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百岁回望 > 生生不灭七色光

生生不灭七色光

以后,一过多年。这事快全忘了。解放战争时期,1947年冬在上海,一次,有位地下党同志约我去偏僻的曹家渡工人区一个老工人家秘密会面。我们商定一个约会见面的标志,不知为何,我突然想起了吹肥皂泡:既醒目,也方便,不会引起注意。让老工人的小孙女在门口吹肥皂泡玩。她在,意味着安全;没有小女孩吹,赶快另换地点接头。那是个冬日的晴天,“飞行堡垒”的呼啸声时而驰过,那贫穷消瘦的小女孩蓬松着小辫在门口阳光下吹肥皂泡,使我蓦然又想起了那双浓眉和大眼,这时,我已接受党的教育,张老师成了我第一个接触的共产党人。他在何处?已不可知。但他曾将美种植在我幼小的心灵中,我遂会为对美的忆恋铭刻下对他的记忆。

一天,飘大雪,我又站在校门口附近凝望犯人们。突然,我看到劳动完毕被押回去的犯人中,有一个高个儿远远隔了深沟透过迷茫的雪帘在盯视着我!雪花纷纷扬扬,我忽然发现那张脸上两道浓眉、两只闪烁的大眼很熟悉。惊心动情,我几乎叫出声来:“张——老师!”但犯人一下子就被押走了!一切烟似的消失了!一连几天,我心头酸酸的,下课后总在校门的护城河边呆望。但再也没有发现那两道浓眉和两只大眼。会真是他吗?谁知道!谁能说!人生似乎有很多遗憾的事,也常多难以完全肯定或否定的事。

岁月将昨天抛向无边的天际,若干年后,又发生了一件依然是弄不清楚却又使我惊心动魄的事。60年代初,一个秋风秋雨的日子,我在虎踞龙盘的南京城冒雨凭吊雨花台。风摇树丫,雨扫窗棂,步入纪念馆,看到一张有点模糊的烈士照片,使我像瞥见了红旗与硝烟,想起了黑夜和黎明,生与死的搏斗……照片上的简介:是一位姓陈的烈士,30年代初参加中国共产党,先后在北京、南京、江西、上海等地做党的秘密工作。两次被捕,出狱后斗志更坚。1948年12月27日夜被敌人活埋于雨花台,时年四十岁,其具体事迹大半湮没,难以查考。这像他,又不像他。两人姓不同,一个姓陈,一个姓张,可是做秘密工作改名换姓是常事。如何探微发隐?谁能回答我?

六年级时,我在大石桥畔的中央大学实验学校念书。学校对面是有名的“模范监狱”,关政治犯的。监狱有土红围墙,防止犯人逃跑,四面有护城河般的深水沟,沿河开辟了大片菜地。白天,常有脚戴铁镣的犯人被带枪的士兵押出来松土、浇水。什么是政治犯?不太明白。共产党人是政治犯,倒是知道。当时,南京中华门外雨花台,是杀人刑场。年复一年,总在那里枪毙、活埋共产党人。这些犯人就是共产党吗?带着好奇,放学时,我爱在校门口附近张望犯人们,呆呆看着他们脚踝上当啷作响的铁链,看着他们苍白严肃的面容,看着他们的灰色囚衣,看着吆喝他们的武装士兵,心里充满怜悯。

有使我感动的东西充溢胸口,眼皮酸涩,我心头倏然卷起萧萧的秋风秋雨……

20世纪30年代中期抗日战争前,我在南京城南芦妃巷小学念书时,有位高个儿浓眉大眼的张老师教自然课。讲到太阳七色时,那天他带全班同学在阳光下吹肥皂泡。飞舞在空中的肥皂泡上反映出太阳的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孩子们看到了都特别高兴。一会儿,起了风,皂泡刚吹出来就被风卷走,啪、啪地炸光了。有的同学大声叫嚷:“没法吹了!”“吹出来就没有了。”……张老师高声笑道:“别怕风大,吹吧!吹吧!干什么事都不要泄气!”那天,几十个蹦蹦跳跳的男孩女孩兴高采烈,被自己不断吹出来的大大小小的七色皂泡缠着身,是一种梦境似的、神话般的美妙场面,在我心上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只是,不久以后,张老师不教我们了!不再见到他来上课了!听说他被宪兵抓走了。当时,年龄小,张老师叫什么名字也弄不清。但觉得这么好的老师怎么会抓起来了呢?

岁月如水,一切都流逝了。唯有真正的历史画面是一种永恒的存在。记忆中的颜色也许已经斑驳,有光明的太阳在天空照耀,肥皂泡反映出的七色光彩始终新鲜、美丽。肥皂泡飘然会随风炸碎,只要有人继续不断地吹,它会重新在空中自由飞翔。这不也是生生不灭的信念和境界吗?教我吹肥皂泡叫我不要泄气的人早在我的生活中消失,但他的启示始终与我的生活和斗争同在,留在我心头的美感与萧萧风雨的意境,永远不会消失。那么,这个美的故事是该写下来的,不是吗?

记忆早已遥远,印象依然在心。

(本文刊于2010年1月《深圳警察》)

生生不灭七色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