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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日早晨

我拿着痰盂回来后,他冷冷地看着猫鼬,说:“小子,帮我拿一下痰盂好吗?”

他却说不下去了,因为他正嚼着槟榔,现在满口的红色槟榔汁就要流出来了。他转向我,双手做了个碗的动作。我赶快跑到本田思迪车里拿来了痰盂。

猫鼬没有动,于是伟大的社会党人从我手里接过痰盂,递给猫鼬。

“放屁!你们这个局设得不错啊——从政府的煤矿无偿地拉煤。你们能这样做是因为我点了头。我刚找到你们的时候,你们不过是穷乡僻壤里的土财主。是我一手把你们扶植到现在这个地位的,没有我哪有你们的今天!上帝作证,你们胆敢反对我,我就让你们滚回你们的土窝子里去!我说他妈的一百五十万,我要一百——”。

“拿着,小子。”

伟大的社会党人挥挥手,似乎对这种请求不屑一顾。

猫鼬接过了痰盂。

“一百五十万不是个小数目,先生。我们很乐意和您成交。”

然后伟大的社会党人向痰盂里一连吐了三口。

阿肖克先生看似极为震惊,而鹳鸟的脸上仍然挂着虚情假意的笑容。

猫鼬的手在颤抖,心底的愤怒和羞耻使他脸色铁青。

接着他说,“巴尔拉姆,你的老板想捣我的鬼,你说怎么办哪?”

“谢谢你,孩子,”伟大的社会党人擦擦嘴唇,转身望着我,挠了挠额头。“我说到哪里了?”

“你叫什么,小子?”他问道。

您看到了,这就是伟大的社会党人好的一面。他把我们的主人都羞辱了一遍——这也是我们投票给他的原因。

我想偷听他们说些什么,就装作扫地,一寸一寸地向他们挪去。我刚到能听见他们说话的距离,伟大的社会党人突然在我背上一拍,吓得我趴在了地上。

那天晚上,我再次打着扫地的幌子靠近了鹳鸟和他的儿子们。他们坐在一条长凳子上商议着什么,手中的酒杯里斟满了金黄色的液体。穆克什的杯子已经空了。鹳鸟摇摇头说:“我们不能那样做,穆克什,我们还用得到他。”

接着他们进了房子,关闭了所有门窗。不一会儿,伟大的社会党人又在鹳鸟、阿肖克先生和猫鼬的陪同下走到了院子里。

“父亲,我给您说,我们用不着他了。我们可以直接去德里,我在那儿有熟人。”

伟大的社会党人捏了捏阿肖克先生的脸颊。“不错。我们需要更多的孩子回国把印度建设成一个超级强国。”

“我同意穆克什的说法,父亲。我们不能再忍了,他简直是拿我们当奴隶!”

“这是我儿子,”鹳鸟说,“刚从美国回来。”

“别吵,阿肖克。让我和穆克什合计合计。”

阿肖克先生把花环戴在了伟大的社会党人粗壮如牛的脖子上。

我把院子好好地打扫了两遍,仔细听着。然后又去加固平姬夫人的羽毛球网,以便能多听一会儿。

这位大人物向四周的人合掌点头致意。他长着一张典型的印度大政客的脸——脸上时刻挂着那种非此即彼的表情。不过,他脸上现在的表情说明他此刻很祥和——只要你追随这张脸的主人,你也能保持祥和。但同样是这张脸,只要稍稍抽搐一下,表达的就是相反的意思。也就是说,只要它愿意,这张脸可以将另一种不同的命运变成你的命运。

然而尼泊尔人那双警惕的眼睛在注视着我。“不要在院子里晃悠了!回屋去,等主人们叫你。”

维查今天又在头上系了根红布条,手里拿着那面印有砸碎镣铐之手的旗子,口里高呼:“伟大的社会党人万岁!”

“好的。”

一辆车停在了门口,车门打开,一个人走了出来。他的脸我已经在竞选海报上见过无数次了:肥头大耳,钢丝一样竖立的白发,还有那对硕大的金耳环。

拉姆·巴哈杜尔瞪了我一眼,我赶忙说:“好的,先生。”

为了迎接他的来访,家里人忙成了一团。阿肖克先生手捧茉莉花环站在门口恭候,他的父亲和哥哥站在他的身边。

(随便说一句,就连这里的仆人也念念不忘要别的仆人称呼自己为先生。)

两天后,伟大的社会党人亲自来了。

第二天早上,我给两条小狗洗完香波浴,正在用电吹风吹着狗毛,拉姆·巴哈杜尔进来问我:“你去过德里吗?”

我在大门口守着,想看看会发生什么事情。鹳鸟亲自出来迎接他,并向他鞠了一躬——一个地主向一个养猪人家的儿子鞠躬!真是民主的奇迹啊!

我摇摇头。

做公务人员这条路他是走对了。

“他们过一周就要去德里了。我是说阿肖克先生与平姬夫人。他们将在那儿呆三个月。”

① 指印度首任总理尼赫鲁常戴的白色船形帽。

我蹲下来,开始用电吹风吹狗的肚子,然后装着不怎么在意的样子,随意问了一句:“为什么呀?”

一天,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了大门口,是公共汽车售票员维查从拉克斯曼加尔来了。我少年时的偶像这次又换了套白色的制服,头上戴着一顶尼赫鲁帽①,八个指头上都套着纯金戒指!

尼泊尔人耸了耸肩。谁知道呢?我们只是仆人。不过他倒是知道另一件事。

尽管离丹巴德市的投票日越来越近,鹳鸟家的高墙内还是平静得一如往日。他在烫脚的时候依然舒服地哼哼着,院子里板球和羽毛依然照打不误,我每天依然忠心耿耿地给那两只博美小狗洗澡。

“这次只带一个司机。每月三千卢比的薪水,这是德里的行情。”

我是全印度最忠实的投票人,可我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见过投票站里面是什么样。

我手里的吹风机掉在了地上:“真的吗?三千?”

警察当然知道在哪里能找到我。每一次大选、邦选或者地区选举我都会在伽雅地区拉克斯曼加尔学校前的投票点忠实地履行我投票的义务。

“是的。”

哈!

“他们会带我去吗?先生?”我站起来,恳求地说,“您能帮我说句话吗?”

我想送给您一个小礼物,以纪念您的这次印度之行。巴尔拉姆·哈尔维,一个人间蒸发、亡命天涯的人,他的行踪警察永远也猜不到,不是吗?

“他们会带拉姆·佩萨德去,”他的嘴角挂着一丝讥笑,“除非——”

真是他妈的笑话!

“除非什么?”

总理阁下,请允许我再提,一下那张通缉布告。那上面称我是杀人犯,我对此倒也没什么意见。我承认这是事实,我罪孽深重、万劫不复。然而居然是这些警察称我为杀人犯!

他做了个要钱的动作。

第二天,我假装在擦桌面上的一块污渍,偷听到了后来发生的事情。维查和一个警察将那人力车夫打倒在地,然后开始殴打他;他们用棍子抽打,当他反击时,他们就踢他。维查和警察轮流出手。维查用棍子抽打他,警察用脚跺他的脸,然后维查再出手。过了一会,人力车夫的身体不再扭动,人也不再还手,可他们仍然不停地踩他,直到他最后重新化作地上的泥土。

掏五千卢比,他就说服鹳鸟带我去德里。

虽然当时我离他们只有一两米远,但我说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本来有一大群人在远远地围观,但后来警察冲了过来,我们顿时一哄而散,所以我没有看到他们把那位勇敢的疯子怎么样子。

“五千卢比?我到哪里去弄五千卢比啊!我的工资都被我家里人偷走了呢!”

“投票,”他吼着,“今天不是选举吗?”

“好吧。这样的话,就是拉姆·佩萨德去。你嘛——”他指了指嘎豆和爆豆,“你这辈子就给狗洗澡吧。”

“你来这里干什么?”

半夜我醒来了,两个鼻孔火辣辣的。

看到那个人力车夫,维查扔下了手中的锤子、钉子和旗子。

天还没亮呢。

热烈祝贺伟大的社会党人在拉克斯曼加尔大获全胜!

拉姆·佩萨德已经起床了。他坐在床上,在一个木板上切洋葱。刀剁在板子上,发出啪啪啪的声音。

当他走到投票点时,伟大的社会党人的支持者们已经将投票结果写在了外面的黑板上:他们在那个投票点一共获得了两千二百四十一张选票。所有的人都将票投给了伟大的社会党人。公共汽车售票员维查爬到梯子上,往墙上钉着伟大的社会党人的党旗(一双砸碎手铐的巨手)。旗子上面印着一句标语:

他这么早起来切洋葱是搞什么鬼呢?我思忖着,翻了个身,又闭上了眼睛。我想再睡一会,可是啪啪啪的声音响个不停。

他径直向位于学校的投票点走去,边走边喊:“我应该站起来反抗富人,他们不是一直都这样说吗?”

这家伙肯定有什么秘密。

① 贝拿勒斯,印度东北部城市瓦腊纳西的旧称。

我睁着眼睛躺在地上,琢磨着床上那家伙为什么要切洋葱。

我们这位人力车夫就是这样想的。他宣布自己要脱离黑暗之地,从那天起做一个贝拿勒斯①人。

我有没有注意到拉姆·佩萨德这两天有什么不对劲?

即使在拉克斯曼加尔这种地方,不时也会有一丝阳光穿透黑暗。所有这些海报、演说和墙上的标语也许确实已深入某个人的内心。他宣称自己是民主印度的公民,有权利自由投票。

首先,他呼出的口气越来越臭,就连平姬夫人都在抱怨。他突然不和我们一起吃饭了。不管是在家里还是在外面,甚至在星期天有鸡肉吃的时候,他也不和我们一起吃,总是说吃过了或者不饿,或者有别的什么借口。

他们原来见过这种事。他们知道现在再拦他也是无济于事。

切洋葱的声音还在耳边响着,而黑暗中我心里的想法也越来越多。

这个人是我父亲的同行,一个黑黑的矮个子,此前他一直默默无闻。一群人力车夫围着他,我父亲也在其中,他们在劝阻他,不过也就是做做样子。

我整天都在观察着拉姆·佩萨德。正如我预想的那样,傍晚时分他悄悄地走出了大门。

黑暗之地的每次选举都会有这种事。

我和厨子聊天的时候,得知他每天晚上都在这个时候出门。我远远地跟着他。他去了市里一个我从没去过的地方,穿过了几条小巷。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他在一个地方停下来回头张望,好像是要确定没有人在跟踪他似的,然后他撒腿飞奔起来。

选举那天,有个人发疯了。

他停在了一幢两层小楼前。墙上有一个金属大栅栏,分割成了许多个小格子,栅栏下面的墙壁上有几个黑色的水龙头伸出在外。他弯下腰,打开龙头,洗了洗脸,还漱了漱口,然后脱下凉鞋,把凉鞋放在栅栏的格子中。我注意到那些格子上已经放了不少双皮鞋或凉鞋。然后他走进了那栋房子,随手关上了房门。

“每次都是这样的,”那天晚上父亲对我说,“我见过十二次选举了,五次全国大选,五次邦选举,两次地区选举,这十二次每次都是别人替我投票。我听说在另外一个印度人们是自由投票的,那真是太了不起了,是吗?”

我一拍脑门。

无论他们做了什么,都是为了我们好。伟大的社会党人的敌人们妄图从我们穷人手中窃取选举的胜利。他们要夺我们穷人的权;伟大的社会党人仁慈地为我们穷人砸碎了锁链,他们却妄想把锁链镣铐重新加在我们身上。明白了吗?说完,警察们就回去了,车屁股后又扬起了一路飞尘。

我真傻!现在是斋月①!原来他是穆斯林!斋月期间他们白天不能进食,不能饮水。

第二天早上,一大群警察气势汹汹地扬尘而来。进村后,一个警官在集市上大声宣读了投票须知。

① 斋月是伊所兰教历的九月。伊斯兰教义规定,全体穆斯林在该月应全月斋戒。封斋从黎明至日落,不进饮食,不娱乐,戒房事,戒丑行秽语,并应诵读《古兰经》

① 比尔亚尼菜是印度用于大型宾会的丰盛菜肴,是用藏花或姜黄粉等调味的含有肉、鱼或蔬菜的米饭。

我跑回去找尼泊尔人,发现他正站在门口,拿着一根苦糠树枝刷牙。总理先生,我们这儿的穷人都是这样清洁牙齿的。

集会结束了,祭司们特意做了一场法事,为伟大的社会党人祈祷胜利。他们在寺庙前用纸碟子给大家分发羊肉比尔亚尼菜①,晚上还有免费的烈酒。

“我刚看了一场好戏,先生。”

维查在茶铺前的一次大型集会上向鹳鸟鞠躬行礼,并摸了他的脚,看来他们之间的分歧已经烟消云散了。鹳鸟被任命为伟大的社会党人的政党在拉克斯曼加尔地区的主席,维查是他的副手。

“滚你妈的。”

原来是禽兽们的虚张声势收到了效果。伟大的社会党人同意和他们重谈条件。

“非常精彩的大戏,先生。载歌载舞。主角是一个穆斯林,他的名字叫穆罕默德·穆罕默德。”

选举前一周,两边都不再派卡车出来了。我在擦桌子的时候听到了这是怎么回事。

“别在这儿浪费我的时间,小子。你要没事干的话就去把车洗洗。”

公车售票员维查是这些卡车上的常客。他辞去了以前的工作,专门搞起了政治。他是个天生的政客,每次你看到他他都比原来更强。他头上绑着红色的布条,表示他是伟大的社会党人的拥护者。每天他都在茶铺前大声地演讲。地主们也不甘示弱,他们也拉来几卡车的人唱对台戏,高喊着:“公路!水!医院!伟大的社会党人下台!”

“这个穆罕默德·穆罕默德是一个家庭贫困、正直善良、任劳任怨的穆斯林,但是为了养家糊口,他不得不冒充印度教徒,在一个对穆斯林素有成见的魔鬼般的地主家找了一份工作。他给自己起了一个假名字叫拉姆·佩萨德。”

选举前的几个星期,一辆辆满载年轻人的大卡车在拉克斯曼加尔肮脏的大街上颠簸着来回穿梭,车上的人拿着麦克风大声地喊着:站起来与富人们斗争到底!

尼泊尔人嘴里的树枝掉了下来。

这就是地主们建立的政党。

他想溜走,我一把抓住了他的领子。从专业角度来分析的话,我只需要再说一句“我赢了”就够了,就足以在这场仆人大内战中获得全胜。可这种事既然要做,就要做得有个性。于是我又扇了他几个耳光。

全印社会进步阵线

从今以后我就是这里的头号仆人了。

在标语下面,警察写道:

我跑回了清真寺,他们的礼拜应该已经结束了。果然不出所料,那个拉姆·佩萨德,或者说穆罕默德,管他叫什么,反正他已经从清真寺走了出来。他从窗户上取下凉鞋,在地上磕了磕,扭动着脚穿上鞋,刚要离开,这时他看到了我。我对他眨了眨眼,他明白游戏结束了。

村里人都知道,多年来地主们和伟大的社会党人之间一直都有一笔交易,但这笔交易今年似乎出现了点问题,于是四禽兽联合起来组建了他们自己的政党。

我三言两语就彻底表达了我的意思。

您想在舒适的路上行驶吗?您想喝上干净的水吗?您想享受优质的医疗服务吗?那就不要把票投给伟大的社会党人!

然后我回到了鹳鸟家,尼泊尔人正在铁栅栏后面看着我。我把他身上的那串钥匙取下来放在了自己的口袋里。“给我端杯茶,再拿些点心来。”我扯了扯他的衣服。“把你的制服也给我,我的衣服有点旧了。”

一天早晨,我看见一个警察在寺庙外面的墙上用红色的刷子写了一条标语:

我那天晚上睡到了床上。

他们这次能行吗?他们能够打败伟大的社会党人,赢得这次选举吗?他们是否筹到了足够多的钱去买通足够多的警察,从而搞到足够多的手印?就像太监谈论性爱宝典《爱经》一样,拉克斯曼加尔的选民们也在乐此不疲地谈论着选举。

早上我模模糊糊地感到有人走进了屋,是前一号司机。他没有和我说话,默默地开始收拾行李。他的全部家当只装满了一个小包。

在茶铺里,喝茶的人聊得更加起劲。他们一边吸着茶,一边不厌其烦地谈论同一件事情:

我想,他的生活也真够悲惨的,为了一份开车的工作,不得不隐瞒自己的信仰,改换自己的名字。当然,他绝对是个称职的司机,我是怎么也赶不上他的。我有点想当场就起身向他说声对不起,你去德里开车吧,你并没有伤害过我。原谅我吧,兄弟。

既然选举的日期已经确定,也在广播里播出了,新一轮选举热便重新开始。印度有三大疾病:伤寒、霍乱和选举热,最后一种尤为厉害。得了这种病的人会不停地对那些他们没有发言权的事情高谈阔论。伟大的社会党人的对手们这次似乎强大了不少。他们制作了小册子四处发散,并在公共汽车和货车上用麦克风大声地宣传着:他们要推翻伟大的社会党人的统治,要治理恒河,要带领恒河两岸的人民冲出黑暗走进光明。

但是我却翻了个身,放了一个屁,接着又睡着了。

您听我说,伟大的社会党人和他手下的官员们正面临着九十三起刑事案件的指控,包括谋杀、强奸、巨额盗窃、走私枪械、组织卖淫,以及其他一些轻微罪行。尽管在黑暗之地法官要做出有罪判决不是件容易的事,但这次还是有三个官员被判有罪。现在他们还在监狱里蹲着,不过仍然保留着官职。据说伟大的社会党人从黑暗之地贪污了十亿卢比,存到了自己的户头上。那是他在一个美丽的欧洲小国开的户,那里到处都是白人和黑钱。

我起床的时候他已经走了。他的神像一张都没带走。我把神像收到了一个袋子里,这些东西说不定哪天又能派上用场。

在这次选举之前,伟大的社会党人已经统治黑暗之地十年了。黑暗之地每一间政府办公室的墙上都用黑漆印着他的党徽,上面的图案是一双砸烂镣铐的巨手,象征着穷人推翻富人的统治。茶铺里有些客人说他一开始还算是个好人,他的确想过整顿吏治,但恒河的黑泥还是吞噬了他。也有人说他一开始就不怎么干净,不过他欺骗了所有人,到现在才露出他的真面目。不管真相如何,事实是好像没有人能在选举中战胜他。他统治着黑暗之地,赢得了一次又一次的选举,不过现在他的统治好像没有那么牢不可破了。

晚上,尼泊尔人满脸堆笑地来找我了——他整天都对鹳鸟摆出这副仆人特有的假笑。他告诉我既然拉姆·佩萨德已经不辞而别,那么将由我开车送阿肖克先生和平姬夫人去德里。他强调说他在鹳鸟面前竭力推荐了我。

一场选举即将开始,茶铺老板已经将我们卖了个好价钱。他卖的是我们的手印——因为我们这里不识字的人都用按手印的方式投票。这是我从一个茶客那儿偷听到的。据说这场选举势均力敌,老板因此从伟大的社会党人的政党那里得了不少手印钱。

我躺在床上,躺在这张现在已经完全属于我的床上,说:“好极了!把天花板上那些蜘蛛网清理一下,好吧?”

我必须得是十八岁。我们茶铺所有的伙计登记的都是年满十八岁,正是法定的投票年龄。

他怒视着我,没有吭声,然后出门去拿扫帚。我喊了一声:

然后他就把我的信息登记在了那个本子上,告诉我可以走了。于是我从此便有了一个政府钦定的生日。

“先生!”

“真是个听话的好孩子。”

从那天起,每天早晨我都可以享用装在瓷盘里的尼泊尔热茶,还有一些精致的点心。

“没错,先生,是我给忘了。今天是我十八岁的生日。”

基尚星期天来看我,我把这件事告诉了他。我本以为他会因为我上次负气离家的事大骂我一顿,但是他没有。他听完我的好消息后高兴得忘记了生气。他激动得热泪盈眶,家里终于有人冲出黑暗之地,前往德里了!

他看着我说,“我觉得你应该是十八岁了。你今天正好满十八岁。你只是忘记了,对吧?”

“就像妈妈经常讲的那样,她知道你会成功的。”

“不知道,先生。我父母没有记下来。”

两天后,我开着本田思迪,载着阿肖克先生、猫鼬和平姬夫人前往德里。找路很容易,我只需跟着大巴走就行了。公路上到处都是从黑暗之地开往德里的大巴和吉普车,每辆车里都塞满了乘客,车门上还挂着几个,就连车顶上也趴了几个。他们全都在离开黑暗之地,去德里。这种景象就像全世界的人都在迁徙一样。

“生日是哪天知道吗?”

每次超过一辆大巴时,我都咧着嘴笑,真想摇下车窗,向他们大喊一声:“我在开车去德里!空调车!”

“没有。”

我想他们肯定从我的眼神里读懂了我的意思。

“年龄?”

中午时分,阿肖克先生拍了拍我的肩膀。

“巴尔拉姆·哈尔维。”

阁下,从一开始我就能感应到他要对我说什么。我也说不出其中的原因,但那是一种感觉,就像狗能懂它们主人的意思一样。我停下车,他向右边移,我向左边移,我们换了座位。在擦身而过的瞬间,我们的身体是如此的接近,我感到他的胡茬甚至刮到了我的脸颊,就像我每天早上用刮脸刷的感觉;他身上水果香型的占龙香水味,美妙而又浓烈,一下子扑鼻而来。就在此时,我身上仆人的汗臭味也擦到了他的脸上。现在他成了司机,而我成了乘客。

“姓名?”

他开动了汽车。

一个穿官服的人坐在教室的讲台旁,面前摆着一个大本子和一只黑笔,他对每个人都问同样的两个问题。

猫鼬本来一直是在看报纸的,现在看到我们换座位,就说:

家宝总理,我个人对民主没什么意见。恰恰相反,我从中受惠良多。实际土就连我的生日也是拜民主所赐。这件事说来话长,那时我还在拉克斯曼加尔的茶铺里干着砸煤块、擦桌子的杂活。有一天,甘地画像方向传来了拍手声——茶铺老板开始大声喊叫,要我们大家都停下手里的活,然后全体列队开往学校。

“别这样,阿肖克。”

如果让我来缔造一个国家,我会首先铺设好排水管道,然后再去考虑民主,最后才是给外宾赠送宣传册和甘地塑像。但是我又懂什么呢?我不过是个杀人犯罢了!

猫鼬是个传统派的主人,知道哪些事情该做哪些事情不该做。

有些政客在广播中说我们一定会超过中国,因为我们虽然没有发达的排水系统、纯净的饮用水、奥运会金牌,但是我们却有我们伟大的民主。

“你说得对,这种感觉是有点怪异。”阿肖克先生说。车又停了。我们两人再一次擦肩而过,我们身上的气味再一次混杂在起。现在他又变成了主人和乘客,而我也重新变回了仆人和司机。

总理先生,我们总理送给您的那些宣传册肯定以很大的篇幅描述了印度光辉壮丽的民主事业:十亿人民投票决定自己的未来,是多么令人肃然起敬,他们充分地享有自由的投票权,如此等等。

我们到达德里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

噢,对!民主!

现在还不到三点钟,本来我想再多写一会的,但我还是就此打住吧,因为下面将是一个全新的故事。

总理先生,今天我写的篇幅会有点短,因为我刚才在收听一个广播节目,专门介绍了一个叫卡斯特罗的人,据说他把本国的富人打倒了,解放了本国的人民。我一直很喜欢听关于伟人的节目,因此听得有点入迷,不知不觉中已经是凌晨两点了!我本来还想再多听听这位卡斯特罗的事,但想到还要给您写信,我就把收音机关掉了。我想再接着上次结束的地方讲讲吧。

总理先生,您还记得您第一次打开汽车引擎盖,看到里面构造时的情形吗?也许那个时候您还是个少年。看啊,花花绿绿的电线从发动机的一个部分连到另一个部分,一个安有黄色螺帽的黑箱子躺在中间,各种神秘的管子不停地喷出蒸汽,到处都是油污,这一切是多么的神秘,多么的奇妙啊!每当想起从德里开始的故事,我就会有这种感觉。如果您问我不同的事件之间有什么联系,问我一个动机是如何增强或者削弱另一个动机的,或者问我是如何彻底改变对主人的看法的——我只能告诉您我自己也不明白这些事。我都说不准我接下来要讲的故事是否该讲。我也说不准我就一定知道阿肖克先生为什么会死。

现在我们彼此已经很了解了,而且也没有时间来客套。

我最好还是先写到这里吧。

总理先生,我觉得我们可以省去这些繁文缛节了,您觉得呢?

我们下次午夜时分相会时,请记得提醒我把吊灯调亮些,因为后面的故事要黑暗得多。

敬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