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氏史说:“小心啊!审案不可以不谨慎啊!纵然你所察知甲替乙顶过是属于冤枉,谁又能想到乙也是替丙顶过,也属于冤屈呢?然而案情尽管曲折不明,可是必然有它的矛盾和空隙,如果不深思详察,是不会查明的。唉!人们都佩服聪明者断案明白,而不知道高明的工匠用心之苦啊!世界上位置高居于老百姓之上的那些贵人,成天或下棋消磨日子,或缩在锦被里面理事,下面老百姓的艰难困苦的情况,根本不肯去操心管一管。到了击鼓升堂,开衙问案时,巍然高坐,对堂下喊冤叫屈的人,只会简单粗暴地用板子枷锁来逼他们开口认罪,难怪在这种暗无天日的统治下有那么多难以昭雪的冤案啊!”
案子完满了结之后,远近传诵。自从吴公审问之后,胭脂就知道鄂生是受了冤枉。两人在堂下相遇,胭脂很羞愧地含着眼泪望着鄂生,似乎心里有无数痛惜的话,而不好说出口。鄂生也感念她对自己这一片爱恋之情,对她的爱慕之心也更深了。可是又想到她出身低贱,再加上打这场官司,在大庭广众之下,每天都上公堂,被大家观看议论,恐怕将来娶了她会被人耻笑。这件事日夜缠绕在心头,拿不定主意。直到判词下来之后,心里这才安然,打消了顾虑。后来县官替她俩主办了婚事,把胭脂姑娘吹吹打打地送过门去,成全了这一对有情人。
愚山先生是我的老师。当初刚跟他学习时,我还是个孩子。我常见他奖励帮助学生,呕心沥血唯恐自己未尽到心;学生受到一点点委屈,他都心疼地维护,从来不在学堂作威作福、吓唬学生,来讨好取媚当官的。先生真是宣扬圣贤之道的护法尊神,不只是一代宗师,衡量文章公正,不委屈读书人而已。他爱才如命,更不是后来一些学使假意敷衍、只做表面文章的人所能及的。曾经有一个名士入场考试,做一篇题目叫做“宝藏兴焉”的文章,把(深藏在山间的)庙宇误写成在水边。卷子抄完之后才明白过来,自己料定没有不被淘汰的道理。便(接着在后边)写了一首词:“宝藏在山间,误认却在水边。山头盖起水晶殿。瑚水峰尖,珠结树颠。这一回崖中跌死撑船汉!告苍天:留点蒂儿,好与朋友看。”愚山先生阅卷看到这里,(提起笔来)和了一首词:“宝藏将山夸,忽然见在水涯。樵夫漫说渔翁话。题目虽差,文字却佳,怎肯放在他人下。尝见他,登高怕险;那曾见,会水淹杀?”这也是先生风雅的一个趣闻,爱惜人才的一件逸事啊!
最后,施公作出判决,判词的意思是这样的:“宿介:不守本分。虽然冤枉,也是自作自受,姑念其已多次遭到拷问,不再加刑。现取消其儒生的资格,给予今后改过自新的机会。毛大:本是市井无赖之徒,而又贪淫好色。勾引王氏不得手,竟然越墙到卞家来窃玉偷看,被人发觉,逃窜无路,胆敢起反咬之心,杀害人命。现判其斩首示众,以快人心。胭脂:正当妙龄、貌美如花,何愁嫁不着如意郎君。想不到竟因一线情丝缠绕,险些玷污洁白之身。可喜的是守身如玉,尚能够成全其美事。着请县令大人,做你们俩的冰人大媒。”
恒 娘
原来施公事先叫人将墙壁抹上白灰,又在黑暗中用煤烟水给他们洗手:那真杀人的,害怕鬼神在他背上写字,便将背靠在墙壁上,所以背上有白灰;临出来时,用手护着后背,所以又抹上了煤烟。施公本来就怀疑是毛大,到这时更加坚信无疑。于是对他加上重刑,毛大这才完全吐出实情。
都中人洪大业,妻子朱氏十分漂亮,两人感情很好。后来洪某纳丫鬟宝带做妾,长相远远不如朱氏,但洪却偏爱她。朱氏不满,以致夫妻反目。洪虽然不敢公然睡在妾房中,但是更加宠爱妾,疏远朱氏。
施公问宿介:“绣鞋丢在什么地方?”供说:“忘了。不过我在敲王氏的房门时,还在袖子里头。”施公再转问王氏:“除了宿介之外,你还有几个奸夫?”供说:“再没有了。”施公说道:“像你这样淫乱之人,怎么能就私通这一个?”王氏供称:“我跟宿介,从小时候就在一起好,所以不能拒绝他。后来并不是没有勾引我的人,不过实在不敢依从。”施公便叫她具体指出人来证实她的话。王氏供说:“街坊上的毛大,多次勾引我,我都拒绝了他。”施公说道:“怎么忽然又如此贞洁了呢?”命人拷打她。王氏叩头出血,一再申辩确实再没有了,这才松了她。又问道:“你丈夫出远门,难道没有借故上你家来的吗?”回答道:“有的,某甲、某乙都因为借钱和赠送东西,有一两次到我家里来过。”原来某甲、某乙也都是街坊上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之徒,有心勾引王氏而没有下手罢了。施公把他们两人的名字都注上,一起抓来。这一干人都收齐了,施公命人将他们都带到城隍庙,叫他们一个个都跪在香案前。然后说道:“我前日梦见城隍告诉我,杀人的不出你们这四五个人之中。现在让你们对着城隍坦白,不许说谎话。如果能自首坦白,还可以原谅;敢说假话的,验出来决不饶恕他!”这几个人都说自己没杀人。施公将三道夹棍放在地上,准备给他们几个都加上夹棍。这几个头发都被吊起,衣服扒光,一个个都齐声叫苦喊冤。施公命松开他们,说道:“既然不肯自己招认,就让鬼神给指出来。”于是叫人拿毡子褥子把神殿的窗户全遮上,不让留一点透亮的地方;然后把这几个囚犯的后背都袒露出来,赶进黑屋中。这才给他们每人一盆水,叫他们自己将手洗净;然后又用绳子套住脖子,带到墙壁跟前,训诫他们“面对着墙壁不许动。杀人的,一定有鬼神在他背上写字”。过了一会儿,将他们都叫出来验看,施公手指着毛大说道:“这是真正的杀人贼啊!”
后来搬家,和姓狄的布帛商做邻居。狄妻恒娘,首先过来拜望朱氏。恒娘约三十岁,长相中等,轻言细语,朱氏很喜欢她。第二天答拜,看到她家里也有小妾,约二十岁,很娟秀。邻居快半年,并没有听见她们吵骂过一句;姓狄的只宠爱恒娘,妾不过是虚设的罢了。朱氏一天问恒娘:“我向来认为丈夫爱妾。因为他向着妾,所以我希望能易妻为妾。今日才知道不是这样。夫人有什么诀窍?如果肯教,我愿做徒弟。”恒娘说:“哎!你使自己疏远,怎能怪男人呢?你早晚对他絮叨,这等于为丛驱雀,使他更远离你。你回家后要更加放纵丈夫,即使他自己找来,你也不要接纳。一个月后,再给你出主意。”朱氏听从她的主意,把宝带打扮得更漂亮,让她和丈夫一起睡。洪一饮一食,也让宝带和他一起。洪不时来亲近,朱氏奋力拒绝,于是都夸朱氏贤慧。
这样一来,确实是铁案如山了,宿介只有伸着脖子等待秋后处决。然而宿介虽然行为放纵,品德不好,却也是东昌县有名的读书人。他听说学使施愚山先生,最贤德有才,又有惜才爱士的德行,便写了一张状子给施学使,申诉自己的冤枉,写得文辞悲切感人。施公看完后,便要来宿介的供词,反复琢磨思考。忽然一拍桌案,说道:“宿生确实是冤枉!”于是报请大理院和按察司,将案子交给他再重新审问。
如此一个月后,朱氏去见恒娘。恒娘高兴地说:“你学成了!你回去后,去掉妆束,不穿漂亮衣服,不涂脂粉,脏着脸,穿着破鞋,杂在仆人中劳作。一个月后可再来。”朱氏又照办。穿着破烂衣服,不讲清洁,只纺纱绩麻,其他什么都不问。洪同情她,让宝带分担她一份劳作;朱氏不接受,总是把她斥走。
接着,被押送到府里,拷打用刑跟县里一样,鄂生冤气满胸,几次要跟胭脂当面对质。等到一见面,胭脂每次都指着他大骂,鄂生气得张口结舌,不能申辩,因此被判定死罪。经过几道反复的审讯,几个主审的官都没有提出异议。最后由济南府复审。当时,吴南岱先生任济南知府,一见鄂生,看他不像是杀人的,便暗中派人好好地单独问他,以便让他把话都说出来。经过这样细问,吴公更加相信鄂生是冤枉的了。他考虑了好几天,才着手审问。先问胭脂:“你们俩订约后,有知道的吗?”回答说:“没有。”又问:“你第一次遇见鄂生时,还有别人在吗?”胭脂仍答道:“没有”。吴公于是把鄂生叫上来,好言安慰他。鄂生这才说道:“我曾经走过她家门前,只见早先的邻居王氏跟一个姑娘正好出来,我当时就低头很快走了过去,打这以后并没有说过一句话。”吴公便斥责胭脂道:“你刚才说旁边没有别的人,怎么又有这个邻居女人呢?”马上就想用刑。胭脂害怕了,这才说道:“虽然有王氏看见,但和她实在没有牵连。”吴公听了,便暂时停审,命人去拘拿王氏。几天后拿到,不让她和胭脂到一起串通,立刻设堂审问她。吴公问王氏:“杀人的是谁?”王氏回道:“我不知道。”吴公用话诈她道:“胭脂已供出来了,杀卞老头的事你完全知道,你怎敢隐瞒?”王氏喊道:“冤枉啊!这个贱丫头自己想汉子,我虽然说过替她去做媒,只不过是玩笑话罢了。她自己引奸夫进院,我哪里知道呢?”吴公接着细细盘问她,她这才把前前后后开玩笑的话一五一十地说了。吴公叫胭脂上来,生气地斥责她道:“你说她不知道这事,现在怎么她自己招供替你说媒拉纤啦?”胭脂流泪说道:“我自己不争气,使得爹爹惨死,官司还不知道打到哪一年,再连累别人,我实在于心不忍啊!”吴公又问王氏:“你说了那些玩笑话之后,又告诉过什么人?”王氏答道:“没有。”吴公大怒道:“夫妻一床,无话不说,你怎么说没告诉过?”王氏供道:“我丈夫外出好久了,还没回来。”吴公说道:“尽管如此,凡是戏耍别人的,都是笑别人傻,用这个来炫耀自己的聪明,你再没跟哪一个人说过,你打算骗谁?”便命人夹她的十个手指。王氏不得已,才如实招供:“我曾经对宿介说过。”吴公于是释放了鄂生,把宿介拘拿来。宿介被拿到,自己供说:“不知道。”吴公说道:“好寻花问柳的一定不是本分的读书人!”命人用严刑。宿介这才自己供认:“夜晚去赚胭脂姑娘是实。但是从丢了绣鞋之后,我就没敢再去,至于杀人的事我实在不知道。”吴公大怒,说道:“你敢半夜三更爬人家墙,还有什么事情不敢干!”又加以严刑拷打。宿介受不住毒刑,只好自己承认了杀人。把他的招供写成文书报上去以后,人们无不称赞吴公的断案如神。
这样过了一月,又去见恒娘。恒娘说:“你真是值得教的人!后天是上巳节,我想邀你去游春园。你应当换下所有破衣服,袍裤鞋袜,焕然一新,早点儿来见我。”朱氏说:“好。”到了那天,朱氏对着镜子仔细地搽粉画眉,照恒娘教她的那样。化妆完后,去见恒娘。恒娘高兴地说:“可以了!”又替朱氏挽上凤髻,光亮得可照见影子。恒娘见她袍袖不合时尚,拆线再改缝一次;鞋子样式笨拙,恒娘从竹箱中拿出准备好的鞋子,一起把它做好,做成后,就让她换上。临别,叫她喝了点酒,嘱咐说:“回去一看见丈夫,就早早关门就寝,他来敲门也不要理睬他。呼唤请求三次,可以接纳一次。接吻,拉手动脚,都不轻易同意。半个月后再来。”朱氏回去,艳妆见洪。他上下注目,欢欢喜喜,跟平时不一样。朱氏稍稍说了点儿游览的事,就撑着下巴现出疲乏的样子,天还没黑,就走进房里去,关门睡觉了。不多久,洪果然来敲门,朱氏坚决躺在床上不起,洪才离开。第二天又是这样。天亮后洪责怪她,朱氏说:“单独睡觉习惯,不能再忍受打扰。”太阳一偏西,洪便进入闺房坐下来守着她。熄灯上床,如同对待新娘子,情意缠绵,十分痛快。洪又约好第二晚,朱氏不同意,商议好三天一会。
天亮以后,告到县里。县令立即派人把鄂生抓了来。鄂生为人忠厚老实,也不大会说,十九岁了,平日见客人还羞羞缩缩像个小孩似的。被抓来之后,吓得不知如何是好。到了大堂上,已不会说话,只是浑身颤抖。县官一见他这副模样,更加相信案情已确凿无疑,马上用重刑逼供。鄂生是个文弱书生,忍受不住痛苦,于是只好受屈含冤地认了罪。
半月左右,再到恒娘家,恒娘关上门对她说:“从此可以专宠了。然而,你虽然漂亮,但不娇媚。你的姿色,加上娇媚就可以胜过西施,更何况下一等的人呢!”恒娘就叫她斜视,然后说:“错啦!毛病在外眼角。”又让朱氏笑笑,接着又说:“错啦!毛病在左腮。”恒娘便用秋波送娇,微笑着露出雪白的牙齿,叫朱氏模仿。一连练了几十次,才稍微有点儿像。恒娘说:“你回去吧,对着镜子熟练这些表情,再无别的诀窍了。至于床上事情,可以随机变换,投其所好,这不是可以用语言说出来的。”
过了几夜,毛大翻墙进入胭脂家里,由于对里面的房间不熟悉,误跑到胭脂的爸爸卞老头住的屋子外面。老头儿从窗里往外瞅,见是一个男子。观察他的举止动静,再听他说的话,才知道是冲他闺女来的,心头顿时愤怒,操起一把刀便闯出来,毛大大吃一惊,转身就跑。刚想爬墙,卞老头已经追到跟前,急切间无处可逃,便转过身来夺下卞老头的刀,卞老太太也爬起来大声喊叫,毛大一看不得脱身,便一刀将老头儿杀了就跑。这时胭脂病也好些了,听到院子里的闹声方才起来。娘儿俩点起蜡烛一照,老头的脑袋被砍裂,不能说话,不一会儿就断了气。老太太忽然发现墙根底下有一只绣鞋。一看,是胭脂的鞋,马上就逼问女儿,胭脂便哭着对母亲说了实话。但胭脂不忍心连累王氏,只说是鄂生自己来的。
朱氏回来,一切照恒娘所教的办。洪大业神魂颠倒,只是担心被拒绝。天将暮,就相对调笑,半步也不离朱氏卧房。天天这样,竟然推也推不走。朱氏待宝带更好,每逢房中宴会,就叫宝带和她同坐在床上。但是洪觉得宝带越来越丑,宴会没结束,就把她打发走了。朱氏把丈夫骗进宝带房里,并锁上门,洪整夜都不碰宝带一下。因此宝带恨洪大业,对人就发怨言。洪更加厌恶她,慢慢对她动用棍棒。宝带气愤,不修边幅,拖着又破又脏的鞋,蓬乱着头发。根本不用提这个人啦。
原来,这胡同里有一个名叫毛大的,是个游手好闲的无赖。曾经想勾引王氏但没有得手。他知道宿介跟王氏有来往,便想找个机会抓住宿介来威胁王氏答应他的要求。这天夜间,毛大来到王氏门外,用手一推,里面没上闩,便偷偷进去了。刚到窗外,脚底下踩着一个东西,软软的像棉絮一类的,拾起来一看,原来是一块头巾包着一只绣鞋,他便趴在窗外偷听,宿介对王氏说的话他全听清楚了,欢喜已极,抽身便溜了出去。
恒娘有一天对朱氏说:“我的秘术怎么样?”朱氏说:“你的道术是极好,但是徒弟我能照着做,却不能知道其中奥妙。放纵男人,这是为什么?”恒娘说:“你没听说过吗?人们常喜新厌旧,重难轻易。丈夫爱妾,不一定是妾漂亮,是因为刚刚获得,难以到手而喜爱。放纵他,让他吃饱,即使山珍海味也会生厌,何况是野菜呢?”朱氏问:“先去掉装束再炫耀一番,是为什么?”恒娘说:“很久不注意,就好像别离很久;突然见到艳丽的丰姿,就好像见到新人。譬如穷人突然得到精粮肉食,就认为粗粮没有味道了,何况又不轻易让他得到!这么一来,她成了旧人,我成了新人,她易取,我难得,这就是你变妻成妾的方法呀!”朱氏大喜,就成了恒娘的闺中好友。
宿介跑出去,又偷偷到王氏那里去住宿。躺下之后,心里还没忘记那只绣鞋,暗中一摸衣兜,绣鞋竟然没有了。宿介急忙爬起点上灯,抖抖衣服,在黑暗中到处寻找。王氏问他找什么,他也不说。宿介怀疑是王氏藏起来了,王氏却故意笑他,让他疑心更大。后来,宿介觉得瞒不住了,便把实情告诉了王氏。说完了,两人用蜡烛门里门外照,也没找着。只好又懊丧又悔恨地进屋睡了。宿介心里还暗想,幸而深夜无人,遗失也必定在半道上。可是他一早起就去寻找,也仍旧不见影。
几年以后,恒娘忽然对朱氏说:“我俩亲密得像一个人一样,本不应该对你隐瞒我的身世。过去想说,恐怕被你怀疑,如今要离别,才敢实话告诉你:我是狐狸。小时候父亲娶了继母,就把我卖到都中。丈夫对我很厚爱,因此不忍心早早别去,依恋到如今。明天,老父亲要成仙,我前去拜望,不再回来了。”朱氏拉着她的手哭泣。第二天早上去看她,全家人惶恐不安,恒娘早已不见了。
王氏年少时跟邻居的一个小伙子宿介私通,出嫁以后,宿介探听到王氏的丈夫外出时,便时常来寻旧相好。这一夜恰好宿介来了,王氏便把胭脂的话当做笑话说给他听,并且开玩笑地嘱咐宿介去转告鄂生。这个宿介也早知道胭脂美丽,听王氏这么一说,心里暗暗高兴,以为这真是难得的可乘之机。本想跟王氏商量,又怕她妒忌,于是就假装不太有心的样子,把胭脂家里的情况问了个明明白白。第二天夜间,宿介便爬墙进入胭脂家,直接到了胭脂的卧房外面,用手指轻轻敲窗户。里面问:“谁呀?”外面回答是“鄂生”。胭脂说道:“我所以想念您,是为了百年之好,而不是为的一夜。鄂郎您要是真的爱我,就请您快去请媒人;如果想私自苟合,我是不能从命的。”宿介便假意答应她,但是苦苦哀求握一握她的手腕作为定情的表示。胭脂不忍心过于坚拒,便勉强支撑起来打开窗户,宿介便趁机突然进去,当下就抱住姑娘求欢。胭脂没有力气抵抗,便倒在地上,气都喘不上来。宿介急不可耐地扯她的衣服,胭脂说道:“哪里来的这个恶少,你一定不是鄂郎,如果真是鄂郎的话,那他一定是非常温柔体贴的。知道我得病的原因,一定会怜悯爱惜,怎么会这样狂暴无礼?你要是再这样,我只有一死,你我二人的品行都有亏损,彼此都没有好处。”宿介听了这番话,怕自己假冒的行迹败露,也就不敢再强迫,但是要求定一下下次会面的日期。胭脂说迎亲的那一天就是会面的日期。宿介说太远了,要她再订一个日子。胭脂讨厌他的纠缠,便约他等待病好之后。宿介又要求送他一件东西作为信物,胭脂不答应。宿介强行捉住姑娘的脚,脱下一只绣鞋便走。胭脂喊他回来,说道:“我身子已经许给你了,还有什么可吝惜的?只是恐怕‘画虎不成反类狗’,事情不成功,反落得个众人笑骂。现在我贴身的这东西已经到了你的手里,料想你一定不肯还给我。但是,你如果负心的话,我就只有一死!”
异史氏说:买珠宝的人不看重珠宝倒是看重盒子。喜新厌旧,重难轻易的感情,千古都不能打破。于是,把憎恶变为喜爱的诀窍,才能够在人间流传。古代佞臣侍奉国君,不让他接触贤臣,不让他多读书。这才知道,容身固宠都是心心相传呀!
过了几天,没有消息,胭脂心想大概是王氏没得空去说,又猜想大概鄂生是官宦人家子弟,不肯低就自己这寒贱之家。于是心情忧郁、徘徊不定,对这件事牵挂得很厉害,渐渐地连饮食也不进,病倒在床上不起了。这一天,正好王氏来看望她,便盘问她得病的缘由,胭脂答道:“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只不过打那天和你分别后,就觉得心里悠悠荡荡地不舒服,看来我这性命是挨时候了,我是早晚就要死的人了。”王氏听了,便小声对她说道:“我家男的到外边贩货没回来,所以还没人替我传话给鄂家郎君。姑娘你这病是不是就因为这个?”胭脂满脸羞红,半天不好意思开口。王氏玩笑地说道:“果然是因为这件事,看你的病已经到了这个份儿上,还有啥顾忌的?干脆我叫他夜里先来跟你一会,他还有不愿意的吗?”胭脂叹口气道:“事已至此,也顾不上害羞了。只要他不嫌咱家寒贱,马上请媒人来,我这病就能好。要是不这样,私自幽会,那是绝对不行的。”王氏点点头,便去了。
阿 纤
山东东昌县有个姓卞的,是牛医。他有个女儿,小名叫胭脂,长得十分聪明美丽。父亲像宝贝似的喜爱她,一心想跟读书做官的大家人家攀亲。但是那些大家人家都认为他出身寒贱而瞧不起他,不愿跟他家结亲。因为这个缘故,这位胭脂姑娘到了十六岁尚未许配人家。她家对门姓龚的老婆王氏,生性很轻佻,善于说笑话,倒是闺房里姑娘们的有趣的伴儿。有一天,胭脂姑娘送王氏出门,见一个少年打门前经过,穿着一身素白的衣帽,长得风度翩翩、相貌出众。姑娘似乎动了心,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紧盯着这个少年直瞅。少年赶紧低下头快步走了过去。已经走过挺远了,姑娘还在凝神眺望着他。王氏看出她的心意,便开玩笑地撩她道:“按姑娘的才貌来说,要能配上这个人,才算是没有遗憾了。”姑娘听了,脸蛋上一阵羞红,可是带着脉脉含情的样子并不说一句话。王氏问她道:“你认得这位郎君吗?”姑娘答道:“不认识。”王氏说道:“这是南胡同里面鄂秀才,名叫鄂秋隼,是死去的鄂举人的公子。我过去跟他家是邻居,所以认得他。世上的男子,再没有比他更温和、更能体贴人的了。眼下他穿一身素衣,是因为他家娘子死去不久。姑娘你要是对他有意,我就替你传个话,叫他请个媒人来提亲,你看怎么样?”姑娘没说什么,王氏便笑着去了。
有一个名叫奚山的,是山东高密县人。他以跑小买卖为生,经常来往于沂蒙一带。有一天,途中被雨耽搁了,便到他常住宿的地方去投宿,但夜已深了,敲遍店家的门也没有答应的。无奈何只得在一家的房檐底下徘徊。忽然,两扇门打开,出来一个老头儿,请他进去。奚山很高兴地跟他走进去。奚山把毛驴拴好,走进堂屋,堂屋里并没有床榻桌几。老头说道:“我是可怜客人您没处住宿,才请您进来。我实在不是卖饭卖酒的人家,家里没有多余的人手,只有老伴和女儿,已经睡熟了。虽然有点现成的饭菜,但缺少大锅重新蒸它,请您不要嫌凉,对付吃一点儿吧。”说完,便进里间去。不一会儿,拿了一个大榻几来,放在地上,请奚山坐下,又进去拿了一张矮茶几出来,就这样出来进去挺劳累的。奚山一会儿坐下,一会儿站起,很不安,拉住老头请他歇一歇气儿。不一会儿,一个姑娘拿酒出来。老头看着她说道:“这是我家阿纤起来了。”奚山看她,年纪约有十六七岁,生得窈窕秀丽,风度可喜。正好奚山家中有个年少的弟弟,尚未婚配,奚山便有意替弟弟说这门亲事。于是问老头的家世门第,老头回答道:“我姓古,名士虚,子孙都夭折了,只剩下这个女儿。刚才我不忍心叫醒她,想必是我的老伴把她叫起来的。”奚山又问:“姑爷是谁家的?”回答道:“还没许人家呢。”奚山心中暗暗欢喜。不一会儿,酒菜果品摆了不少,好像早就预备下的。奚山吃完,很恭敬地说道:“萍水相逢,承蒙您如此款待,实在是没齿不敢忘。因为深感您老先生的盛德,才敢冒昧地提一件事:我有一个小兄弟三郎,十七岁了,正在读书,生得倒不愚笨,我想跟您攀一门亲事,您不会嫌我家寒贱吧?”老头很高兴地答道:“很好!老夫在这里,也是寄居。倘若有您这样的人家好托付,那最好就借您家一间屋子,我把家搬去,也免得两下悬念。”奚山一口答应了,便起身道谢。老头很殷勤地服侍他躺下后才出去。
胭 脂
等到天亮鸡叫,老头已出来了,请客人洗脸洗头。等收拾完毕将要起程,奚山拿出银子酬谢。老头推辞道:“留客人吃顿饭,哪有收钱的道理,何况咱们还结为亲戚呢!”
嫁女的人家被偷,四处流传。有人议论某乙。某乙害怕,向东逃到一百里外,被旅店老板雇做佣人。一年多,传言稍稍平息,才把妻子搬来一起居住,不再从事抢劫。这是某乙自己讲述的。因和申某类似,所以附录在这里。
分别之后,奚山在外旅居一个多月,才返回来。离这个村子一里多路,遇见一个老太太领着一个姑娘,穿戴都是白的。走近了,看那姑娘好像是阿纤。姑娘也连连掉脸看他,并扯住老太太衣襟,附在耳朵上不知说什么。老太太便停了步,向着奚山问道:“您是姓奚吗?”奚山连忙答应。老太太神色惨然地说道:“我家老头儿不幸让倒塌的墙压死了,现在我们娘儿俩正去上坟。家里空了没有人,请您在路边稍等片刻,我们马上就回来。”于是便进到林子里去了,过了约有一个时辰才出来。这时路上已昏暗,三人便一块儿走。老太太诉说自己孤单势弱,不觉伤心落泪,奚山也很心酸。老太太又说道:“这地方人情太不良善,我们孤儿寡妇难以过活。阿纤既然已是您家的媳妇,耽搁日子久了不好,不如早日一块儿去吧!”奚山也同意。
某乙暗想这是个好办法,第二晚又去了。没待多久,见到一个人背着棍棒走来,也藏在墓地里,蹲下来往远处张望。某乙猜想可能和他是同行,就慢慢从坟堆后边走出。那人惊问:“是谁?”某乙回答:“过路人。”那人又问:“怎么不走?”某乙说:“等你呀。”那人不禁笑了起来。各自明白意思,相互诉说了饥寒的痛苦。夜已很深了,没有什么可猎取的。某乙要回家,那人说:“你虽然是干这一行的,但是还幼稚。前村有个嫁女的人家,操办忙到半夜,全家一定很累。跟我去,得到的东西平分。”某乙高兴,跟从着他。到了门口,听到隔壁有煎饼的声音,他们知道人家还没睡,就趴下来等机会。不一会儿,一个人开门背着扁担出来汲水,两人趁机闪进去。见北屋的灯火辉煌,其他的屋子都黑暗。听一个老妇人说:“大姐,你到东屋去看看。你的陪嫁衣物都在木柜里,忘记锁柜了没有?”又听到年轻女子撒娇撒懒的声音。两人暗暗高兴,偷偷走进东屋,黑暗中摸到一个睡柜,打开一摸,竟摸不到底。那人对某乙说:“进去吧!”某乙果然爬进去,摸到一个包裹传递出来。那人问:“拿完了吗?”某乙答:“完了。”那人又骗他说:“你再找找。”就关了柜子,并加上锁走了。某乙在柜里,急得没有办法。没多久,有灯光进来,首先来照柜子。只听老妇人说:“谁已锁上了。”于是母女上床熄灯。某乙很着急,就假装老鼠咬东西的声音。女子说:“柜中有老鼠!”老妇说:“不要咬坏了你的衣服。我很疲倦了,你自己打开看看。”女子穿衣起床,开锁揭柜。某乙突然跳出,女子惊吓倒地。某乙拔开门闩逃走,虽然一无所获,但幸好没被抓到。
到了家,老太太点上灯,侍候客人吃完饭,对奚山说道:“我们合计您快回来了,所以把家里存的粮食都卖出去了,还有二十几石,因道远还没给人家送去。往北去四五里,村里第一道门,有个谈二泉,是我们的买主。请您莫辞辛苦,先用您的驴运一袋去,您到那儿敲门告诉他,就说南村古姥姥家有几石粮食,要卖了做路费,麻烦他家将牲口赶来驮去。”说完便装了一袋粮食交给奚山。奚山赶着驴去了。到那里敲门,一个大肚子男人出来,奚山说明了缘由,把袋子倒空了就先回来了。不大一会儿,有两名夫子赶着五匹骡子来到。老太太领奚山到藏粮食的地方,原来是在一个地窖里。奚山下去替她们用斗量,上面老太太过手把粮交给来人,姑娘收计数的签子,一会儿工夫就装满,让来人驮走。这样一共往返四次才把粮食运完。然后来人把银子交给老太太。老太太留下一名夫子和两匹牲口,这才驼上行李包裹动身往东去。走了二十里地,天才亮。到了一个市场,在市场边上租了牲口,谈家的仆人才回去了。
某县有个贫穷的人某乙,冬天快尽,身上没有一件完好的衣服,心想:怎么能过年?他不敢和妻子说,暗地拿根棍子,出门藏在坟地里,希望有人孤身赶路,就抢夺他的东西。苦盼了好久,没有一点人迹。北风刺骨,他再也受不了。正当绝望的时候,忽然见到一个人弯腰走来,心里暗暗高兴,拿起棍棒冲出来。原来是一个老头儿,背着袋子站在路旁,哀求说:“我身上没有别的东西。家里绝粮,刚才到女婿家讨来五升米罢了。”某乙夺过来,还要脱下他的棉袄。老头苦苦哀求,某乙看他年老就放了他,背着米回家。妻子问他米从哪里来,某乙哄骗妻子说“这是赌债”。
到家之后,奚山把事情告诉了父母,两下相见都很欢喜。奚家当即收拾了一处单独的房子给老太太住,又择了一个好日子为三郎和阿纤二人完了婚。老太太给女儿预备的嫁妆十分齐备。过门以后,阿纤为人寡言少语,也不发脾气。别人有时跟她说话,也只是微笑。白天晚上她不停地纺线织布。因此,全家上下都怜惜疼爱她。阿纤嘱咐三郎说:“你跟大伯说,再从西道过,不要向外人提起我们母女。”
异史氏说:人不怕贫困,只怕没有德行。德行端正的人,就是挨饿也不会死;即使不被人同情,还有鬼神保佑呀。世上贫困的人,往往见到利便忘了仁义,见到吃的便忘了廉耻,连别人都不敢委托他一文钱,鬼神怎么能原谅他呢?
过了三四年,奚家一天天富起来,三郎也进了县学。有一次,奚山又外出贩货,寄宿在古家的旧邻居家,奚山和主人偶然谈到往年有一次天黑无处可归,投宿在隔壁姓古的老头儿老太太家里的事。主人说:“客人你记错了。我东边的邻屋是我大伯家的别墅,三年前,住在里面的人时常看见怪异的事,所以后来就没人敢住,空废了很久,哪里来的什么老头儿老太太留您住宿?”奚山很惊讶,但也没再往下说什么。主人又说:“这个宅子一向空着,约有十年了,没有人敢进去住。有一天,宅子的后墙倒了,我家大伯去看,只见石块底下压着一只大老鼠,有猫那么大,尾巴还在外面摇着。大伯急忙回去喊了不少人一起去看,已经没有了。大伙怀疑那东西是妖物。过了十几天,有人又住进去试试,挺安静,没有奇怪的东西和声音了。又过了一年多,才有人住进去。”奚山听了心里更加奇怪。回家暗地里跟家里人说起这件事,都怀疑新媳妇不是人,暗暗替三郎担心,而三郎和阿纤恩爱如常。时间长了,家里人背后纷纷猜疑议论。阿纤也有些察觉,夜里对三郎说:“我嫁给你有好几年了,从来没有做过一点有失做媳妇的品德的事情,现在居然把我不当人看。请你给我一纸休书,任凭你自己去再选一个好媳妇。”说着眼泪就淌了下来。三郎说道:“我这一颗心,你是应当了解的。自从你进了我家门,咱家是一天比一天宽裕。全家人都认为这福气是从你这儿来的,哪里会有别的什么坏话。”阿纤说道:“你没有二心,我怎么不知道;但是众口纷纭,日子长了,怕总有一天你会抛弃我。”三郎再三再四地安慰劝解,这才算完了。
申某背着银子回家。妻子因为他隔夜没有回家,正在担忧地盼望,见他进来,急忙询问。他不说话,把银子放到床上。妻子打开一看,吓得差点昏倒,说:“你真的成了小偷!”他说:“是你逼我这样做的,还说这种话!”妻子哭着说:“以前是故意与你开玩笑的。如今犯了杀头罪,我可不能受盗贼连累。让我先死吧!”说完就往外跑。申氏追出,笑着拖回她,告诉实情,妻子才高兴起来。从此谋划生计,比得上有钱人家。
奚山到底解不开心里的疑团,天天到处寻求善于抓耗子的猫,暗中注意阿纤的反应。阿纤虽然不怕,但毕竟也终日紧锁着眉头不快活。
先是亢老头儿有个女儿,特别聪明漂亮,父母都很喜欢她。一天晚上,有个男人进房,威逼她作欢。她想叫,但那人的舌头堵住了她的口,她便昏迷了过去,任凭他折磨一番离去。告诉人又怕羞,只好多召集些丫鬟老妈子,把门关锁得严严实实罢了。晚上睡觉后,根本不知道门为什么自己开了,那男人进入房中,大家都昏迷过去,连所有的丫鬟都被奸淫了。丫鬟们相互一说,都十分害怕,告诉亢老头儿。亢老头命令家人拿着兵器围住女儿闺房,房中的人点燃蜡烛坐着。大约半夜时分,里外的人一时都昏迷不觉。忽然像做梦样醒来,见到亢小姐裸身躺着,像痴呆的样子,很久才醒过来。亢老头十分恼怒,但不知怎么办。几个月后,女儿骨瘦如柴。亢老头每每对人说:“如有人能驱赶那怪物,赏银三百两。”申某以前也听说过。今天夜里得到这乌龟,就醒悟到祸害亢老头女儿的一定是这个东西。于是敲门求赏。亢老头很高兴,设筵请他坐上座,派人把乌龟抬到院子里,切成一块一块烤了吃。留下申某再住一晚,怪物果然穷绝,便如数给他赏金。
一天晚上,她对三郎说她妈妈有了病,自己去探望服侍。等到天明,三郎去问候,只见屋子已经空了。三郎这下可吓坏了,派人到四方察找踪迹,一点儿消息也没有。三郎心中郁闷压抑,整天睡不着、吃不下。可是他的父亲和哥哥都感到庆幸,轮流不断地安慰劝说他,并且打算替他续婚,然而三郎一点儿也不高兴。等了有一年多,音信皆无。父亲和哥哥时常责骂讥笑,三郎不得已,花了一大笔钱买了一个妾,然而他思念阿纤的心情始终不减。又过了几年,奚家日渐贫穷下去,因此,又都想起了阿纤。
天黑时到了邻村,埋伏在离村一里远的地方。忽然下起暴雨,淋透一身,远远看到茂密的树林,准备去避雨。但闪电一照,见已靠近村庄的围墙。远处似乎有人走动,担心被发现。看到墙下禾黍茂密处,赶忙跑进去,蹲下藏在里面。没多久,一个男子过来,身材高大,也躲进禾草中。申某害怕,不敢动一动。幸好那男子从旁边走开。暗地观察,见那人翻墙进去了。申某想起墙里面是富户亢氏的大院,这人一定是个小偷,等他偷出很多东西,一定会有一份的。又想起这个小偷身体强壮,如果好好问他要不肯给,一定会动武。心想自己斗不过他,还不如趁他不备时击倒他。主意已定,专心伏着等候。直到快鸡叫,那人才翻墙出来。脚还没落地,申某突然跳起,一棒击中其腰脊,小偷跌倒在地,原来是一只大乌龟,张开嘴有盆子那么大。申某大吃一惊,又连打几棒,才打死。
三郎有个叔伯弟弟叫奚岚,因事到胶州去,途中弯了一程去看望表兄陆生。夜晚住在表兄家,听见邻居家有哭声,很悲哀,当时未顾得上询问。等到返回时,又听到同样的哭声。于是便问陆生,陆生答道:“几年前,有个寡母领个孤女,租下这间屋子住在这儿。上个月老母亲死了,剩下那孤女一人独处,连半个亲人也没有,因此才这样悲伤。”奚岚问:“她姓什么?”答道:“姓古。她家经常关门闭户,不跟邻里来往,所以也不知道她的家世。”奚岚听完心里一惊,说道:“这是我嫂子啊!”于是便去敲门。有人一边啼哭一边出来,隔着门答应说道:“客人您是什么人?我们家从来没有男人。”奚岚从门缝中仔细看去,果然是他嫂子。便说道:“嫂子快开门,我是你叔叔家的阿遂啊!”阿纤听了,这才拨开门闩,开开门让他进去。见面之后就对奚岚诉说她孤苦之情,心情十分凄惨悲伤。奚岚说道:“三哥想你想得很苦。两口子即便有点小事不遂心,也不至于就远远躲到这儿来呀!”说完,当即就要雇轿子让她一同回去。阿纤伤心地说道:“我是因为人家不把我们当人看待,才跟母亲一块儿逃走隐居在这儿的。现在又回去依靠人家,谁不拿白眼看我?如果要我回去,就得和大哥分开过,不然的话,我就吃毒药寻死算了!”
申某想:作为男人弄不到两餐饭,致使妻子要去卖娼,还不如死掉!偷偷起床,吊在院子中的树上。只见父亲来了,惊奇地问:“傻儿子,为什么要这样?”便断掉绳子,嘱咐他说:“可以去偷,必须选择禾黍深处埋伏。偷这一次就可以发财,不用再偷了。”妻子听到落地声,惊醒了。叫丈夫,没人应答,点灯寻找,看到树上绳索断了,丈夫死在树下。大惊,按摩他,一个时辰才苏醒,扶他躺到床上。妻子怨气稍稍平息。天亮后,说丈夫病了,到邻居家讨点稀饭给他吃。申某吃完,便出了门。到中午,背回一袋米。妻子问他从哪里弄来的,申某说:“我父亲的朋友都是富贵人家,过去把乞求当做耻辱,所以不屑于求人。古人说:‘不走运时什么事都可以做。’如今要去做小偷,还顾什么呢?赶快做饭,我要按你所说的去抢劫。”妻子认为他是没忘记前面说的话而气愤,勉强忍住,就淘米做饭。申某饱吃一顿后,忙找根坚硬的木头,削成棍棒,拿着就要出去。妻子察觉他是真的,拖住他不让走。他说:“你教我去干的,如果坏了事连累了你,不该后悔!”挣断衣襟出去了。
奚岚回家以后,便把这事立即告诉了三郎。三郎连夜跑去,夫妻相见,两人都伤心落泪。第二天,阿纤告诉了那个房主。房主是一个姓谢的监生。他见阿纤长得美,早就暗中想把她弄到手,做自己的小老婆,因此才好几年不要她的房钱,以前他也曾多次向老太太透露这个意思,老太太坚决拒绝了他。老太太一死,谢监生暗暗高兴,以为可以达到目的了,他没想到三郎会突然来到。于是他便故意把几年的房钱统统计算,要一次交清,用这个来留难阿纤两口子。三郎家里本来就不富裕,听说房钱很多,露出很忧愁的样子。阿纤说道:“这不要紧。”领着三郎看仓房存的粮食,约有三十余石,交房钱绰绰有余。三郎很欢喜,便告诉姓谢的。不想姓谢的不收粮食,故意非要银子不可。阿纤叹口气道:“这也是我今生遇到的一个魔障啊!”于是便把姓谢的想娶自己做小老婆,遭到拒绝的前因告诉了三郎。三郎一听大怒,就要告到县里去。多亏陆生劝止了,替他们把粮食分给亲戚朋友邻居等,收齐了钱给三郎交清了姓谢的房钱,然后用车送他们夫妻二人回家去了。
泾河一带,有个姓申的读书人家的后代,家很贫困,常常断炊。夫妻相对,不知怎么办。妻子说:“没办法,你去偷吧!”申某说:“读书人的儿子,不能光宗耀祖,反而玷污门户,羞辱祖宗。像盗跖般活着,还不如像伯夷般死去!”妻子气愤地说:“你想活还怕丢面子吗?世上不种田却吃饭,只有两条路:你既不能偷,那我只好卖身!”申某发怒,和妻子吵骂。妻子气得睡觉去了。
三郎到家便把阿纤的意思如实告诉了父母,跟大哥分了家。阿纤拿出自己的钱,连日建造仓房。可是家中连一石粮还没有呢,大家都觉得奇怪。过了一年多再查看仓房,只见里面粮食已装得满满的了。又过了不几年,三郎家里大富,而奚山家却穷得厉害。阿纤便把公婆接过来自己供养,又时常拿银子和粮食周济大哥,大家逐渐习以为常。三郎欢喜地说道:“你真算得是不念旧恶啊!”阿纤说道:“他也是出于爱护自己的弟弟啊,再说要不是多亏他,我哪有缘分跟三郎你相识呀!”往后也没有什么怪异的事情发生。
申 氏
瑞 云
异史氏说:“狐狸的本性反复无常,狡猾到极点。悔婚的事,表现在他两个女儿的婚事上是如出一辙,他的狡猾可知。但是(石太璞)要挟狐狸,逼他答应婚事,这是造成他悔婚的原因的开端。再说作为女婿,既然爱长亭而救她的父亲,那就应当放弃以往的怨恨而用仁德感化他;反而趁他处于危难之中而戏弄他,难怪他没齿难忘这个耻辱了!天下确有丈人和女婿互相作对的,就像这一对翁婿一样。”
瑞云是杭州的名妓,容貌和才艺都称得上无双。十四岁的时候,她的养母蔡婆要让她出来接客。瑞云对养母说道:“这是我一生前程的开始,不能马马虎虎地从事。身份由妈妈定,客人可得让我自己选择。”蔡婆说道:“行。”于是就定了价,接一次十五两银子,从此每天见客。凡求见的客人,必须上礼品。礼品厚的,瑞云便陪着下一盘棋,画一幅画酬谢;礼品薄的,只留他饮一杯茶而已。
石辞别师父回到家,三天前,已经有人前来报告了老头儿被放回来的消息,老太太就先回去了,留下长亭等待丈夫到家。石一到家,长亭迎出去跪在地上,石连忙把她扶起来,说道:“你如果真能不忘夫妻的情义,那倒不在感激不感激。”长亭说道:“现在我爹妈家已经搬回故居了,村子跟这儿相邻近,音讯可以不阻塞了。我想回爹妈家看一看,三天就可以回来,您信得过我吗?”石说道:“孩子生下就没娘,可也并没有夭折。我天天独身居住,也成了习惯。如今我并不像赵公子那么狠心,反而以德报怨,我对你可以说是尽到情义了。你要是一去不回来,那在你来说是太负义了,离的纵然很近,我也不会再去找您了,有什么信不信的?”长亭第二天回娘家去,过了两天就回来了,石问她:“怎么回来这么快?”她说道:“我爹因为您在汴城曾经戏弄他,一直未能忘怀,成天为这事絮絮叨叨地发脾气。我不愿再听他的,所以早早回来了。”从此以后,长亭和她母亲、妹妹之间来往倒很密切,可是老丈人跟姑爷之间还是互不来往、互不问候。
瑞云的名声传播已久,从此那些有钱的富商和达官贵人,每天接连不断地登门求见。余杭县有个姓贺的书生,才名一向很高,但家中只有中等的资财。他素常就很仰慕瑞云的芳名,尽管不敢奢望同入鸳帐,也竭尽自己的财力,送上一份礼品,希望能亲眼一见芳颜。贺生唯恐她见过的客人多,会瞧不起自己的寒酸相。等到相见一谈,瑞云对他的接待十分殷勤。二人坐谈了很久,瑞云眉目含情,作了一首诗赠给贺生,诗是这样的:“何事求浆者,蓝桥叩晓关?有心寻玉杵,端只在人间。”贺生得到这首诗,心中狂喜。正想再说几句心里话,忽然小丫鬟进来说一声“客来”,贺生只好仓促而别。
一去之后,几年也没回来,石太璞和慧儿爷儿俩渐渐也将她忘了。有一天,天刚亮,石刚刚打开屋门,突然见长亭飘然而入。石实在感到出乎意料之外,忙问她是打哪儿回来的,却见长亭满脸愁容地坐在床榻上,叹着气道:“从小生长在闺阁之中,看一里地也觉得远。现在一天一夜就跑了千里路,实在把我累坏了!”石连忙详细问她是怎么回事,长亭想说又打住了。石一再追问她,叫她说,长亭这才哭着说道:“今天我对您说了,只恐怕我所悲痛的,正是您所快意的啊!近几年我爹妈家搬到山西境内去住了,租了当地赵员外家的房子居住。主客两家相处得十分好,因此我爹就把红亭嫁给了他家的公子。不成想公子浪荡不成器,两口子很不和睦。我妹妹回来告诉我爹,我爹就留她住下,半年没让她回婆家去。公子为这事愤恨了不得,也不知从哪儿请了一个凶狠的人来,使法术差遣神将把我爹连锁带绑地抓走了,全家吓得要死,立刻四处逃散了。”石听了之后,禁不住笑了起来。长亭生气地说道:“他纵然不仁不义,也是我的父亲。我跟您夫妻几年,从来只有相好而没有相怨的地方。今天我娘家弄得家败人亡,众口离散,您即便不为我的父亲伤心,难道也不为我表示一点同情可怜吗?听到我娘家遭到祸事竟然高兴得手舞足蹈,更没有一言半语的话来安慰我,您怎么这样无情无义啊!”说完一甩袖子就走了出去。石连忙追出去赔礼,已经不见了,不由得心里又怅然又后悔,最后只好心一横,豁出来彻底决裂了。没想到过了两三天,老太太跟女儿一起来了,石一见,十分欢喜,连忙上前慰问。母女二人都匍伏在地上。石惊讶地问这是为什么,母女二人都哭了。长亭说道:“我那天赌气而去,现在自己不能坚持,又要来求人,还有什么脸面啊!”石说道:“岳父固然太不是人,然而岳母待我的恩惠,您对我的情义,都是我所忘不掉的。不过我那天听到岳父遭到祸事而快活,也是人之常情,您为什么不能暂且忍一下呢?”长亭说道:“刚才在途中碰到母亲,才知道捆去我爹的,原来是您的师父。”石说道:“如果是这样,那倒很好办。不过,岳父不回来,你们父女离散。而岳父一旦回来,那你的丈夫就要哭、孩子就要悲了。”老太太听了这话,便实心实意地表明了自己的心迹,长亭也发誓一定要报答丈夫的好处。石于是马上整理行装去到汴城。到了汴城,打听到了玄帝观,恰好王赤城回来不久。石进去参拜了师父。他师父就问他:“你是为什么来的?”石看厨房的地上有一只老狐狸,前腿被绳子紧紧扎住,捆绑在那里。便笑道:“徒弟我这次来,是为这个老妖精。”王赤城问他是怎么回事,石说道:“这是我的岳父。”于是,便把事情告诉了师父。王道士说这东西太狡诈,不肯轻易释放它。经石一再请求,才允许了。石于是详详细细地对师父讲了这老狐狸的种种狡诈行径,老狐狸听他这么一说,自己将身子塞进灶膛里,好像是惭愧的样子。王道士笑道:“它的羞耻之心还算没有完全失掉。”石站起来,把它牵了出来,用刀把绳子割断,就用绳子抽它。老狐狸痛极了,直咬牙。石并不一直紧抽它,故意紧一阵、慢一阵,笑着问它:“老丈人疼不疼,不抽行吧?”老狐狸眼光闪闪地斜瞅着他,好像是生气的样子。石把它放了之后,它便摇着尾巴出了道院而去。
贺生回去以后,反复吟诵玩味诗中的词意,不觉梦魂萦绕。过了一两天,更加思念若渴,情不自禁,便准备好礼品再次前往。
长亭忍住悲痛,振作起精神,开始料理家务,灵柩前供的牲品打点得整齐又干净,石这才心中大为安慰。但由于病了很久,急切间不能起床。长亭便请来石的表兄代为接待前来吊丧的宾客。丧礼完毕,石才能拄着拐杖起来,和长亭一起商量安葬的事情。安葬完毕,长亭就要辞别回娘家,去接受老父对她违背父命的责备。可是禁不住丈夫拉着手臂,儿子大哭号啕,只好忍住了暂时不提。过了不多日子,长亭娘家有人来报告说她母亲病了,便对石说道:“我为你的父亲而来,你难道不为我的母亲而放我回去吗?”石答应她的请求,长亭便让奶妈抱着慧儿暂且到别处玩一会儿,然后流着眼泪出门而去。
这一次瑞云接待他,两人十分欢悦。谈话之间,瑞云将座位移近贺生,悄悄低声说道:“你能想法和我欢聚一夜吗?”贺生不觉为难道:“我是一个贫寒之士,我所能奉献给你的,唯有一片痴情而已。这一点点微薄的礼品,已经尽了我很大的力量。能够亲近你的芳容,我的意愿已经满足。如果再谈到肌肤之亲,我哪里敢存在这样的梦想。”瑞云听了,顿时神情忧郁不乐,二人唯有相对无言。贺生坐了很长时间也没出来,蔡婆便在外屋连声唤瑞云,催促贺生快走,贺生不得已,只好回去。
过了两三个月,岳丈家来人接女儿回娘家,石料想她一去就不能再回来了,就不让她走。长亭从此就时常啼哭,想回娘家。又过了一年多,生下一个儿子,取名叫慧儿,雇了一个奶妈喂他。可是这孩子生来好哭,到晚上非跟着母亲睡不可。这一天,老头儿家又派了一乘轿子来,说老太太十分想念女儿。长亭听了更加悲伤,石也不忍心再强留她。长亭想把孩子也抱去,石不答应。长亭只好自己回娘家去。临别时,跟石说定一个月后回来,可是走了之后,半年也没消息。派人去探望,说是她家原先住的房子早就空了。又过了两年多,一切希望都断绝了。孩子想妈整天啼哭不止,石心如刀割。不久,石的老父又病死,他更加悲伤,因此自己也病倒了,躺在草垫子上不能动弹,也不能接待应酬亲戚朋友的吊唁。正在昏昏沉沉之际,忽然听见有一个妇人哭着走进来。一看,原来是长亭,穿戴着一身孝服。石一阵悲伤过度,竟然气绝昏死过去。丫鬟在一旁惊叫起来,长亭也低声悲哭,轻轻安抚丈夫,过了好一会儿,石才逐渐苏醒过来。他怀疑自己已经死去,问长亭是不是在阴间相会。长亭说道:“不是的。我不孝,不能得到老父的欢心,回娘家三年不许我回来见你,我实在对不起你。正好我家的人由海东经过这里,得知公公去世的消息。我尽管遵从父命而断绝儿女之情,却不敢听从他不合道理的乱命而有失公德之礼。我来时,母亲知道而老父不知道。”说话之间,慧儿早已扑向她的怀中。她说完这些话,才心疼地抚摸孩子,又哭着说道:“我有父亲,可是我的孩子却没有母亲了!”慧儿也号啕大哭,满屋的人都掩面落泪。
回去之后,贺生心情悒悒不乐,一会儿想,索性倾尽所有家产,以博得一夜欢聚。但又一想,假如欢聚之后再分别,那别后的痛苦会更加倍,那又将如何忍受呢?想到这里,火热的心情立即像冰雪一样消融了。从此以后,彼此音讯就断绝了。
原来老头儿想杀死姑爷的预谋,老太太并不知道。等到石逃跑,老头儿没追着,回到家里,老太太才知道。老太太见老头儿子竟然做出这种事,非常生气,心里又很不安,就成天跟老伴儿吵嘴,骂老头儿子不是东西,长亭也成天啼哭、不吃饭。这回老太太硬是做主将长亭送来,实在不是老头儿本心愿意的。长亭过门以后,石再三盘问她,才知道这些情形。
瑞云选女婿选了几个月,再也没有遇到一个像贺生那样可心的。蔡婆很生气,要强迫她答应一个,不过还未定下来。一天,有一个秀才带着礼品求见,坐谈了片刻便起身,用一个手指在瑞云的前额上按了一下,嘴里说道:“可惜呀,可惜!”说完就走了。瑞云送这个客人回来,大家见她前额上有一个手指印,黑得像是用墨涂的一样。用水去洗,反而越洗越明显。过了几天之后,那块黑印逐渐变大。又过了一年多,连颧骨带鼻子都黑了。看见的人都笑,从此再没有客人上门,车马都绝迹了。蔡婆便斥骂她,拿去她的妆饰,叫她跟丫头们一起去干活。瑞云身体娇弱,不堪驱使,一天天地憔悴下去。贺生听说这事,便又去探望。只见瑞云蓬头垢面地在厨房里干活,丑得像鬼似的。她抬起头看见贺生,羞得将脸面对着墙壁藏起来。贺生可怜她,就和蔡婆说,愿意将她赎出来做妻子。蔡婆答应了。
石到家以后,心里又气又恨,没有法子发泄,就想到汴城去找他师父王赤城。可是家里有年老的父亲,长期生病在床,自己离不开。他日夜苦思苦想如何出这口怨气,打不定主意。一天,忽然有两乘轿子来到门口,原来是老头儿老太太亲自送长亭来了。老太太对石说道;“你从打那天晚上回来以后,怎么不再上我们家去了?亲事也不提了?”石一见长亭来到,满腔怨愤马上全消去,也就将那天晚上的事忍住不再提了。老太太催促两人就在院子里交拜了天地。石打算摆酒款待岳父岳母,老太太劝阻说道:“不必了!我不是清闲自在的人,没福气坐享好吃的东西。我家老头儿子糊涂,倘若有什么地方对不起您,姑爷您千万想着长亭,看在我的份儿上,不要去计较,我心里就高兴了。”说完就和老头儿一起上车回去了。
贺生卖掉田产衣服,将瑞云买下一同回家。进门后,瑞云牵着贺生的衣裳哭泣,不敢和贺生以夫妇的关系自居,自愿做妾,将主妇的位子留着给别的女子。贺生说道:“人生所重的是知己:你当初春风得意的时候竟然能了解我,我难道能因为你现在时运衰败而忘掉你吗?”于是便不再娶妻。听说的人都笑他,但贺生对瑞云的感情更加好了。
石打算告辞回去,老头儿挽留他住下,态度十分热情恳切。到了晚上,又请石饮酒,珍羞美味摆了满满一桌,老头儿劝酒布菜十分客气周到。一直喝到二更天,老头儿才辞别客人去了。石刚刚躺下休息,就听到一阵很急促的敲门声,石连忙起来看,只见长亭推开门进来,气喘吁吁、惊慌不安地说道:“我们家的人打算拿刀来杀你,你赶快逃吧!”说完转身就走了。石吓得战战兢兢,脸都变色了,急忙爬过墙头逃跑。只见远处有一片火光,便飞快地朝着火光奔去,原来是一帮夜晚打猎的人。石心中大喜,等着他们打完猎,跟随他们一起走,回到家里。
过了一年多,贺生偶尔到苏州去,有一个姓和的书生同他住在一块,闲谈之中,忽然问他:“杭州有一个名妓叫瑞云的,近来怎么样了?”贺生便回答他说:“嫁人了。”和生又问:“嫁的是什么样的人?”贺生说:“那人大概也就跟我差不多。”和生说道:“要是能像您,那瑞云可以说是得到好丈夫了。不知身价是多少?”贺生说道:“她因为得了一种奇怪的病,所以让贱卖了。不然的话,像我这一样的人,哪有能力从勾栏院中买到这样的美貌佳人啊!”和生又问道:“那人果然能赶上您吗?”贺生觉得他问得奇怪,便反过来问他。和生笑道:“实不相瞒,往年我曾经见过一次她的芳容,我很怜惜她,有这样的绝代姿容,竟然流落在那样的烟花之地,不能得到理想的归宿,因此才施展一点小小的法术,掩盖她艳丽的光芒而保存她美玉的本质,等待那真正爱惜她的才华的人来赏识她啊!”贺生急忙问道:“您能给她点黑,也能替她洗去吗?”和生笑道:“怎么不能,但是须要那个人诚心求我啊!”贺生马上起立下拜说道:“瑞云的丈夫,就是我啊!”和生高兴地说道:“天下只有真正有才德的人才能够多情,不因为美丑变化而改变情义。请让我跟您一起去,我立即赠送您一位绝代佳人。”
到了老头儿家,进去诊视病人完毕,石恐怕老头儿负约反悔,一定要请老太太出来一起把这事说定,老太太忙出来说道:“先生您怎么这样不相信我们?”便把长亭头上插的一支金簪子拔下来交给石作为信物。石这才重新又向老两口行礼下拜。然后将老头儿家里的妇女全召集齐,一个一个替她们把邪气全清除了。只有长亭一人藏起来不见面,石便写了一道符,叫人拿去送给她佩在身上驱邪。这一夜果然安安静静、平安无事,一点儿鬼的影子也不见了,只有红亭还在呻吟,石便向她身上洒一点法水,病立刻就好了。
贺生便与他一同回家。一到家,贺生就要预备酒,和生阻止他说道:“还是先行使我的法术吧,好先让你这东道主高兴。”说完就让打一盆水来,只见他用手指在水中划了几划,说道:“用这水一洗就好了,但是必须让你的夫人亲自出来谢谢我这个大夫。”贺生笑着把水端了进去,站着等候瑞云自己洗脸。果然用手轻轻一洗便光洁了,容颜顿时和当年一样艳丽。夫妻二人都感激不已,一同出来拜谢,可是客人已经不见,到处寻找也找不着了,大概他是神仙吧?
这一夜,果然年轻人没有再来,红亭姑娘顿时醒了过来。天亮以后,老头儿很高兴,告诉石,请石进去看看。石便将旧符烧了,坐下来诊视病人。只见房里丝绣的帷帐后面站着一位女子,美丽如同天仙,石知道这一定是长亭。诊视完毕,石向病人的亲属要一碗清水喷洒帐子。这个女子急忙端来一碗水递给石,石用眼瞟着这位女子,看她一举一动、一顾一盼之间,都有着一种极为动人的风韵。石这时候心神摇荡,早已把驱鬼的事扔在一旁了,他便起身走出去,向老头告辞。石借口回去替病人配制几味药,可是一去几天也不再来。鬼却更加猖狂,除长亭之外,老头儿家里的儿媳、丫鬟、女仆等,全被迷惑奸污。老头儿只得又让仆人骑马去请石,石借口生病不去。第二天,老头儿自己来请,石故意装作腿有病的样子,扶着拐棍出来。老头儿忙向他行礼,并且问他的腿是怎么了。石便假装说道:“这也是光棍汉的难处啊!昨天晚间丫头上床替我换汤壶,不料一失手将汤壶打破,滚热的水把我两只脚都烫坏了。”老头儿问道:“您为什么不续娶一房?”石说道:“遗憾的是没有遇着像老先生您这样清高的门第啊!”老头儿听了,默默无语走了出去。石一面送他出去,一面说道:“我这腿好一点儿一定自己去,不用麻烦您亲自来了。”又过了几天,老头儿又来了。石故意一跛一拐地出去见他。老头儿略为问候安慰几句话,然后说道:“刚才我跟我那老伴商量了,您如果真替我家把鬼驱走,使全家安宁,我宁愿把十七岁的女儿长亭嫁给您。”石一听心中大喜,连忙磕头,对老头儿说道:“既然蒙您这样雅爱,我怎敢还爱惜这有病的身躯。”说完便立刻出门,骑上马和老头儿并辔而去。
龙飞相公
半夜时分,进来一个年轻人,衣帽很整齐。石猜想大概是主人家的亲属,便起身问他。这年轻人说道:“我是鬼。这老头儿家全是狐狸。我一时喜爱他的女儿红亭,才暂且住在这里。鬼祟惑狐狸,并不有伤阴德,您何必要护着她而拆散别人的姻缘呢?红亭的姐姐长亭,更加美貌绝伦,我特地保全她完璧之体,留待您去享用。他要是答应将长亭许配给您,您再去替红亭治病,到时候我自己就会离去的。”石答应了。
安庆地方的戴生,青少年时期行为不端、横行无礼。一天,他喝醉了酒往家里走。途中遇到了早已死去的表兄季生。他酒醉两眼不清,忘记表兄已经死去。问道:“你一向在哪里?”季生回答说:“我已经为阴间的人,你忘记了吗?”听后,戴生才明白过来,但在醉中,也不感到害怕。又问:“你在阴间做什么?”回答说:“近来我在转轮王殿下那里任司录职务。”戴生说:“那你人间的福禄祸害,当然会知道的。”季生说:“这是我的职务,怎么能不知道呢?但看的过于繁多,非是特别重要的人,也就不能全记住。三天前,偶然间查查册子,还看到了你的名字。”戴生一听急忙问他册子上写的是什么?季生说:“不敢欺瞒你,尊姓大名列在黑暗狱中。”戴生听后非常害怕,酒也吓醒了,苦苦哀求季生救救他。季生说:“这件事不是我能为你出力办到的,唯独你行善积德方可改变。但是,你做的坏事太多,没有很多的善行,不可能挽回来;没有一年多时间,也不能看出什么结果。如今已经晚了,但你如能从今开始身体力行,就是哪天进了地狱里,或者还能有个出头的日子。”戴生听他这样一说,痛哭了起来,趴在地上哀求季生给想个办法。可等到他说完抬起头来时,季生已经无影无踪了。戴生闷闷不乐地回到家去。从此,他洗心革面,一改过去的所作所为,再也不敢有任何差错了。
有一天,来了一个老头儿,自称姓翁,拿出许多银钱和绸缎等,说他的女儿被鬼所缠,得了重病,已经命在垂危,苦苦哀求石亲自前去救他女儿一命。石听说病得很重,便推辞不受财礼,不过答应去看看试试。两人走了十几里路,进入一个山村,到了老头儿的家。只见房屋很华丽讲究。到了室内,见有一个姑娘躺在纱帐里面。丫头用帐钩挂起纱帐,石一看这姑娘年纪大约十四五岁,四肢瘫软地躺在床上,面容枯槁,奄奄一息。石走近细看,姑娘忽然睁开眼睛说道:“救命的良医来了。”全家都很高兴,说她已经有好几天不能说话了。石便出了这间屋子,详细询问姑娘的病情。老头儿说道:“大白天就时常看见一个年轻人来到她屋里,跟她一起睡觉,我们家里人一去捉就看不见了,可是等一会儿又来,我想这一定是鬼。”石说道:“如果是鬼,我驱走它不难。恐怕它是狐狸,那我就没有法子了。”老头说道:“肯定不是狐狸。”石就画了一道符交给老头儿,这一晚就住在他们家里。
先前,戴生和邻居的女人勾勾搭搭,有些往来。邻人知道这件事,不肯把它张扬出去,准备找一个机会抓住他。而戴生改正自己行为后,就永远和这女人断绝了往来。邻人等不到机会整治,非常恼恨他。
石太璞是泰山地方的人,喜欢学一些画符念咒、降妖驱鬼的法术。有一次,他遇见一个道士,道士很赏识他的聪明,收他做了徒弟。道士打开一个书匣子,取出两卷书,上卷是讲驱狐的,下卷是讲驱鬼的。道士便将下卷交给他,说道:“你只要诚心诚意地学好这本书,好好运用它,一生吃穿不用愁,娶个漂亮媳妇也不成问题。”石太璞问道士的姓名,道士说道:“我是汴城北村玄帝观的王赤城。”石便留道士在家住了好几天,道士将书上写的法术、口诀完全传授给他。从此以后,石就精通了驱鬼的法术,那些求他驱鬼的人接连不断地带着财礼上门。
一天,他们在田间相遇,邻人假装和戴生搭话,骗他去看一口枯井,顺势把他推到井里。半夜里,戴生苏醒过来,坐在井里大声喊叫,可没有人能听到他在井里。邻人害怕戴生在井里活过来,过了一宿又到井边去听,果然听到了戴生的声音。急忙向井里投石,戴生躲进井边的洞里,再也不敢出声了。邻人知道戴生没有死,便刨土填井,几乎把井填满。井洞里漆黑一片,真和地狱一般没有什么差别。井洞里没有吃的东西,他合计自己没有活的可能了,便向洞里爬进去,可三步以外都是水,没有办法过去,只好又爬回来,坐在原处。刚开始时,他感到肚子有些饿,可时间一长,便忘记了饿。他一想洞里没有什么善事可做,唯有口中不断念佛而已。不久,他看到磷火飘浮,满洞都是。为此,他祷告说:“听人说磷火都是冤鬼,我虽然暂时还没有死,可也实在难以返回人世了。假如我们彼此可以谈谈话,也可以安慰一下寂寞的心了。”祷告完后,看到磷火渐渐从水面上飘浮过来。每个磷火中都有一个人,其大小只有半个人身子高低。问他们从何处来?回答说:“这个洞是古时的煤井。矿主人挖煤,震动了古墓,被龙飞相公挖开地海的水,淹死了四十三个人。我们都是这些鬼。”又问:“龙飞相公是什么人?”回答说:“不知道。这位相公是个读书的文人,现为城隍的幕僚。他也怜悯我们这些无辜的受害者。三五天便施舍一次米粥。可我们遭受冷水泡骨的折磨,不知何日能超脱苦海。先生若能回到人世去,求你捞出我们的残尸枯骨,葬在一所义地,那么,先生的恩德就极大施舍给我们了。”戴生说:“如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使我回到人世,做这事没有什么困难,但如今在深深的地下,怎么能期望重见天日呢?”他只能教授群鬼使他们念佛,数煤块代替佛珠,以记念佛的次数。戴生困在地下,不知时间的长短,昼夜的区分,困倦就睡,醒来就端坐在那里。
长 亭
有一天,忽然看到洞里的深处有个灯笼,众鬼高兴地说:“龙飞相公施舍吃的东西来啦!”他们邀请戴生一同去。戴生顾虑有水阻挡,众鬼便强行把他连扶带拉地向前走。他感到飘飘然,如同脚没有着地,曲曲弯弯走了半里左右的路,来到一个地方。众鬼放开戴生,叫他自己走。他踏步向前如同升一个很高的台阶,走完了台阶,看到了房间和走廊。厅堂上点着一只蜡烛,粗大如同人的手臂。戴生很久没有见到火光,欢喜地跑上前去。堂上面坐着一位老者,头带儒巾,身穿儒服。他一看便停住了脚步,不敢再向前走。老人已经看到了戴生,惊讶地问道:“生人从哪里来的呀?”戴生走上前去,跪在地上说明到此的缘由。老人听后说:“是我家的子孙呀!”便叫他起来,给他坐凳让他坐下。老人自己说:“我是戴潜,字龙飞。先前因有不肖子孙叫戴堂,勾结匪徒,近墓打井,使我不能安睡在夜室里,所以,才用海水灌没了煤井。如今,戴家的子孙怎么样呀?”戴姓近宗有五支,戴堂为长房。当初,城里的大户人家,收买戴堂,在戴家祖坟地边打井挖煤。诸兄弟害怕他的权势,没有人敢和他争执。没有多久,地下水突然灌井,挖煤人都淹死在井里。死去众人的家属起来告状,戴堂和城中的大户都因此官司弄穷了。戴堂的子孙以致落得穷困无立锥之地的地步。戴生乃是戴堂弟弟的后裔。他曾听老人传说过此事。便据实回答了老人关于戴家子孙情况的问话。老人说:“这样不孝的子孙,他们的后人又怎么能得到昌盛呢?你既然来到这里,就不应该荒废学业。”说完,摆出酒食给他吃用。于是,把书卷摆放在桌上,都是一些应科举考试的八股文章,强迫他攻读。又出题作文,如同老师教学生一样。厅堂上的蜡烛经常点燃着,不用剪灯花也不灭。戴生困倦时便睡觉,分辨不出早晨和夜晚。老人时常外出,那时,便命一小书僮给戴生使用。这样,度过了几年的时光,虽有些伤心但没有什么痛苦可言。可是只有八股文百篇,没有其他书给他看。这样每篇反复读了四千余遍。有一天,老人说:“你的冤孽补满已经到期,应该返回人世去了。我的坟墓与煤洞为邻,阴气刺骨。你得志发达后,把我迁到东原去。”戴生恭恭敬敬地答应了。老人于是召集众鬼,叫他们仍然送戴生回到原先坐的地方。众鬼围着老人拜别而去,老人一再嘱托众鬼照应戴生。可戴生不知道有什么办法可以走出去。
异史氏说:女子是神仙,博士却能了解她,是用的什么方术呢?这说明人的智慧本有比神仙还要灵验的地方!
开始时,戴家得知他失踪,搜索查找后,戴母就把此事报告了官府。官长抓了一些有嫌疑的人,也没有查出踪迹来。过了三四年,官长离任调走,寻查此事也就放松下来。戴生的妻子不能在家清守妇道,便被婆母遣嫁出去了。如今,正遇上同里人去整治恢复旧井,入洞时发现了戴生,摸摸他,知道没有死,吓了一大跳,便把此事告诉了戴家。人们把戴生送回家后,经过一天的时间,他才开始能说出他的经过。
后来博士一胎生了两个男孩,两人各抚养一个。米生八十岁时,女子还是像未嫁少女一样。米生病了,女子准备棺材,加宽一倍。米生死了,女子不哭;家中人去办别的事,女子已经进入棺材中死了。于是把他们合葬在一起。到现在还流传着“大材冢”的说法。
自从戴生被推入井中后,邻人便打死了他的妻子,被妻子的父亲告到了官府。官府反复对邻人审查了一年多时间,把他折腾得只剩下皮包骨才放回家来。他听到戴生死而复生,非常害怕,便逃走了。戴家同族商量追究邻人的罪过。戴生不答应,并且说,过去所发生的一切都是我自找的,所受的苦都是阴间对我的谴责,和邻人没有什么关系。邻人观察得知戴生对他没有追究的意思,才试探着回到了家。等到那井水干枯后,戴生雇人下井入洞拾取淹死人的遗骨,一个个整理出来,买了棺材找个地方,把他们葬在一块墓地里。他又去考察戴氏家谱,找到了名叫潜,字龙飞的人名。先摆设供品,在龙飞相公的墓前祭祀。当地督学的学使官员,听到这件怪事,又很欣赏戴生的文章,在当年科考中以优等录取,通过乡试。戴生回到家后,在东原建造坟墓,迁龙飞相公遗骨,厚葬在这里。春秋两季,上坟祭奠,年年岁岁不断。
恰好哥哥到江淮做生意,为米生买了一个妾回来。妾姓顾,小名博士,相貌清秀可爱,米生夫妇都喜欢。看见妾髻上插着珠花,很像当年那珠花,摘下来一看,果然是的。惊异盘问,妾回答说:“过去巡抚有个宠妾死了,她的丫鬟偷出珠花在街上出售,我父亲看到价值便宜,买了回来。我很喜欢它。父亲只生了我一个,所以给了我。后来父亲死了,家道破落,我被寄养在顾老婆婆家中。姓顾的是我姨母辈,见到珠花多次想卖出去,我死也不答应,所以才得保存。”夫妇感叹道:“十年前的东西,又回到了老主人这里,这难道不是天意?!”女郎拿出另一朵珠花,说:“这个东西很久不成双了!”于是一并送给妾,亲自插在她头髻上。妾退下后,详尽打听女子家世,家里人都不告诉她。妾悄悄对米生说:“我看娘子不是人间人,她的眉眼之间有神仙之气。昨日她给我插珠花时,有机会凑近观察,她的美丽是天生的,不像凡人靠涂脂抹粉。”米生笑了笑。妾说:“你不要说,我来试试她。如果她是神仙,只要需要什么,在没人的地方烧香相求,她一定知道。”女子的绣袜精致工巧,博士喜欢它但不敢说,于是在闺房中烧香祈祷。女子早上起床,忽然翻箱拿出袜子,派丫鬟赠送博士。米生看了便微笑。女子询问原因,米生把实情告知她。女子说:“好狡猾的小丫头!”女子因妾聪明更加怜爱她;然而博士也更加谦恭,黎明时必定熏香沐浴朝拜。
异史氏说:“我们家乡有个挖煤的人,煤洞被水淹没,十多个人淹在煤洞的水里,掏尽水寻找尸体,两个多月才掏尽,可十多个人并没有被淹死的。原来大水来到时,他们一起游到高处,使得没被淹着。用绳子把他们拉上来,见到风才昏死过去,经过一天一夜才渐渐苏醒过来。从这里知道,人在地下,如蛇鸟的冬眠,突然事故能够不死。然而没有人在地下待了几年,若不是心最善,三年地狱里,怎么能有活着的人。”
过了几天,傅公子又来了。米生叫人办酒席。公子派仆人到厨房自己烹调,相对开怀畅饮,欢快得就像一家人。有个客人送的苦糯酒,公子一喝觉得不错,喝尽百杯,脸颊微微发红。于是对米生说:“你是忠贞耿介的读书人,我不能尽早了解你,还不如女子。家父感谢你的大德,没有什么报答,要把妹妹嫁给你,恐怕因为阴阳阻隔被你嫌弃。”米生喜出望外,不知怎么回答。公子告辞出来,说:“明晚七月初九,新月如钩之时,织女有小女儿出嫁,是吉利时辰,可以准备新房。”第二天晚上果然把女子送到,一切都和普通人一样。三天后,从哥哥嫂嫂到仆人,女子都赠了物件或赏钱。她又很贤慧,待嫂嫂如婆婆。几年没有生育,劝米生纳妾,米生不同意。
珊 瑚
米生回家,又惊又急。于是假称要驱邪求助巡抚。巡抚因这事接近巫术,没有答应。米生用许多钱贿赂巡抚亲信,他们答应了他,但是没有得到机会。回到家,丫鬟正等在门口,米生全告诉了她。丫鬟不说话便走了,意思像是埋怨他不忠诚。米生追去送她说:“回去告诉娘子:如果事情不成功,我将为她献出生命!”回来彻夜思考,想不出主意。正好巡抚衙门有一个宠妾购买珍珠,米生于是把珠花献给她。宠妾十分高兴,偷取官印为米生盖了。米生拿回家,丫鬟正好来了。笑道:“幸好没有辜负嘱托。然而多年来即使贫困讨吃也不愿卖的珠花,现在还是被主人抛弃了。”于是把情况告诉她,并说:“黄金抛弃,我都不可惜;带话给娘子,珠花一定要偿还给我。”过了几天,傅公子登门感谢,送上黄金百两。米生发怒说道:“我这样做,是因为您妹妹无私地帮助过我;否则,即使万两金子也不能换我名节!”公子再次勉强他接受,米生脸色更加严厉。公子惭愧退回,说:“这事还没有了结!”第二天丫鬟受女子派遣,进献明珠百颗,说:“这些足以补偿珠花了吗?”米生说:“看重珠花并不是看重珠宝。当日送我无价之宝珠花,如果我卖掉它早成为大富翁了;我珍藏起它而甘心贫贱,这是为什么?娘子是神仙,我怎敢有别的愿望,有幸能报答大恩的万分之一,死了也不遗憾了!”丫鬟把珠宝放在桌上,米生朝拜以后又退还了。
书生安大成,是重庆人。父亲是举人,早去世了。他还有一个弟弟名叫二成,年纪尚小。大成娶妻陈氏,小名叫珊瑚,性情娴静温柔。可是安大成的母亲沈氏,性情凶悍,为人不忠厚,对珊瑚百般虐待,但珊瑚毫无怨言。每天早晨,珊瑚都梳洗打扮整齐去给婆婆问安。有一次安大成生了病,沈氏就说是儿媳妇成天打扮引诱的,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珊瑚回到自己屋里,去掉一切装饰,以朴素的家常打扮去见婆婆,不料婆婆反而更生气了,莫名其妙地自己撞头打嘴巴。大成素来孝顺,见母亲生气,便拿鞭子抽打妻子,他母亲这才稍稍消点儿气。
半夜丫鬟又来,敲门进去说:“娘子来了。”刚说完,女子凄惨地走进来,面对墙壁哭泣,不说一句话。米生叩拜说:“我若不是娘子相助,就没有今天。只要你驱使,决不敢违命!”女郎说:“被人求的人常常傲慢待人,有求于人的人常常害怕别人。半夜奔走,一生以来哪受过这种苦难,只是害怕别人的缘故,还有什么话说?”米生安慰她说:“我之所以没有马上答应,是担心错过机会,见你一次就难了。让你早夜赶路,我知罪了!”因此挽起女子衣袖,暗暗抚摩。女子发怒道:“你原来是这种人!不念过去情义,反而要趁我困难时候要挟我。我错啦,我错啦!”气愤地跑出,上车要走。米生追出来道歉,久久跪在地上挡住出路。丫鬟也为他说情,女子渐渐消了气,在车上对米生说:“实话告诉你,我不是人,是神女。家父是南岳都理司,偶尔得罪地官,将被送到天庭治罪,没有本地抚台官的印信不能消罪。你如不忘过去情义,用一幅黄纸写表为我求抚台盖印。”说完,驾车去了。
从此以后,沈氏愈来愈讨厌儿媳妇。儿媳妇尽管侍候她十分谨慎周到,她也不跟儿媳妇说一句话。大成知道母亲讨厌儿媳妇,就到别的屋子去睡,表示跟妻子断绝关系。尽管这样,沈氏却始终不高兴,成天不论遇到什么不如意的事情都张口大骂,实际上都是骂珊瑚。大成见此情景,就对人说:“娶媳妇是为了让她侍候婆婆,像现在这个样子,尽惹我母亲生气,我娶这个媳妇是为的什么呢?”于是便将珊瑚休了,叫一名老婆子把她送回娘家去。
一天,有个穿皮袍的客人骑马来到门口,家里人不认识。米生出来一看,是傅家公子。拱手施礼请他进去,互道阔别情况。米生设筵款待,酒菜摆设好后,傅公子站起请求秘谈一下。米生把他让到内室,公子拜倒在地。米生惊问原因,公子凄怆地说:“家父不幸遭祸,想要求助抚台,非老兄帮忙不可。”米生极力推辞说:“跟他虽然是世代交情,但是因私事巴结人,是我从来不愿干的。”公子跪地悲哀哭泣。米生严肃地说:“我与公子,仅是喝过一次酒的朋友,为什么就强迫我丧失气节?”公子十分惭愧,起身离去。过了一天,米生正独坐家中,有个丫鬟进来,一看就是山中送钱的人。米生刚惊奇地站起来,丫鬟说:“你忘记珠花了吗?”米生说:“不敢忘记。”又说:“昨天来的公子,就是娘子的亲哥哥呀!”米生听了暗地高兴,假装说:“这很难相信。要是娘子亲自来讲,就是滚油锅也敢跳呀!不然,不敢奉命。”丫鬟便骑马走了。
送出门走了还不很远,珊瑚哭道:“作为一个女儿家,到人家不能当媳妇,倒叫人休了,回娘家有什么脸面见父母?不如死了算了!”便从袖子里拿出一把剪刀,往自己咽喉就刺。老婆子赶忙急救,血已经将衣襟都染红了,便扶着她到住在附近的、大成的一个本家婶娘家。大成的婶娘王氏,是个寡妇,孤身一人,便将珊瑚留下了。老婆子回去,大成叫她瞒着这件事,怕母亲知道。过了几天,打听到珊瑚的创伤逐渐好了,大成便到婶娘王氏的家去,请她不要留珊瑚。王氏叫他进屋,大成不进去,只是气呼呼地要撵珊瑚走。不一会儿,婶娘领着珊瑚出来,见了大成,便问道:“珊瑚有什么罪过?”大成说她不能孝顺婆婆。珊瑚默默地一言不发,只是低头轻声地哭泣,流出的眼泪都是红的,白衣服都染红了。大成心里也十分惨然,话没说完就走了。又过了几天,大成的母亲听说了,怒气冲冲地来到王氏家里,大吵大闹,嘴里没有好话。婶娘的脾气也很直傲,分毫不让,反过来数说沈氏的不是,并且说道:“你儿媳妇已经让你休了,她还是你安家的什么人?我留的是姓陈的女儿,不是你安家的儿媳妇,不用你来硬管别人家的事情!”沈氏气得要命但却说不出什么道理,又见王氏毫不相让,理直气壮地反唇相讥,只得又惭愧又气馁地大哭而回。
第二年到郡城应试,误进了深山。时节正是清明,游人很多。有几位女子骑马前来,里面有一位,就是去年车子里面的那人。见到米生,停了马问道:“到哪里去?”米生一一都回答了。女子惊讶地问:“你的功名还没有恢复吗?”米生凄惨地拿出珠花,说:“不忍心抛弃它,所以没有恢复。”女子脸上起了红晕,嘱咐道:“暂且在路边坐等一会儿。”缓缓而去。过了很久,一个丫鬟骑着马来了,把一包东西给了米生,说:“娘子说现在学使的门庭很热闹,赠送白银二百两,作为进取的本钱。”米生推辞说:“娘子给我好处很多了。自己料想考中不很困难,这么重的赏赐可不敢接受。只要把姓名告诉我,描绘一张小像,烧香进供她,便满足了。”丫鬟不理睬,把钱丢在地上,上马走了。米生得了银两,终究不屑于行贿攀附。不久考了第一名,于是把银两给了哥哥。哥哥善于经营,三年便全部恢复了旧家业。恰好有一个来福建做巡抚的人,是米生祖父的弟子,特别照顾米生。但是米生向来清高耿直,虽是世代交往,却不肯去巴结。
珊瑚看到这种情景,心里很不安,便想到别处去寄居。原来,大成有一个姨娘于老太太,也就是他母亲沈氏的姐姐,年纪六十多岁,儿子死了,只剩下一个年幼的孙子和一个守寡的儿媳妇,这于老太太一向对珊瑚又很好。于是珊瑚辞别婶娘王氏,去投靠了于老太太。于老太太详细询问了事情的原因,气得直怨自己的妹妹糊涂暴虐,马上就要亲自送珊瑚回去。珊瑚一再说这样做不行,并劝于老太太千万别说出去。从此,珊瑚便跟着于老太太过,就像婆媳一样。
家中田地财产耗尽,秀才资格被剥夺,为生希望可以恢复,于是提着袋子进郡。天快黑了,在路边休息。远远看见一辆小车驶来,两个丫鬟夹车跟随。已经走过,忽然下令停车。车中人叫一个丫鬟问米生:“你不是姓米吗?”米生说:“是的。”又问:“为什么贫穷到这地步?”米生告诉她原因。又问:“到哪里去?”又告诉了她。丫鬟向车中人说了,又返回来,请米生到车子前边去。车中人用纤细的手撩起帘子,米生一瞟,是个绝世无双的美人。她对米生说:“你不幸受到意外灾祸,实在值得叹息。现在学使衙门不是空着手可以出出进进的,路上没有什么可以赠送……”于是从发髻上摘下一朵珠花赠给米生,说:“这个东西可以卖得一百两银子,请把它封藏好。”米生拜谢,正要请问她的家庭情况,车子已经走远,不知道是什么人。他拿着珠花猜想。花上缀有闪光珍珠,不是一般物件。米生便珍藏起来再赶路。到郡里递交状子,上上下下勒索得相当厉害,米生又不忍心卖掉珠花,于是回家投靠哥哥嫂子。幸好哥哥善良,为他经营料理,即使贫困也没荒废读书。
珊瑚有两个哥哥,听说妹妹的不幸遭遇,很同情可怜她,打算把她接回去再改嫁。但珊瑚执意不肯,只是跟着于老太太,每天纺纱织布自己度日。
从郡城回来,米生偶尔上街去,有个人从店里出来招呼他喝酒。他并不认识那人,姑且跟了进去,座位上已经有同乡人鲍庄在那里了。打听那个人,说是姓诸,市里磨制镜子的。问道:“怎么认识我?”姓诸的答道:“前几天祝寿的,你认识他们吗?”米生说:“不认识。”姓诸的说:“我常到他家,所以最熟悉。老头姓傅,不知道他是哪里人、做什么官,你去祝寿时,我正在阶下,所以认识你了。”天黑了,喝完酒离开。鲍庄晚上在路上死了。鲍庄父亲不认识姓诸的,指名上告米生。法医检查出鲍庄身体有重伤,米生因谋杀罪被判处死刑,所有刑具都领教了。因为姓诸的未被抓获,无确切证据上报,关押着他。一年以后朝廷派的直指使巡视地方,查访出米生冤枉,释放了。
大成自从休了妻子以后,他母亲想方设法要替儿子再娶一个媳妇。可是她那凶悍不仁的名声早已四下流传,远近四周没有一家愿意跟她家攀亲的。过了三四年,二成渐渐长大了,于是先给二成娶了亲。二成的媳妇名字叫臧姑,性情十分骄纵凶悍,说话更是尖酸刻薄,比她的婆婆还要加倍厉害。婆婆有时生气脸色不好,臧姑立即就骂出声。二成生性又懦弱,不敢袒护母亲。因此婆婆的威风顿时大减,不敢惹儿媳妇,反而看儿媳妇的脸色,笑脸奉承。即使这样,还是不能取得臧姑的欢心。臧姑指使婆婆干活就像指使丫头一样,大成不敢作声,只好有时代替母亲干活,洗衣、刷碗、打水、扫地,样样活都得干。母子二人时常在没有人的地方,偷偷地相对哭泣。不久,沈氏因积郁成病,躺在床上不能动弹,连大小便、翻身都需要大成服侍。大成昼夜不得安睡,两眼熬得通红。有时叫兄弟二成替换一阵,二成刚进屋,臧姑就把他叫走。大成不得已,只好跑去告诉他姨娘于老太太,希望于老太太前来照顾照顾他母亲。大成一进他姨娘的门,就连哭带诉苦,苦还未诉完,珊瑚从帏帐后面走了出来。大成这一下弄得挺狼狈,惭愧万分,马上就打住不往下说了,想找个空子溜出去。珊瑚用两只手抵着房门,大成羞窘到极点,从珊瑚胳膊底下钻出去跑回家里,也不敢告诉母亲。
不久两位年轻人出来迎接,服装华丽,光彩夺目,风度雅致,恭请米生进去。进去后,米生看见一个老人朝南坐着,东西两边摆着几席酒筵,有客六七人,都像富贵人家后代,见米生一到,都起来施礼,老人也扶杖站起。米生久久站立,等候与他们应酬,老人却没有离席。两个年轻人致辞说:“家父年老体弱,起来拜谢很困难,让我们兄弟代谢这位贵客光临。”米生谦逊相谢。于是增加一桌酒席在上方,和老人席位靠近。不久,堂下奏乐跳舞。座位后面设置琉璃屏风,用来遮掩家中女眷。锣鼓器乐都响起来,座上客人没有喧哗声。酒筵将要结束,两位年轻人站起,各自用大杯子劝客喝酒,杯子可以盛酒三斗,米生感到为难,但看见别的客人接受,也欣然接受了。过一会儿向四周一看,主人客人都喝光了,米生只得勉强喝完。年轻人再倒酒,米生觉得很疲乏,起身告退。年轻人强拉着他的衣襟。米生大醉倒地。只觉得有人用冷水浇在他脸上,恍惚像刚睡醒一样。起来一看,客人都走了,只有一个年轻人挽着手臂送他,于是辞别归家。以后再经过那家大门,已经搬迁了。
不久,于老太太来了,大成他母亲十分欢喜地留她住下。从此,于老太太家没有一天不来人,一来就带许多好吃的东西给于老太太。于老太太就叫传话给守寡的儿媳说:“我在这里也饿不着,再别送了。”可是她家里还是照样捎东西来,并不间断。于老太太一点也不吃,全留下给生病的沈氏吃了。慢慢地,沈氏的病见好了。于老太太的小孙子又奉他妈妈的嘱咐,带来许多好吃的东西问候沈氏的病情。沈氏叹口气说:“真是个贤慧的儿媳妇啊!姐姐您是怎么修来的呀!”于老太太说道:“妹子你觉得你休去的儿媳妇是怎么样个人?”沈氏说道:“咳!说实在的,倒是不像这二媳妇这么坏。但是不如外甥媳妇贤慧。”于老太太说道:“当初珊瑚在你这儿的时候,你从来不知道啥叫劳累;你发脾气、骂她,她从来没有怨言,怎么说不如我的儿媳妇呢?”沈氏听老姐姐这么一说,才流下眼泪,并且告诉姐姐,自己后悔也来不及了,接着还问道:“不知珊瑚现在嫁人没有?”于老太太答道:“我也不清楚,让我慢慢打听打听。”
米生,福建人。偶尔到了郡城,喝醉后在大街上走,听到一座高门里传出箫声。一问知道是办寿筵,然而门庭相当清冷寂静。米生喝醉了酒喜爱笙歌,因此就在街头写了一张自称晚生的名帖,封好祝寿礼品送去。有人问:“你是这个老头的什么亲戚?”米生答:“并不是。”又问:“这个人流落借住在这里,不知是什么官,非常傲慢不恭。既然不是亲戚,又求什么呢?”米生后悔,但是名帖已经递交了。
又过了几天,沈氏的病已完全好了,于老太太要告辞回去,沈氏流着泪说道:“恐怕姐姐您走了以后,早晚我还是要死啊!”于老太太于是跟大成商议,让他跟二成分家另过。二成告诉了他媳妇臧姑,臧姑一听不大高兴,便说出一些不三不四的话来骂大伯子,捎带还骂了于老太太。大成便说愿意将好田全归二成,臧姑这才高兴。等到把分家的券契都办好之后,于老太太才告辞而去。
神 女
第二天,于老太太雇了一辆车来接沈氏,沈氏到了她家,首先要见外甥媳妇,见了之后,满口夸奖外甥媳妇贤德。于老太太说道:“小媳妇们就是有一百桩好处,难道就没有一点儿小毛病吗?只不过我能原谅罢了。我看你纵然有像我这样的儿媳妇,恐怕也不能享受这个福气。”沈氏说道:“唉呀!这可是冤枉我呀!这是拿我当做木头石头野鹿山猪啊!我也有鼻子有嘴,难道还辨不出香臭吗?”于老太太又说道:“被你撵出去的珊瑚,不知道现在想起你来会说些啥啊?”沈氏说道:“也就是骂我呗。”于老太太说道:“要是回想起来,确实没啥可骂的,那为啥要骂呢?”沈氏说道:“谁还没有一点儿缺点短处,因为她不贤惠,所以我知道她一定会骂我的。”于老太太说道:“该有怨恨的而不怨,那她的品行是可知的了;该离开你而不离开,那她的安分守己、温顺善良也是可知的了。前些日子给你送东西孝顺你的,根本不是我的儿媳妇,是你的儿媳妇啊!”沈氏惊讶地说道:“这话怎么说?”于老太太说道:“实话告诉你吧,珊瑚在我这里住了好久了,以前供给你的那些东西,都是她天天熬到三更半夜,纺纱织布积攒的钱买的啊!”沈氏听了这一番话,眼泪立刻唰唰往下淌,痛悔地说道:“我还有什么脸见我那儿媳妇啊!”于老太太这才唤珊瑚出来。珊瑚含着眼泪走了出来,跪在地上。沈氏一见儿媳妇,立刻自己打自己嘴巴,惭愧痛悔已极,于老太太好不容易才劝说止住了,于是二人又成为婆媳,和当初一样。
异史氏说:“天下兄弟的友爱有如晏仲,能有几个人?应该让他不死给增加年寿。阳世间断绝了裔嗣,阴世间给予续嗣,这都是不忍兄长的死的诚心所感动的。在人间无此道理,在天上能有这样道理吗?死后入地而能生子,愿他能继承自己家业的人,想来也一定不少,恐怕承接了绝嗣的遗产的贤兄贤弟,不肯收养抚孤吧!
过了十几天,婆媳二人一同回家,家里只剩下几亩薄田,不够养活全家,只得靠大成替人家抄抄写写,媳妇珊瑚给人家做些针线活来贴补维持生活。二成两口子倒是过得挺富裕,但是哥哥并不求他,做弟弟的也不照顾哥哥。臧姑因为嫂子曾经被休弃过而瞧不起嫂子;嫂子也讨厌她的泼妇样,不答理她。弟兄二人隔着院子居住。臧姑没法施展她的威风,就虐待丈夫和丫头来出气。一天,有个丫头受不了虐待而上吊死了。这丫头的父亲就到官府去告臧姑,二成代替老婆去打官司,挨了不少板子,最终仍然把臧姑拘了去。大成替弟弟上下疏通解脱,最终还是免不掉。臧姑十个手指头被夹得肉都脱落了。那县官十分贪婪凶暴,勒索的胃口很大,二成只好把田地抵押出去借来钱,如数交纳,才被释放回家。可是债主们逼债一天比一天紧,二成没办法,只得把好田全卖给同村的任老头。任老头认为二成的好田有一半是大成让给他的,一定要大成去签字画押,大成便去了。到了任家,只见任老头突然自己说道:“我是安举人,姓任的是什么人?竟敢买我家的产业!”又看着大成说道:“阴司感念你夫妻孝顺,所以让我暂时回来看一看。”大成哭着说道:“父亲有灵,赶紧救我弟弟!”回答道:“这个不孝的逆子和泼妇,死了也不可惜!你回家快拿些银子,把我家的血汗产业赎回来。”大成说道:“我们娘儿几个只能勉强活命,哪来这么多银子?”回答道:“家中院子里紫薇树下面埋藏有银子,可以拿出来用。”大成还想再问,任老头已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醒过来,只见他茫茫然自己一点儿也记不得说了些什么。大成回家告诉母亲,他母亲也不大相信。臧姑听说后便自己领着几个人前去挖银窖了,她往地下挖了四五尺深,只看见一些砖瓦石块,并没有什么金子、银子,很失望地走开了。大成听说臧姑先去挖银窖了,便告诉母亲和妻子不要去看。后来知道她一无所获,母亲就偷偷去看,只见到一大堆砖瓦石块混杂在土中,便回屋了。珊瑚随后到那里去看,却看见土坑里全是白花花的银子,便赶快招呼大成去细看,果然不假。大成觉得这是父亲遗留下来的财宝,不忍心一人独吞,便招呼二成去平分。那些银子的块数正好可以平均分成两份,弟兄二人各取一份装进口袋,背回自己屋里。
晏伯送晏仲出门,飘飘之间就到了自己家门前,一直走到卧室里,突然醒了过来,这才知道,刚才自己已经死了。晏伯责备湘裙说:“我和你姐姐,都说你贤惠、能干,所以,才让你跟从我的弟弟,怎么反倒想催我弟弟死呢?若不是因为你是我的弟妹,名分有关,真该打你一顿!”湘裙听到这样说,满脸惭愧,不断流泪,向晏伯谢罪。晏伯看看阿小,高兴地说:“我儿居然是活生生的人啦!”湘裙准备下厨去做饭,晏伯说:“弟弟的事情还没有办好,我没有空闲。”阿小已十三岁,知道留恋父亲。见父亲要走,便哭着跟在后面。他父亲说:“跟随叔叔最高兴,我走后还会来看你的。”转过身去,便无影无踪了。从此以后,再没有通信息了。后来,阿小娶妻,生有一个儿子。阿小三十岁那年死去。晏仲抚养侄子的孤儿,如同侄子活着时一样。晏仲年岁八十时,他的侄孙二十多岁了。于是,分家另过,湘裙没有生育。一天,她对晏仲说:“我先到地下去驱赶狐狸,安排归宿,可以吗?”于是,穿上好衣服,上了床就死去了。晏仲见此并不悲哀,半年后,他也死去了。
二成和臧姑一起检验这些银子,打开口袋却见里面全是瓦块石头,二人大为吃惊。臧姑怀疑二成叫哥哥愚弄了,就让二成到哥哥那里去偷着瞅一瞅。二成去一看,哥哥正把银子都放在桌几上,跟母亲一同庆贺呢。二成便把刚才自己的情况如实跟哥哥说了;大成也大为吃惊,心里又很可怜弟弟,便把这些银子又全都送给他。二成便高高兴兴地拿走,到债主那里把欠债还尽了,心里很感激哥哥。臧姑却对他说:“凭这件事就更可以知道你哥哥的奸诈,他要不是自己心里有愧,谁愿意把自己分到的一份又让给人呢?”二成听老婆这么一说,心里又半信半疑。第二天,债主派了仆人来,说二成昨天所还的银子全是假的,要拿到县衙门里去做凭证,告他欺诈。夫妻二人都大惊失色。臧姑说道:“怎么样!我说你哥哥再好也不会对你好到这个份上,这是想要害死你呀!”二成害怕了,便去哀求债主,债主怒火还是不消。二成只得把田契全都交给债主,任凭债主自己出卖,这样才把原来的银子全部拿了回来。回家后仔细看那银子,见有夹断的银子两锭,外面只裹了韭菜叶那么薄薄的一层银,中间全是铜。臧姑便又给二成出主意:只留下这两锭断银,剩下的仍旧还给哥哥,看他怎么说。臧姑并且教给二成一套话:“多承哥哥的好意,一再把银子让给我,做兄弟的心里实在不忍心。我只留下两锭,以便证明哥哥对我谦让的情义。现在我所剩下的财产东西,还跟哥哥相等,我也不需要多分的那份好田。反正这些田产已经全交给了债主,赎不赎回全在哥哥了。”二成到哥哥那里把这套话一说,并且把银子全交还给哥哥。大成不明白弟弟是什么意思,仍然一再推让给弟弟。可是二成拒绝不受,意思很坚决,大成这才收下了。大成用秤把银子秤过,少五两多,大成就叫珊瑚拿出首饰去当了,凑足了数,然后全部拿去付给债主。债主怀疑还是原先的假银子,便用剪刀夹断了仔细验一验。一验,成色都足,全是纯银,一点也不差。于是债主收了银子,把田契全都交还大成。
又过了几天,晏仲昏昏然一命呜呼。开始时,他看到两个差役拿着簿子走进房来,便身不由主地跟着他们走了。走到路上时,感到身边没有路线,便请求差人到他的哥哥家去。哥哥一见晏仲如此光景,吓得脸色大变,问道:“弟弟,你近日里干了些什么?”晏仲说:“没有干什么,就是有了鬼病。”便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哥哥。哥哥听后说:“我明白了。”于是,拿出白银一包,对差役说:“请你们收下,我弟弟罪不该死,请放他回去。我叫我的儿子跟你们去,没有什么关系。”说完便叫阿大陪差人喝酒。返身进了屋里,便告诉家人弟弟来到的缘故,于是叫甘氏隔墙喊葳灵仙。不久,她便来到了,一见到晏伯便想跑掉,晏伯一把揪了回来,骂道:“你这个淫妇,生时为放荡女人,死了为残鬼,没有人肯招呼你,却去迷惑我的弟弟!”说完上前就打。打得葳灵仙头发也松散了,容貌顿改。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一位老太婆走来,趴在地上苦苦哀求。晏伯又责备她放纵自己女儿纵欲,一直骂了很长一阵子,才叫母女都走。
再说二成把银子退还给哥哥之后,心里想,你拿去赎也得叫债主打回来。可是很快就听说田产全都赎回了,心里大为奇怪。臧姑又怀疑自己头一次去挖银窖后,大成已经先把真银子取走藏起来了,便气呼呼地跑到哥嫂那里,破口大骂,说大成欺骗了她两口子。大成这才明白她两口子退还银子的缘故。珊瑚一听是这么一回事,就迎上去对臧姑笑着说道:“田产这不都赎回了,全在这儿,弟妹你何必发这么大的火!”便让大成把田契拿出来交给她,这才算罢休。
一天晚上,夫妻两人谈笑,晏仲逗她说:“阴间可有美人吗?”湘裙想了很久,回答说:“没有见过,唯有邻家的女子葳灵仙,大家以为她很美。看她的容貌也和别人相似,只是善于打扮罢了。与我相交最长久,只是我心中非常看不起她的淫荡。如想见她,立刻可办到,但是,这种人,不能招惹。”晏仲一听却急欲见她一面。湘裙握起笔准备写信,想想又抛下笔说:“不可,不可!”晏仲再三再四地强求,她说:“你可不要为她所迷惑。”晏仲答应听从她的告诫。于是,湘裙撕下一块纸,写了几笔如同画符一般的文字,走到门外烧掉。不一会儿工夫,门帘有了响动,接着听到哧哧的嬉笑声。湘裙起身从门帘外把一个人拉进来,只见梳着高高云翘般的发髻,非常像画中的美人。湘裙扶她坐在床头,倒酒让菜周到款待,两个女人谈论着别后的情况。这女人初见晏仲时,还用红袖子掩着嘴,不怎么随便说话。喝了几杯酒后,她便嬉笑起来没有个约束,慢慢伸出一只脚,踩在晏仲的衣服上。这时,晏仲已经魂不守舍,只是因为有湘裙在眼前有些碍眼,湘裙又加紧提防,一会儿也不离开晏仲的左右。葳灵仙突然站起身来,掀起门帘走出门外,湘裙也紧跟了出去,晏仲一见也随她们走出屋去。利用这个机会,葳灵仙握住晏仲的手,急忙跑到另一个屋里去。湘裙一见非常恼恨,但无可奈何,只好生气地回到自己屋里去,任他们所为了。一会儿,晏仲回到屋里,湘裙责备他说:“你不听我的话,恐怕以后,你拒之不得!”晏仲怀疑湘裙是出于女人的忌妒,两人谈得不欢而散。第二天晚上,葳灵仙不请自来,湘裙很是讨厌她,非常不礼貌地对待她,葳灵仙不顾这些,竟然和晏仲起身出去。这样过了几个晚上,湘裙一见葳灵仙来到就辱骂她,虽然这样,却无法阻止她来到。一个月过后,晏仲病得起不来床,这时他才开始后悔不该如此,叫湘裙和他睡在一起,希望能躲开葳灵仙的纠缠。虽日夜防范不止,可一旦稍有松懈,人鬼又混在一起。湘裙操起棍棒驱赶葳灵仙,惹得她发火与湘裙大打出手。湘裙体弱力单,争斗不过,手脚都被葳灵仙打伤,晏仲也卧床不起。湘裙哭着说:“我怎么去见我的姐姐呀!”
一天夜里,二成梦见父亲责骂他道:“你不孝父母、不爱兄长,你的寿限已快到了,一寸田地也不是你的,你强赖去有什么用?!”醒来便告诉了臧姑,想把田产还给哥哥。臧姑听了嗤嗤冷笑,骂他太愚。这时二成有两个儿子,大的七岁,小的三岁。不久,大孩子出水痘死了。臧姑这才害怕,叫二成把田契退还哥哥。三番五次去说,大成也不接受。又过不久,二孩子又死了。臧姑更加害怕,自己把田契拿去放在嫂子那里。这时正是春天快过去的时候,这样推来推去,把田都荒芜了没有耕种。大成不得已,才把田接过来着手经营耕种。
晏仲以不忘湘裙的缘故,不再有另议婚事的打算。一天,两个媒人到家里来,时近中午,家里没有人出来招待客人,晏仲心里很是着急。忽然间,见到小嫂子甘氏从外面走进来说:“阿叔不要奇怪,我送湘裙来了。因为这丫头不知羞,我故意教训她。阿叔如此一表人才,而不能相从,还想嫁哪个人呢?”看到湘裙站在嫂子后面,晏仲心里非常高兴。请嫂子屋里坐,并告诉说,有客人在堂屋,于是,告辞走出来。当他回来时,嫂子已经走了。湘裙卸去首饰,进入厨房,不一会儿,刀板之声充满耳边,各种菜肴罗列,调制得十分适口。客人走后,晏仲回到房里,见湘裙重新梳洗打扮好,端坐在那里。于是,晏仲和她互拜成礼。到了晚上,晏仲仍要和阿小睡在一起,晏仲说:“我是想以阳气来温暖阿小,不可离开他。”于是,把湘裙安置在别的屋里。他们唯有在晚间杯酒欢会而已。湘裙抚养晏仲前妻所生的子女如同自己的孩子一样,晏仲见到如此,愈发敬重她了。
臧姑从这以后改变了往日的行为,早晚给婆婆请安,开始像一个孝顺的儿媳妇,对嫂子也挺尊敬。这样过了不到半年,婆婆就生病死了。臧姑哭得异常悲痛,甚至一勺饭也不吃、一口水也不喝。对人说道:“婆婆死得这么早,叫我不能尽尽孝道,这是老天爷不许我赎自己的罪过啊!”臧姑后来生了十胎,都没有养活,只好过继了哥哥的一个儿子。后来夫妻二人都长寿而终。大成夫妇生了三个儿子,有两个考中了进士,人们都说这是孝顺父母、友爱弟弟的善报。
晏仲教阿小读书,让他拿本书,整天诵读,开始时感到很辛苦,时间一长,阿小也就渐渐习惯了。一年的六月夏日里,桌子面热得烫人,阿小仍一边读书,一边玩耍,没有什么不高兴的。阿小又很懂事,往往白天读半卷书,晚上和阿叔顶足而睡时,常常能全部背诵出来,晏仲十分满意、欢喜。
异史氏说:“(国君)不遭到飞扬跋扈的奸臣的欺弄,不会知道忠良之忠,一个家庭同国家也有同样的情形。不孝的媳妇转变好了而婆母却死去,是因为满堂儿女都孝顺她,而她没有那样的德行,不配承受这种孝顺啊!臧姑自己责骂自己,说是天不许她赎自己的罪,如果不是彻底觉悟的人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然而她本应早死,却安享天年而终,这是天已经宽恕了她啊!(古语说)生于忧患,的确是如此啊!”
晏仲回到家里,把阿小的年岁增了些,假托是哥哥卖掉的丫鬟的遗腹子。邻里人以这阿小的面貌和他父亲非常相似,也就相信是晏伯的遗腹子。
葛 巾
晏伯站起身来,叫把床安放在书斋里,留弟弟住下。晏仲本不想留宿,但心里恋着湘裙,准备设法探问一下哥哥的想法,于是,告别了哥哥到书斋上床就寝。当时,正是初春时节,天气还寒,书斋里从来没有采暖的炉火。夜深后晏伯冷得浑身发抖,只好对着灯火冷冷清清地坐在那里,心想如能喝上几杯酒多好。不久,阿小推开门走了进来,把碗、碟和酒器摆放在桌子上。晏仲一见高兴极了,问阿小这是谁准备的,回答说:“湘姨。”当酒喝完后,阿小又将炭盖在火盆上,放到床下。晏仲问:“你的爹娘睡了吗?”回答说:“睡着很长时间了。”“你睡在哪里?”回答说:“和湘姨睡在一张床上。”阿小等叔叔睡着后,才关上门走了出去。晏仲感到湘裙贤惠又深解人意,就更加爱慕她了。又想到她能照应阿小,要娶湘裙的心更加坚定了。想到这些,他在床上翻来覆去,一夜没有睡着。早晨起来,晏仲告诉哥哥说:“弟弟孤身一人,没有一个伴侣,麻烦大哥为我留意选中一个人。”晏伯说:“我家并非贫困之家,当然会物色到合适的人。地下即使有漂亮的女人,恐怕对弟弟没有什么好处。”晏仲说:“古人也曾有过鬼妻,有什么不好?”晏伯一听这样说,便明白了弟弟的心思。便说:“湘裙是个漂亮的姑娘,可用大针刺她的人迎穴,如出血不止的,便可为生人的妻子,只是不能草草从事。”晏仲说:“如能娶得湘裙,也可照应阿小,不也是合适的吗?”晏伯只是摇头,没有答应。晏仲再三再四地恳求。嫂子说:“不妨就抓住湘裙用针来强制刺她一下,验证验证。如果不可以,也就拉倒了。”说完,便握着针走出房去,在门外遇到了湘裙,急忙抓住她的手腕,只见人迎穴位上的流血还湿着。原来,湘裙听到晏伯说这话时,早已自己验试过了。嫂子放开湘裙的手笑着返回屋里,告诉晏伯说:“她早已有意嫁仲弟,我们还要为她多考虑什么?!”姐姐甘氏听到这件事非常生气,奔到湘裙身边,用手指点着她的眼眶骂道:“不要脸的丫头,真不知羞耻,你想跟着阿叔私奔吗?我一定不叫你如愿!”湘裙羞愧难当,大哭着要去寻死,全家为此闹翻了天。晏仲见发生了这种情况,非常不好意思,便向兄嫂告辞,拉着阿小走出家门。哥哥说:“弟弟,你先走吧!不要叫阿小再回来,恐怕会损丧他的生气。”晏仲答应了哥哥的嘱托。
常大用是洛阳人,爱好牡丹成癖。他听说曹州的牡丹是齐、鲁一带最好的,早就想去观赏观赏。恰好有一次,他因事来到曹州,借住在一家官宦人家的大花园里。这时才是二月份,牡丹尚未开花,他只好在花园里徘徊,仔细搜寻察看每一个花苞,盼望它们快些开放。他这样一边观察,一边作了一百首怀牡丹的诗。过了一些日子,牡丹渐渐地都含苞待放了。可是他的盘缠快要用尽,他就把春天的衣服都押到当铺里,继续住在园中,每日流连花间,把回家都忘记了。
这时,一位妇人勒着缰绳骑着驴从他面前走过去,有个小孩跟随在后面。年龄约八九岁,面貌神态非常像他的哥哥。看到这,晏伯心里立刻一动,急忙跟在他们后面,问小孩姓什么?答道:“姓晏。”晏仲更加惊奇,又问:“你爸爸叫什么名字?”小孩回答说:“不知道。”说话间,他们已来到了小孩的家门前。这时,那妇人下了驴进到屋里。晏仲拉起小孩的手问道:“你爸爸在家吗?”小孩回答了一声,便跑进了家门。不一会儿,一个年岁较大的妇人出来察看,晏仲一见,真是他的嫂子。她也惊讶叔叔怎么到这里来了?晏仲悲伤异常,随着嫂子进了屋,见院子也收拾好了。便打听说:“哥哥在哪里?”回答说:“催债没有回来。”又问:“那骑驴的是何人呀?”回答说:“她是你哥哥的妾甘氏呀!已经生了两个男孩了。哥哥阿大到集上去没有回来,你所见到的是弟弟阿小。”晏仲坐的时间一长,酒慢慢醒过来了,开始明白过来,自己所见的都是鬼呀!但基于兄弟情谊,并不感到害怕。嫂子烫酒摆放杯碗。晏仲急着想见哥哥,便催促阿小去找。过了很长时间,阿小哭着回来,说:“李家欠债不还,反而和爸爸吵闹起来。”晏仲听到这样一说,便与阿小跑去,看到有两个人刚把哥哥揪倒在地上。晏仲一见大怒,举拳直入,敢于上前抵挡的人都被打倒,急忙把哥哥救起来,对方人都已跑没了,赶紧追上一人,痛打一顿,这才走回来。他拉起哥哥的手,跺着脚的痛哭,哥哥也哭了。他们回到家中,全家人上前慰问,于是摆放杯碗,兄弟相庆。这时,一个年轻人走进屋来,年岁约十六七岁。晏伯喊他阿大,叫他拜见叔叔。晏仲扶起阿大,哭着对哥哥说:“大哥在地下有两个男孩,而阳间坟墓却没有人祭扫,弟弟的男孩又少,眼下还光棍一人,怎么办呢?”晏伯听后也非常悲伤。嫂子对丈夫说:“叫阿小跟叔叔去,也是个办法呀!”阿小听到大妈这样说,便依附在叔叔身边,恋恋地不想离开。晏仲手摸抚着阿小,心中倍感酸痛。问道:“阿小,你愿意跟我去吗?”回答说:“乐意去!”晏仲想到鬼虽然不同于人,但情感是相通的。想到这里,才开始喜欢起来。晏伯说:“跟着去,但不要娇惯他,让他吃些血肉之物,赶他在中午的太阳下曝晒,过了中午就不用晒了。六七岁的孩子,经过从春到夏的时间,骨肉会生长出来,以后便可以娶妻生子了。只是,恐怕他阳寿不长。”说话间,门外有个少女在偷听,神态文静,晏仲怀疑是哥哥的女儿,便问哥哥。回答说:“此女名叫湘裙,是我小妾的妹妹。是个孤女没有归宿,寄养在我这里十年了。”又问:“已受聘了吗?”晏伯说:“还没有。近日,与媒人商议与东村的田家结亲。”女孩在窗外小声说:“我才不嫁田家放牛的娃子呢!”晏仲一听这话,很有些动心,但没有说出口来。
有一天,他清晨起来就去看花,只见有一位姑娘和一个老太婆在那里。常生揣想大概是富贵人家的家眷,便避开回屋去了。到傍晚时再去看花,又见到这位姑娘和老太婆,于是又从容避开,站在远处偷偷地看。只见这位姑娘穿着华丽的宫妆,生得一副绝世的美貌。他不由得大为惊讶,眼前一阵眩晕。忽然一转念:这必定是仙子下凡,世上哪有这样美丽的女子。急忙回身又去搜寻,刚转过一座假山,就恰巧碰上那个老太婆。那姑娘正坐在一块石头上面,看见常生突然返回,露出很吃惊的样子。老太婆便用身子挡住姑娘,对常生怒斥道:“你这个狂生想干什么!”常生跪下说道:“小娘子一定是神仙!”老太婆又申斥道:“这样胡言乱语,一定要将你捆送到知府那里去!”常生一听不由得十分害怕。姑娘微微一笑,说道:“放他走吧!”便同老太婆一起转过假山去了。常生往回走,吓得几乎不能迈步,心想姑娘回去要是告诉她的父兄,必定要来痛骂自己一顿。回去躺在空屋子里,自己悔恨做事太鲁莽。又一想,幸好姑娘并没有发怒,也许把这事不很放在心上。这样胡思乱想,又悔又怕,到半夜竟病倒了。第二天一直到上午时分,幸喜还没有人来问罪责骂,这才慢慢安下心。可是回忆起那姑娘的声音和容貌,又由惧怕转而想念不已。就这样挨了三天,常生形容憔悴,简直快要死了。
晏仲,陕西延安人。与兄长晏伯住在一起,兄弟间友爱和睦。晏伯三十岁时死去,没有留下子女,妻子也相继死去。晏仲非常怀念兄嫂。每每想自己能生养两个儿子,用一个儿子做为兄长的后继人。不久,他果然有了一个儿子,可惜他妻子又死去了。晏仲怕后妻不能喜欢这个儿子,就准备买一个妾。邻村有一个卖使女的人,晏仲便前去相看这个使女,看后有些不中意,心绪不好,感到十分无聊,就被朋友留下喝酒。他喝醉后回家去,途中遇到同学梁生,两人热情握手,梁生邀晏仲到他家里做客。晏仲醉里忘记了梁生已经死去了,便跟了去。走进他的家门,看到的不是过去的旧宅,心里疑惑便问梁生,答道:“新搬到这里来的。”进了屋,梁生便找酒,但家里酿的酒已经没有了,他嘱咐晏仲坐着等待。梁生拿起酒瓶就去买酒。晏仲走出屋门站在屋外等候着梁生。
不料想到了上灯的时分,常生的仆人已睡熟了,老太婆突然走进来,拿着一个罐子递给他,说道:“我家葛巾娘子,亲手和的毒药,你快给我喝下去!”常生说道:“我和娘子素常无冤无仇,何至于叫我死呢?既然是小娘子亲手所调,与其害这相思病,倒不如喝毒药死掉算了!”说完接过来仰头一饮而尽。老太婆不由得笑了起来,接过罐子走了。常生只觉得这药气味芳香清凉,不像是有毒的。不一会儿就觉得胸口非常舒坦,头脑也清爽,很舒服地睡着了。
湘 裙
醒来之后,已经是红日满窗了。起床试一试,病似乎全好了。心里更加相信她是神仙了。但是没有机缘见到她,只得在无人时,朝着她曾经站过、坐过的地方,虔诚地下拜默祷。这一天,祷拜完毕离去时,忽然在树林的深处,迎面遇见了姑娘,幸好附近没有别人,常生心中大喜,便伏在地上朝她拜。姑娘走近拽他起来,常生闻到她全身有一股奇异的香气,便忙用手握住她雪白的手腕站了起来,只觉得她手腕的肌肤十分柔软滑腻,叫人浑身的骨节都要酥了。正要说话,老太婆忽然来了。姑娘便叫他在山石后面藏起来,并且用手往南边指了一指说道:“夜间你用花梯过墙去,有一座四面都有红窗子的屋子,那就是我住的地方。”说完便匆匆地走了。常生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怅然若失,灵魂似乎飞散了,身子不知走向何处。
一个布匹商来到青州境内,偶尔进入一座破庙,只见房舍零落,感伤不已。和尚在旁边说:“如果有真心信佛的,逐渐建起山门,也是佛面的光彩呀!”客商慷慨应承。和尚很高兴,邀请他进方丈室,殷勤款待。和尚又提出里里外外的殿堂楼阁,一并请他装修,来客推辞没能力。和尚坚决强求,言辞凶悍,态度蛮横。来客害怕,把包裹行囊中所有的钱倒出来,全部给了和尚。他要出来,和尚阻止说:“你竭尽钱财确实不是你自愿的,大概对我不甘心吧?不如先杀了你。”于是拔刀对着他。来客苦苦哀求,和尚不听。请求让自己上吊,得到了许可。逼他到暗室,并且急迫催促他上吊。正好有个防海将军从庙外路过,远远的从残缺的墙外边望见一位穿红衣的女子进了和尚住房,对此怀疑。下马进入寺庙,到处搜查没有发现。来到暗室所在地方,两扇门紧紧关着,和尚不肯开门,假托里面有妖孽。将军发怒,打断门闩进去,看到商人吊在梁上。经过抢救,苏醒过来,盘问明情况。又拷问和尚,红衣女子在什么地方。实际上没有红衣女子,大概是神佛显身变化的吧!将军杀了和尚,财物仍旧归还商人。商人重新募捐修复庙宇,从此,香火繁盛不衰,赵丰原举人,很详尽地叙述了这件事。
到了夜晚,常生取了梯子登上南墙,只见墙那边已经有一个梯子在那里,他便高兴地顺梯子下去,果然看见一座有红窗子的屋子。常生听见室内有下棋的声音,便停步不敢往前走,暂且又爬过墙头回去了。过了一会儿,再过墙去,棋子的声音还在“劈啪”地响着。他便走近偷偷地往里看,只见姑娘正和一位穿素白衣服的美人对坐下棋。老太婆也坐在一旁,有一个丫鬟侍候着。常生只好又回去。这样往返了三次,已经是三更时分了。常生趴在梯子上,听见老太太走了出来说道:“梯子是谁放在这儿的?”便喊丫鬟出来和她一起搬走了。常生上了墙头,想下去又没有了梯子,便很懊丧地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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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晚上,又去了,梯子又先放在那里。幸好寂静无人,常生便走进屋子。只见姑娘一人呆呆地坐在那里,若有所失的样子。一见常生便掠起,侧着身子羞羞答答地站在那里。常生上前作揖道:“我自己觉得福气薄,怕没有跟神仙交往的缘分,想不到也有今天晚上啊!”于是便搂住她。只觉得姑娘的纤腰细细,好像只有盈盈一握,姑娘口里呼出的气,像兰花似的幽香。姑娘娇羞地用手抵拒他,说道:“怎么这么性急?”常生说道:“好事多磨,恐怕迟了会遭到鬼神的忌妒。”话没说完,远远地听见有人说话。姑娘急忙说道:“玉版妹子来了,你可以暂且趴在我的床底下。”常生只好听从。不一会儿,进来一位姑娘,笑着说:“败军之将,还敢再战吗?我已经预备了香茶,特地请你一块作长夜之欢。”姑娘连忙推辞,说自己困倦了。玉版一定要请他去,姑娘坐在那里就是不走。玉版说道:“你如此恋恋不去,难道在你屋里藏了男子吗?”一边说一边强拉硬拽地把姑娘拉出去了。常生只好用膝盖从床底下爬出来,遗憾得要死,便搜寻姑娘的枕头和席子下面,想找到一件她留下的东西。再看她的室内,并没有梳妆的匣子,只是床头挂着一个水晶如意,上面结着紫色的带子,芳香洁净,十分可爱。常生便揣在怀里,爬过墙头回去了。
异史氏说:“幕僚中多有这种人,无怪京都丑妇的胡同里,从早到晚没有闲床吗?呜呼!”
回到自己的屋里,常生理一理自己的衣襟和袖子,姑娘身上的香气还在上面,不由得想念更为殷切。但一回想到刚才吓得趴在床底下那个滋味,又有些害怕,左思右想不敢再去了,只是把水晶如意小心地珍藏起来,等待姑娘来要。
辛未年间,朱文宗到济南主持科举考试,试后,一些士人请何仙判定大家考试的等次。何仙要了大家的试卷,一一加以评判。在座人中有和乐陵李忭相好的。李忭是好学深思的人,众人都推崇他,便拿出他的文章,请何仙判定。乩注明说:“一等。”一会儿又写道:“刚才评判李生,是根据文章判断的。可是,这人运气不好。应犯夏楚,奇怪!文章与运气不相符。难道是文宗不论文了吗?各位稍等,去那里探看一下。”不一会儿,又写道:“我刚才到提学署中,见考官办公到了中午,他所焦虑的事根本不在于文章,因为文章都交付幕僚六七个人去阅看,粟生、例监都在其中,前世无善根,大半为饿鬼道中的游魂,讨吃在四方的无才无用之人。如同曾在黑暗狱中待了八百年,损伤了他们双眼中的精气,又如同人在洞里待久了,乍一出洞,则天地颜色都变化了,没有正确的分辨能力,其中虽有一二人是人身所化的,但他们分别阅卷,恐怕不一定使你的卷子落在他们手中。”众人问有什么挽回的方法吗?又写道:“其办法最明白,人们都知道。何必要问呢?”众人领会了意思,把这一切告诉了李生。李生害怕了,拿着自己的文章找孙太史质问,并且告诉了太史他所听到的乩语。太史称赞他的文章好,便解除了心中的疑惑,李生认为孙太史是海内名士,心就更安了,对乩语所说,不再放在心上。后来,发榜时,李生的文章竟然列为四等。太史得知也大惊不解,取来李生的文章再次审看,并无可指责的。评说:“石门公祖,素来有名气,一定不会荒谬到如此地步,这件事一定是幕僚中的醉汉,不识句读者所干出来的。”于是,众人更信服何仙的灵验。大家一起焚香答谢何仙。乩又写道:“李生不要以一时之屈,便心存惭愧,仍要多写试卷,愈发努力,明年一定得到优等。”李生按照乩语的指教去做,时间一长,官署中长官得知此事,特挂牌给予慰问。第二年李生果然名列前茅。何仙的灵验达到如此地步!
隔了一晚,姑娘果然来了,笑着说道:“我一向以为你是个君子,谁知道你原来是小偷啊!”常生说道:“偷东西这事儿确实有,之所以偶尔干这个事儿,是指望称心如意啊!”说着,就把她搂在怀里,替她解开裙带。她那洁白如玉的肌肤刚刚露出一点,一股温暖的香气便往外喷溢。常生和她偎依拥抱之间,感到她呼的气和淌的汗都发出浓郁的芳香,不由得狂喜地说道:“我本来就以为你是仙子,现在更加知道不会错了。承蒙你如此垂爱于我,实在是三生的姻缘。只恐怕神仙下嫁凡夫,最终免不了分离的痛苦啊!”姑娘笑着说道:“你的忧虑也太过了。我哪里是神仙,也不过如同那离魂的倩女,一时为爱情所打动罢了。但这事咱俩一定要谨慎小心、保守秘密,不然的话,怕惹得那些搬弄是非的人,给咱们捏造情节,颠倒黑白,到那时候,你不能插上双翼,我也不能乘风飞去,那被坑害的离散比好合好散的分别更惨啊!”常生觉得她说的很对,但仍然怀疑她是神仙,便再三盘问她叫什么名字。姑娘说道:你既然把我当做神仙,神仙何必一定要留姓名呢?”常生又问:“老太婆是什么人?”姑娘说道:“她是桑姥姥。我小时候受过她的庇护之恩,所以不把她和丫头仆妇一样看待。”于是起身要走,说道:“我那里人多眼杂,你不能待久,偷空我一定再来。”临走时,向常生讨还水晶如意,说道:“这不是我的东西,是玉版遗留在我那里的。”常生问道:“玉版是你的什么人呀?”回答道:“是我的堂妹。”常生便把藏起来的水晶如意交给她,姑娘这才笑笑走了。
长山地方的王公子,名叫瑞亭,能扶乩进行占卜。乩神自称是何神仙,为吕洞宾的弟子,或者说是吕祖所骑的仙鹤。每次降乩时,都与人论诗赋、作文章。李太史对王瑞亭恭敬如同君师,所求诸事,理论得明切实在。李太史揣摩诸事多有成功,依赖何仙的力量颇多,因此,读书的士人,也多信赖,但何仙为别人解决疑难事,多依理分析,不太讲福祸之事。
姑娘人走了之后,她躺过的被褥、枕头都染上了奇异的香味。从此,姑娘每隔两三夜就来一次,常生被她迷住了,不再想回家。可是口袋里银子已花光了,便打算把马卖掉。姑娘知道后,对他说道:“你为了我的缘故,把钱花光了,衣服也当掉了,我实在于心不忍,现在你又要把马卖掉,一千多里路你怎么回家?我有一点积蓄,多少可以帮你凑些盘缠。”常生推辞道:“感谢你对我的一片情意,我就是永远记在心中、刻在肉上,也不足以报答你;现在又起贪心,花费你的钱财,那我还算人吗?”姑娘一定要给他,说道:“就算我借给你的吧。”便拉住他的胳膊,到了一株桑树下,指着一块石头,说道:“你转它!”常生便照着做了。姑娘又从头发上拔下一根簪子,在地上扎了几十下,然后又对常生说道:“扒开它。”常生又照着做了。扒了一会儿,已经看见了一个坛子的口。姑娘伸手进去,取出银子约有50两。常生捉住她的胳膊,不让她再取了,可是姑娘不听,又取出十几锭。常生强往里放回去一半,然后又用土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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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晚上,姑娘对常生说道:“最近外面有人说咱们的闲话了,这个苗头不能任其滋长,咱们不能不多加小心啊!”常生吃惊地说:“这可怎么办呢?我素来是小心谨慎的,现在为了你的缘故,就像寡妇失了贞洁一样,不由自主了。我只有一切听你的,就是刀子斧子一类加在我头上,我也顾不得这些了!”姑娘便和他商议一起逃走,叫他先回家,约着到洛阳会面。于是常生收拾东西先回到家乡。他本来打算先回到家,而后再半道迎接她。可是等他到家门口时,姑娘的车也恰好到门口。两人一同进去,登上堂屋拜见家里的人。四周的邻居听到了这个消息都惊讶地前来庆贺,大家都不知道这姑娘是私逃的。
长山某人,卖解砒霜毒的药,即使临近死亡,喝了他的药没有不活的。但是他隐藏配方,不传授给人。一天,因株连罪被逮捕入狱。妻子的弟弟给他送饭,暗地里放了砒霜。坐下来等他吃完了才告诉他,他不相信。一会儿肚中溃乱发痛,才大吃一惊,骂道:“畜生!快到城里去找薜荔爪,碎成粉末,清水一杯,拿来!”妻弟照他所说的去了。待找到药回来,某人又吐又泻,快死了。赶快服下解砒药,马上就痊愈了。他的配方才开始传世。这人就像狐仙隐藏他的点金石一样啊!
到家以后,常生暗地里总是提心吊胆,而姑娘却十分坦然,对常生说:“且不用说千里之外,他们根本察访不到咱们,即便我家里知道了,我是世家之女,自愿像卓文君那样嫁给你,我父亲也只得和卓王孙一样,还能把你这个司马相如怎么样呢?!”
贾子龙得到了金钱,一边施舍,一边做生意,不到三年,施舍数目已经完成。真生忽然来到,握着他的手说:“你是个讲信义的人!辞别后我被福神上告天帝,开除仙籍。承蒙你广泛施舍,现在有幸用功德抵罪。希望你努力做好事,不要放松。”贾子龙问真生:“你是天上哪类神仙?”回答说:“我只是成道的狐狸罢了。出身极其低贱,受不住罪孽牵累,因此一生自爱,丝毫不敢胡作非为。”贾子龙为他摆酒,像以前那样开怀畅饮。贾子龙到了九十多岁,狐仙还时时来到他家。
常生有个弟弟名叫大器,十七岁了,姑娘见了他以后,对常生说道:“你这弟弟生来有慧根,将来的前程更要胜过你哩!”大器已经订亲,本来定好了完婚的日期,不想他的未婚妻忽然夭折了。姑娘便对常生说:“我的堂妹玉版,你曾经偷偷看见过她,容貌长得挺不错,年龄跟大器也相仿,配成夫妇倒称得起是天生的一对。”常生听了不由笑了起来,便玩笑地请她做媒。姑娘说:“如果一定想要她,也不是什么难事。”常生惊喜地问她:“你有什么办法呢?”姑娘说道:“玉版妹子跟我最好,只需要两匹马驾一辆车,劳动一个老婆子往返一趟就行了。”常生恐怕这样做连自己的事也会一起被发觉,不敢听从她的话。姑娘说道:“没有关系。”便叫备车,派桑姥姥去。
一年多后,贾子龙在河岸散步,看见一块石头,晶莹光洁,很像真生的东西。拾起这块石头,当宝贝珍藏起来。几天后真生忽然来了,像是丢了什么。贾子龙安慰他,真生说:“你以前所看到的,就是仙人点金石呀!往日,跟随抱真子游历,他爱我耿直,把点金石赠送给我。醉酒后丢失,暗地占卜应当在你这儿。如果物归原主,不敢忘了报答。”贾子龙笑着说:“我向来不欺骗朋友,确实像你占卜的那样,只不过了解管仲贫寒的,谁也不如鲍叔,你将怎么办?”真生愿意用一百两银子答谢。贾子龙说:“百两银子不少,只求把口诀教给我,让我亲自试它一次,就没有遗憾了。”真生担心他不守信用。贾子龙说:“你是仙人,难道不知道我贾某不敢对朋友失信吗?”真生教授了他的口诀。贾子龙看到砌石上有块大石头,准备试验。真生捉住他的肘部不准前去。贾子龙于是弯身拾起半块砖头放在砧石上说:“像这块石头不为多吗?”真生于是听任了他,贾子龙不磨擦砖头而去磨擦砧石,真生变脸与他争夺,但是砧石已经变成了浑金。他把石头还给了真生。真生叹道:“注定这样,还有什么可说的!但是我胡乱地把福禄施与人,必定会遭受上天的谴责。如果要挽回我的罪责,请你施舍百副棺材、百件棉衣,同意这样做吗?”贾子龙回答:“我想要钱,原本就不想把它埋藏起来。你还把我看做守财奴吗?”真生高兴地离去。
几天后,到了曹州。车子将近家门时,桑姥姥下了车,叫车夫将车停在半道等候着,桑姥姥趁着夜晚进了家门。过了很久,才同玉版姑娘一起出来,坐上车便出发。夜间就睡在车中,五更天便又走。姑娘在家计算时间,估计快到了,便让大器穿上新郎的礼服去迎接。走了五十多里,才相遇,新郎护送着玉版的车子回到家;接着就点上花烛,吹吹打打,交拜天地,送入洞房。
长安人贾子龙,偶尔经过邻近街巷,看到一个外乡人,风度潇洒。一询问,原来叫真生,是从咸阳来的房客。心中羡慕他,第二天就投名帖拜访,正好真生外出,一共三次拜访都未遇见。于是暗地派人察看,趁真生在客店时拜访他,真生躲避不出来,贾子龙搜查房间才出来。促膝交谈,感到非常投机和高兴。贾子龙就在客店里派家童买酒。真生酒量大,能开高雅的玩笑,十分快乐。酒将要喝完了,真生从箱子里翻出酒具,是一只无底的玉杯,倒一杯酒进去,已是满满的了;用小杯把酒舀出,灌进酒壶中,却一点也不减少。贾子龙惊奇,一定要学他的法术。真生说:“我不愿见你的原因,并不是你有其他缺点,只是贪心没有去净。这是神仙的秘术,怎么能传授呢?”贾子龙说:“冤枉哟!我贪什么?偶尔萌生奢望只是因为贫穷呀!”笑一笑分手了。从此来往亲密无间,不拘形迹。每当贫困窘迫时,真生就拿出一块黑石头,在上面吹气念咒,用瓦砾磨擦,不一会儿就化成银子,送给贾子龙,仅仅够用,没有节余。贾子龙每每要求增加,真生说:“我说你贪心。怎么样,怎么样?”贾子龙心想明说一定得不到,准备趁他喝醉了睡觉时,窃取石头来要挟他。一天,趁真生酒后睡觉,贾子龙偷偷起床,搜查真生的衣服。真生发现了他,说:“你真是丧失良心,不能与你相处!”于是告别,搬迁到别的地方居住去了。
从此,兄弟二人都娶上了漂亮的媳妇,家境也一天天地富裕起来。一天,有几十个骑马的强盗,冲进府中。常生一看大事不好,领着全家上了一座楼。强盗进到里面,将楼包围起来。常生在楼上向下面问道:“我和你们有仇吗?”强盗们答道:“没有仇,不过有两件事相求:一是听说你们府上的两位夫人,长得如同天仙,是世间没有的,请出来让我们见一见;再一个是我们五十八个人,请你每人给银子五百两。”说完强盗们便在楼下四周堆上许多柴禾,打算放火来威胁他。常生答应了他们对银子的要求;但强盗们还不满意,要烧楼,全家人吓得不得了。这时,姑娘要和玉版一块儿下楼,家里人阻止不住。姊妹二人打扮得容光照人,从楼梯上走下来,只剩下三级阶梯时站住了,对强盗们说:“我们姊妹二人都是上界仙子,暂时到尘世间来走走,难道还怕你们这些强盗吗?!我倒想赏赐你们万两黄金,只是怕你们不敢接受。”众强盗一起朝上行礼,连声说道:“不敢,不敢。”姊妹二人正要回身上楼,有一名强盗突然说道:“她这是诈我们!”姑娘听了,回身又站住,说道:“你们打算怎么办?趁早决定,还不算晚。”强盗们一个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说不出一句话,姊妹二人从容不迫地又上楼去了。强盗们一齐仰头望着她们,一直等到望不见了,突然一哄而散走了。
真 生
过了两年,姊妹二人各生下一个儿子,姑娘这才渐渐透露自己的身世,说道:“我本姓魏,母亲封曹国夫人。”常生心中怀疑,暗想曹州并没有姓魏的世家大族,再说这样的大家人家丢失了千金小姐,怎么能这样不当一回事,不查也不找?嘴上不敢追问根底,但心里却暗暗奇怪。于是,有一次借故又去曹州,入城后到处打听访问,世家大族并没有姓魏的。便仍然借住在原来旧主人的家里。一天,他忽然看见墙壁上挂着一幅题赠曹国夫人的诗,十分惊讶,便问主人。主人笑了,当时就请他去看这位曹国夫人,去到那里一看,原来是一株牡丹花,和房檐一样高。常生便问这株牡丹花的名字的由来,主人就告诉他说,因为这株牡丹花在曹州数第一,所以养花的同行们戏封它这么一个名字。常生又问它是什么品种,答道:“葛巾紫。”常生心里更加惊骇,于是怀疑两个姑娘是花妖。回去之后,不敢直接问,只对她叙述了所见的赠曹国夫人诗,并观察她的神色。姑娘听后,顿时脸上变色,马上出了屋,喊玉版抱着儿子出来,对常生说道:“三年前,因为感念你对我的一片爱慕之心,我才现身报答你。现在既然你猜疑我们,怎么能和你再团聚呢?!”说着,便和玉版都举起自己怀里的儿子远远地向他扔去,两个孩子落在地上就没有了。常生正惊慌地四下寻找,两位姑娘也都不见了。常生这时悔恨得不得了。
阿大担心弟弟没有路费,差人沉思了一会儿,就领着小二走了。走出二三十里,进了一个村庄,来到一家屋檐下,差人叮嘱小二说:“如果有人出来,你就让他送你回去,要是他不肯,你就告诉他是王货郎说的。”于是,就回去了。小二昏昏沉沉地僵卧在地上,天亮时,房主人出门,见有人死在门外,十分惊骇。守了一会儿,看看苏醒了,便把他扶到屋里,喂了些食物。小二这才说出家住何处,就求主人给些盘缠,并送他回家。主人不大愿意,小二就把差人的话说了一遍。主人吃惊不小,急忙雇马车把小二送回家。小二给他报酬也不接受,问他原因也不说,便告辞而去。
过了几天,就在两个孩子落下的地方,长出两株牡丹,一夜工夫长了一尺多高。当年就开了花,一朵紫的,一朵白的,花朵儿都像盘子那么大,比起平常的葛巾和玉版牡丹,花瓣更加细碎。几年之后,花儿长得愈加繁茂,一丛丛的花朵和枝叶成荫。于是,只好分出一部分移栽到别处去,品种逐渐发生变异,没有人能叫出它们的名称了。从此以后,常家牡丹的茂盛,在洛阳一带算得上是首屈一指的了。
济南有个卖酒的老头儿。一天,派儿子小二到齐河去收酒债钱。当小二来到西门时,忽然遇见了哥哥阿大,这时,阿大已经死了很久了。小二吃惊地问:“哥哥,你怎么在这儿呢?”其兄答道:“阴间有桩疑案,须要你去作证。”小二顿时生气地斥责他。阿大指着身后一个差役打扮的人说:“官役在这里,我怎能做得了主呢?”于是就伸出手招引小二,小二便不知不觉地跟着去了。他们狂奔了一昼夜,来到泰山脚下。忽见一所官衙,几个人正要一齐进去,只见从里边乱纷纷地出来许多人。差役向众人拱手问道:“官司怎样了?”一人答道:“不用再进去了,官司了结了。”于是,差人就放了小二,让他回去。
异史氏说:“(人只要)用心专一,鬼神也可以交往,尽管后来两位花仙又抛弃常生而去,也不能怨她们无情。(当初)白乐天在孤单寂寞时,将花儿当做夫人以自慰,何况还是真的、活生生又能体贴关怀你的花仙呢,何必偏要去追究她的来路?可惜常大用这个书呆子实在是不够通达啊!”
王货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