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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晚

“没必要。”我以为他会为差一点要了我的命而向我道歉,结果他对那件事根本提都没有提。

“没什么,先生。我是来……做午饭的。”

“先生,您一定得吃点东西。不吃东西可对身体不好……求您了,先生。”

“什么事?”

他叹了口气,让我进了屋。

我一上午都在等待着传唤铃声的响起,但始终没有等到。我下午上到了十三楼,按了门铃后等待着。他开了门,眼睛红红的。

既然她已经走了,我知道该轮到我对他尽妻子的责任了。我得保证让他吃好,睡好,不变瘦。我做了午饭,我伺候他,我洗盘子,然后下楼去等铃声。我八点钟再次坐电梯来到楼上,把耳朵贴在门上仔细听着。

“到死都对主人忠心耿耿。像你这样的仆人现在已经找不到了。”

里面没有任何动静。

“她只是出去透透气,然后我就开车带她回来了。门卫肯定眼睛瞎了。”

我按了门铃,没有人应答。我知道他不会外出,毕竟我是司机。如果没有我,他能去哪里呢?

“我们知道他们一直在吵架,乡下老鼠。你半夜开车送她去了某个地方。是机场吗?她走了,是不是?肯定是离婚了一这年头每个有钱人都在跟老婆离婚。这些有钱人哪……”他摇摇头,不屑地撅起了嘴唇,然后又张开嘴,露出他那被槟榔腐蚀的红红的犬齿。“不管是对神、对婚姻还是对家庭,一点敬意都没有——一点都没有。”

门没有锁,我走了进去。

“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

他躺在那两只博美小狗的巨幅照片下,面前的红木桌上有个瓶子。他两眼紧闭。

“门卫已经给我们透露了消息,所以现在没有什么秘密了。你半夜开车把那女人送到了什么地方,然后独自回来了。她把老公甩了?”

我闻了闻那只瓶子,是威士忌,里面快空了。我把酒瓶凑到嘴边,将里面剩下的一点酒灌进了自己的肚子。

“说什么?”

“先生,”我说,但他没有醒。我推了他一下,给了他一记耳光。他舔了舔嘴唇,顺了顺嘴。他正慢慢醒来,但我还是又给了他一记耳光。

他们把我围在了中间。

(这可是仆人的老传统。趁主人睡着的时候打他们耳光,趁主人不在的时候踩他们的枕头,对着主人摆弄的花花草草撒尿,或者对主人的宠物狗又打又踢。这算是淳朴仆人的一点乐趣吧。)

“乡下老鼠,给我们说说吧。”

我将他拖进卧室,拉过毯子给他盖好,关了灯后下楼。今晚不用再出车了,于是我去了“行动”英国烈酒店。我的鼻子里仍然充斥着阿肖克先生的威士忌酒味。

有人正向我的房间走来,我赶紧把信封塞到床下。四个司机走了进来。

第二天晚上的情况相同。

总共有四十七张。

第三天晚上他又醉了,但没有睡觉。

里面装满了一百卢比的票子。

“给我开车,”他说,“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去购物中心,去饭店,随便去哪里。”

我下楼跑进自己的房间,一头钻进蚊帐,坐到了床上。我一直数到十,确信他没有跟来后才把手伸到床底下,取出那只棕色信封,将它再次打开。

我开车带着他,绕着古尔冈区那些灯火辉煌的购物中心和饭店转了一圈又一圈,而他无精打采地坐在汽车后座上。这次总算没有打电话。

这时,他的疯狂过去了。他双手捂住脸,开始抽泣。

当主人的生活一团糟时,仆人的生活也好不到哪里去。我想,也许他现在厌倦德里了。我会回丹巴德吗?我该怎么办?我的胃开始翻腾。我觉得我快要拉肚子了,而且就拉在车里,拉在座位上,拉在变速箱上。

一只乌鸦飞来,落在了阳台上,呱呱地叫着。我们俩一起转过头去望着它。

“停车,”他说。

“您不能怪我,先生!”我大声喊道。“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有哪个女人会永远离开她丈夫!我是说,没错,电视上有这种事,可现实生活里没有!我只是按她的吩咐做事。”

他打开车门,手捂着肚子,身子一弯,吐在了地上。我用手替他擦了擦嘴,扶着他在路旁坐下。一辆辆汽车从我们身旁呼啸而过。我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他更加用力地推我,我背顶着阳台,头和胸口现在已经探到了阳台边缘外。他只要再稍稍用一点力,我很可能就会摔下去。我抬起腿,朝他胸口踢了一脚。他打了个翅超,后退几步,撞到了屋子与阳台之间的玻璃推拉门上。我顺着阳台边缘滑到地上,他坐在那里,背靠着玻璃门。我们俩都在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您喝得太多了,先生。”

“你是想毁了我们家族的名誉,对吗?”

“人为什么要喝酒,巴尔拉姆?”

我转过头,看到我身后就是古尔冈区那些闪亮的塔楼和购物中心。

“我不知道,先生。”

“你为什么要开车送她去那里,你这狗娘养的?”

“当然,你们种姓的人不喝酒……我来告诉你吧,巴尔拉姆。人喝酒是因为他们厌倦了生活。我原来以为在今天的世界上种姓和宗教已经不再重要。我父亲说,‘不,别和她结婚,她属于另一个……’我……”

他拽着我,把我推到公寓的阳台边上。他身上的地主本性到底还是没有完全泯灭。

阿肖克先生将头转向一侧,我揉着他的后背,以为他还会吐,但他刚才那阵痉挛已经过去了。

“先生……她说……她说……她说……”

“巴尔拉姆,我有时真想知道……真想知道活着的意义是什么。我真的想知道……”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他更加用力地抓住我的领口,我都快要喘不上气来了。“你为什么不立刻叫醒我?”

活着的意义是什么?我的心怦怦直跳。你活着的意义在于,如果你死了,还有谁每个月付我三千五百卢比呢?

第二天早晨,阿肖克先生传我上楼去公寓。我刚敲门,他就一把抓住我的衬衣领口,将我拉进了屋。

“您一定得信神,先生。您一定得继续活下去。我奶奶说只要信神,奇迹就会发生。”

别的司机有很多小花招,可以延长他们主人的婚姻。有个司机告诉我,每当主人夫妇争吵激烈时,他就会把车开快一点,让他们早点到家。每当主人夫妇进入浪漫状态中时,他就会把车开慢一点。如果他们冲着对方大喊大嚷,他就会问他们要去什么地方。如果他们在接吻,他就会把音乐声开大一点。由于我主人的婚姻是在我任司机期间破裂的,因此我觉得我多少有些责任。

“是的,是的,我们一定要相信,”他泣不成声地说。“从前有一个人突然不再信神,您知道后来发生什么事了吗?”

总理阁下,我雇主的婚姻就这样结束了。

“什么事?”

她在机场下车后,将一个棕色信封塞进我的车窗,然后用力一关车门,走了。

“他的水牛当场就死了。”

我没有再问任何问题,把她一路送到了飞机场。

“我明白了。”他放声大笑起来。“我明白了。”

“你只管开车就行了。”

“真的,先生,这是真的。这个人第二天说,‘神啊,真是对不起,我现在相信你。’你猜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

她把目的地告诉了我,我问,“先生不一起去吗?”

“他的水牛活过来了?”

“去哪里?”我问。现在是凌晨两点。

“正是!”

我穿上衬衣,然后把车开了出来,驶到公寓大厦前。她手里拎着一个包。

他又放声大笑起来。我又给他讲了一个故事,他笑得更厉害了。

她用一根手指压住嘴唇。

有谁见过像我们这样的主仆关系吗?他是那么无助,那么茫然,我的心只好软下来。我曾经恨他把平姬夫人肇事逃逸的事硬安到我的头上,可我对他的怒气在那一晚消失得无影无踪。那是平姬夫人的过错,跟阿肖克先生无关。我完全原谅了他。

“是,夫人。”我揉着眼睛说。“现在几点了?”

我给他讲起了我们村子里的那些至理名言——一半是我记得奶奶曾经说过的,另一半则是我当场编造出来的——他听得直点头。那一幕会使你想起《福者之歌》①中的那一段:我们的黑天神——历史上另一个著名的驾车人——停下他正驾驭的战车,就生与死的问题给车上的乘客阐明了深奥的道理。我就像黑天神那样,不停地讲道理,不停地说笑话,甚至还唱了一首歌——全都是为了让阿肖克先生感觉好一点。

“赶快准备好,开车送我出去。”

① 《福者之歌》:印度教经典《摩阿婆罗多》的一部分,以对话形式阐明印度教教义。

是平姬夫人。

他一阵恶心,又吐了起来。我边揉着他的后背边想,娃娃,你是个可怜的大娃娃。

我醒来的时候,有人站在我的房间里,正一开一关地拨弄着电灯开关。

我伸手擦掉他嘴唇上的呕吐物,低声安慰着他。看到他遭受这样的痛苦,我心里真不是滋味,可我也确实说不清我对他的真心关怀与我自己利益之间的界限究竟在哪里。没有一个仆人能说得清自己内心的动机究竟是什么。

去医院看病后的第二天,我开车将鹳鸟和猫鼬送到了火车站,给他们买了路上吃的小吃,等着火车离开,然后我把车开回来,将它擦洗干净。我去附近一个猴神庙祈祷感恩了一番后便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筋疲力尽地一头倒在了蚊帐里。

我们究竟是表面上关爱我们的主人却在背后痛恨他们,还是在表面痛恨他们却在背后关爱他们?

在接下来的三天里,我每天早晨都要给他按摩脚。有天早晨,他有点胃痛,于是猫鼬让我开车送他去市中心的麦克斯医院。这是德里最著名的私人医院之一。我站在医院外,望着猫鼬和他老爹走进那漂亮的玻璃大楼。医生们穿着白大褂,口袋里装着听诊器,在医院里进进出出。我从外面偷偷瞥了一眼,那医院的大厅简直像五星级饭店一样干净。

我们被困在了鸡笼中,而这鸡笼将我们变成了一个个连我们自己都难以理解的谜。

说完,他轻轻拍拍我的头,“水已经凉了。”

我第二天去了古尔冈的一座路边寺庙,把一个卢比放在庙里供奉的两个神祇的屁股前,祈求神祇让平姬夫人和阿肖克先生重归于好,祈求神祇让他们一起在德里快乐健康、白头偕老。

鹳鸟目送她回房间,然后说道,“这个女人,她准是疯了,居然想找到那孩子的家人,给他们赔偿——真是疯了。好像我们都是杀人犯似的。”他严厉地看着阿肖克先生。“儿子,你得好好管管你这老婆,按我们村子里的规矩好好管教管教她。”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个星期,然后猫鼬从丹巴德来了,我和阿肖克先生一起去火车站接他。

平姬夫人看着这一切,脸色突变。她冲进自己的房间,砰的一声重重地关上了房门。(家宝先生,有谁会想到在这家人中,只有这位穿短裙的夫人还有一点良心呢?)

他一到德里,我的生活就发生了彻底的变化,我和阿肖克先生之问的亲密感立刻荡然无存。

我如释重负,双手猛地动了一下,碰洒了一些桶里的热水。就在我手忙脚乱地把水桶扶正的时候,鹳鸟睁开眼睛,伸手在我头上拍了一巴掌,然后重新闭上了眼睛。

我重新变成了司机,重新变成了窃听者。

“我们在警察局有个关系,他说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报案,所以我们不需要你帮忙了,巴尔拉姆。”

“我昨晚和她通了电话,她不回印度了。她父母对她做出这样的决定很高兴,因此这件事只有一个结果。”

阿肖克先生转过头来望着我。

“别担心,阿肖克。这没什么。别再给她打电话了。我回丹巴德后就着手处理这件事。要是她吵着向你要钱,你只消稍稍暗示一下肇事逃逸的事,明白了吗?”

猫鼬说,“好吧。”

“我担心的不是钱,穆克什——”

阿肖克先生说,“我觉得我们应该告诉他。”他看了他哥哥一眼,但猫鼬的眼睛仍然紧紧盯着电视屏幕。

“我知道,我知道。”

“谁也没有告诉他吗?真是他妈的笑话!本来要去坐牢的是他!”

猫鼬将手搁在阿肖克先生的肩膀上——就像基尚曾那么多次将他的手搁在我的肩膀上一样。

鹳鸟没有吭声。阿肖克先生和猫鼬继续玩着电游。

我们的车正经过一个贫民区,德里有许多这种临时搭建起来的棚户区,里面住着在某个建筑工地上干活的工人。猫鼬说了句什么,但阿肖克先生没有在听他说话——他的目光正盯着窗外。

“你们有谁告诉这司机了吗?”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到了那些棚子里相互紧挨在一起的贫民区居民的侧影;你可以看出那是一个个家庭——丈夫、妻子和孩子——全都挤在棚子里的火炉旁,头顶上是一盏昏黄的灯。他们是那样亲密无间,亲密得让旁观者受不了。我能够理解阿肖克先生的感受。

卧室的门突然开了,平姬夫人走了出来。她没有化妆,那张脸显得很难看——眼睛下出现了黑眼圈,额头上出现了皱纹。她一看到我就激动起来。

他抬起手——我等待着他将手搁在我肩膀上——可他却搂住了猫鼬的肩膀。

猫鼬和阿肖克先生坐在电视机前,正全神贯注地一起玩电游。

“我跟你说实话,我在美国的时候认为家庭是个负担。当你和父亲因为平姬不是印度教徒而阻止我和她结婚时,我对你们大发雷霆,我也不否认这一点。可如果没有家庭,一个男人就一无所有,彻底的一无所有。整整五个晚上,除了眼前这个司机外,我一无所有。我的身边现在终于有个实实在在的人了:是你。”

“哦,”他哼了一声,然后闭上了眼睛。他微微张开嘴唇,开始舒服地哼哼唧唧起来。我听到他的呻吟声后,手上的劲也越来越大,我的身子开始随着我按摩的动作前后晃动,我的头蹭到了他的膝盖上。

我和他们一起来到楼上;猫鼬要我给他们做点吃的,于是我便做了豆汤和飞饼,外加一盘秋葵。我伺候他们,然后洗炊具和盘子。

“老爷,请把脚放进来。”

吃饭的时候,猫鼬说,“阿肖克,如果你心情不好,怎么不试一试瑜伽和冥想呢?有位瑜伽大师在电视上教瑜伽,相当不错——他每天早晨在节目里都是这样的。”他闭上眼睛,吸一口气,慢慢呼出,嘴里还哼着,“啼……”

一分钟后,我脸上挂着灿烂的微笑,走回到鹳鸟坐着的地方,将那桶热水放在他身旁。

我从厨房走了出来,在裤子两侧擦着双手。猫鼬说,“等等。”

我在卫生间打开热水龙头时,手在不停地颤抖。热水冲到水桶底部,溅起的水花落满了我的双腿。我低头瞥了一眼,看到我的双腿在不停地打颤,几乎要发出咯咯的响声。一道尿液正从大腿上流下来。

他咧嘴笑着,从口袋里掏出来一张纸,在我面前晃荡着,像是给我的奖品。

“啊,巴尔拉姆,坐了这么长时间的火车,我的脚真需要好好按摩一下。”

“这是你奶奶给你的信。她叫什么来着?”他开始用他那粗粗的黑手指拆信。

鹳鸟坐在沙发上,两条苍白的大腿伸在前面!他一看到我,脸上就露出了灿烂的笑容,我心想:他在笑,因为他已经救下了我!可是这老地主根本没有在想我。哦,不,他想的事情远比我的性命要重要得多。他指了指那两个非常重要的东西。

“库苏姆,先生。”

我立刻心跳加速。鹳鸟来这里了!他会救我的!他可不像他的两个儿子那样没用。他属于那种老派的主人,知道自己该保护仆人。

“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他说,上下摩挲着他的前臂。我说,“先生,不敢劳您大驾。我识字。”

“你可是不慌不忙啊。父亲来了,他有话对你说。”

他把信拆开,大声念了起来。

开门的是猫鼬,但这次他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让我根本无法猜透他给我安排了什么。

阿肖克先生开口了,说的是英语,但我猜出了他话里的意思:“难道他没有权利看自己的信吗?”

我就像一个走向绞刑架的人——上楼,走进公寓大厦,然后再坐电梯到十三楼。

他哥哥也用英语回答了他。我没有听懂,但我猜他那话的意思是,“他不会介意这种事的,因为他没有隐私的概念。乡下人没有单独房间,所以他们晚上全都睡在一起,做爱也一样。相信我,他不会介意的。”

他咧开那双不健康的嘴唇,冲我笑了笑,然后走了出去。

他转过身,背对着光,开始大声念起来:

“那就好。”

“亲爱的孙子,这封信是请学校里的老师克利须那先生代写的。他还记得你,记得你的绰号是白老虎。这里的日子越来越艰难,老天爷一直没有下雨。你能不能为你的家人向你的主人要点钱?记得把钱寄回家来。”

我摇摇头。“我没事。”

猫鼬把信放下。

他走进屋,将他那张黑脸和那对粉红色的嘴唇贴在蚊帐上。“乡下老鼠,你生病了吗?是伤寒?霍乱?登革热?”

“这些仆人整天就想着要钱,钱钱钱。他们虽然是你的仆人,却不停地从你身上吸血,不是吗?”

我把头靠在枕头上。

他继续念信。

“你老板正像疯了一样在按铃。”

“我对你哥哥基尚说,‘时候到了。’他很听话——他结婚了。至于你,我不会命令你。你跟其他孩子不同。你城府太深,像你母亲。你从小就让人琢磨不透,无论是在早晨、傍晚还是晚上,你都会站在那个池塘边,张着嘴巴紧紧盯着黑堡。所以我不会命令你结婚,但我会用婚后生活的乐趣来打动你。结婚对我们大家都有好处。村里每次有人结婚,老天爷就会多下一点雨。水牛会长得更壮实,产下更多的牛奶。大家都知道这一点。我们都为你能在城里生活而感到骄傲,可你不能再老想着你一个人。你也得想想我们。你一定得来看看我们,尝尝我做的咖喱鸡。爱你的奶奶,库苏姆。”

白癜风嘴唇出现在了我的房间门口。

猫鼬正准备把信给我,但阿肖克先生从他手里把信拿了过去,又看了一遍。

“乡下老鼠!”

“这些乡下人有时候挺会表达自己的,也非常感人,”他说着把信扔到桌上,让我去拿。

我在劫难逃。我坐在蚊帐里,透过蚊帐上的网眼呆呆地望着墙壁上的手印——不知是哪一个抹灰泥的人在房间的墙壁上留下了那些手印。

第二天早晨,我开车送猫鼬去火车站,又给他买了他最喜欢吃的烤饼。我把烤饼里夹着的土豆取出来,扔到铁轨上,然后再递给他。接着,我下车在站台上等待着。他坐在座位上,狼吞虎咽地吃着烤饼:火车下面的铁轨上,一只老鼠在啃着扔掉的土豆。

我想起了《谋杀周刊》上刊登过的一篇小说,一个男人被关进监狱后谎称自己有艾滋病,免得被人鸡奸。那本杂志在哪里——要是这会儿在我手边就好了,我可以把他说过的话和做过的动作如法炮制一遍!可如果我说自己有艾滋病,他们会不会认定我是专门干鸡奸这一行的,然后加倍地鸡奸我?

我开车回到公寓大楼,然后坐电梯到了十三楼。房门开着。

监狱里会是什么样?我满脑子只想着这一个问题。我该采用哪些策略才能不被里面那些浑身是毛、脏不拉叽的彪形大汉欺负?

“先生!”我一看到他在客厅里干什么就喊了起来。“先生,您这是疯了!”

我这一辈子算是完了。我将为一起与我毫无关系的杀人案去坐牢。尽管我惊恐万状,可我的脑海里却一刻也没有闪现过出逃的念头,一刻也没有闪现过“我要把真相告诉法官”的念头。我被困在了鸡笼里。

他把双脚浸泡在一只塑料桶中,正自己给自己做着按摩。

整整一天,我一直呆在楼下自己昏暗的房间里。我曲起双腿,膝盖顶在胸前,坐在蚊帐里,害怕得根本不敢离开房间。没有人来叫我开车,也没有人下楼来看我。

“您应该告诉我,我会替您按摩的!”我边说边要伸手去摸他的脚。

我看到那块告示牌时,心中在想,我可以想象得到——我可以轻而易举地想象到。

他尖叫起来。“不要!”

新德里国家动物园中关着白老虎的笼子旁有一块告示牌,上面写着:想象一下你被关在笼子里的滋味。

我说,“要,先生,您一定要——如果我让您亲自动手的话,那就是我没有把您伺候好!”我强行把手伸进桶里的脏水中,开始按摩他的脚。

我接着讲我的故事。

“不!”

事实上,只有一只白老虎才会这么干。阁下,您正在听到的是一个社会企业家的故事。

阿肖克先生猛地踢了一下塑料桶,里面的水洒了一地。!”

第二个问题的答案是:一个人若想冲出这鸡笼,就必须做好足够的准备,准备看到自己的家庭彻底毁灭——他的家人会被主人追捕、殴打、活活烧死。因此,除了某个天性扭曲的变态狂外,任何正常人都不会这么干。

“你们这些人究竟会愚蠢到什么份上?”他指着大门。“滚出去!每天给我五分钟属于我自己的时间,你能做到吗?!”

第一个问题的答案在于我们这个民族的骄傲与荣耀,在于我们用之不竭的爱和牺牲精神——这些话题在我们总理赠送给阁下的宣传手册《印度大家庭》中无疑会占据大量篇幅。这就是我们被困在鸡笼中、被束缚在鸡笼中的原因。

那天傍晚,我又得开车送他去购物中心。他下车后我就呆在车里,没有和其他司机搅和在一起。

阁下,我来为您回答这两个问题。

即使是在天黑后,古尔冈的建筑工地上仍然热火朝天——高塔上投下炫目的灯光,坑中扬起一团团尘土,脚手架正拔地而起,那些在睡梦中被叫醒的人和驮畜睡眼惺忪却无法入睡,只能不停地来回搬着混凝土碎块和砖头。

第二,人能不能冲出这个鸡笼?比方说,万一某天某位司机带上雇主的钱远走高飞了呢?他的生活会怎么样呢?

工地上有一个男人正牵着一头驴,驴身上系着鲜红的鞍具,一边挂着一个金属槽,里面装满了混凝土碎石。这头驴的身后还有两头颜色相同的小驴,背上同样挂着两个金属槽,里面同样装满了碎石。两头小驴前进的速度稍慢,领头的驴子常常停下来回头望着它们,让人觉得它是小驴的母亲。

这鸡笼为什么能管用?它是怎样如此有效地将数百万男男女女困在里面的?

我立刻明白自己为什么心烦意乱了。

总理先生,像您这种有思想的人肯定会问两个问题。

我不想听库苏姆对我发号施令。她是在讹我。我知道她为什么要让猫鼬将那封信带给我。如果我拒绝她的要求,她就会告发我——告诉阿肖克先生我没有给家里寄钱。

人类历史上从来没有过少数几个人对那么多的人亏欠那么多的现象,家宝先生。这个国家为数不多的少数人已经驯化了剩余的百分之九十九的人——尽管这些人无论在哪个方面都和他们一样有力气、有才华、有智慧——并且让后者永远与奴性为伴。这种奴性甚至发展到了这样一个地步,如果你将解放的钥匙放在他的手中,他会咒骂着将这把钥匙扔还给你。您得来这里亲眼看看才会相信。每天,数百万人天一亮就起来,挤上人满为患、肮脏不堪的公共汽车,在兰人们的豪宅前下车,然后擦地板、洗盘子、在花园里除草、给主人的孩子喂饭、给主人按摩脚一就是为了得到那少得可怜的薪水。家宝先生,我永远不会羡慕美国或英国那些富人,因为那里没有仆人。那里的富人们甚至连什么是美好的生活都想象不出来。

阁下,我已经很久没有让我那鸟嘴痛快过了,聚集在我心中的压力越来越大。那姑娘的年龄一定很小——十七岁或者十八岁——您知道那种年龄的姑娘尝起来是什么滋味,像西瓜。只要将你那鸟嘴插进一个处女的体内,身心方面的任何疾病都会不治而愈。人人都知道这一点。当然,库苏姆还可以狠狠地敲诈一笔,向那姑娘家索要一笔嫁妆——24K的黄金,从银行里取出来的那些崭新的票子。我至少也可以给自己留下一点。所有这些都在诱惑我去结婚。

了不起的印度鸡笼。

可是在另一方面。

如果是一些小钱,这种鸡笼理论恐怕就得另当别论了。千万不要用一个卢比或者两个卢比的硬币来考验你的司机,他很可能会将这点钱据为己有。可如果你将一百万美元放在一个仆人面前,他一个子儿都不会碰。您不妨试一试:将一只装有一百万美元的黑袋子丢在孟买的一辆出租车上,出租车司机一定会在天黑前报警,把钱送到警察局。这一点我可以保证。(至于警察是否会把钱还给您就是另一码事了,阁下!)在这个国家,主人可以放心地将钻石交给自己的仆人!这千真万确。瑟拉特是全世界最大的钻石切割和抛光中心,每天傍晚从这里驶出的火车上都能见到许多钻石商的仆人,他们拎着一个个手提箱,里面装满了已经切割好的钻石,要送给孟买的某某某。这些仆人为什么不对装满钻石的手提箱下手呢?他们又不是甘地,他们只是你我这样的普通人。可他们被困在了鸡笼里。仆人的忠诚是整个印度经济的基础。

您瞧,我现在就像那头驴。一旦我有了孩子,我只能教它们变成像我一样的驴子,为有钱人搬运碎石。

不。这是因为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印度人都被困在了鸡笼里,就像家禽市场上那些可怜的鸡一样。

我将手放到方向盘上,手指死死地握着方向盘。

因为印度人果真像我们的总理送给您的手册中所宣传的那样,是世界上最诚实可信的民族?

尽管阿肖克先生没有叫我,可我一看到他的脚就立刻冲过去要给他按摩!为什么我觉得我必须走近那双脚,必须触摸那双脚,必须按摩那双脚,必须让那双脚感到舒服——为什么?因为当仆人的欲望在我身上根深蒂固:像钉子一样一根根地钉进了我的头颅,像污水和有毒的工业废水被注入恒河一样注入了我的血液里。

① 果阿:印度西海岸城市,度假胜地。

我的眼前浮现出了一只苍白僵硬的脚从火里伸出来的那一幕。

德里的大街上每天都能见到某个私家车司机开着一辆车,车上别无他人,只是后排座位上有一只黑色手提箱,里面装着一百万或者两百万卢比。这司机可能一辈子都没有见过这么多钱。如果他拿上这笔钱,他可以去美国、澳大利亚或者任何地方,在那里开始新的生活。他可以出入那些他梦寐以求却只能从外面观看的五星级饭店。他可以带上家人去果阿①或者去英国。尽管如此,他还是将这只黑色手提箱送往他主人要他送的地方,将它放在主人指定的地方,绝对不会碰里面的一个卢比。为什么?

“不,”我说。

您只需在傍晚的时候观察一下德里的道路。用不了多久,您就能看到一个人骑着人力车过来。只见他使劲地踩着踏板,身后的车上绑着一张大床或者一张餐桌。这是一个送货员,每天负责将家具送到人们的家中。一张床的价格高达五千卢比,甚至是六千卢比;如果再加上椅子和茶几,车上的东西价值一万至一万五千卢比。一个男人骑着三轮车来到你家,把这张床、餐桌和椅子给你运来,这个可怜的家伙每个月只能挣到五百卢比。他替你把所有家具卸下来,你用现金给他付账——厚厚的一沓钞票,有砖头那么厚。他把这些钱装进口袋或者衬衣里,或者干脆塞进内裤里,然后一路骑车回到老板那里,一个子儿都不碰,将钱如数交给老板!他经手的钱相当于他一年甚至两年的薪水,可他一个卢比也不会私吞。

我抬起双脚,在座位上盘腿摆出莲花坐姿,一遍遍地念着“吨”。我不知道我那天在汽车里像佛陀一样闭上眼睛盘腿坐了多久,但咯咯咯的笑声和指甲刮划玻璃的响声把我拉回到了现实中。我睁开眼睛,看到其他司机全都围在了我的周围,其中一人正用指甲刮划窗户玻璃。有人看到我锁好汽车后,呆在车里盘腿打坐。他们全都目瞪口呆地望着我,仿佛我是动物园里的什么动物。

同样的命运也落在这个国家的人身上。

我慌忙结束盘腿而坐的姿势,脸上堆起灿烂的笑容,我下了车,迎接我的是亲昵的捶打和刺耳的哄笑,我温顺地接受了这一切,同时低声说道,“我只是想试一试瑜伽。电视上不是整天都在播吗?”

您只要去旧德里,去伽玛清真寺的后面,看看集市上鸡被关在那里的状况就明白了。几百只灰白色的母鸡和色彩鲜艳的公鸡被紧紧地塞在一个个铁丝笼里,像肚子里的寄生虫一样挤在一起,你啄我我啄你,在彼此身上拉屎,相互争抢着喘气的空间。鸡笼散发着恶臭——是那种长着羽毛的、惊恐万状的肉体散发出的恶臭。鸡笼上方的木板桌上坐着一个年纪轻轻的屠夫,一面微笑着一面向顾客展示刚刚剁开的鸡肉和鸡的内脏,上面油乎乎的,还覆盖着一层暗红色的血迹。鸡笼中的公鸡嗅到了上面传来的血腥味,看到了自己兄弟的五脏六腑散落在四周。它们知道接下来就会轮到它们,可它们毫不反抗,也不竭力逃出鸡笼。

这就是鸡笼的能耐。仆人们必须阻止其他仆人变成发明家、实验家或企业家。

胡扯。这个国家在其长达一万年的历史上发明出来的最伟大的东西就是鸡笼。

是的,这就是可悲的真相,总理先生。

您抵达印度后肯定会有人告诉您,从互联网到水煮蛋到宇宙飞船,这一切都是我们印度人发明的,只可惜后来全被英国人偷走了。

关在鸡笼里面的人也在千方百计地维持着鸡笼的存在。

阁下:

总理先生,请原谅。电话响了,我马上就回来。

家宝先生:

唉:我得暂时中断这个故事了。虽然现在只是凌晨一点三十二分,可我们今天只能说到这里。有意外发生了,先生——而且是紧急情况。我会回来的,相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