得不孬?”声音里有对儿子的期望,也有自豪。
我忍不住问:“她现在还疯?”
我连忙点头,软语温言地安慰她:“嗯,他干得可好了!今年可能又能立功!”我的声音像飘忽的游丝,心里却在恳求宽恕:“原谅我信口开河在骗您吧!好大娘!……”
“是啊!”老魏喷出一口浓浓的烟雾,说,“她年轻的时候死了男人,家里贫穷,就守着一个贴心儿子,好不容易拉扯大了。她是妇救会的,为了打老蒋,决心送独子参军。但儿子走了,她不能不想。她要儿子革命,又想念儿子,心里老是憋着,能不疯吗?”
她突然掉眼泪了,两滴清泪从眼眶里流出来。月光透过薄薄的窗帘照着她的脸和晶莹的泪水,反射出纯净、圣洁的光辉。她撩起衣襟擦拭眼角,但慈祥的脸上依然停留着欣慰的笑。我心里仿佛掀起了巨涛狂澜,费了咬牙的力才忍住了泪。我动感情地说:“大娘,您老人家是位好母亲,您儿子是位好军人!天不早了,我送您回去歇着吧!”
“疯了?”我慨叹地问。
她摇摇头,嗫嚅着说:“不,俺坐一坐。看看你,你是俺家德明的同志。”说着,她手捧水碗,安详地坐着,喝一口水,用满含真情的眼睛望着我,就像一个母亲疼爱地望着自己的孩子,显得那么满足,那么幸福……我浑身热血沸腾了,平时,听别人叫一声“同志”,很无所谓,今夜,大娘这一声“同志”,竟使我如此触动心弦,又像热焰炙心。
他从腰里拔出短烟袋杆来,在灯上点火吸烟,说:“咱这村上,有位军烈属陈大娘,是个孤老五保户,今年六十九岁了。解放战争时期,四七年打孟良崮,她亲自给独生儿子陈德明牵马戴花,送去参军。德明参军后,入了党,当了排长、连长,立过几次战功,一直从山东打到长江边,又渡江打到了江南。可是,四九年冬天,不幸在浙江牺牲了。陈德明牺牲后,通知当时耽搁了,没及时传来,一直杳无音信,过了两年,通知来时,陈大娘却已经疯了。”
一会儿,我听到她长长舒了一口气,仿佛是牵挂着一缕已逝韶光,释放出郁结在心底深处的无穷思念和忧愁。那是一种奇异的感悟。大娘在想什么?想儿子德明小时候在身边牙牙学语时的难忘岁月?想那战火纷飞年代碾小米做军鞋送军粮的火红时光?想妻送夫母送子参军时亲自牵马戴花的激动心情?……啊!啊!我心潮翻腾,眼睛不知不觉湿润模糊了!
窗外,是一棵枝枝杈杈的椿树,离屋挺近,月光扑朔迷离地穿过枝杈洒下来,月影朦胧,我诧异地问:“什么事?”
又过了一会儿,她站起身来,依然慈祥地对我笑笑,说:“同志,俺,回去了!”我刚要上前搀扶着送她,只听见外边“噔噔”响着一阵脚步声,原来是独臂老魏满头是汗甩着左衣袖出现在我的屋门口了!老魏用眼瞅瞅我,似乎知道没出什么事,放心地用那只未曾残废的右手扶着大娘,像一个孝顺的儿子搀扶老母那样,说:“大娘,俺扶您老人家回去!俺扶您老人家回去!不早了!”瞬间,从老魏对大娘的态度上,我就深深爱上了这个大队党支书了!我和老魏一边一个扶着大娘,踏着月光,循着幽静、蜿蜒的石板小道将她送回住处。远处的山峰,黑黢黢、蓝幽幽,像一幅泼墨山水。一路上,大娘没说话,但显得高兴,到了她的住所——那是一片薄薄的柳树林掩映着的一所山区青石垒成的房屋——我才知道她就住在老魏家的一间朝南的北屋里。这样,显然便于老魏一家照顾她的生活。几株桃树和石榴树斜斜地在月光下映出荫翳。进了她的屋子,老魏擦着火柴掌了灯。屋里洁净,门口的大水缸里满满盛着清水,该是老魏挑的吧?肯定是的!东墙上贴满了给军烈属的奖状和慰问信……老魏像个孝顺儿子似的,用仅有的那只右手攥着一把大芭蕉扇子,一下又一下给大娘赶帐子里的蚊子。我扶大娘躺下,轻轻放下了帐帘。然后,老魏吹灭了灯同我一起走到屋外。临别时,老魏听我讲了同大娘谈话的经过,放心地低声说了一句:“今夜,大娘能安心睡个好觉了!”
老魏是个忙人,接待我的时候,有好几拨人来找他,谈这谈那,他安顿好我,似要走了,忽又想起了什么,说:“老王,有件事,我告诉你一下,免得受惊……”
月光缠着山区常有的那种轻雾,周围犹如梦境,南旺庄像是沉睡一般的宁静,只偶尔听到远处有几声狗吠。那夜,我虽疲劳,却独个儿静静理着心事,失眠了!一个游子的心被搅乱了!月亮西沉了,星星疲倦地隐没了,我仍辗转反侧,听着秋虫吟唱,我老是想着陈大娘的事,也老是想着自己的母亲。战争年代,母亲为了掩护和营救党的地下工作者,做过许多工作。为儿子当年那种狂热和冒失,写那种可以惹祸的文章,做那些可以惹祸的事情,她不知担过多少心,伤过多少神。多少年来,她仍在江南那个城市里住着,我同她离得千里迢迢,平时也总寄点钱去,写封信去,但我却从没有像这天夜里如此思念母亲!这样感到自己对母亲怀有如此深刻的歉疚!夜里起了风,院子里的青枝绿叶瑟瑟抖动,灰色的枝影在窗帘外扑来打去……我流泪了,也说不清是为陈大娘和陈德明流的,还是为母亲和我自己流的……
我见到了魏立武,给了他介绍信。老魏约莫四十多岁,朴实健拔,黑黝黝的,是个残疾转业军人,左臂早已截去,甩着一只空荡荡的袖子。他安排我吃了点冷锅饼外加热开水当晚饭,然后又将我安置在大队办公室旁的一间瓦屋里住宿。这间瓦屋,屋前种着树木花草,房顶上结着朱红色肥硕的大南瓜。屋内有些破旧桌椅摆设,挺干净,也还宽敞。实际就是大队的“招待所”。地区或者县里来了干部都让住在这儿。初秋时节,蚊子嗡嗡地成团飞舞,天也还有点燥热。老魏用右手提来了竹壳热水瓶,放下瓶,用桌上的小碗倒了一杯水给我,又用右手熟练地从裤兜里掏出一盒火柴。他拾一根火柴把火柴盒朝空中一扔,顺手“刺”的一下就擦着了火柴,点亮了桌上那盏小油灯,再用小油灯蹿蹿的火苗燃起了一根艾草绳熏蚊子。我简单说明了来意。他一脸诚挚连连摇头说:“我没啥好说的,你安心在这儿住两天,看看我们这个庄子,多找群众谈谈。今天累了,早点歇着,洗洗脸烫烫脚,有事明天再办!”我确实累了,只好说:“行!”
以后,我离开了南旺庄。离开的那天,下着初秋常有的那种霏霏牛毛细雨,远近的山峦一霎时笼罩在白茫茫的雾气中。村庄上许多人家的瓦檐上飘浮着炊烟。我去看过陈大娘,但只按照老魏的叮嘱远远地悄悄地看看,并没有近前去向她告别。村头地边种满了翠蓬蓬的紫穗槐,像一层层绿云。我站在紫穗槐旁张望,见她正独自坐在家门前的一棵巨大的老榆树下。老榆树大伞似的挡住了纤纤雨丝,她带着一种守候的表情,不声不响地拿着长长的线在一针一针纳鞋底,间或抬头望望远山,把缝针在白发上磨磨。她又在做军鞋了!……当年那场战争早已结束,沂蒙老区的南旺庄除了她早已没有妇女再做军鞋……我静静看着,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情……哦,这南旺庄的日子,在她拉针引线之间,给人一种多么崇高而隽永的印象啊!……
南旺庄是一个四面青山屏障的村子,听说那里有一个干实事关心群众的好支部书记魏立武,我想去采访他。我挎着一个大帆布包,顺着一条林间小径逶迤上山。盘着山绕来绕去,途中还绕岔了道,顶着火盆似的日头,多走了三十多里冤枉路,直到傍晚,暮色从背阴的山谷里升起来浸染着整个青山,我才拖着酸痛的双腿到达南旺庄。一天走了一百多里山路,我浑身汗湿,疲劳透了!
(本文于2012年12月15日改定,刊于2013年第2期《四川文学》)
那是上世纪60年代。1964年,华东地区要举办戏剧会演,山东省委宣传部要我写一个剧本供剧团演出。我决定到沂蒙山区去深入生活,搜集素材。初秋九月,一天黎明,我离开了蒙阴县的沙沟到南旺庄去。
[1] “所思在远道”取自《古诗十九首》第六首中的一句。
时光飞逝。这个故事已是四十八年前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