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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晚

我走到公共穿衣镜前,张开了嘴巴照镜子。果然是槟榔吃得太多了,我的牙齿已经变成了暗红色。我仔细漱了漱口,但是我的嘴唇还是红色的。

我把姜块放回冰箱,把炉火关了,然后走下楼去。

她没说错。我认识的人都喜欢嚼槟榔,包括我的父亲和基尚。我自己嚼食槟榔也已经很多年了。槟榔染红了我的牙齿,腐蚀了我的牙龈。

“你太脏了!看看,看看你那个牙!看看你那个衣服!牙齿l二全是红色的槟榔渣子,衣服上也有滴下来的红点子!太恶心了!滚出去!把厨房给我收拾好,然后滚出去!”

第二天晚上,阿肖克先生和平姬夫人出来的时候一直在吵架,从门口一直吵到车上,直到我开车驶上主干道他们还在生气。

但是这并没有用。她还是嚷个不停:

“去购物重心吗?先生?”他们刚安静下来我就问道。

“别生气,夫人。我不抓了。”

平姬夫人“哧”的一声笑了起来。

“别再用你的左手抓你的裤裆了!”

我正盼望着她能有个笑脸,但没想到阿肖克先生也笑了起来。

我低头看了一下。

“是购物中心,不是购物重心。”他说。“你再说一遍。”

“您说什么,夫人?”

我还是说成了“重心”,他们就不停地要我重复,我重复一遍他们就歇斯底里地笑个不停。最后两个人又手拉着手重归于好了。我蒙受的耻辱多少还是带来了一点好的结果——至少我对这一点感到挺高兴的。

① 印度人认为,左手是专门用来接触不洁之物的,而拿食物、和人握手只能用右手,否则就会被认为是极大的不尊重。

他俩下了车,砰的一声带上车门,走进了商场。商场的门卫见他们走近时赶紧向他们敬礼,玻璃门自动打开,他们消失在了门里面。

“那就用你的右手洗①,你的左手在干什么?”

我没有下车,我想坐在车里面可能比较容易集中精力。我闭上眼睛默想。

“洗姜,夫人。”

衷心?

“你在干什么?”她吼道。

不是。

昨天晚上的威士忌让我的脑袋现在还有点晕。我今天早上一直嚼着大茴香,以掩饰嘴里的酒味。但我还是担心会露馅,所以洗姜块的时候我就故意把头转过去背对着平姬。

肿心?

我把茶壶洗好,然后开始煮茶。水刚煮开,厨房里突然充满了阵阵香气,原来是她正站在门口看着。

仲心?

我不知道平姬夫人到底想喝什么样的茶,但至少她的胸部没露出来,谢天谢地。

“乡下老鼠!下车到这边来吧!”

“那就做吧。”

几个司机蹲在购物中心停车场旁边,围成了一圈。其中一个家伙手里挥舞着一本杂志,大声地叫我。

“可以,夫人。”

原来是那个嘴唇变色的司机。我笑吟吟地向他走过去。

“我听说你是姓哈尔维的,你们家族都是做这个的。你能做点口味特别的姜茶吗?”

“乡下老鼠,还有什么关于城市生活的问题吗?”周围发出一阵哄笑。

“是,夫人。”

他把手搭在我身上,悄悄地问:“你考虑过我上次说的事了吗,宝贝?你主人需要点什么吗?大麻?女人?小男孩?还是高尔夫球?美国高尔夫球,质量上乘,免关税的!”

“去煮点茶吧。我希望你的厨艺能比你的驾驶技术好一点。”

“现在不要给他推销这些东西。”另外一个司机插话道。他蹲坐在地上,手里摇着一串主人的车钥匙,好像小孩子在玩玩具一样。“他刚从农村来,还算淳朴。先让他在城里学坏了再说吧。”说完,他一把抢走了那本杂志,大声地读了起来。聊天的司机们突然都不说话了,都围在他身边听他读故事。他抢走的杂志当然就是《谋杀周刊》。

“是的,夫人。我有点头痛,昨天晚上没睡好。”

“事情发生在一个雨夜。维沙尔躺在床上,满嘴酒气,双眼死死地盯着窗外。隔壁的女人已经回家了,她打算搬走她的……”

“你脸色不太好,巴尔拉姆。是不是病了?”

有白癜风的那个司机喊起来:“哎!今天也有这档子事来着——”

“对不起,夫人。”

拿着杂志的司机对他的搅局非常恼火,于是读得更起劲了。然而众人的目光却都转移到了购物中心那边。

“巴尔拉姆,你倒挺悠闲的。”

总理先生,那边发生了什么事呢?这种事在购物中心刚刚出现的时候发生过很多起,报纸还以“新印度的购物中心没有穷人的一席之地吗?”为标题报道过很多次。

买这瓶酒花了我十五分钟的时间。我把酒塞在了裤腿里面——因为我实在没地方藏了——然后回到了白金汉塔楼B座。

购物中心的玻璃大门已经打开,但是想进去的人却进不去,商场的门卫拦住了他。门卫用棍子指着他的脚,摇了摇头。这个人穿的是凉鞋,我们这些开车的也都是穿的凉鞋。而只有穿皮鞋的人才能进购物中心。

店里照常是打仗一般的景象,天天晚上如此:买酒的人吵吵嚷嚷,推来搡去,每个人胳膊都伸得长长的,扯着嗓门要酒。一片嘈杂声中,柜台里的服务生根本听不清顾客想要什么,结果一再拿错酒,引来更为响亮的吵闹声和更加激烈的推搡。我推开人群,走到柜台前面,“砰”的一拳砸在柜台上,吼着:“威士忌!最便宜的!快点!不然有人就得挨揍了!我发誓!”

一般在这种情况下,十个人中有九个会扭头走掉。但这位穿凉鞋的人突然发作了:“我难道不是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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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吼得太激动了,以至于唾沫横飞,膝盖也微微打颤。一个司机吹了声口哨。打扫购物中心广场的清洁工也停下手中的扫把,注视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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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那么一刻,那个人看上去想是要动手揍那个门卫,但最后他还是转身走了。

那天晚上十点钟,我从白金汉塔楼B座走出来,拐了个弯,走到了市场里面。市场里只有一个店子还开着门,店子外面挂着一个大牌子,上面用印地语写着两排大字:

“这家伙真有种,”一个司机说,“要是我们都像他那样,印度就是我们的天下了。那些家伙们只能给我们擦鞋子。”

“不错,巴尔拉姆,这样很好。家人是很重要的。”

然后司机们又围成了一圈,接着听故事。

“全部上交,先生。我只留下伙食费,剩下的都交上去。”

我看到,钥匙还在钥匙圈上轻快地转着;我看到,袅袅的薄雾升于烟头之上,红色的槟榔汁斜着吐了一地。

“哦,三千卢比,对吧?”他拿出钱包,从里面飞快地抽出三张放在了桌上。我看到他的钱包鼓鼓囊囊的,塞满了钞票。我捡起钱,鞠了一躬。他哥哥肯定告诉了他什么,因为他开口问道:“你要上交一部分钱给家里的,不是吗?”

做司机最不好的一点就是等老板的时候可支配的时间太多了。要打发时间,你可以和别人闲扯,挠挠你的裤裆;读读充斥着谋杀和强奸的杂志。你还可以养成司机特有的习惯——真的很像某种瑜伽动作——把根手指塞在鼻子里,心无杂念地静坐上几个钟头,这叫做“沉闷司机的瑜伽”。你还可以躲到车里偷偷地喝点印度小酒——沉闷无聊让很多老实的司机变成了酒鬼。

“先生,那个,我的工资。”

不过,如果司机喜欢思考,他会把自由支配的时间看成一个机会,那么这份工作最差的缺点立马就变成了最好的优点。

“怎么了?”

那天晚上,在开车回公寓的时候,我往后视镜瞄了一眼,阿肖克先生穿的是一件T恤衫。

“已经一个月了。”

我肯定不会在商店里买那种T恤衫,因为他那件T恤衫除了中间有一个小图案外,一片雪白。我想买一件色彩鲜艳一点的,上面能多印几个字母或者图案什么的。我觉得这样才划算。

“唔,什么事,巴尔拉姆?”

于是某个晚上,等阿肖克先生和平姬夫人上楼之后,我去了趟附近的小集市。黄色的路灯没有灯罩,在刺眼的灯光下,小贩们蹲在路边兜售各种东西,他们面前的篮子里摆着玻璃手链、铁手镯、小玩具、头巾、圆珠笔、钥匙链之类的小商品。我找到了那个卖T恤衫的人。

“先生?”

他一开始拿出来的T恤衫我都不怎么满意,后来他拿出了一件几乎纯白的T恤衫,中间还印着一个英语单词。接着我就去找卖黑皮鞋的人去了。

到了月底,我上楼去了趟公寓。阿肖克先生一个人坐在相框下面的沙发上。

那天晚上我买了我的第一支牙膏。我是在卖槟榔的那个人那儿买的,我是他的老客户了,以前总是在他那儿买槟榔。我知道他还捎带着卖牙膏,两种货物对牙齿的作用正好相互抵消。

每次看到她穿这件黑色低胸装,我的鸟嘴都会大起来。我恨她穿这件衣服,我更恨我自己的下半身不听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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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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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理先生,也许您在路上遇到堵车的时候会停车摇下车窗,这时您就会感觉到旁边一辆卡车的排气管在急促地排出一阵阵热气。您要小心,总理先生,您的前面就有一台不断喷出热气的柴油发动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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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好尽量不看后视镜,万一发生了车祸都是我的过错。

在我用手指刷牙的时候,我特意注意了一下我的左手在什么位置。结果我一看,我的左手就像一只悄悄爬上墙壁的蜥蜴,已经下意识地放在了腹股沟的位置上,就要开始挠痒痒了。

这让我非常难受。一方面,我的鸟嘴会勃起来,对于像我这样的健康男人而言,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另一方面,您也知道,主人和主母在你的眼里就像你的父母,你怎么能对主母有如此不敬的念头呢?

我等待着。等它一动,我就马上用右手把它给逮住。

她坐在汽车后座上,我只要一看后视镜,就能看到她酥胸半露。

我掐住拇指和食指之间的厚皮,因为那地方最痛。我狠狠地掐了整整一分钟,松开后,手背上已经掐出了一道血印子。

我敢说,猫鼬刚一走,平姬夫人的裙子就又短了许多。

瞧好了。

大约两小时四十五分钟后,他们两个终于下来了。

这就是对你的惩罚,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再抓裤裆!

那天晚上八点,阿肖克先生让一个仆人捎信给我,要我准备半个小时后出车,他和平姬夫人要出去一下。

我嘴里的牙膏已经被我搓成了奶白色的泡沫,开始从嘴边滴下来。我连忙把牙膏吐了出来。

“你怎么笑得像头驴子似的?”猫鼬对我喝道。我差一点趴下来向他道歉。

刷了又吐,刷了又吐。

要是在拉克斯曼加尔,你这种人就叫做待宰羔羊。

刷了又吐,刷了又吐。

其次,再过几分钟,等火车一声长鸣开往丹巴德之后,这个高大魁梧、肩宽体阔、相貌英俊、在海外受过良好教育的人就会成为我唯一的主人,可他其实是这样的脆弱无助、孤立无援、胸无城府,而且丝毫没有流淌在地主血液里的那些本能来保护他。

为什么以前我父亲不告诉我不能抓挠裤裆?为什么他不教我用这种奶白色的浓沫刷牙?为什么他把我养大却又让我过着牲口般的生活?为什么穷人要住在那么肮脏、那么丑陋的地方?

我看着阿肖克先生,几乎同时在他身上有了两个重要的发现。这两个发现都让我好奇不已。首先,居然只要按按手机键盘,就能和一个在纽约的人“说话”!现代高科技真是神乎其神啊!

刷了又吐,刷了又吐。

我们司机有个行话,说有些人属于“一档”。阿肖克先生就是个典型的“一档”人。他喜欢开始做一件事,但往往虎头蛇尾、不了了之。

刷了又吐,刷了又吐。

但阿肖克先生根本没有听他哥哥在说什么——他不停地按着手机按键:“等一下,等一下。我正和纽约的一个朋友说话呢。”

要是一个人也能这么轻松地把自己的过去吐掉该多好啊!

“别这么说。别拿我的话不当回事。”猫鼬说。

第二天送平姬夫人去购物中心的时候,我穿上了新鞋子。开车的时候,我可以感觉到鞋子里的棉衬布包裹着我的脚,非常舒服。平姬夫人下车后,我又等了1分钟,然后开始在车内换衣服。

但是阿肖克先生正在专心地玩他的手机。他放下手机,说:“这个司机挺老实的。他是拉克斯曼加尔人嘛。我去那儿的时候见到过他的家人。”说完,他又低头摆弄他的手机去了。

我穿着全新的白色T恤衫走到了购物中心的门口,但是我一看到门卫,还是转头又回到了本田车旁。我钻进车里,对着那个小食人魔狠狠地打了三拳。我伸手摸了摸迦梨女神长长的红舌头,祈祷好运。

猫鼬转向阿肖克先生,碰了一下他的胳膊。“留点意,阿肖克弟弟。我走了你要自己检查这个司机。”

这次我选择了走后门。

“是,先生。”

尽管我穿了鞋子,还穿着一件全新的T恤衫,而且上面几乎是纯白色的,只有一个很小的英文单词,但我相信,前门那个门卫肯定会拦住我说,“你不能进来。”我确信最后我会被别人逮住赶出来,还会挨几个大嘴巴子,被当众羞辱一番。

“每天出车回来你要报一下里程表的数目,好让我们知道你没有自己偷偷用车。”

就算我已经走在商场里面了,我还总觉得肯定会有人喊,“嘿!那个家伙是个私家司机!他跑到这里面来干什么?”商场每一层都有穿着灰色制服的保安,我觉得他们好像都在盯着我。这是我第一次感受逃亡般的生活。

“是,先生。”

我第一次真切感受到了商场里的一切:空气中弥漫着香水的味道,到处都是金碧辉煌,空调里吹出来凉爽的风,穿着T恤衫和牛仔裤的人用怪异的目光打量着我;我看到好似纯金制成的电梯上上下下,我还看到了商店的玻璃幕墙,每面墙上都挂着欧洲俊男靓女的巨幅照片。要是其他司机也能看到这种景象该多好啊!

‘你一个人开车的时候不要放音乐。”

出来的时候我又故技重演,不过门卫还是没搭理我。我回到停车场,坐到车上,换回了我平常穿的花花绿绿的汗衫,把富人穿的素色T恤衫塞成一团,藏在了脚边。

“是,先生。”

我跑到司机们常聚会的地方,他们没一个注意到我刚才进出商场那一幕。他们被别的事吸引住了。那个喜欢摇钥匙的司机,手里拿着一部手机。他硬逼着我看看他的新手机。

然后他皱着眉头,仿佛在琢磨还应该说些什么。“你一个人开车的时候不要开空调。”

“你用这个给你老婆打电话吗?”

“是,先生。”

“用这个不能给任何人打电话,你这个蠢货——这个电话只能接不能打!”

“你知道城里随处可见的甘地雕像和尼赫鲁雕像吗?警察在雕像的眼睛里都安了摄像头,专门监控路上的汽车。你做什么他们都能看得到,明白吗?”

“不能给家里人打电话,那你要这个手机有什么用?”

“是,先生。”

“这个手机有专门的用途,主人可以随时打电话告诉我到哪里去接他。不管我在哪儿,只要揣着这个玩意儿就行了。”

“德里有德里的规矩。”

他把手机要回去,仔细地擦了擦,放回了口袋。那天晚上之前,他在司机中的地位一直都是很低的,因为他主人的车是一辆铃木马鲁蒂。今天他终于如愿以偿地扬眉吐气了一把。司机们都争相传看他的手机,就像一群猴子好奇地盯着什么闪闪发光的东西一样。空气中突然飘来一股氨水的味道,原来是一个司机在离我们不远的地力撒尿。

“是,先生。”

白癜风嘴唇在个角落里注视着我:

“巴尔拉姆,你现在可不是在黑暗之地了。”

“乡下老鼠,你好像有什么话要说。”

我在车厢的一个角落里蹲了下来。

我摇了摇头。

猫鼬对我说:“等等,我要交代你两句。”

交通状况一天比一天糟糕,每天晚上的汽车似乎都比前一天晚上多。交通一天比一天拥挤,平姬夫人的心情也随之越来越差。一天晚上,我们的车像蜗牛一样挪动在去古尔冈的路上,她终于爆发了。她先是尖叫了一声。

我把猫鼬的行李搬上火车,又跑到一个小摊上给他买了一个烤饼,他坐火车的时候最喜欢吃这玩意儿。我把夹在烤饼里面的土豆拿出来,扔到了铁轨上,因为他吃了土豆后容易放屁,而他挺讨厌放屁的。一个仆人应该了解主人的肠胃,应该彻头彻尾地了解——从嘴巴到肛门都要了解。

“阿肖克,为什么我们不回去呢?你看看这种交通状况,真他妈见鬼了!每天都是这样!”

下午六点钟,我在大门口等着他们两兄弟上了车,开往火车站。“平姬夫人并没有一起去。

“你又来了。求求你别说了。”

是不是他再也不回来了?平姬夫人总是和他处不好,对他说话,总是尖酸刻薄,还动不动把门甩得砰砰响,早就盼望着能把他赶回去了。难道这一次她真的如愿以偿了?

“为什么不能说?你答应过我的,阿肖克。你说过我们在德里只呆三个月,处理完几个文件就回去的。现在我觉得你是专门为处理所得税的事来的。你为什么总是骗我呢?”

“好的,先生。”我踌躇了一下,真想问一句,就他一个人吗?

阿肖克先生没有错,不管他们两个人闹得怎么厉害,我总是坚信这一点,就算是闹到法庭上我也会站在阿肖克先生这一边。他是一个好丈夫,总是想方设法让他老婆开心。比方说平姬过生日的时候,他把我打扮成了一个印度王公,让我包着红色的穆斯林头巾,戴上酷酷的墨镜,并让我穿着这身装束给他们端菜上茶。我送的菜可不是什么家常菜肴,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玩意儿,在纸盒子里装着,散发出阵阵恶臭,却让有钱人个个为它疯狂。

我察觉到事情有些不对,却不知道会糟糕到这种程度,直到那天早上阿肖克先生对我说:“巴尔拉姆,今天送穆克什先生去火车站。”

我穿着那套行头,端着纸盒子走到平姬面前鞠了一躬。平姬看到我这副模样,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还停不住。我按照阿肖克先生的吩咐,把食物端到他们前面,然后站到嘎豆和爆豆的玉照下,双手合十,等着主人的召唤。

① 按照印度的交通规则,应该靠左侧行驶,右侧超车。

“阿肖克,”她说,“听着点啊。巴尔拉姆,我们吃的这个东西叫什么?”

比如说有一个开白色吉普的蠢货从左侧超车①时差一点撞到你的车1-.,你急忙猛打方向盘,并对他怒目而视,(在心里)咒骂他。等你重新有机会偷听时,后座上的谈话内容早已变了……你永远不知道刚才那句话是怎么结束的。

我知道这又是一个圈套,但我有什么办法呢?我只能含糊地回答了一句。他们两个听了哈哈大笑。

作为一个司机,你永远也不可能窥见主人生活的全貌。你只能捕捉到飞逝的片段、间或的一瞥,或是只言片语,然后正当主人们要说到重要事情上时,你总会突然遇到意外情况。

“再说一遍,巴尔拉姆。”

开冰箱的时候我偷偷地回头一瞥,看到他眼圈红红的,眼泪几乎都要流下来了。

他们又笑了起来。

平姬夫人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看到我们进来,她说:“我已经吃过了。”接着,她关上电视机,走到另外一个房间去了。猫鼬也说他不想吃晚饭,所以阿肖克先生只得一个人坐在餐桌前面吃饭。他要我从冰箱里拿点蔬菜出来热一热,我就到厨房忙活去了。

“不是匹渣,是匹萨。别再说错啦。”

我和两兄弟一起坐电梯到了他们的寓所,看看还有没有什么事要做。

“等等,你也没说准。中间还有个‘特’呢。应该是匹特萨。”“别纠正我的英语了,阿肖克。中间没有‘特’,不信你看看包装盒。”

他那张黝黑的脸庞上现出了孩子气的笑容。他掂了掂手里的硬币,顺了顺嘴,好像碰到了今天最让他高兴的事。

我屏住呼吸,站在那儿等他们吃完,因为那玩意儿的味道实在太难闻了。

“找到了,先生。对不起,找了这么久才给您找到。”

“他把匹萨切成了这个鬼样子,真不明白他怎么还是出身于厨子种姓的。”

总理先生,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那个一卢比的硬币到底是怎么回事。最后,我从自己的口袋里掏了一卢比丢在地上,然后捡起来,交给了猫鼬。

“谁让你把厨子开除了?请不要再解雇这个司机了,他是个老实人。”

“你就是这样把仆人惯坏的。今天偷针,明天就偷金。别把美国的那一套搬过来!”

他们吃完之后,我把盘子里剩下的东西都扔了,然后去洗盘子。透过厨房的窗子,我看到古尔冈大街上的商场里此时正是灯火通明。路的另一头又新开了一家购物中心,门前车水马龙。

“我们刚刚拿了一百万卢比贿赂当官的,穆克什。现在又何必为了一卢比来逼这个家伙呢?我们去喝杯苏格兰威士忌吧。”

我放下百叶窗,遮住外面的一切,然后接着洗碗。

“你什么意思?不在这里?你觉得在城里就可以随便偷钱了吗?把我那一卢比还给我。”

“匹渣。”

我趴下来,就像一条狗一样在垫子中间嗅来嗅去,为的是要找到这一卢比。

“匹斯渣。”

“趴下来,找找车厢里有没有。”

“斯匹渣。”

他冲我打了一个响指。

“匹吃渣。”

猫鼬一走出汽车,就拍了拍自己的口袋,脸上一副困惑的表情,然后说:“我丢了一卢比。”

我用手擦了擦水池,关上了灯。

颠簸煎熬了一个小时后,我们终于回到了白金汉塔楼B座。但是我的罪还没有受完。

他们两个已经到卧室里去了。我听到里面有些动静,就蹑手蹑脚地走到卧室门前,把耳朵贴到门上。

昏暗的街灯亮了,照在了马路两边的人行道上。借着这微弱的橘黄色灯光,我看到了一大群身材瘦小、浑身脏兮兮的人。他们有的蹲在地上,等着公共汽车将他们带向别处;有的无处可去,便取出垫子,铺在地上睡下了。这些可怜的混蛋也是从黑暗之地到德里来寻找光明的,可他们还是生活在黑暗之中。看上去大约有几百人就在车龙的两边,交通堵塞好像对他们完全没有任何影响。他们有没有意识到马路上出现了堵车现象?我们好像生活在两个世界——黑蛋里面与黑蛋外面。我知道我来对地方了。但是,如果我的父亲还活着的话,也许他此刻也坐在人行道土,边熬着稀粥,边准备在路灯下过夜。想到这里,我忍不住向外看去,想从路边的乞丐身上看出父亲的影子。虽然我在开着车,我的心却飞到了车外。

我听到了两个人的叫骂声,接着是一声尖叫,还有男女肉体碰撞的声音。

(家宝先生,随便问一句,北京有十多条环线吗?哇喔!)

你该出手了,你这恶狼般的地主家里生出的小羊羔。我锁上房门,坐电梯下了楼。

“北京已经有了十几条环线,我们却只有一条。难怪我们总是堵车。做什么事都没有一点规划。我们怎样才能赶上中国人呢?”

半小时后,我刚要睡着的时候,一个仆人跑过来把我叫了起来。铃响了!我穿上裤子,跑到公共水池前面,把手洗了好几遍,然后开车到大门口去等他们下来。

车龙又移动了一点,这次我们向前开了一米,然后尾灯闪烁,一切又陷入了停顿。

“到市里去。”

我心想,要是你也在外面呼吸着那种含酸的空气,你也会像他那样吐痰的。

“是,先生。到市里哪个地方呢?”

“简直是吐痰音乐会!”阿肖克先生看着那个电动人力车司机说。

“你想去哪里呢,平姬?”

我旁边的电动人力车司机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他转过头一连吐了三口痰。他的痰沫溅到了本田思迪车上。我瞪了他一眼,对着他晃了晃拳头。他点头哈腰地双手合十向我道歉。

她没有开口。

一辆牛车停在我们前面,车上载着一堆汽车机油空桶,用绳子绑在牛车上,大概有五米高。他那可怜的水牛啊!呼吸着这样的空气,还拉着这样的重负!

“到康诺特广场去吧,巴尔拉姆。”

去古尔冈的路上车堵得厉害。每隔五分钟,长长的车龙就会有一阵悸动,我们的车便会向前挪动三十公分,可我们心里刚刚泛起一丝希望,就看到前面的汽车尾灯再次闪烁起来,我们又堵上了。大家都在拼命地按喇叭。整条路上喇叭声此起彼伏,各有各的声调,汇成了堵车交响乐,听上去就像小牛犊被人从母牛旁边带走时发出的哀鸣。空气中充斥着汽车排出的尾气。一缕缕蓝色废气在汽车大灯前摇曳、闪烁,越聚越浓,越聚越凝重,既无法升到空中又无法散去,只能缓慢地、亮闪闪地向水平方向扩散,像雾一样弥漫在我们周围。一根一根的火柴擦着了——开电动人力车的那些家伙点上了香烟,给这被汽车尾气严重污染的空气又加了点香烟烟雾污染。

两个人在车上都没讲什么话。我还穿着那件印度王公的衣服。阿肖克先生惴惴不安地看了平姬夫人好几次。

“印度的事情就是这么复杂,阿肖克。这和美国不一样。先别急着下结论吧。”

“你说得对,平姬,”阿肖克先生嘶哑着嗓子说,“我不是挑你的刺。但是我要告诉你,这里就一样不好,就是所谓的议会民主,真是他妈的操蛋。要不然,我们就会像中国一样——”

“这真是他妈的笑话!我们的政治制度,真是他妈的笑话!这句话我想说就说。”

“阿肖克,我有点头痛,求求你别说了。”

但是阿肖克先生涨红了脸,他不能再沉默下去了。

“我们今天去找点乐子吧。那里每周五都有狂欢。我想你会喜欢的。”

“这好像是你老婆说话的风格,”猫鼬说,“我不喜欢骂人,我们没这个习惯。”

康诺特广场到了,他让我把车停在了门前的霓虹灯大招牌前。

“我们刚刚给一位部长送完礼,现在又开车路过甘地的雕像。真是他妈的笑话!不是吗?”

“在这里等着我们,巴尔拉姆。我们二十分钟之后回来。”

“怎么了?我原来又不是没见过这座雕像。”

他们走了一个小时之后我还坐在汽车里,看着康诺特广场的霓虹灯发呆。

猫鼬眯起眼睛漂着那雕像。

我已经打了那个绒毛魔鬼十几拳。我看着迦梨女神的磁性贴像,看若她手中握着的骷髅头花环,无所事事地对着她伸出了我的舌头。我打了个哈欠。

我透过车窗看去,是一座巨型青铜群雕。这座雕像非常出名,您一定在德里看过。最前面的是圣雄甘地,拿着一根手杖;他的身后是他的人民,跟随着他冲出黑暗,走向光明。

早已是半夜了,天冷得厉害。

“那座雕像。”

我非常想打开音乐听听,消磨消磨时间,但这是猫鼬绝对禁止的事情。

“什么东西?”

我打开了车门,空气中有一股刺鼻的味道。原来是那些司机生了一堆火在取暖,他们围坐在火堆旁边,往里面一点一点地加着塑料片。

“看看那边。”

德里的有钱人过冬,家里都是用电取暖、用煤气取暖或者是用壁炉烧木材取暖。流浪汉和仆人们,比如说守夜人和司机,不得不在大冬天呆在户外,他们要取暖的话就靠自己生火,捡到什么就烧什么。最好的燃料莫过于玻璃纸,就是常用来包装水果、蔬菜、书本的那种纸。燃烧的玻璃纸在火中扭动着,熔化成透明的燃料。唯一的不足之处就是玻璃纸燃烧的时候冒出的白烟,闻着让人反胃。

他们两个人一言不发,让我很是不解。如果是我刚去过总统府,我一定会摇下车窗,探头出去,大声告诉全世界的人!

白癜风嘴唇正在那儿往火堆里加玻璃纸,还腾出一只手来招呼我。

“明白,先生。”

“乡下老鼠,不要一个人坐在那里啦!会胡思乱想的!”

阿肖克先生上车的时候脸色铁青,好像十分愠怒。猫鼬让我直接开车回家,“不要再出任何差错了,明白吗?”

温暖对此时的我来说是一种巨大的诱惑。

他们两兄弟出来的时候天都快黑了。一个胖子送他们出来,在车外聊了一会儿,然后握手道别。

但是不行。如果我走到他那边,我会感到嘴巴发痒,一定会问他要槟榔吃的。

我钻回车里,以免我控制不住自己去做了什么傻事后被捕。

“看看那个势利眼!他还穿得像个王公似的呢!”

我真想跑几圈,高喊两声:“巴尔拉姆也在这里啦!巴尔拉姆也来过这里啦!”

“到我们这儿来吧,白金汉的王公!”

起先的半个小时,我没敢下车。后来我轻轻地打开车门,缓缓地下了车,慢慢地走了几步。我打量着四周:在我周围的这些弯顶建筑和尖塔里面的某个地方,这个国家的大人物们——总理、总统、部长、官员们也许正在讨论国事、起草公文、批阅文件。这个说“那个地方,再拨五亿卢比修筑大坝!”那个讲“好!那就向巴基斯坦发动进攻吧!”

空气里已经弥漫了燃烧的塑料味道,我转身向着康诺特广场走去,远离了温暖、远离了诱惑。

“在车里等着,巴尔拉姆。我们三十分钟后回来。”

站在德里放眼望去,好像到处都在大兴土木。商业中心和写字楼正在安装漂亮的玻璃橱窗;路边树起了一排排巨大的T形混凝土梁,就像是一排铁砧似的,很快这上面就会横跨起一座座大桥或者立交桥;地面上挖出了一个个大坑,这是在为有钱人建公寓。还有这里,就在康诺特广场的中心地带,尽管已是深更半夜,建筑工人们还在亮如白昼的聚光灯下干着活。地面上已经挖出了一个大坑,机器在里面轰鸣着。

① 古德卜塔是德里最具代表性的伊斯兰建筑,印度的历史遗迹,也是标志印度独立的胜利纪念塔。

我听说过这个工程,是在德里的地下修建一条铁路。他们挖的那个坑比我在丹巴德见到的任何一个矿坑都要大。个衣冠楚楚的人也在旁边注视着这个大坑。他穿着衬衫,打着领带,裤子上面的褶子很挺括。一般来说,像他这样装束的人是绝对不屑和我讲话的。但是那天,也许是我穿的王公式样的长袍让他有点拿不准吧。

我到这时已经见过了德里大多数的著名景点——议会大厦、杰普尔古天文台,还有古德卜塔,我还没去过古德卜塔①这个最重要的地方。我们开上雷西纳山,一路上停下来好几次,接受哨兵的检查,最后终于停在了总统府附近的一栋弯顶建筑前。

“再过五年这座城市将会和迪拜差不多,你觉得呢?”

“知道,先生。我看到了。”

“五年?”我不屑地说,“只要两年!”

“我们去总统府,巴尔拉姆。就在那小山上。你知道路吗?”

“看看那个黄色的起重机,简直像个怪物似的。”

两个小时后,他们兄弟两个回来了。

它的确是一个怪物,坐在坑边上,用钢铁大嘴大口大口地吞进去成堆的泥土再吐出来。在怪物巨嘴下的工人们看上去比老鼠大不了多少,就像是听命于它的小动物一样在它旁边打转。在这么冷的冬夜,他们却依然汗流浃背,湿透的衬衣贴在他们油光发亮的黑皮肤上。

我又打了个哈欠,把我的坐椅放平,躺在那里闭目养神。我睁开一只眼,看着迦梨女神的磁铁粘贴像。她是个皮肤黝黑的女神,看上去十分凶恶,手里拿着一把圆月弯刀和一个用骷髅头串成的花环。我暗暗地告诉自己,下次要记得换一个磁铁贴像。她看上去太像我奶奶了。

我回到汽车旁时,外面已经冷到了滴水成冰的地步。其他司机都走光了,而我的主人还没有出现的迹象。我闭上眼睛,想着今天晚餐我吃了什么。

我看着巨幅海报上的索尼娅·甘地,她的手高举着,好像在向我挥手,于是我也朝她挥了挥手。

一碗热腾腾的咖喱饭,还有一大块带汁的鸡腿肉。肉汁里还漂着红红的辣椒油。

我打了个哈欠,对着食人魔玩具的红舌头打了一拳,看着它不停地前后摆动。我转过脸去,往两边看看。

真是美味。

一群农民来到了总部前,却不许入内。他们高声喊叫了几句,然后走了。又来了一辆电视台的车,按了按喇叭就马上被放了进去。

他们砰砰地敲着车窗,把我叫醒了。我赶忙爬起来给他们打开车门。两个人显然很高兴,大声地说笑着。我闻到他们身上有一股英国酒的味道,管他是什么牌子的酒,我还没有在店里尝过。

这倒让我疑惑起来。在丹巴德的时候他们从来不告诉我要多久回来。当然这说明不了什么。他们可以过两个小时、三个小时再回来。但这是他们对我表示的一种客气,因为我们现在是在德里。

您听我说,他们两个一路上像发情的动物一样:他的手在她的大腿上来回地抚摸,而她也咯咯地笑个不停。我多看了一秒钟,正好被他逮了个正着。

我把车停好,跑下来给阿肖克先生和猫鼬打开车门。阿肖克先生下车的时候对我说:“我们半个小时后就回来。”

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从卧室门缝里偷看自己父母的小孩一样。我的心头开始冒汗,甚至有点希望他能抓住我的领口,把我扔到地上,再用穿着皮靴的脚狠狠地踩我几下,就像他父亲在拉克斯曼加尔揍渔夫时那样。

十分钟后,我们到了国大党的总部。其实这里挺好找的,因为外面总有两只个印有索尼娅·甘地头像的大宣传板。

但是我告诉过您这个人和他父亲不一样,他完全能够成为一个比他父亲更好的人。我的目光好像触到了他的内心,他用手肘轻轻地推了一下平姬夫人,说:“这里还有外人呢。”

我开着我的黑蛋进入了城市的最中心。我的左手边是总统府的圆形屋顶,很多国家大事都是在这儿定下来的。空气污染特别严重的时候,你在大街上会根本看不到总统府。不过它今天倒是程光瓦亮的。

她立刻来了脾气,把头扭向一旁。整整五分钟,两个人都没有讲话。她嘴里喷着酒气,突然向我探过身来。

戴口罩的理由很充分;据说德里的空气污染十分严重,以至于能让人减少十年的寿命。当然了,坐在汽车里的人不用呼吸外面的空气,车里面有经过空调过滤的清新干净的空气。富人们把深色的车窗一摇上去,他们的车就像黑色的鸡蛋一样在德里的马路上滚来滚去。不时会有两个蛋裂开一条缝,从里面伸出一只女人的手臂,手腕上还带着耀眼的手镯,把一个矿泉水瓶扔到路上。然后车窗摇了上去,这个蛋又封闭了起来。

“把方向盘交给我。”

正值德里的交通高峰期,路上挤满了汽车、踏板车、摩托车、电动人力车、黑色的计程车,相互争抢着车道。这里的空气污染太严重,骑踏板车和摩托车的人都用毛巾包着脸。等红灯的时候,回头一看,后面是一串戴着墨镜和口罩的人,好像这个早上满大街都是抢银行的歹徒。

“别,平姬,别,你喝醉了。还是让他——”

我这次不会让你失望的,先生。

“真是他妈的笑话!印度到处都是酒醉驾车的司机。为什么我不能开?”

他们哥俩衣冠楚楚地站在门口聊天,唧唧喳喳讲个不停。猫鼬一上车就说:“去国大党总部,巴尔拉姆。我们前儿天刚去过的。我希望你这次不要再迷路了。”

“噢,我恨透了!”他颓然地坐在座位上。“巴尔拉姆,记住千万不要结婚。”

我遵照指示钻进本田车,开上一个斜坡,看到了一天的第一缕阳光。

“是不是红绿灯啊?巴尔拉姆,谁让你停的车?接着开!”

停车场的蜂鸣器响了:“巴尔拉姆司机,马上开车到白金汉宫B座出口。”

“是红灯,平姬。让他停着吧。巴尔拉姆,不要违规。我命令你!”

早上,我排队上公厕,排队刷牙,排队洗脸,然后走上一层楼梯,打开停车场的门,走到本田车旁。我每天都要用柔软的湿布把汽车里里外外擦个干净,然后在仪表板上摆着的财富之神拉克希米的神像前敬上一炷香。这样做有两个好处,首先可以熏一下晚上溜进去的蚊虫,其次可以让车内萦绕着宗教的芳香。我把座位——漂亮的长毛绒真皮座位——和各种按钮仔细地擦拭了一遍,然后拿起脚下的真皮垫子,轻轻拍掉上面的尘土。仪表盘上有三个用磁铁做的迦梨女神粘贴像,我把它们一一擦洗干净。拉姆·佩萨德原来也放了几个,但我把它们都扔了。后视镜上还挂着一个食人魔毛绒玩具,伸着红红的长舌头。鹳鸟把它当成幸运符,他很喜欢开车时食人魔跳上跳下的样子。我对着它的嘴打了一拳,然后再将它擦干净。下面的事就是要检查一下放纸巾的盒子里面还有没有纸。这个盒子雕刻得非常精美,外面还镀了金,看上去好像宫廷御用的器物一样,但它实际上是用硬纸板制成的。我必须保证盒子里时刻有纸巾,因为平姬夫人每次出去都要用掉十几张纸巾——她说德里的污染大厉害了。她每次都把揉成一团的纸巾放在盒子旁边,我还得把它们收拾好,扔到外面去。

“我命令你接着开,巴尔拉姆!开!”

我最后一丝回宿舍住的想法就此消失。这间房子里虽说蟑螂多了点,但是它属于我一个人,没有谁会取笑我。这儿有个坏处就是听不到电铃的声音,但我后来又发现,这其实也是件好事。

我彻底被弄晕了,只好采用折中的法子——我把车往白线前开了一米多,然后把车停住了。

第二天我去公共厕所的时候,他们又拿我逗乐:“昨晚和蟑螂睡得还好吧?”

“看到没有?”阿肖克先生说,“这小子还真是机灵。”

第二天晚上,我没有睡在宿舍里,而是搬到了那间屋子里。我把地板刷洗了,在墙上钉了四个钉子把蚊帐支起来,然后钻到里面睡觉去了。半夜我被吵醒了,终于明白为什么会有一顶蚊帐被丢在这里。墙上到处是蟑螂,它们在吃灰泥里所含的矿物质或石灰质,发出的声音响个不停,而它们头上的触角在墙上四处颤动着。有的蟑螂爬到了蚊帐顶上,白色的蚊帐映衬出它们黑色的身子。我隔着蚊帐捏死了一只。其他的蟑螂显然没有发觉,还前赴后继地落在蚊帐上,一个个的被我捏碎。也许在城市里住久了都会变得愚蠢迟钝吧。我这样想着,微笑着进入了梦乡。

“是的,阿肖克。真他妈的是个大才。”

这已经足够了。

红灯旁的计时牌显示还有三十秒交通灯才会转成绿灯。正当我全神贯注地盯着计时牌的时候,佛祖突然出现在了我的右手边。原来是一个小叫花子拿着一尊石膏佛祖塑像走到汽车旁边来兜售。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在德里每个晚上都有不少乞丐在路边兜售书籍、塑像或者一盒盒的草莓。但是那天也不知怎么的,可能是因为我心情太糟糕,我就多看了佛像两眼。

这个房间太恐怖了。地板还没有铺好,墙上刷着廉价的白色灰泥,上面还留有工人的手印。房子中间有张破破烂烂的小床,刚好够我睡在上面,头顶上挂着一顶蚊帐。

这不过是一偏头的功夫,但是她还是察觉到了。

“仆人区的另一边有个空房问,但是没人愿意去住,”他回答道,“谁想一个人住啊?”

“巴尔拉姆挺喜欢那个塑像。”她说。

整个晚上他们都拿我取乐,即便是上床睡觉了还有人在说我的笑话。我的脸、我的鼻子、我的牙齿都成了他们取笑的对象。甚至还有人笑我身上穿着的制服,因为城里的司机是不穿制服的。他们说我穿制服的样子就像一只猴子。我就换了和他们一样的脏衬衫和裤子。但他们还是笑了我一夜。早上我找到专门打扫仆人宿舍的人,问他:“有没有可以单独住的房间?”

阿肖克先生吃吃地笑了起来。

从那时那地起,我就下定决心,在德里这个城市绝不再把自己的任何想法告诉任何人,特别是仆人。

“没错,他是个艺术鉴赏大师。”

仆人总是想辱骂别的仆人。这是我们的天性,就像阿尔萨斯狗喜欢攻击陌生人一样。我们喜欢攻击熟人。

黑蛋打开了一个裂缝——她把车窗摇了下来,喊那个小叫花子:“拿过来瞧瞧。”

我看到白癜风嘴唇就坐在他们中间,是笑得最厉害的一个。他把我问他的问题告诉他们了。他们听了我的故事,抑制不住地狂笑不止。他们还挨个地走过来,摸摸我的头发,拍拍我的背,叫我“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

也不知那小叫花子是男孩还是女孩——你永远无法判断他们的性别——总之那小叫花子把佛像塞进了本田车里。

门刚一开,里面的仆人们就尖叫狂笑了起来。

“你想买这个塑像吗,司机?”

我下了两层楼,推开了仆人区的房门。

“不想,夫人。对不起。”

我不知道中国的楼房是怎么设计的,但是在印度,任何一幢公寓楼、任何一套房子、任何一个旅馆都建有仆人专用的住处,有的建在后面,有的像白金汉塔楼B座那样建在地下。仆人房像一个个连在一起的兔子笼,里面住的都是司机、厨子、清洁工、女佣和大厨。他们可以在里面休息、睡觉、等待。如果主人有什么需要,只要按一下电铃就好了。我们会冲到一个板子前面,看看哪家房号旁的红灯在闪烁,然后就知道哪家在传唤仆人上楼。

“巴尔拉姆·哈尔维,一个做糖点的,又是一个司机,还是一个艺术鉴赏大师。哈哈。”

于是我就乘电梯下楼,走出公寓,下楼梯到地下室的仆人住处去。

“对不起,夫人。”

我放下包后就去了厨房,看看有没有什么洗刷的活要干。虽然有一个仆人专门负责照管公寓,可那个家伙太懒了。我说过,他们并不是雇我当“专职司机”的,我只是一个有时候开车的仆人而已。我知道有些事不用说我也要去做。只要有什么洗刷的活,我都会做好,然后站在门口,双手合十,候着他们的吩咐,一直等到穆克什先生开口说,“你可以走了。八点钟之前备好车。别以为到了城里就可以耍花招!明白了吗?”

我越是道歉,他们两个笑得越是起劲。最后,绿灯亮了,总算是解了我的围,我赶忙一踩油门,逃离了那可怜的佛像。

“不,放到桌子旁边,就放在这里。”猫鼬说。

平姬靠过来捏了捏我的肩膀。“巴尔拉姆,停车。”我从后视镜中看了看阿肖克先生,想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但他什么也没说。

“随便把袋子放哪里吧,巴尔拉姆。”

我停下车。

我实在不想再看到这两个狗东西了,即使是看照片我也受不了,所以我在屋里时基本上都是低着头看地毯,不过这样也有点意外的好处——那就是我看上去像一个很顺从的仆人。

“巴尔拉姆,下车。你今天晚上就和你的佛祖一起过吧。王爷和佛祖,今晚在一起。”

就我个人而言,我并不怎么喜欢这所公寓——整个房子的面积还不如他们丹巴德家里的厨房大。屋里的沙发很豪华很柔软,沙发上面的墙上挂着一个大相框,相框里是嘎豆和爆豆的照片。鹳鸟不准把它们带到城里来。

她坐到驾驶座上,发动了汽车,而喝得烂醉的阿肖克先生一边吃吃地笑着,一边向我挥手告别。他要不是喝得烂醉如泥,肯定不会让她那样对我的——我绝对相信这一点。别人总是在利用他。要是只有我们两个在车里,是绝对不会发生任何不愉快的事情的。

半个小时候后,穆克什先生、阿肖克先生和平姬夫人提着购物袋从商场里出来了。我赶忙跑过去,接过他们手里的包,放在后备箱里,关好后车门,然后跳上座位,发动汽车,前往他们的新家。他们的新家在一座大公寓楼的十三层,公寓楼的名字叫做白金汉塔楼B座。旁边还有一座大公寓楼,也是同一家公司建造的,叫做白金汉塔楼A座。再过去一幢公寓楼叫做温莎庄园A座。这儿到处都是这种崭新的大楼,玻璃闪闪发亮,每幢楼都有个好听的英语名字,让人目不暇接。白金汉塔楼B座是这里面最有档次的大楼,一楼有个豪华大厅,大厅里有电梯,我们可以直接坐到十二楼。

马路中间有个安全岛,里面种了几棵树。我就坐在了一棵树下。

我的脸红了,“像她这样的城里女孩,是不是也像农村女孩一样长着腋毛和腿毛?”

马路上一片死寂,好一会儿才有两辆车一前一后的经过。车的前灯照在树叶上,好像荡起了一阵涟漪,就像我们在湖边看到的树枝一样。德里本来应该有多少美景可供欣赏啊!可惜我们不能自由地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怎么样,乡下老鼠?你喜欢她吗?”

一辆车径直向我驶来,前灯一闪一闪的,还响着喇叭。是丰田思迪车调了个头开回来了(小心,这可是违规调头啊)。车正对着我冲了过来,好像要把我直接撞飞似的。我抬起头,看到开车的正是平姬,她正得意地咧着嘴大笑,高兴地叫喊着。阿肖克先生坐在她身旁,脸上也挂着微笑。

我指着刚从商场里出来的一个女孩。

他额头上有没有一条皱纹对我的命运有丝毫的担忧?他有没有伸出手去牢牢地抓住方向盘,化解我被撞的危险?

他对我眨了眨眼,“还有什么问题吗,乡下老鼠?你是个好奇的家伙。”

我多么希望我看到了。

“我不知道。我主人的女儿就在这样一幢大楼里上班。我每天晚上八点送她上班,凌晨两点下班。我知道她在这里赚了大把大把的钱,因为我看到她整天都在购物商场里大肆地买东西。”他又靠近了我一点,他的嘴唇离我只有几厘米了。“我跟你说,别告诉别人,我总觉得这事有点怪,一个女孩子大晚上的跑到大楼里上班,第二天早上又揣着大把的钞票出来。”

伴着一阵刺耳的刹车声,汽车在离我不到二十公分的地方停住了。我缩成了一团:这个娘们,我可怜的车胎这下受苦了。

“打什么电话?”

平姬夫人打开车门,笑着从车里蹦了出来。

“这个不是购物商场,乡下老鼠。这是写字楼。在这里可以打电话到美国。”

“是不是以为我真的会把你丢在这里,王爷先生?”

“那么这边,”我指着左边的大楼,“这个也是购物商场吗?为什么这边没有挂美女海报呢?”

“没有,夫人。”

“是的。”

“你没有生气吧?”

“这个大楼,就是这个他们叫做购物商场的地方,就是这个挂着美女海报的大楼,是卖东西的,对吧?”

“绝对没有,夫人,”为了让我的话听起来更加可信,我连忙又加了一句,“主人就像是我的再生父母,我怎么能生父母的气呢?”

“没问题,问吧。你知道我知无不言,乡下老鼠。”

我坐在了后排。他们又在路中间调了个头,然后挂到最高挡位,一路狂飙,闯过了一个又一个红灯。两个人尖叫着,你捏捏我,我捏捏你,咯咯地笑个不停。我实在没什么可做的,只好老老实实地坐在后排看他们的表演。突然,有一个小黑影跳到了路中间,我们的车撞到了它并碾了过去。

我转过头来,看着他那恐怖的粉红色嘴唇说:“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车轮已经嘎吱嘎吱地完全从上面压了过去,她停车的时候我们也没听到任何声音,甚至都没有听到呜咽声或者汪汪的吠叫声。我马上明白被我们撞上的那东西遭遇了什么样的结局。

他哼起了印度电影的插曲。一个司机大声念起了杂志上的一个故事,其他的司机全都默默地听着。我盯着商场看了一会儿。

她已经酩酊大醉,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及时刹车。车继续向前狂奔了两三百米才停稳。她把手撑在方向盘上,嘴巴已经合不拢了。

他张开粉色的嘴巴笑了起来:“他们不都是好人吗?"

“一条狗吧?”阿肖克先生问我。“是条狗,对吧?”

“我主人不好这些。他是个好人。”

我点点头。路灯很暗,那个东西黑乎乎的一堆,远远地落在后面,根本看不清楚到底是什么。周围没有别的车,连个人影都没有。

“乡下老鼠,秘密就是——德里的洋酒很贵,因为是上了税的。但是使馆的酒是免税的,这些酒本来是供给他们喝的,但是他们把酒拿出来在黑市上卖。我还能搞到别的东西。他喜欢高尔夫球不?我有个熟人在美国领事馆开车,那里就卖这个。他想要女人不?我也搞得到。要是他喜欢小男孩也没问题。”

好像电影里的慢动作似的,她缓缓地把手从方向盘上移开,捂住了耳朵。

我摇了摇头。

“那不是狗!那是个——”

“你老板喜欢洋酒吗?我有个哥儿们在一个大使馆开车。他有门路。你知道使馆洋酒的秘密吗?”

我和阿肖克先生一句话都没多说,便开始默契地行动起来。他一把抱住平姬,用手捂住她的嘴,把她从驾驶座上拖开;而我则急匆匆地从后门冲下车,回到了驾驶座上。“砰砰”两声,我们两个赶紧关上了车门。我打着火,换到最高挡,飞快地向着古尔冈的方向奔去。

“什么意思?”

起初她安静下来了,但是快回到公寓区的时候,她嚷了起来:“我们得回去。”

“乡下老鼠,你的主人,”他四周打量了一下,压低了嗓门,“有什么需要吗?”

“平姬,你疯了?巴尔拉姆很快就开到家了。没事了。”

说着,他的身子向我靠了过来,但是脚在原地没动,我觉得这种举动很没礼貌。我只能把身体努力向后倾,尽最离他的嘴唇远一些。

“我们撞到了东西,阿肖克,”她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们要送它去医院”。

“我的主人也住在那儿!我们是邻居啊!”

“不行。”

我把公寓区的名字告诉了他。

她张开嘴,阿肖克先生知道她马上又会尖叫起来,赶紧用手捂紧了她的嘴巴。他把纸盒里的纸巾一把扯出来,塞进了平姬的嘴里。她挣扎着想要吐出口中的纸巾,阿肖克先生又急忙扯过她脖子上的围巾,紧紧地系在了她的嘴巴上,然后用力把她的头按在了怀里。

“那就是做煤炭生意的嘛。可能是来这里贿赂那些官员的吧。煤炭生意,这里面黑着呢。”他又打了个哈欠。“我原来也给一个买煤的老板开过车。这种生意太黑了,太黑了。我现在的老板是做钢材生意的。和他相比,煤老板都可以说是圣徒了。他住在哪儿?”

到了公寓楼后,他强行把平姬拖上了电梯,围巾仍然捂着她的嘴。

“丹巴德。”

我提了一桶水,开始洗车。我把车身从头到尾仔细地擦洗了一遍,把粘在轮子上的血迹和皮肉一点一点地擦掉。

“你是太忠心了呢还是真傻呢,乡下老鼠?他是哪里人?”

阿肖克先生下来的时候,我正在第四次洗刷轮胎。

“我不知道。”

“怎么样?”

给我看了一眼后,自盛风嘴把杂志扔向坐在一旁的那堆司机。他们你抢我夺,争着要先看,就像一群饿狗在抢食一根肉骨头。他打了个哈欠,看着我说:“乡下老鼠,你老板是干什么的?”

我把粘在车轮上的一块带血的绿布条拿给他看。

要是司机看的是甘地的著作或者佛经,那倒要吓得主人屁滚尿流了。

“这种布是便宜货,先生。这块绿布,”我用手指捻着手里的布条,“通常是给小孩做衣服用的。”

不过,总理先生,您别紧张。您那黄皮肤的额头也不必一阵阵地冒出冷汗。司机和厨子喜欢看《谋杀周刊》并不意味着他们就会真的把自己主人的脖子割断。当然,他们很想这样做。正是因为有数以亿计的仆人曾偷偷地幻想着掐死自己的主人,印度政府才出版了这本杂志,而且定价只有4.5个卢比,连穷人也买得起。您听我说,杂志里面的凶手个个饱受精神上的折磨和生理上的变态,看书的人自然不想落个同样的下场。而且这些凶手的结局照例是被某个正直无私、忠于职守的警官缉拿归案、绳之以法。(哈!)要么就是精神崩溃,用床单自缢而死,并且会留下一封写给妈妈或者小学老师的遗书,信的内容其情切切,其意惨惨。还有个常见的套路就是被他所杀的女郎的哥哥追捕、痛殴、送上绞刑架。所以,您要是看到司机在翻阅《谋杀周刊》,大可不必惊慌。这对主人没什么危害,而且会更保障您的安全。

“你觉得那个小孩是不是已经——”他说不出来那个字。

我给您讲讲这本《谋杀周刊》吧,因为我们的总理对此肯定会不置一词的。在德里任何一个书报摊都能看到这本杂志,就和廉价小说摆在一起。这是德里的下人们最喜欢看的杂志,不管是厨子、保姆还是花匠都是其忠实读者,司机当然也不例外。这本杂志的每期封面都是一个女人畏缩地躺在地上,躲闪着将要杀她的男人。每周刚一上市,不少司机就会购买传阅。

“那孩子根本没有出声,先生,一点动静都没有,身子也没有动一下。”

谋杀、强奸、复仇

“天哪,巴尔拉姆,我们现在该怎么办,该怎么办哪?”他拍着大腿。“这些小孩凌晨一点在德里的大街上乱跑干什么,没有人管他们吗?”

“美丽酮体绝不能浪费”

说到这里,他忽然眼睛一亮。

独家奉献真人真事

“噢,原来她是那些人家的小孩。”

定价4.5卢比

“住在高架桥和立交桥下面的人,先生。我也是这样想的。”

谋杀周刊

“这样的话,会不会有人找她——”

说着,他递给我一本杂志,封面上是一个穿着三点式的金发女郎,畏缩在一个男人的身前。

“我觉得不会,先生。你知道那些来自黑暗之地的人,他们都有八个、九个、甚至十个小孩,有时候他们都弄不清孩子的名字。就算她的父母也在德里,就算他们知道她今晚在哪里,他们也不会去报警的。”

“德里给我的主要印象就是路好人坏。警察腐败透顶。要是他们发现你没系安全带,就会勒索你一百卢比。我们的主人也不怎么样。他们深更半夜狂欢的时候就是我们的噩梦。睡在车上蚊子能活吃了你。要是传播疟疾的蚊子也还罢了,你等着打一两个星期的摆子就是了。但要是碰上传播登革热的蚊子,那你就死定了。睡到凌晨两点钟,他们回来了,砸车窗把你吼醒,开车回家。他们浑身的酒气,还会不停地放屁,一路上你会被熏晕。一月份是最冷的,如果这时候你知道他们要去参加深夜派对的话,最好带条毯子,又暖和,又防蚊子。如果你在车里等得实在无聊一我知道有个家伙等得发疯了——最好带本书什么的看看。你应该识字吧?在车里看看书绝对是件舒服的事。”

他把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就像刚才在车上搂着平姬那样的亲密。

由于粉红嘴唇的司机也是从黑暗之地来的,他一下子就猜出了我的来历,并给我好好上了一课,告诉我怎么才能在德里混下去,而不至于趴在公车顶上,灰溜溜地被赶回老家。

然后他用一根手指压住自己的嘴唇。

我们十几个司机都在商场外面等着,主人们在里面购物。当然,我们是没资格进去的,虽然没有人明确地告诉过我们。我们在停车场旁围成一圈,聊天,抽烟,不时还有人喷出红色的槟榔渣。

我点点头,“尽管放心,先生。您去好好地睡一觉吧,今天晚上您和平姬夫人受惊了。”

拿这个司机来说吧,他只有嘴唇全都变了颜色,就像涂了口红的马戏团小丑。一看到他的脸我就反胃。不过,他是司机里面唯一一个对我不错的,所以我和他走得还比较近。

我脱掉王爷外套,上床睡觉了。尽管我已经累得精疲力竭,但是我的嘴角还是挂着心满意足的微笑。因为我在主人最需要的时候尽了我应尽的责任。

说着,他想伸手拍我一下,我向后扭动了一下身体,不想让他碰倒。他有皮肤病,是白癜风。在他那黑如煤块的脸庞上,白癜风已经将他的嘴唇变成了鲜艳的粉红色。我还是给您好好说说这种病吧。有很多农村人都饱受白癜风的折磨,我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得上这种病的,但是只要得了这种病,原本棕黑的皮肤会逐渐变为粉红色。十例中有九例是某个男孩鼻翼或者脸颊上长出粉色的斑点来,就像一颗发亮的星星;或者是前额上出现一块红斑,就像被开水烫了似的。不过也有些人是全身都变了色,在路上碰到了,嚯!这是个美国人吧?你会停下来好奇地盯着他看,忍不住想靠近他摸一摸。你随即意识到他和我们并无两样,只是染上了这种可怕的疾病。

第二天早上,我像往常一样起来擦车:擦完了那些女神磁铁贴像,再擦擦毛绒魔鬼,然后点燃一炷香,让车内弥漫着沁人心脾的圣洁之气。我又仔细地擦洗了一遍车轮,以防上面还留有晚上没有擦干净的血迹。

“哈!别说瞎话了,你姐姐的。我知道你总是迷路,你肯定很讨厌这个城市!”

然后我就回到屋里等着。傍晚时分,有个司机捎信说要我到大厅去,不用开车。猫鼬正在那里等着我。我不知道这个家伙怎么来得这么快,也许他是租了一台车连夜赶到德里来的吧。他满脸堆笑地拍了拍我的肩膀,便带我七楼去了。

“喜欢。”

他坐在桌子上,对我说,“坐,坐,巴尔拉姆,别客气。你是这个家的一员嘛!”

“不想告诉我是吗,乡下老鼠?好孩子。对主人忠心耿耿。喜欢德里吗?”

我的内心顿时充满了骄傲。我蹲在地板上,高兴得像只快活的狗,等着他再说一遍。他点燃了一根香烟:我以前从来没见过他抽过烟。他眯着眼睛打量着我。

“够花的。我挺开心的。”

“这几天你要老老实实地待在白金汉塔楼B座,哪里也不能去,连A座也不能去。这很重要,明白吗?而且这件事你-个字也不能说出去。”

“你能拿多少工资啊,乡下老鼠?”

“明白,先生。”

怜悯。

他抽着烟盯着我瞧了一会儿,然后又开口说道:“你是这个家的一员,巴尔拉姆。”

我扫了一眼后视镜,发现阿肖克先生正在注视着我。在这位主人的眼睛里,我看到了最出乎我意料的情感。

“是,先生。”

猫鼬突然开始说起了英语,我一点也没听懂他在讲什么。不过阿肖克先生用印度语回答了他,“平姬也是这样看的。你们两个只有在这件事情上看法一致。但是我不同意你们的看法,穆克什。在德里这个地方,我们根本弄不清谁是谁。这小子还是比较可靠的,毕竟他是我们从老家带来的。”

“好了,你下楼去仆人区等着吧。”

“穆克什,你也设身处地为他想一想。你知道德里的路况对他来说有多复杂吗?肯定就像我刚到纽约时那样。”

“是,先生。”

“看看,你又护着他!”

一个钟头后,我又被叫到了楼上。

我刚要道歉,后面传来一个声音:“没关系,巴尔拉姆,送我们到家就行了。”

猫鼬仍然坐在餐桌旁,他的旁边还坐着一个人。只见这个人穿着黑色大衣,一边看着一张打印的纸,一边默默地念着。他那被槟榔汁染红的嘴唇飞快地抖动着。阿肖克先生在自己的房间里打电话,虽然房门关着,我还是能听到他的声音。平姬夫人的房门也关着。看来现在是猫鼬在这里当家了。

他伸出手来,拍了我脑袋一巴掌。“在喷泉那儿左转,你这个白痴!从这儿怎么回去难道你都不知道吗?”

“坐,巴尔拉姆。怎么舒服怎么坐。”

“这个白痴,”猫鼬说,“看看他做了什么。他又走错路了!”

“是,先生。”

现在看来阿肖克先生的想法的确不错。据说十年前古尔冈还是一片不毛之地,只有水牛和胖胖的旁遮普农夫。今天这里已经成为了德里现代化程度最高的卫星城。美国运通、微软等大公司全在这里设立了办公室。这里的主干道两边到处都是大型购物中心,每个购物中心里面还有电影院!所以要是平姬夫人想美国了,带她来这儿是最好的了。

我还是不怎么舒服地蹲在了地上。

“别这样叫她。毕竟他是你弟妹,穆克什。她在古尔冈会过得很开心的,那里是德里最大的美国人聚居区。”

“要不要来一颗槟榔,巴尔拉姆?”猫鼬问道。

“你的女王陛下是怎么说的?”

“不吃,先生。”

“唔。说了。”

他笑了笑,“别不好意思,巴尔拉姆。你嚼槟榔的,对吧?”他转过去对那个穿大衣的人说,“给他一颗槟榔嚼嚼。”

“眼睛别老盯着你的手机。你有没有对平姬讲过你不回去了?”

穿黑色大衣的人伸手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块青槟榔给我。我伸出手去接。他把槟榔丢在了我的手里,根本没有碰我的手。

“唔?”

“放在嘴里嚼吧,巴尔拉姆。这是给你的。”

他叹了口气,靠回到座位上。“我们不该带他来的。这家伙是没救了。拉姆·巴哈杜尔这次真的是看走眼了,阿肖克。”

“是,先生。真好吃。有嚼头。谢谢您。”

猫鼬向前倾了倾身体,拍拍我的肩膀:“又找不着路了?你觉得今天不走错个十七八次还能回得了家吗?”

“我们慢慢来,把事情讲清楚,好吧?”穿大衣的人说。他·开日,嘴里的槟榔汁都快滴下来了。

“听着,”猫鼬提高了声调,“你刚从美国回来,现在就连这个开车的都比你更了解印度。我们需要一个这样的老手。他能安排我们和要找的官员会面。在德里只有这一套才行得通。”

“好吧。”

“我觉得这个家伙靠不住,他是个油腔滑调的白痴。我们要换个律师,穆克什!我们要到报纸上披露这些政客是如何敲诈我们的!”

“法官已经打点过了。只要你的人不出问题,我们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他是身不由己,阿肖克,在黑暗之地你是没有选择的。不过你也别怕,我们可以解决所得税的问题。这是在印度,不是在美国。我们总是可以找到办法的。告诉你,有人在替我们张罗这件事——拉马纳坦。他是这一行的老手。”

“我的人没问题,不要担心。他是这个家的一员。他很听话。”

“我真不明白他以前为什么要和那个恶棍打交道。”

“那就好,那就好。”

“我告诉你,这是政治问题。他们之所以这样骚扰我们是因为父亲现在刻意与伟大的社会党人保持距离。”

穿黑色大衣的人盯着我,递过一张纸来。

“你觉得这比税收的事更重要吗?我一直在给你提这件已成当务之急的事,而你却总是转移话题。我觉得他们收我们那么多的税简直是疯了。”

“你识字吗,伙计?”

“好吧,我们说点别的吧。先说说你老婆吧,说说她为什么总是大动肝火?”

“识字,先生。”我接过那张纸,看到上边写着:

“我们能说点正经事吗?总是谈论这个开车的干什么?”

声明

“阿肖克,你怎么老是护着他?”

致有关人士:

“不要总是讲他了。”

本人巴尔拉姆·哈尔维,维克拉姆·哈尔维之子,系伽雅地区拉克斯曼加尔村人氏,特此做出以下声明。该声明系本人在自由自愿的情况下做出的。声明如下:

“司机,你又找不到路啦?”

本人于今年一月二十三日晚驾车行驶时,不慎撞到不明物体。因本人慌乱,未能仔细辨认所撞物体是人抑或其他物体。惊惶失措之下,本人没有履行该尽的义务,没有将伤者送往最近的医院急救,而是驾车驶离了现场。事故发生时,车内没有其他乘客,只有本人一人驾车。因此,我愿意一人承担事故责任。

但是我想问,是谁建造了这座疯狂的城市?是哪个天才发明了把F单元建在A后面,把六十九号房子建在十二号房子后面?为什么给每条马路都起了名字却没有人知道?是不是因为命名者太忙了?忙于聚会、忙于品尝英国美酒、忙于给他们的博美小狗洗澡、忙于遛狗?

本人在此以万能之神的名字发誓,本人发表该声明未受到任何人的胁迫,也没有任何人对本人授意。按手印处:

成千上万的人住在德里的道路两旁。可以看出他们也来自黑暗之地,因为他们身体瘦弱、面目肮脏,像动物一样住在大桥或者立交桥下面。汽车从他们身边呼啸而过,而他们就在那里生火做饭、取水洗衣,不时地从头发里抓出虱子。这些无家可归的人对司机来说是个大麻烦。他们从来不等红灯,总是随心所欲地猛跑着冲过马路。每次我急刹车避开他们的时候,都会听到从副驾驶座上发出的喝骂声。

(巴尔拉姆·哈尔维)

而且这里所有的路看上去都差不多,围成了一个个的圆圈,中间是大块的草地,不少人坐在草地上睡觉、吃东西或者打牌,然后你会看到有四条路从草地中笔直地伸出去。随便驶上其中的一条路,你又会看见一个一个的圆圈,中间又是大块的草地,又有不少人坐在草地上睡觉、吃东西或者打牌。因此在德里你会不停地迷路、迷路、再迷路。

以下系本声明的见证人:

或者他会告诉你“直走,然后左转”,实际上他根本不知道。

库苏姆·哈尔维,伽雅地区拉克斯曼加尔村村民

他可能在这条路上住了大半辈子了,但他还是会张开嘴巴,说:“啥?”

查曼达斯·瓦尔玛,德里高级法院律师

② 胡马雍(1508—1556),印度莫卧儿王朝第二位皇帝。

猫鼬笑着用诚挚的语调告诉我,“我已经把这件事告诉你家里人了。你奶奶叫什么来着?”

① 奥朗则布(1618—1707),印度莫卧儿帝国皇帝。

“……”

还有一件事。德里的每条路都有名字,像什么奥朗则布①路、胡马雍②路或者马长里奥斯大主教路之类的。然而,不管是主人还是仆人,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些路的名字。比如您要是问一个人:“尼古拉·哥白尼路怎么走?”

“叫什么?我没听清。”

平姬夫人大声嚷了起来:“我说过不要把这个乡巴佬带过来的!”

“……姆。”

印度的富人大多都住在富人聚居区,如防卫区、大凯拉什区和瓦桑康吉区。这些聚居区的房子都有门牌,但是门牌上的字母和数字却毫无逻辑可言。比如说吧,就连我这种不懂英语的人都知道,在英语字母表中,A后面是B。但在这些聚居区,前面的房子是A231号,后面的可能就是F378号。所以有一次平姬夫人要我开车送她到大凯拉什区的E231号,我一路找到了E200号,心想应该就在这附近了,却怎么也找不到E开头的门牌号,旁边的房子门牌是以S开头的。

“对对,叫库苏姆。我开车去了趟拉克斯曼加尔,路可真难走,不是吗?我把这一切都亲口告诉她了。她可真是了不起。”

让我这个开车的告诉您真相吧,真相就是德里是一个疯狂的城市。

他摩挲着自己的前臂,咧开大嘴笑了,因此我知道他没骗我。

这就是他们对德里的称呼。

“她说你能这样做她感到很自豪,也答应为这份供认状做证人。你看,这是她的手印,巴尔拉姆,就在你要签名的地方的下面。”

我们伟大祖国的首都,议会、总统、总理和部长们的官邸所在地,印度城市规划的骄傲,共和制度的展览厅。

“他要不识字的话,也可以按手印,”穿黑色大衣的人说,“就是这样。”他伸出拇指在空中做了个按手印的动作。

德里——我们昨晚谈到了德里。

“他识字。他奶奶告诉我他是他们家第一个会读书认字的人。她说你向来明白事理,巴尔拉姆。”

您看,我刚才就记不清昨天我们谈到哪儿了,所以我就聊了一会儿吊灯,现在这不就想起来了。

我眼睛盯着那张纸,假装要将它再看一遍,但我的手却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

吊灯的用途有很多,但是有一项好处却还没有人赞美歌颂过,那就是:当你忘记了什么事的时候,你只需盯住天花板上发光的灯管;盯上五分钟,你就能清清楚楚地记起你要想的事情了。

总理先生,德里每天都会有司机碰到这样的事。家宝先生,也许您不会相信,您是不是觉得这都是我编出来的?

就在班加罗尔!

要是您来德里的话,找个老实可靠的中产阶级人士,把这个故事告诉他。您就说您从一个司机那里听到了这个耸人听闻、令人难以置信的故事,司机得为他主人开车撞死人的事顶罪。然后您就紧紧盯着那位老实可靠的中产阶级人士,您就会看到他大惊失色,看到他在使劲咽口水,看到他将目光转向窗外,看到他立刻改变话题。

瞧,我刚告诉您我逃脱追捕的秘密:警察在黑暗处找我,而我却藏在光明里。

德里监狱的铁窗后关满了代人受过的司机,他们都揽下了那些老实可靠的中产阶级主人的罪名。我们虽然走出了农村,但我们的主人还是在掌管着我们的一切,掌管着我们的身体、灵魂和屁股。

有时候,我会把公寓里的两盏灯都打开,然后就躺在灯光之下,忍不住发笑。一个四处躲藏的人居然还能这样从容地躺在吊灯下。

是的,没错,我们生活在世界上最伟大的民主国家。

我不明白为什么别人不多买点吊灯,挂满房子。自由的人不知道自由的可贵,这就是问题所在。

真是他妈的笑话!

我只要一看到吊灯,心情就很舒畅。为什么不呢,我是个自由的人,我想买哪个灯就买哪个。至少有一点没错,有了吊灯屋子里就不会有蜥蜴了。这是真的,总理先生。蜥蜴其实是很怕光的,它们一看到屋里有个大吊灯就不会进来。

司机的家人们不会抗议吗?不,不仅不会,他们还会到处吹嘘。看,我们家的巴尔拉姆替他的主人揽下了罪名,被关到蒂哈尔监狱去了。他忠实得像条看家狗。这是多么合格的仆人啊!

这些灯是我在拉尔巴格花园附近买来的。当时我看到一个乡下来的孩子把灯挂在一棵榕树的树枝上叫卖,我就当场把这几盏灯都买了下来。然后我雇了一个牛车把灯给我运回家。我和赶牛车的带着四盏吊灯,坐着牛拉的豪华轿车大模大样地穿过了班加罗尔的大街。

法官?这么明显是被强迫做出的供状难道他们看不出来吗?但他们也是一个圈子里的人。他们收了贿赂,就乐得对案子里面明显的漏洞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生活照常继续。

我的办公室里有一盏吊灯,就挂在我的头顶上。在拉基玛哈尔别墅二期我的公寓里我还有两盏,一盏在客厅,另一盏在厕所。这可能是班加罗尔唯一安了这种吊灯的厕所!

除了那个司机。

为什么不呢?我现在没有什么亲人了,只有这盏灯陪着我。

总理先生,今天我就先写到这里吧。虽然还不到凌晨三点钟,但我还是要停笔了,先生。因为只要想起这件事,我就气不打一处来,真想现在就出去逮住一两个有钱人,割断他们的喉咙。

我还想再说说我的吊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