崂山下清宫的院中,有几棵耐冬树,都有两丈多高,几十围那么粗,还有几株牡丹,高一丈多。每当花开季节,一丛丛的花朵光艳照人,灿烂似锦。
香 玉
胶州的黄生在这里读书。一天,黄生从窗户上看见一个女子,穿着白色的衣服,在花丛中忽隐忽现。他心中犯疑,道观中怎么会有这样的美女。黄生急忙出来,女子已经躲开了。从此以后,黄生经常看见她。于是,有一次他隐身在树丛中,等待女子的到来。不多时,女子又偕同一位穿红衣服的女子来了。黄生远远地看着她们,觉得她们美丽无比。两个女子逐渐走近黄生,穿红衣服的女子突然往后退着说:“这里有生人!”黄生惊得猛然跳了出来。两个女子惊慌逃跑,衣袖裙子飘拂起来,香风流溢。黄生追过短墙,一片寂静,人已没有踪影了。他对白衣女子的爱慕之心更加殷切,便在树上题了诗句,诗写道:“无限相思苦,含情对短窗。恐归沙吒利,何处觅无双?”
后来,和氏死了,汉生和妹妹都来到汉阳,顿足捶胸号哭。安葬完毕,汉产便留在汉阳,鱼客带着汉生和玉佩离去,从此就再也没回来。
黄生回到书斋默默地想念,白衣女子忽然进来,黄生惊喜地迎上前。女子笑着说:“你气势汹汹地像个强盗,叫人害怕,不知你原来是个风雅的读书人,不妨来相见。”黄生询问女子的生平。女子说:“我小名叫香玉,原来是住在平康巷,被道士禁闭在这个山里,实在不是我情愿的。”黄生问:“道士叫什么名字?我要替你洗刷这一耻辱。”香玉说:“不用,他也没敢逼迫我。我借此机会常和风流才士相幽会,也很好。”黄生问:“那个穿红衣服的女子是谁?”回答说:“她名叫绛雪,是我的干姐姐。”于是两人十分亲昵地睡下了。等到醒来时,东方已经透红。香玉急忙起来,说:“只顾贪图欢快都忘记天亮了。”她穿上衣服,换上鞋,又说:“我酬答你一首诗,不要见笑:‘良夜更易尽,朝暾已上窗。愿如梁上燕,栖处自成双。’”黄生抓住她的手腕说:“你容貌秀丽内心又聪明,叫人爱得要死。我觉得你离开一天,就好像分别千里之远。你有时间就来,不要等到晚上。”香玉答应了。从此两人早晚必在一起。黄生常常叫香玉邀绛雪一同来,绛雪总是不到,黄生感到很遗憾。香玉说:“绛姐性情特别孤僻,不像我这样情痴。让我慢慢地劝她来,不能过急。”
汉产十二岁入郡学。竹青认为人间没有配得上儿子的美貌女子,便把儿子叫回去,给他娶了个媳妇,才叫他回汉阳的家中。媳妇的名字叫“卮娘”,也是神女生的女儿。
一天晚上,香玉凄惨地走进来,说:“你连陇都守不住了,还指望蜀吗?从今往后咱们就要长久分别了。”黄生问:“你要到哪里去?”香玉用袖子擦着眼泪,说:“这是命运注定的,很难对你说明。从前的佳作,今天应验了。‘佳人已属沙吒利,义士今无古押衙’,可以说是为我吟诵的。”黄生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不言语,只是啼哭。香玉整夜没有入睡,一早就走了。黄生感到这件事很奇怪。
又过了一年多,竹青生了个双胞胎,一男一女,男的取名“汉生”,女的取名“玉佩”。鱼客便带着汉产回家去了。但是,每年要来往三四次,鱼客觉得不方便,就把家搬到了汉阳。
第二天,即墨县有个姓蓝的,到下清宫游览,看见那株白牡丹,很喜欢,竟把它挖出来移走了。黄生这才明白香玉原来是花精,怅恨惋惜不止。
鱼客回到家,和氏喜爱汉产胜过亲生儿子。过了十多个月,也不愿意让他回去。一天,汉产突然得了暴病而死,和氏悲痛欲绝。鱼客便到汉水告诉竹青。一进门,却见汉产光着脚躺在床上。鱼客惊喜地问竹青这是怎么回事。竹青说:“你违背约定的时间已经很长了。我想念儿子,所以招他回来。”鱼客就把和氏喜爱儿子,所以没让回来的事述说了一遍。竹青说:“等我再生了孩子,就叫汉产回去。”
过了几天,黄生听说姓蓝的把白牡丹花移到家后,花一天天枯萎了。黄生感到非常痛心遗憾,作了五十首哭花诗,天天到白牡丹树坑那里痛哭。
过了一些年,汉产长得更加俊秀,鱼客特别喜爱他。鱼客的妻子和氏,因为自己不能生育而苦恼,常常想见一见汉产。鱼客把这件事告诉了竹青。竹青便准备了行装,送儿子跟父亲回去,约定三个月送回。
一天,黄生悼念香玉刚回来,远远看见穿红衣服的绛雪也去花坑旁边哭。他慢慢地走近她,绛雪也不躲避。黄生便握着她的衣袖,两人相对流泪。过了一会儿,黄生拉着绛雪请她到屋里,绛雪也跟他去了。绛雪感叹地说:“从小的姐妹,一旦就分离了!听说你很悲伤,更增加了我的悲痛。眼泪流入九泉,或许她能被诚意所感动而复活。但是死者神气已散,一时怎么能再和我们俩一起相聚谈笑呢?”黄生说:“只怨我命薄,妨害了情人,大概也是我没有福气消受两个美人吧。以前我多次托香玉传达心意,为什么你不再来?”绛雪说:“我以为少年书生,十个有九个薄情,不知道你原来是最钟情的人。但是,我和你交往,主要是凭感情而不靠淫荡。若是整天亲热,那我是不能做到的。”说完,告别要走。黄生说:“香玉已长期离开我,叫人睡不好觉吃不下饭。全靠你稍微留一会儿,来安慰我这思念的情怀,你为什么这样对我无情呢?!”绛雪于是便不走了,过了一夜才离开,之后好几天没有再来。
过了几个月,竹青用船送鱼客回去,船不用帆和桨,飘飘然自己行走。到了岸上,已经有人牵着马在道边等候,于是鱼客回到家里。从此,鱼客在两地之间往来不断。
在一个凄凉的雨夜,黄生对着幽暗的窗户,苦苦思念香玉,他在床上辗转反侧,眼泪凝聚在枕席上。黄生穿上衣服又起来,点上灯,按照前韵又写了一首诗:“山院黄昏雨,垂帘坐小窗。相思人不见,中夜泪双双。”诗写成后他自己吟诵起来。忽然窗外有人说:“作诗不能没有应和的。”听声音,是绛雪。黄生急忙开开门让她进来。绛雪看了诗,立刻在后面续了一首:“连袂人何处?孤灯照晚窗。空山人一个,对影自成双。”
过了几天,竹青果然生下一个胎儿,胎衣裹得很厚,像个大卵一样。把卵破开,里面包着个男孩。鱼客很欢喜,给小孩起名叫“汉产”。三天后,汉水的神女都来了,赠送许多衣物珍宝表示庆贺。这些神女长得都很美,年龄没有三十岁以上的。她们一起走进卧室的床边,每人用拇指按一按小孩的鼻子,这叫做“增寿”。她们走了之后,鱼客问:“刚才来的都是谁?”竹青说:“这些都是我的同辈姊妹。最后那个穿白色衣服的,就是所说的‘汉皋解佩’的那个女子。”
黄生读了这首诗,流下眼泪,便埋怨和绛雪相见的次数太少了。绛雪说:“我不能像香玉那样亲热,只是可以稍微解除你的寂寞罢了。”黄生想和她再亲昵一番。绛雪说:“相见的欢乐何必非在这个上。”从这以后,每当到了黄生寂寞无聊的时候,绛雪就到来。来到以后,就和黄生饮酒对诗,有时不睡觉就走了,黄生也听任她自便。黄生对她说:“香玉是我的爱妻,绛雪是我的好友啊!”
有一个丫鬟已经看见他了,喊道:“官人来了!”一会儿,竹青出来,叫众人给他脱去黑衣服,鱼客感到羽毛一下子都脱落了。竹青拉着他的手进到屋里,说:“你来得正好,我很快就要临产了。”鱼客开玩笑地问道:“是胎生呢?还是卵生呢?”竹青说:“我现在是神,皮肉骨头都换了,和从前不一样了。”
黄生常常问绛雪:“你是院中的第几株花?请早点告诉我,我将你抱着移栽到家中,免得像香玉那样被恶人夺去,遗恨百年。”绛雪说:“故土难离,告诉你也没有用处。妻子还不能始终跟着你,何况朋友呢?”黄生不听,拉着她的手臂走出去,每到一株牡丹下边,就问:“这是你吗?”绛雪不回答,只是捂着嘴笑他。
鱼客回到家几个月,十分怀念竹青,便暗中拿出黑衣服穿上。他的两肋长出翅膀,身体飘然凌空飞起,经过两个多时辰,已经到达汉水。他来回盘旋往下看,见孤岛上有一片楼房,便飞落下来。
不久,黄生到腊月底回家过年了。到了二月间,黄生忽然梦见绛雪到来,悲伤地说:“我有大难!你急速赶去还能相见,晚了就来不及了。”黄生醒来感到奇怪,急忙叫仆人备马,星夜奔驰到山里。
于是竹青大摆宴席,为鱼客饯行。鱼客已经喝醉,便睡着了,醒来,已在船里。一看,还在洞庭湖原来停泊的地方,船主和他的仆人都在。他们彼此互相看着,大为吃惊,两人问鱼客到什么地方去了。鱼客自己也很惆怅惊异,他看见自己枕头旁边放着一个包袱,打开一看,原来是竹青赠给他的崭新的衣服鞋袜,黑衣服也折着放在里边。还有一个刺绣的口袋绑在腰上,他用手往里一探,里面装满了金钱。于是鱼客叫船向南出发,到了岸上,给了船主优厚的报酬就离开了。
黄生来到庙里一看,原来是道士要建房屋,有一棵耐冬树,妨碍施工,工匠就要用斧子砍了。黄生急忙阻止了他们。
过了两个多月,鱼客忽然想起要回家,对竹青说:“我在这里,跟亲戚朋友都断绝了。况且你和我,名为夫妻,却连我的家都不去,这怎么可以?”竹青说:“别说我不能去,即使去了,你家里原来就有妻子,那你打算把我摆在什么地位呢?不如把我安排在这里,作为你的外室好了。”鱼客只恨道远,不能时常来。竹青拿出黑衣服,说:“你从前所穿的旧衣服还在,如果你想念我时,穿上这件衣服就可以来到这里。来到时,我再替你把它脱掉。”
到了晚上,绛雪前来道谢。黄生笑着说:“以前你不如实告诉我,难怪要遭到这样的灾难!现在我已经知道你了,如果你不来,我就用艾草点着烤你。”绛雪说:“我本来就知道你会这样,所以从前不敢告诉你。”坐了一会儿,黄生说:“现在面对好友,更加思念美妻。我很久没有哭香玉了,你能跟我一起去哭哭她吗?”两人便去了,来到白牡丹花的坑穴前痛哭流泪。一更将尽,绛雪收住眼泪,劝黄生不要哭了。
船主人从梦中醒来,忽然发现是在汉阳,非常惊讶。鱼客的仆人寻找主人,也不见踪影。船主想要把船开到别的地方去,但是缆绳怎么也解不开,于是只好和仆人一起守在船上。
又过了几个晚上,黄生正在寂寞地坐着,绛雪笑着走进来说:“报告你一个喜讯:花神被你的真情所感动,使香玉又降生在庙中。”黄生急忙问道:“什么时候?”绛雪回答说:“不知道,大概不太远了。”天亮以后绛雪下床要走了,黄生嘱咐她说:“我是特地为你来的,请你不要长时间叫我孤独寂寞。”绛雪笑着答应了。
第二天一睡醒,竹青已经起来了。鱼客睁开眼睛,只见高大的房子里灯烛辉煌,竟然不是在船里。他吃惊地起来,问:“这是什么地方?”竹青笑着说:“这是汉阳。我家就是你家,何必回南方!”天渐渐大亮,丫鬟、老妈子纷纷来到,酒肉已经端进来。仆妇在大床上放张矮脚桌子,夫妇俩对饮起来。鱼客问:“我的仆人在什么地方?”竹青回答说:“在船上。”鱼客担心船主不能久等。竹青说:“不怕,我会替你告诉他的。”于是两人日夜饮酒欢乐,高兴得忘了回家。
两天晚上绛雪没有来。黄生去抱着耐冬树,摇动抚摸,不停地呼吸绛雪,但是没有回声。黄生于是回到屋里,对着灯搓艾草,要去烤树。绛雪突然走进来,夺过艾草扔在一边,说:“你胡闹,要把我烧伤呀!再这样就和你绝交了!”黄生笑着拥抱她。还没有坐稳,香玉轻盈地走进来。黄生看见她,眼泪一下子淌了下来,急忙起来握住她的手。香玉用另一只手握住绛雪,三个人相对悲泣。等坐下后,黄生握着她的那只手感觉空虚,就像自己握着拳一样,便吃惊地问她这是怎么回事。香玉流着泪说:“从前我是花的神,所以形固;如今我是花的鬼,所以形虚。现在我们虽然相聚,不要以为是真的,只可以当做睡梦中相见罢了。”绛雪说:“妹妹来了,太好了!我被你家男子纠缠死了。”于是她告别走了。
这天晚上,鱼客住在湖边的一个村庄里,手擎蜡烛刚坐下,忽然桌前像有只飞鸟落下来。一看,原来是个二十多岁的美貌女子。女子微笑着说:“分别以来可好哇!”鱼客吃惊地问她是谁。她说:“你不认识竹青了吗?”鱼客非常高兴,问她从哪里来。她说:“我现在是汉江的神女,回故乡的时候很少。前几天,乌鸦使者两次转告你对我的情意,所以我前来相会。”鱼客更加喜悦感动,两人就像夫妻久别重逢一样,不胜欢喜热恋。鱼客要带她一同回南方,竹青却想邀他一同向西去,两种打算没有定下来。
香玉还像从前一样地欢喜谈笑,但是两人偎在一起的时候,黄生感到空荡荡的,好像只靠着一个影子。他闷闷不乐,香玉也唉声叹气地怨恨自己。她便说:“你用白蔹草的药末,少加点硫磺兑水,每天给我洒上一杯,明年今日就可以报答你的恩情了。”于是告别而去。
后来,鱼客考中回来,又到吴王庙朝拜,献上猪羊。供奉完了,便把肉都摆开,来招待当初的乌鸦伙伴,一面又向竹青祷告。
第二天,黄生到花坑去看,白牡丹又发出芽来了。他便按照香玉的话每天加紧培灌,又做了栅栏来保护她。
三年以后,鱼客又经过这个地方,到庙里拜见吴王像。他摆下食物,叫乌鸦都来吃,一边祷告说:“竹青如果在这里,请留下。”乌鸦吃完,一齐都飞走了。
香玉来了,非常感激黄生。黄生打算把她移植到自己家里。香玉不同意,她说:“我体质很弱,受不了再次被戕害。况且任何东西生长都各有一定的地方,我这次来原就不打算生在你家,违背了天意反而会减寿。只要你怜爱我,将来我们自然有合好的一天。”黄生埋怨绛雪不常来。香玉说:“一定要让她来的话,我倒有办法。”香玉便和黄生挑着灯来到耐冬树下,她摘了一根草,用手量量做成一把尺子,又用这把尺来量树干,从下往上,到四尺六寸,用手按住那个地方,叫黄生用两只手一齐去挠。一会儿,绛雪从背后出来,笑着骂道:“这丫头来助纣为虐呀!”于是互相拉着手,一起进到屋里。香玉说:“姐姐不要见怪!暂时劳你陪侍黄郎,一年以后就不再打扰你了。”从此便习以为常。
鱼客忽然像从梦中醒来,仍然在庙中躺着。原来,住在附近的人看见他死了,不知他是什么人,摸摸他的身上还没有凉,所以经常叫人来察看他。现在见他醒了过来,问清了他的缘由,大家便凑些钱把他送回家。
黄生看那花芽,一天比一天长得肥壮茂盛,春天过去了,长到二尺多高。黄生回家后,留下银子给道士,嘱咐他早晚好好培育那花。
一天,有一船满兵从这里经过,其中一名用弹弓射中鱼客的胸部。幸亏竹青把他叼走了,才没有被擒。众乌鸦大怒,一齐鼓动翅膀扇起波涛,一时波涛涌起,船都翻了。竹青便口衔食物喂他。可是他的伤很重,到晚上就死了。
到了第二年四月,黄生来到庙里,看见长出一朵花,含苞未放。正当黄生在花前流连忘返的时候,那花蕾摇晃着似乎要开,果然不一会儿就开放了,像盘子那么大,好像有个小美人坐在花蕊中间,才三四指那么高,转眼间飘飘然下来,就是香玉。她笑着说:“我忍受着风雨来等待你,你为什么来得这么晚?”于是双双走进屋里。这时,绛雪也来了,笑着说:“天天代替别人做妻子,现在总算有幸退为朋友了。”接着摆上酒宴谈笑。到了半夜,绛雪便走了。黄生、香玉二人睡下,和从前一样欢愉融洽。
过了两三天,吴王可怜他没有配偶,配给他一只雌鸦,名叫竹青。它们互相爱慕,很是快乐。鱼客每次找食,总是很驯服,心里一点不作戒备。竹青经常劝说他,他始终不听。
后来,黄生的妻子死了,于是黄生就入山不再回家了。这时,牡丹已长得像手臂那么粗了。黄生常常指着牡丹说:“我死后一定把魂魄寄托在这里,长在你的身旁。”香玉、绛雪微笑着说:“你不要忘记自己的话。”
出来倒卧在廊下,忽然一个人把他引去,见到吴王,那人跪下说:“黑衣队还缺一个兵,可以叫他补缺。”吴王说:“可以。”立即命人给了鱼客一件黑衣服。他穿上衣服,便化做一只乌鸦,扇着翅膀飞出去了。看见伙伴们集体一群,他跟着一同飞去,分别落在船的桅杆上。船上的旅客,争着把肉抛向空中,众乌鸦在空中接肉吃,他也跟着学,不一会儿就吃饱了。然后,飞落到树梢上,也很快活自在。
十多年以后,黄生忽然得了重病。他的儿子来了,对着他悲哀哭泣。他笑着说:“这是我生的日子,不是死的日子,为什么要悲哀呢?”他对道士说:“将来牡丹下面会有一株红色的花芽怒放,长出五片叶子,那就是我。”于是不再说话。儿子用车把他拉回家就死了。
鱼客是湖南人,忘掉了他家在哪个县。他家很贫穷,赶考落榜回来,断了盘缠。他不好意思讨饭,饿得很厉害,暂到吴王庙中休息,拜倒在神像前祷告。
第二年,果然在牡丹下面有个粗壮的芽长出来,叶子正如黄生所说的五片。道士觉得很奇怪,更加注意浇灌它。三年后,长到几尺高,有两只手合围那么粗,但是不开花。老道士死后,他的徒弟不知道爱惜,竟把它砍掉了。之后,白牡丹也逐渐枯死。不久,耐冬也枯死了。
竹 青
异史氏说:“感情达到了极点,鬼神可以相通。香玉死后为‘花之鬼’仍相从黄生,而黄生死后魂依香玉之侧,这不是结成了深厚感情吗?黄生死后变成不开花牡丹,被小道士砍去,牡丹和耐冬相继殉情而死,即使不是坚贞,也是为情而死。人不能操守,也是其感情不深厚。孔子读了‘康棣之花’这首诗说道:如有至情,就能坚贞相爱。相信了!
异史氏说:青山白云般的人物,竟因醉酒而死,世人都很怜惜他们,但未必他们本人不觉得是一种享受。在庭园中栽种这种菊花,就像见到好友,也像见到美人。不可不寻找这种菊花啊!
乐 仲
陶生喝酒向来量大豪爽,从不见他喝醉过。马子才有个朋友叫曾生,酒量也没人能比。正好来看马子才,马子才让他和陶生比比酒量。两人纵情喝酒,十分痛快,相见恨晚。从早上喝到半夜四更,每人都喝了一百壶。曾生烂醉如泥,沉睡在座位上。陶生起身去睡觉,出门后踩着菊垄倾倒在地,衣服蜕在旁边,就地变成了菊花,有人那么高,开花十几朵,都有拳头那般大。马子才十分惊骇,告诉黄英。黄英急忙赶去,拔出菊花放在地上,说:“怎么醉成这样!”拿衣服盖上菊花,邀子才离开,告诫他不要观看。天亮后去看,见陶生睡在菊垄旁边。马子才这才意识到姐弟俩都是菊花精,更加敬重他们。但同时自从露相以后,更加放纵喝酒,老是下请帖招来曾生,两人成为莫逆朋友。正当百花生日,曾生来访,陶生派两个仆人抬来浸药白酒一坛,请曾生一起喝尽。一坛酒快喝光,两人还没很醉。马子才又偷偷倒进去一瓶酒,两人又喝完了。曾生醉得厉害,几个仆人把他背走。陶生倒在地上,又变成了菊花。马子才见惯了不感到惊奇,学黄英那样拔出来,守在旁边观察它的变化。过了很久,菊叶渐渐枯萎,马子才十分害怕,告诉黄英。黄英一听,吓得大喊:“你害死我弟弟啦!”跑去一看,根茎都已干枯。黄英十分悲痛,掐断它的杆子,把它埋在花盆里,端进闺房中,每天给它浇水。马子才悔恨得要死,非常埋怨曾生。过了几天后,听说曾生也醉死了。那盆中的花渐渐萌芽,九月开了花,矮矮的花茎,粉白的花朵,一嗅有酒的芬香,给它取名“醉陶”,用酒浇灌,长得更加茂盛。后来陶女长大了,嫁给了显贵人家。黄英终老一生,也没有怪异现象。
乐仲是西安人。父亲早死,母亲遗腹生下他。母亲信佛,不吃荤不喝酒。乐仲长大后,好酒贪吃。他心里暗暗埋怨母亲,每每劝母亲吃肉食,母亲呵斥他。后来母亲得病,垂危时,极想吃肉。乐仲急忙中没办法弄到肉,便割左股肉进献母亲。母亲病略好转,悔恨破戒,绝食死去。
恰巧马子才因事到金陵,正赶上菊花盛开季节。早上路过花店,见店中摆列着一盆盆菊花,姿态花朵都极好。他心里一动,怀疑像陶生培植的。过一会儿店主出来,果然是陶生。两人高兴极了,相互倾诉久别情况,陶生留他住下。马子才邀陶生回去。陶生说:“金陵是我的故乡,我将在这里成家。现在我积蓄了一点钱,麻烦你带给我姐姐。我年底会去一段时间。”马子才不听,更苦苦请他回去,并说:“家里很富足,只要坐下来享受,不用再做生意了。”于是陶生坐在店里,让仆人代他议价,降价出售,几天就把花全卖完了。马子才催他打点行装,租船往北去。进门一看,姐姐早已清扫房屋,铺设好床垫被褥,好像预料弟弟会回来一样。陶生回来以后,放下东西,指点工匠,大建亭园。每天只和马子才下棋喝酒,再不结交别的人。为他选妻子,他表示拒绝。姐姐派两个丫鬟侍奉他一同睡,过三四年居然生下一个女儿。
乐仲更加悲痛,又用锋利刀子割右股的肉,割得现出骨头。家里人一同抢救,敷药包扎,不久就好了。他心里想到母亲苦苦守节,又哀痛母亲愚蠢不吃肉,便焚烧所供的佛像,立下牌位祭祀母亲,喝醉后对着牌位哀哭。二十岁才娶媳妇,仍是童身。娶妻三天,对人说:“男女同居,是天下最污秽的事,我确实不觉得快乐!”便休了妻子。岳丈顾文渊,拜托亲戚想挽回,再三求情,乐仲还是不同意。过了半年,顾便让女儿改嫁了。
黄英嫁给马子才以后,在隔墙上开个门直通南边房子,每天过去督促她的仆人。马子才认为靠妻子富有可耻,总是嘱咐黄英把家产分为南北登记好,以防止混淆。但是家里所需要的,黄英就从南边房中去取,不到半年,家中碰到的都是陶家的东西了。马子才立即派人把东西一一送还南屋,告诫不要再取。但不到十天,南北的东西又相杂在一起了。总共换了几次,马子才觉得麻烦极了。黄英笑他说:“你这个陈仲子不是太劳神吗?”马子才觉得惭愧,不再查问,一切听任黄英。她招集工匠,准备材料,大兴土木,马子才阻止不了。经过几个月,楼墙相接,南北两边的房屋竟合成一体,不分界限了。然而黄英听从马子才的意见,闭门不再经营菊花,但日子过得比世代富贵人家还好。马子才过得不自在,说:“我三十年清贫德操,被你所连累。如今生存在世间,要依靠妻子过活,确实没有一点男子汉的气概。人们都祈祷富足,我却祈祷贫穷。”黄英说:“我并不是贪婪卑鄙。但是,如果不能稍稍富足一点,那么就会叫千年以后的人都说陶渊明是块贫贱骨头,一百代也不能发家,所以我为我们陶家的彭泽令解解嘲罢了。然而贫困的人要想富裕很难,富裕的人祈求贫穷却很容易。床头的钱任你去挥霍,我一点儿也不吝惜。”马子才说:“花别人的钱,也是相当耻辱的。”黄英说:“你不愿意富裕,我也不能贫穷。没办法,和你分开住。清廉的自然清廉,污浊的自然污浊,有什么危害?”就在园中为他修建一座茅屋,黄英选择漂亮丫鬟去侍奉马子才。马子才觉得满意。但过了几天,非常想念黄英,叫她又不肯前去,不得已反过来俯就黄英。隔一夜就来一次,成为习惯。黄英笑他说:“在东家吃,在西家睡,品行廉洁的人不应该是这样的。”马子才自己也发笑,不知怎么对答,只好又像以前那样同居在一起。
乐仲鳏居二十年,行为更加放荡。奴仆戏子都混在一起喝酒,同乡人乞求什么便给什么。有个人说嫁女没有锅,他端起灶上的锅送给他,自己就向邻居借锅做饭。几个品性不好的人知道他的性情,每天都来哄骗他。有人借口赌博输光了钱,故意对他哭泣,说追账的很急,准备卖掉儿子。乐仲如数拿出缴租税的钱,全给了人家。等到催租税的官吏登门,便典当物产筹措。因此,家境日益衰落。原先乐仲富裕时,同堂子弟争相侍奉,家里的东西任他们拿取,也不计较;等到乐仲困窘时,来看望他的极少,乐仲旷达毫不在意。碰上母亲去世日,乐仲恰好生病,不能上坟,想叫子弟代为祭祀,各个子弟都借故推辞。乐仲便在家中用酒祭奠,对着灵牌痛哭。于是,没有后代的悲哀,涌上心头,因而病情越加严重。他昏迷中觉得有人抚摸,微微张开眼,一看正是母亲。他吃惊地问:“母亲怎么来了?”母亲回答:“因为家里没人上坟,便回家来享用,并看看你的病。”乐仲问:“母亲一直住在哪里?”母亲答道:“南海。”抚摸完后,遍体清凉。清醒后睁眼四周一看,渺茫不见一人,病却好了。
姓陶的因此越来越富,第一年建了新房,第二年盖上大楼。想建就建,根本不和主人商量。过去的花垄渐渐全成了楼房。姓陶的就在墙外买田一块,把四周建好墙,都种上菊花。秋天用车装上菊花离去,第二年春末他仍没回来。当时,马子才妻子生病去世。马子才对黄英有意,暗地让人透风给她。黄英微微一笑,意思好像同意,只等弟弟回来罢了。一年多姓陶的竟然没有回来。黄英督促仆人种菊,就和弟弟一样。得了钱就联合商人,在村外经营良田二十顷,房子修得更壮观。忽然有个从东粤来的人,带来陶生的信,拆开一看,是嘱咐姐姐嫁给马子才。考查寄信日期,正是马子才妻子去世那天,回想起菊园喝酒那天,算来正好是四十三个月,马子才十分奇怪。把信拿给黄英看,并问“彩礼放在哪里”。黄英推辞接受彩礼。又因老房子简陋,想让马子才住到南边的房子里去,好像招女婿一样。马子才不同意,选择日子行礼迎亲。
病好起床后,乐仲想到南海去朝拜。正好邻村有人结集香社,他就卖掉十亩田,带着钱请入社。结香社的人嫌他不洁净,共同拒绝他。他跟从一起前往。路途中,他不戒酒肉荤腥,大家更厌恶他,趁他喝醉睡觉时,便悄悄走了。乐仲只得独行。走到福建,遇见友人请他喝酒,有个名妓琼华在座。乐仲恰好谈到要朝南海去,琼华愿意跟随他。乐仲很高兴,等整好行装,便一同出发。他们虽然吃睡在一起,但没半点私情。等到了南海,香社中人看见他带着妓女来,更加非难讥笑他、鄙视他,不和他同拜。乐仲和琼华知道他们的意思,就等他们先拜,他俩后拜。大家拜时,没见到什么灵异,很觉遗憾。等到他俩拜时,刚跪在地上,忽然见遍海都是莲花,花上有仙女挂着珍珠串成的璎珞。琼华一看花朵上是菩萨,乐仲一看花朵上都是他母亲。他便急忙呼喊着奔向母亲,跳上去跟从着。大家只见万朵莲花,都变成彩霞,遮掩海面如同锦缎。过会儿云静波平,一切都消失,乐仲却仍旧站在海岸,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海里出来的,衣服鞋子并没沾湿。他望着海面痛哭,声音响彻岛屿。琼华挽住并劝说他,凄然离开庙宇,租船向北渡海。途中有富豪人家招走了琼华,乐仲独自歇息在旅馆里。
从此马子才所丢弃的残枝劣种,姓陶的都把它们捡去。以后他也不再到马家吃住,请他才去一次。不久菊花要开了,听见姓陶的门前喧哗如同闹市一般。马子才觉得奇怪,跑去偷看,只见买花的市民,车装的,肩挑的,络绎不绝。那些菊花都是奇异的品种,是马子才所没有见过的。马子才很厌恶姓陶的贪心,想与他断绝往来。但又恨他私藏好的品种,就敲开他的门,想就势指责他一通。姓陶的出来,握着他的手拉进去。只见半亩宽的荒凉庭院都成了菊垄,房子之外没有空地。花被挖走,就折断别的花枝补插上。园中那些将开放的花,没有不漂亮的。但马子才仔细一看,全都是以前自己拔出丢掉的。姓陶的进屋,端出酒菜,在菊垄旁设席,并说:“我因贫困不能遵守清规,幸好一连几个早上挣得一点钱,足够我们喝个醉的。”过一会儿,房里叫“三郎”,姓陶的答应着进去。片刻献上佳肴,烹调得非常好。马子才因此问姓陶的:“你姐姐为什么不嫁?”姓陶的回答:“时候没到。”又问:“什么时候?”答:“等四十三月。”又盘问:“怎么说?”姓陶的只笑不说话,尽兴后才散。过一夜又去姓陶的那儿,见刚插上的花枝已长得尺多高了。马子才非常惊讶,苦苦向他求教。姓陶的说:“这不是言语可以传授的。况且你又不靠此谋生,学这个干什么?”又过了几天,门前稍稍安静,姓陶的就用蒲席包好菊花,捆绑几车远去。第二年,春天将要过去一半的时候,姓陶的才装载一些南方奇异花卉回来,在城里开设花店,十天全部卖完,再回家种植菊花。上一年买了花的人,留下花根,第二年全变坏了,因此再来向姓陶的购买。
有个八九岁的儿童,在店中乞讨,样子不像乞丐。仔细盘问,是被继母赶出来的,乐仲心里很同情他。那儿童紧紧依偎他。哀求他拯救。乐仲便带着儿童一同回家。问儿童姓名,回答说:“名叫阿辛,姓雍,母亲是顾氏。曾经听母亲说过:嫁到雍家六个月,便生下我,我本姓乐。”乐仲大吃一惊,自认为生平一度,不应该有儿子。就问姓乐的住在哪里。儿童回答:“不知道。但母亲去世时,交给我一封信,嘱咐我不要丢失。”乐仲忙要信来看。一看,就是当年和顾氏的离婚书。他吃惊地说:“真是我的儿子!”验看日期准确无误,颇合自己心愿。但他不会理家,家道日趋衰落。过了两年,田产慢慢耗尽,竟然养不起仆人。
马子才房子的南面有块荒芜的花圃,仅有三四间小房子,姓陶的高兴地住在那里。每天到北院为马子才料理菊花,菊花枯萎了,拔出根来重新栽培,没有不活的。然而家中清贫,姓陶的每天与马子才一同吃喝。马发觉陶家似乎不升火。马子才妻子吕氏,也很喜欢陶家姐姐,不时地给她送几升几斗米。陶家姐姐小名叫黄英,很善交谈,常到吕氏这儿,和吕氏一同绩麻。姓陶的有一天对马子才说:“你家里本不富裕,再添上我每天吃你的。怎么可以经常如此?为现在考虑,出卖菊花足可以维持生计。”马子才向来就清高耿介,听姓陶的一说,非常鄙视他,说:“我还以为你是个风流高雅的人,一定能安于贫困。如今说出这番话,是把东篱当做市场,侮辱了菊花。”姓陶的笑着说:“依靠自己的劳动维持生活不是贪婪,卖花为业不算庸俗。人固然不能苟且谋求富裕,但是也不必一定谋求贫困。”马子才不说话,姓陶的起身走出。
一天,父子正在做饭,忽然有个美人进来。一看原来是琼华。他惊讶地问:“你从哪里来?”琼华笑着回答:“已经做过假夫妻,为什么又问?以前不跟从你,只因为有老太太在,如今她死了。我想,不嫁人不能保护自己,嫁人又不能保持贞洁。从两方面考虑,不如跟从你。因此不怕千里路远前来。”说完便卸装替儿子做饭。乐仲很高兴。到晚上,父子像以前那样同床睡,另外准备一间房让琼华住。儿子把她当母亲,琼华也好好抚养他。亲友听说,都送来食物表示祝贺,两人很高兴地接受。客人来了,琼华设酒食招待,乐仲也不问从哪里弄来的。琼华逐渐拿出金银珠宝赎回原来的田产,买了很多奴仆牛马,日渐富裕起来。乐仲每每对琼华说:“我醉酒时,你要躲藏起来,不要让我看见。”琼华笑着答应。一天,喝得大醉,忙叫琼华。琼华打扮得十分艳丽走出来,乐仲斜着眼看了她很久,十分欢喜,疯狂地跳起舞来,说:“我觉悟了!”顿时酒醒,觉得世界一片光明,所住的房屋全是华丽多姿的宫殿。这种景象一个时辰才消失。从此,他不再到街上喝酒,只每天对着琼华喝。琼华吃素,便用喝茶相伴。一天,喝得微醉,叫琼华按着他的大腿,只见他大腿上刀割的痕迹化做两朵含苞欲放的红莲花,隐隐从肉里生出。琼华觉得奇怪。乐仲笑着说:“你见到这些莲花开放,我们二十年来的假夫妻便分手了。”琼华相信他说的。
在回家的半路上,马子才遇见个年轻人,骑着驴子跟随在一辆油碧车后,风度潇洒飘逸。渐渐走近,马子才和他搭话,他自我介绍姓陶,言谈文雅。随后问马子才从哪里来,马子才如实告诉了他。年轻人说:“品种没有不好的,关键在于人的培育。”因此和马子才谈论起种菊的技法。马子才十分高兴,问:“你要到哪里去?”年轻人回答:“姐姐厌烦金陵,想到河朔去选择住地。”马子才欢喜地说:“我虽然贫穷,但有几间茅屋还可以安放家具。如果不嫌荒凉简陋,就不用到别处去了。”姓陶的走到车前征求姐姐意见,车里的人推开帘子答话,原来是一个二十多岁的绝代美人。她对弟弟说:“房子不怕简陋,但院落应该宽一点儿。”马子才替他应诺了,于是就一同回家。
为阿辛办完婚事后,琼华逐渐把家事都交给新媳妇,和乐仲搬到别的院中居住。儿子儿媳三天一朝见,不是疑难的事不告诉他们。给他们雇请两个丫鬟:一个温酒,一个煮茶罢了。一天,琼华到儿子家,跟儿子媳妇聊了很久,一起去见父亲。一进门,见到父亲光脚坐在床上。乐仲听到声音,睁开眼笑着说:“母子都来了,太好啦!”便又闭上眼。琼华大吃一惊说:“你要怎么办?”看他大腿上,莲花开放,一摸他,已停止呼吸。琼华当即用两手捻合莲花,并祈祷说:“我千里来跟着你,很不容易。替你教导儿子儿媳,也有小小的功劳。既然只差两三年,何不等一等呢?”过一个时辰,乐仲忽然睁开眼笑着说:“你自有你的事,何必又拉一个人做伴呢?无奈何,暂且为你留下。”琼华放开手,莲花已经合上。于是像当初那样说笑。
马子才,顺天人。祖祖辈辈爱好菊花,到马子才时更加厉害。他一听说有好的菊花品种一定要把它买回来,远隔千里也不怕。一天有个金陵客人借住在他家,自我介绍说他表亲有一两种菊花,是北方所没有的。马子才欢喜动心,当即整理行装,跟从来客到了金陵。这个金陵客人千方百计为他营求,弄到两株菊种,马子才把它们如宝贝一样包藏起来。
过了三年多,琼华年近四十岁,还像二十岁左右的人。她忽然对乐仲说:“凡是人死后,被人捉头抬脚,很不清洁雅观。”便叫工匠做了两副棺材。阿辛惊骇发问,她回答说:“不是你能了解的。”棺材做好后,她洗澡化妆,对儿子及儿媳说:“我就要死了。”阿辛哭着说:“几年靠母亲操持,才不致挨饿受冻。母亲还没能享受安逸,为什么就要抛下我们走?”她说:“父亲栽种幸福,儿子享受。奴仆牛马,都是骗债的人前来偿还你父亲的,我没有功劳。我本来是散花天女,偶尔动了凡念,就被贬谪到人间三十几年,如今限期已满。”便踏进了棺材,再呼喊她,双眼已合。阿辛哭着去告诉父亲。父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僵冷,衣帽穿戴得整整齐齐。他号啕痛哭,把父亲装入棺材。两副棺材并排放在堂屋中,几天没有盖棺,希望他们再苏醒。父亲的大腿里释放光明,照彻四周墙壁。琼华棺内喷出香气,邻居家中都能闻到。棺材盖上后,香气、光彩才逐渐消失。
黄 英
下葬后,乐家各个子弟都嫉妒羡慕他家富有,共同商议驱赶阿辛,上告到官府。县官分辨不清,打算把一半田产分给乐家各个子弟。阿辛不服,上告到郡,很久得不到解决。起初,顾家嫁女到雍家,过了一年多,雍家迁徙到福建,音讯断绝。顾老没儿子,苦苦思念女儿。他找到女婿那里,女儿已经死了,外甥已被赶走。他上告官府。雍家害怕,贿赂他,他不肯接受,一定要找到外孙,但到处都找不到。一天,顾老在路上偶尔碰见一辆彩车经过,便躲到路边。车中有个美人喊他:“你不是顾老吗?”顾老答应是。美人说:“你外孙就是我的儿子,现在乐家,不要上诉了。外孙有难,你快去。”顾老要详尽询问,车已走远了。顾老便受了雍家财物赶往西安。一到西安,官司正闹得很凶。顾老便亲自跑到官府,陈述女儿出嫁日期、再嫁日期,以及生子年月,一一都清清楚楚。众乐家子弟都被官府用棍赶走,案子因而了结。回家后,讲述他见到美人的那天,正是琼华去世的日子。阿辛为顾老把家搬来,送给他房子、奴婢。顾老六十多岁生下个儿子,阿辛抚育他成人。
异史氏说:“从前有个书生经过寺庙,书生善画,在墙壁上画了一个琵琶而后离去。等到僧人回来时,看见画,说是圣琵琶很灵,于是村人来烧香求福的不断。天下的事情本来不一定实有其人,人们认为它灵,那么它就灵了。什么缘故?人心都那么想,事物就有所依托罢了。像许盛这样方正耿直,本来应该得到神明的保佑,而并非真的像孙悟空耳内藏针、毫毛能变、翻筋斗可上天入地那样,具有神奇的本领。终于被邪恶所迷惑,也可以看到他不是真有神灵。”
异史氏说:断绝荤腥房事,不过有点像佛;烂漫天真,才是真佛。乐仲面对美女,一直把她当做香洁求道的伴侣,不做温柔乡的人来看待。同居三十年,像有情,又像无情,这就是菩萨真面目。世上人怎么能料想得到呢?
回来以后,许盛高兴地把事情告诉了哥哥。解下钱袋共同观看,白石已融入钱袋了。后来,用车拉着货物回到家乡,获利数倍。从此,多次到福建,一定向大圣祷告。其他人的祷告,时常不怎么灵验,许盛所求没有不应验的。
韦公子
一天,许盛偶然在城边闲游,忽然一个穿粗布衣服的人看着他说:“你为什么忧愁啊?”许盛正有苦无处说,所以详细地讲述了他的遭遇。粗布衣人说:“有一个好地方,到那看一看,足以解除苦闷。”许盛问:“什么地方?”那人只是说:“不远。”许盛跟他去了。走出城半里多地,粗布衣人说:“我有小法术,顷刻就能到。”于是叫许盛两手抱住他的腰,略微一点头,便觉得脚下生云,腾跃而起,不知几千里。许盛十分害怕,闭着眼睛不敢睁开一点儿。不一会儿那人说:“到了。”忽然看见到处是琉璃瓦的宫殿,五光十色。许盛惊讶地问:“这是什么地方?”那人说:“这是天宫。”他们信步而行,越往上走越高。许盛看见远处有一位老人,那人说:“正好遇见这位老人,是你的福气啊!”举手和老人相揖问候。老人邀请他们到住所,煮茶待客。但是只上来两杯茶,完全不顾及许盛。粗布衣人说:“这是我的弟子,千里来做买卖,到仙舍来拜访,请求赠送点儿什么。”老人叫童子拿出一盘白石,形状像雀蛋,玉光澄澈如冰,叫许盛自己拿。许盛想,拿回去可以做酒枚,于是拿了六个。粗布衣人认为许盛过于廉洁不贪,代他取了六个,交给许盛一起包起来,嘱咐装进腰上的钱袋里,便拱手说:“足了。”告辞老人出来,仍叫许盛附在他身上而下,顷刻到了地上。许盛叩头请问仙号。粗布衣人笑着说:“刚才就是所说的翻筋头云啊!”许盛恍然大悟,这是孙大圣啊,便又请求保佑。粗布衣人说:“刚才所会见的是财星,赐给利十二分,还需求什么?”许盛又拜,起来一看人已经没了。
韦公子是咸阳的世家子弟。他放纵好色,家里的婢女长得好看一点的,无不奸污。他曾经带着几千两银子,找遍天下的名妓,凡是繁华的地方,没有不去的。妓女不太好的,随便住一宿就走;遇着中意的,就留住百日。
许盛醒来,知道原来是场梦,感到奇怪。他急忙起来打开棺材一看,哥哥果然已经苏醒。他把哥哥扶出来,深感大圣的威力。许盛从此心悦诚服地信奉大圣,超过流俗的几倍。但是兄弟俩的本钱,在病中已经消耗了大半,哥哥的身体又还没能强壮,两人面对面坐着发愁。
韦公子的叔父也是有名的官吏,退休回家后,对他的行为很愤怒,请来名师,并另外买了处房产,叫他和其他公子一起关门读书。韦公子看老师晚上睡觉了,便跳墙回到家里,天亮前再返回来,习以为常。一天夜里,韦公子失足摔坏了大腿,老师才知道他夜晚跳墙出去。老师告诉了他叔父,他叔父便用荆条打他,打得他不能起来,然后才给他上药。等到病好以后,叔父与韦公子约定:读书能超过其他子弟一倍,文字又好,就不禁止你出去了;如果私自走出,还像上一次那样鞭打,韦公子很聪明,读的书常常超过老师的规定,几年后,中了乡榜。他自己想破坏约定,叔父还制止他。韦公子赴京都,叔父派个老仆人随从,并给仆人一个日记本,叫他记录韦公子的言行,所以他几年时间内没有犯类似的错误。后来韦公子中了进士,叔父才稍微放宽对他的管束。韦公子有时想要放纵,又怕被叔父知道,就在进入妓院时,假称姓魏。
到了夜里,许盛梦见一人招呼他去,走进大圣祠,抬头看见大圣面有怒色。大圣责怪他说:“因为你不像个样子,才用菩萨刀穿你大腿,你自己还不悔悟,又说出些闲话。本来应该把你送到十八层地狱的拔舌狱,念你一生刚直,暂且饶了你。你哥哥病死,乃是你用庸医使其折寿早死,与他人有什么关系?现在不去稍施法力,更叫狂妄者引为口实。”于是命令青衣使者到阎罗去请命。青衣使者说:“人死三日后,鬼籍就已经报到天庭,恐怕难以出力。”神像取来一块方板,用笔在上面写字,不知写的什么话,叫青衣使者拿着去。过了好长时间,青衣使者才返回来,许成也和他一起来了,并排跪在殿堂上。神像问:“为什么回来得这么迟?”青衣使者解释说:“阎罗王不敢擅自做主,又持大圣圣旨到上面请示斗宿,所以回来晚了。”许盛赶紧上前拜谢神像的恩德。神像说:“你可以马上同你哥哥回去。如果能够从善,一定赐福于你。”兄弟俩悲喜交加,搀扶着一起回去了。
一天,韦公子经过西安,看见优童罗惠卿,年纪十六七岁,秀丽得就像美貌的女子,很喜欢他。夜晚留下他伴宿,赠送很丰盛的东西。听说罗惠卿新娶的媳妇长得尤为俊美,便暗中示意罗惠卿把媳妇带来。罗惠卿一点没有为难之色,晚上果然带着媳妇来到,三人共睡一个床。留住几天,韦公子特别眷恋他们,就和他俩商议跟他一同回家去。韦公子问罗惠卿家里还有什么人。回答说:“母亲早死了,只有一个父亲在。我本来不姓罗。母亲少年时在咸阳韦家做丫鬟,后来被卖到罗家,四个月就生了我。若是能跟公子去,也可以打听一下我生父的消息。”韦公子吃惊地询问他母亲姓什么,回答说:“姓吕。”韦公子害怕极了,汗流浃背,原来他的母亲就是韦公子家的婢女。韦公子无话可说。这时天已亮了,韦公子赠给罗惠卿许多钱,劝他改业做别的。又假说要到别的地方去,约定回家乡时召唤他一起走,便告别走了。
又过了一个多月,许盛的疮才平复。但是哥哥又得了大病。许盛说:“为什么这样啊?!敬神的也是这样,足以说明我所以得病,不是由孙悟空造成的。”哥哥听了他的话,更加怨恨,说是神迁怒于他,责怪弟弟不代替他去祈祷。许盛说:“兄弟如手足。前些日子我大腿糜烂而不去祝祷,现在怎能因哥哥有病,而改变我遵守的准则呢?”许盛只是为哥哥请医生,开治病的药,而不按哥哥说的去为他祈祷。吃了药以后,哥哥突然死了。许盛悲痛郁结于心,买口棺材把哥哥装殓完后,跑到祠庙指着神像数落说:“哥哥的病,都是你迁怒的结果,使我不清不白。假如你真有神灵,应该让死者复生,我就面北向你称弟子,绝不敢说假话。不然,就用你惩处三清的办法,还罚处你自身,也好来解除我哥哥在阴间的迷惑。”
后来,韦公子奉令去苏州,有个乐妓沈韦娘,风雅俊美无比。公子很喜爱她,便留下与她亲近。公子开玩笑地说:“你的名字是取‘春风一曲杜韦娘’吗?”回答说:“不是。我母亲十七岁为名妓,有个咸阳的公子,和你同姓,留住三个月,订下盟约一定娶我母亲。公子走后,八个月母亲生了我,所以取名‘韦’,其实是我的姓。公子临别时,赠我母亲黄金鸳鸯,今天还在。但他一去竟无消息,我母亲因为这个,愤恨忧郁而死。我三岁,姓沈的老妇人收养了我,所以跟着姓沈。”韦公子听完,羞愧得无地自容。沉默好长时间,立刻想出一计。他忽然起来挑亮灯,唤沈韦娘饮水,暗中在杯中放了毒药。韦娘才喝下不久,便神经错乱,呻吟嘶叫。众人跑来一看,沈韦娘已经死了。韦公子叫来艺人,把尸体交给他,并贿赂他一大笔钱。但是,与沈韦娘交好的多是当地有势力人家,听说此事,都很不平,用钱收买激励艺人上告官府。韦公子惧怕,拿出所有钱说和,最后以浮躁之过被免官。
回来以后,哥哥责怪许盛对大圣不恭。许盛说:“孙悟空乃是丘公写的寓言,为什么便如此忠诚信仰?如果它有神灵,刀劈雷击,我甘愿接受!”旅店的主人,听到喊大圣的姓名,都吓得变了脸色,连连摇手,好像怕大圣听到。许盛看见他们这种状态,更加大声议论,听的人都捂着耳朵离开了。到了夜里,许盛突然得了病,头疼得非常厉害。有人劝他到祠庙去谢罪,许盛不听。不久,头疼稍好一点儿,大腿又疼,居然一夜生了个大毒疮,连脚都肿了,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哥哥代替他去祷告,也无效验。有人说:“被神惩罚了必须自己去祝祷。许盛始终不信。一个多月,疮渐渐好了。但是又生一疮,倍加痛苦。医生来了,用刀割去烂肉,流了满满一碗血。许盛怕别人议论他得罪了神,所以强忍着痛不叫喊一声。
韦公子回家时才三十八岁,特别后悔自己以前的行为。但是,他妻妾五六个人,都没生孩子,想要过继叔父的孙子。叔父认为他家里无德行,恐怕小孩沾染恶习,虽然答应过继给他,但要等到韦公子老了以后才能归过去。韦公子很气愤,想把罗惠卿招回家来,家里人都认为不能这样做,才罢了。又过了数年,韦公子忽然生病,总是扪心自问地说:“奸淫婢女夜宿妓院的,不是人啊!”叔父听说以后叹息说:“他快要死了!”便将二儿子的孩子送到韦公子家,叫他认韦公子为父。一个多月以后,韦公子果然死了。
许盛是兖州人,跟着哥哥许成在福建做买卖,货物没有买到。听客人说大圣特别灵验,便到祠庙去祷告。许盛不知道大圣是何神,就和哥哥都去了。到了祠庙则看见殿阁一个连着一个,特别宏丽。走进大殿抬头一看,神像是猴脑袋人身子,原来是齐天大圣孙悟空。众客人肃然起敬,没有敢不恭敬的。许盛一向刚直,偷着笑话世俗人的浅陋。大家烧香叩头祷告,许盛却偷着溜走了。
异史氏说:“私通婢女淫乱娼妓,其害处几乎不用问。然而让自己的孩子,称他人为父,也已经够羞愧了。于是鬼神侮辱耍弄他,引诱他与自己的女儿淫乱。还不自己剖心断首,反而投毒害死自己的女儿,这不是人面畜生吗?!虽然如此,风流公子所生的子女,就是在娼妓生涯中,也都是技艺高超出众的。”
齐天大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