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梅走后六七年,渺无音信。这一年,忽然四乡瘟疫流行,病死的人很多。一个丫鬟病了三天就死了。王慕贞想起往日小梅的叮咛,很留心此事。那天,他和客人喝酒,大醉后便睡了,一醒就听到鸡叫,就急忙起身跑到堤上去,看到有灯火一晃一晃的,恰好已经走过去。急忙去追赶,前后只差百步左右,却愈追愈远,渐渐就看不见了。他懊恨地回到家里,几天后,突然生病,不久就死了。
一天,忽然门外有车马来到,说是迎接小梅回娘家去。十多年来,与小梅娘家从无来往。大家都议论纷纷,而小梅却好像没有听到一样。梳洗打扮已毕,把孩子抱在怀中,要王慕贞送她出去,王慕贞只好依她。大约走了二三十里路时,看看路上寂静无人,小梅便停下车,叫王慕贞下马来,避开别人与他说话。说:“王郎、王郎,我们相见很短,别离很长,你说不悲伤吗?”王慕贞吃惊地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小梅说:“你猜我是什么人?”答道:“不知道。”小梅说:“你在江南地方救过一个犯死罪的人,有这回事吗?”答道:“有。”小梅又说:“在路边哭的老太太,就是我的母亲。为感激你的恩情义气,一心要报答你,于是便借夫人好佛的机会,假托是神仙,实在是用我来报答你呀!如今,可幸的是生了这个孩子。这个心愿算是了啦!我看你坏运气快要来了,这孩子在家,恐怕不能养大,所以,借口回娘家,来躲避这孩子的灾难。你要记住,在家中有人死了时,应该在早晨公鸡啼第一声时,赶到西河柳堤上去,看到有提着葵花灯走来的人,就拦到半路上苦苦乞求他,可以免去灾难。”王慕贞说:“好。”又问她回来的日子,小梅说:“不能预先定下来,你要牢牢记住我的话,后会的日期也不会太远。”临别时,互相拉着手,流下泪来,随后,小梅便登上车走了。车子走的快如风。王慕贞直到看不见车子了,才返回家去。
王氏家族里,很有些无赖之徒,便借机欺侮王家孤寡,公然把树木庄稼收割、砍伐。王家一天比一天败落。过了一年,保儿又死去,一家更没有主持人,族里人更加横行霸道,瓜分他家田产,圈里牛马也被抢掠一空。他们又想瓜分宅院,因为王慕贞小老婆住在这里,于是,便有几个人来,强行把她卖掉。母亲舍不得自己小女儿,母女面对面痛哭,凄惨的场面,感动四邻。正在危急之时,突然,门外有一顶轿子抬进来。大家一看,却是小梅拉着儿子从轿里走出来。小梅四面一看,乱嚷嚷如同市上一样,就问:“这是些什么人?”小老婆哭着告诉了所发生的一切。小梅一听,立刻变脸,便叫跟来的仆人关门上锁,众族人刚要反抗,但手脚却不听使唤。小梅叫人把他们一个一个都绑起来,拴在廊下柱子上,一天只给三碗稀粥。小梅便打发老仆人跑去告诉黄老先生。然后,进到屋里痛哭。哭完,对小老婆说:“这些都是天数。本想上个月回来,恰好母亲病了耽误些时间,直到今天才回来。不想,转眼之间,这里已经是人去屋空。”问到旧日的仆人丫鬟,原来都被族人抢去了,又痛哭起来。过了一天,丫鬟、仆人听说小梅回来了,都自己偷着跑回来,大家一见面,就痛哭流泪。被绑住的族人,都说小梅带回的孩子不是王慕贞的儿子。小梅也不与他们分辩,不久,黄老先生就来到了。小梅带着儿子出来迎接。黄老先生握着孩子的手臂,撸起左边衣袖,露出清清楚楚的红痣,便袒露给大家看,证明这是王慕贞的儿子。于是,黄老先生便仔细地审查失去的东西,登记在册子上,亲自到县里去,请县官下令拘捕众无赖族人,各打四十大板,枷起手脚关起来,严厉地追回失物。没过几天,田地、牛马统统都归还原主。黄老先生准备回家去,小梅带着孩子哭拜说:“我不是世间人,叔叔您是知道的。现在,我把这个孩子托付给叔叔了。”黄老先生说:“我老头子只要一口气还在,不会不给他做主的。”黄老先生回去后,小梅开始安排家事,她把孩子托付给王的小老婆,便准备祭品给故去的丈夫扫墓。好半天时间,也不见她回来,人们去一看,只见酒菜都还摆设在那里,而人却无影无踪,不知去向了。
小梅对家中丫鬟仆人都很宽宏大量,不笑不说话。但丫鬟们嬉笑、玩耍时,远远见到她,便立刻默默不出声。小梅笑着告诉大家说:“难道你们大家还认为我是神仙吗?我是什么神仙!实际是夫人的姨表妹,从小我们相好,姐姐病中想念,暗中叫南村王姥姥接我来。那时,因天天接近姐夫,有男女之嫌,所以,假托是菩萨的侍女,关在屋里,其实哪里是什么神仙。”大家还是不相信,但天天在她身边,看她举止动作和平常人没有不同。谣言渐渐消失了。即使这样,顽劣的仆人、懒惰的丫鬟,王慕贞用鞭子打也不改的,只要小梅一说,没有不乐意遵从改正的。都说:并不是我们不知道她并非神仙,也不是怕她,但一看她的脸儿,心就自然而然地软下来,所以,不忍心违背她的吩咐。因为这样,家里原来搁下的各种事,都兴办起来。经过几年时间,田地相连,仓库里堆了万石粮食。又过几年,小老婆又生了一个女儿。小梅生了一个男孩。孩子生下来时,左胳臂上便有一颗小红痣,因此,起名叫小红。满月那天,小梅让王慕贞摆上丰盛的酒席,邀请黄老先生来赴宴。黄老先生送了很厚的贺礼,但推辞说自己年龄已大,不能出远门。小梅派了两名老婆子,强邀他,黄老先生才来到。她抱出孩子来,露出左胳膊给黄老先生看,请他给起名字,还再三打听这孩子的吉凶祸福。黄老先生笑着说;“这是喜红,可以增加一个字,名字叫喜红吧。”小梅听到后,非常高兴,便走出来叩谢。那天,鼓乐声充满庭院,亲戚、贵客纷纷前来,家里热闹得如同市场。黄老先生住了三天才回去。
异史氏说:“不断绝人家的后嗣的人,人家也不断绝他的后嗣,这其实是天事。坐中有好朋友,车马。皮衣可和朋友共用。到了你坟上长满了草,妻子儿女沦落,那原来可同车的朋友看一看也就走了。死去的朋友倒是不忍忘记你的好处,感到你的恩德想到报答。唯独那人啊!狐狸!假若你有钱,我就愿意做你的家臣,为你理财。”
他们结婚后,王慕贞总以为小梅是神女,亲热时也拘拘束束,还时常打听观音菩萨的生活情形。小梅笑着说:“你也太笨了,哪有真正的神仙下嫁世间凡人的?”王慕贞又再三追问小梅的来历,小梅说:“你不必问来问去,既然你认为我是神仙,那就早晚供奉,自然没有灾祸。”
王子安
那时,沂水的黄太仆,正辞官在家乡闲居,他是王慕贞父亲的朋友,两家交往密切。王慕贞马上亲自去见黄老先生,把实情都告诉了他。黄老先生一听很是奇怪,便和王慕贞一同来到王家。小梅知道后,立刻出来拜见。黄老先生一见十分惊讶,认为小梅一定是天上的仙女。谦辞不敢答应主持婚仪,随即送来一份厚厚的贺礼,婚礼进行完毕后,才回家去。小梅送给他枕头、鞋,如同孝敬公婆一样。从此以后,两家交往更加密切。
王子安是东昌县的名士,但是在科场中很不得意,屡次考不中。这一次乡试后,抱着很大希望。临近发榜时,他喝得酩酊大醉,回到卧室便躺下。忽然,他听到有人说:“报喜的人来了!”王子安一听便跌跌撞撞走出卧室来,大声说道:“赏钱十贯!”家里人看他喝醉了,诳他安慰他说:“你睡觉吧!已经给了赏钱啦!”王子安听了后就又睡下了。不一会儿,又有人进来说:“您中进士啦!”王子安自言自语地说:“我还没有进京城参加殿试,怎么就中了进士呢?”这个人说道:“难道您忘了吗!三场考试都已经完了。”王子安大喜,起身便大喊:“赏钱十贯!”家人又和前次一样诳他。
自从王慕贞妻子患病在床以来,丫鬟偷懒,仆人盗窃,家里像没有人管一样。家人拜见完了之后,都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小梅说:“我感谢夫人的好意,决定留在人间。夫人又把大事托付给我,你们应该从此洗心革面,为主人出力。从前的过错,一律不再追究,否则,不要以为家里没有人管事。”大家望着坐在座位上的小梅,真像挂在墙上的观音菩萨像,时时被微风吹动一样,听到她说的话,大家心里都很惧怕,齐声答应着。于是,小梅吩咐安排发丧的事,清清楚楚,有条不紊。从这以后,家中大小奴仆没有敢偷懒耍滑的。小梅整天忙着照应家里家外各种事,王慕贞要做什么事,也先问过她然后才去办。虽然他们每天晚上可以见到几次面,但并不谈一句私房话。妻子殡葬以后,王慕贞很想履行以前的约定,但却不敢当面和小梅说明。暗中让小老婆去传话。小梅说:“我答应了夫人所托,从情理上讲,我不能推辞,但婚娶的大礼,是不能草草率率的。年伯黄老先生,位尊德重,能求他来主持婚仪,那我一定唯命是从。”
又过了一会儿,一个人急急忙忙地进来说:“您殿试后授了翰林,跟班差人在这里。”果然看见两个人在床下拜见他,穿戴都很整洁华丽。王子安叫家人取酒饭赏给他们吃,家人又骗他,偷偷地笑他醉后胡闹。后来,王子安一想,做了官不能不出去在乡里炫耀一下,想到这里,便大声喊跟班,喊了几十声也没有答应的人。家人笑着说:“你先躺着等候,我们去找他们去。”又等了很长时间,果然,跟班的差人又来了。王子安一见就敲床跺脚,大骂:“笨蛋奴才,你们跑到哪里去了?”跟班差人生气地说:“穷酸无赖汉,这是跟你闹着玩呢,你还真的骂人吗?”王子安一听非常生气,突然站起来扑过去,一下子就把跟班差人的帽子打掉了,自己也跌倒了。他的老婆走进来,扶起他说:“你怎么醉成这种样子?”王子安说:“跟班太可恶了,我才惩罚他们,哪里是喝醉了?”老婆笑着说道:“家里只有我这个老太婆,白天给你做饭,晚上给你暖脚,哪里有什么跟班,侍候你这份穷骨头?”孩子们听了也笑他。这时,王子安醉意也稍稍过去了一些,忽然感到如梦醒了一样,才明白这些都是假的。可是还记得跟班的帽子被打掉在地上;他寻找到门后,真得到一个像小杯子一般的带带儿的帽子。大家都很奇怪,王子安自己笑着说:“从前有人被鬼戏弄,如今我却被狐狸耍笑了。”
王慕贞夜里守灵,听到里屋隐隐约约有哭泣声,非常吃惊,疑心是闹鬼。叫来几个丫鬟和妾打开门一看,只见一位十五六岁的非常漂亮的姑娘,穿着孝服坐在屋里。大家都以为她是神女,一齐围着向她叩拜。那姑娘止住泪,扶起大家。王慕贞两眼呆呆地看着她,她只是低头不说一句话。王慕贞说:“如果我死去的妻子说的话是真的,请您走上厅去,受儿女们一拜,如果这样不可以,我也不敢妄想,使自身招来罪过。”那姑娘羞答答红着脸走出房来,登上北面大厅。王慕贞叫丫鬟摆上一个朝南的座位,请她坐下。王慕贞先对她拜,姑娘也回拜。以下按长幼尊卑,依次拜见,姑娘严肃地端坐在那里接受众人拜见。只有那小老婆出来拜时,才扶起她来。
异史氏说:“秀才入考场,有七种相像。初入时,光脚提着考篮,像个乞丐。点名时,考官的申斥,差人的责骂,像个犯人。进入考号房子,一个洞一个洞都露出头,一房一房都露出脚,像秋末冷风中的蜂子。出了考场时,一个个失魂落魄,天地变色,像个出笼的病鸟。等待传报时,草木皆惊,白天晚上想,梦幻不断。一时想到考中得志,立刻间楼台殿阁都在眼前出现了。一时想到未考中失志,瞬间看到枯骨已经朽烂。此时坐立不安,就像一个被绳拴着的猴子。忽然骑快马传报的人来到,报单上没有自己的名字,此时,脸色突变,麻木得像死去一样,就是有带毒药的苍蝇叮来也觉不出来。初次失意考场,心灰意冷,大骂考官没有长眼睛,笔墨也没有灵气,势必抱起案头的东西都烧了。烧不了的,就压碎、踩碎;踩不碎的,就扔到脏水沟去。从此,要披散头发到山里去,面向石墙,做和尚。再有人对我说用文章来推荐我,一定要操起刀来赶走他。过了一段时间,太阳渐渐远去,气也渐渐平了,四肢也逐渐有了知觉,于是像个出壳的鸠鸟,只得叼着草造窝,重新开始生活。如此的情况,身在其中的人,会痛苦得要死,而站在旁边观看的人,在他们看来,是非常好笑的。王子安心中突然间涌上万般头绪,想到鬼狐对他的表现一定是看了很久笑话,所以故意趁他醉酒时耍笑他。就是妻子醒来怎么能不感到可笑呢!看到得意时所感到的兴趣,不过是很短暂的时间,词林诸公,一生不过经历了两三个瞬间而已,子安一朝便都尝到了,那狐狸的恩惠和考官中的荐师是相等的。”
先前,王慕贞的妻子很贤慧又好佛。她不吃荤不喝酒,收拾一间干净的屋子悬挂观音菩萨像。因为她没有生儿子,天天在这屋里焚香祷告。那观音菩萨很灵验,托梦告诉她,教人趋利避邪,所以,家中大大小小的事都由她来决断。后来,她患病,病重时,叫人把床移到这间屋子里来。另外又铺设了绣花的被褥在这里,把门关得紧紧的,似乎在等待什么人。王慕贞认为妻子这样做会使人产生疑心,但又因为她病得迷迷糊糊,不忍心违背她的意思,使她伤心。妻子躺在床上两年,厌烦嘈杂的声音,时常把别人都赶走,一个人独自睡觉。王去偷偷听声,好像她与人说话,等打开门一看,又无人无声。她在病中没有什么操心的事,只有个女孩子,十四岁了,天天催人给准备嫁妆嫁出去。女儿出嫁后,妻子叫王慕贞到床前,拉着手说:“今日要分别了!刚得病时,菩萨告诉我,命中注定是要快死的,所以不放心的是小女儿未出嫁,因此,菩萨赐给我一点药,使我拖延着日子等待着。去年,菩萨临回南海时,留下案前侍女小梅来服侍我。如今,我要死了,我这薄命人没有生儿子。保儿是我所喜欢的,只恐怕你娶个性情忌妒的女人,使他母子无人疼爱。小梅长得漂亮、情性柔和,可以把她娶过来做填房。”原来,王慕贞有个小老婆,生有一个儿子叫保儿。王慕贞听妻子说的话非常荒唐,便说:“你一向敬重菩萨,现在说出这样的话来,不觉得是得罪菩萨吗?”妻子回答说:“小梅服侍我一年多了,我们相处得不分你我,我已经央求她答应了。”王慕贞问:“小梅在哪里?”说:“屋里的不是吗?”王慕贞正要再问,妻子却已闭上眼睛死去了。
杨大洪
到了晚上,老太婆来道谢,王慕贞责怪她说谎。老太婆说:“实话告诉你,我本是东山的老狐狸。二十年前曾和这孩子的父亲,有过一夜夫妻之好,因此,我不忍心让他绝后,使他在阴间里挨饿。”王慕贞听老太婆这样一说,心里很感动,对她很敬重,还想问她几句话,但她却无影无踪了。
杨大洪先生在没有考上举人以前,就已经是湖北的名儒了,自命不凡。科考结束后,听说录取优等的名单也决定了,他正在吃饭,便含着饭出来问道:“有我杨某的名字吗?”人家说:“没有。”不觉便无精打采灰心丧气。一口饭阻在胸膈之间,便结成一个病块,吞咽食物时卡得很难受。大家劝他去参加遗才考试。杨公苦于没有路费,众人募集了十两银子给他送行,才勉强上路。
山东蒙阴县王慕贞,是世代官宦人家的子弟。有一次,他到江浙一带地方游历,看到一个老太婆在路边哭,就上前问她是怎么回事?老太婆说:“我死去的丈夫只留下一个儿子,如今,他犯了罪被判处死刑,有谁能把他救出来呢?”王慕贞为人一向大方好义,就记下老太婆儿子的姓名,拿出自己口袋里的钱为这事进行活动,结果,为老太婆的儿子开脱了罪责。这个人出狱后,听说是王慕贞救了自己,但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打听到王慕贞住的旅馆,来到这里向王慕贞道谢。并打听王慕贞为什么要救他?王慕贞说:“没有别的原因,不过是可怜你年老的母亲罢了。”这个人一听非常吃惊,说:“我的母亲已经故去很久了。”王慕贞也感到很奇怪。
夜晚梦见有人告诉他说:“前边的路上有人能治好你的病,你要苦苦祈求他。”临走时,梦中人赠他一首诗,其中有“江边柳下三声笛,抛向江心莫叹息”两句。第二天的路上,果然看见一个道士坐在柳树底下,他便叩头请求帮他治病。道士笑着说:“你弄错了,我哪能治病呢?让我给你吹几声笛子倒是可以做到。”便拿出笛子吹奏起来。杨公想起了“江边柳下三声笛”的诗句,更加迫切地拜求他,而且把行囊中的银子都献给他。道士拿着银子丢进了江水,杨公因为这银子来得不容易,叹气惊惜。道士说:“你就不能看淡一点吗?银子就在江边上,你自己去拿罢!”杨公走去一看,果然如此。就更惊奇了,称之为神仙。道士漫不经心地指着杨公身后说:“我不是神仙,那个地方真有仙人来啦!”骗得杨公回转头去看,在他颈上用力一拍说:“真俗气呀!”杨公挨了一掌,张开口咳了几声,喉咙里面呕出一件东西,像一团泥巴落在地上,他弯腰把它弄碎,带着血丝的痰里还包着饭团。病突然消失了。回头一看,道士已经不见了。
小 梅
异史氏说:杨公生前像大河高山一样,死后像太阳星星一样。何必一定要成了仙人才会不死呢?有人因他没能去掉世俗气味,没修成神仙,而为他惋惜。我却认为与其天上多一个仙人,不如世上多一个圣贤。相信解事的人一定不会把我的说法看成荒唐可笑的。
淄川县有个捕快,经常几天回不了家,老婆便和同里的一个无赖私通。有一天,捕快回到家里,碰见那无赖从房里出来,非常怀疑,竭力盘问自己的老婆。老婆不服。后来又在床上发现了少年掉下的东西,老婆才无话可说了,只好长跪哀求宽恕,捕快怒气冲天,把根绳子丢给她,要她自缢。老婆请求让她梳妆打扮好以后再死,他答应了。老婆便到房里打扮去了,捕快独自喝酒等她上吊,不断大声骂她快去上吊。一会儿,老婆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哭着对他叩头。说:“您真的忍心要我死吗?”捕快大声大气地骂她,老婆回身走进房中,正准备把绳子挂起来,捕快把酒杯向地上一丢大声说:“咳!回来!一顶绿头巾戴在头上还是压不死人的。”还是像原先一样夫唱妇随地过日子。这个捕快也是和解缙同一个类型的人物,真是太可笑了。
云萝公主
异史氏说:忠孝本来是人们天生的血性,古往今来做臣下和儿子,而不能为皇帝和父母牺牲的人,难道一开始就没有执戈而勇敢献身的思想吗?大概都是被一念之差所贻误的。从前解缙和方孝孺相约以一死徇建文皇帝,但解缙最终还是食言了,怎么知道不是因为发誓以后,在家里经受不了床头人的哭泣呢?
安大业,河北卢龙县人。他生下后就能说话,母亲给他灌了狗血,才止住。长大后,风浪俊秀,无人可以相比,聪明又爱读书。名门大家都争着和他结亲。他母亲做了一个梦,说:“你的儿子命该娶公主。”便相信了,可是,他到了十五六岁时,这个梦也没有应验。渐渐他母亲自己也感到懊悔。
正当更深人静的时候,忽听得隔壁传来一阵吵吵嚷嚷的声音,隔壁是董生父亲的房子,董生心中很吃惊,靠着墙壁凝神细听,只听见有人发怒地说:“教你儿子快出来受刑,便放过你。”过一会儿,又似乎在对董父进行拷打,呻吟不绝的声音,正是董父所发出的。董生拿起戈矛正要冲出去。佟客拦住他说:“你这一去恐怕活不成,应该想个万全之策。”董生惊惶不安地向佟客求教。佟客说:“强盗指名要抓你,必将打死你才甘心,你没有其他兄弟,应该向老婆吩咐后事,让我开门替你把童仆都喊起来。”董生答应了,进去和老婆商量,老婆拉着他的衣服哭着不放他走。董生那种准备舍身救父的念头一下子便打消了。便和老婆一同上楼,寻找弓箭,准备强盗打来好自卫。正在慌慌张张之时忽然听见佟客在屋檐上笑着说:“强盗幸而已经走了。”董生点灯朝屋檐一望,佟客已经不见了。畏畏缩缩地出门查看,只见父亲手提灯笼刚从邻家喝酒回来,只见房子前面堆了许多刚烧过的芦秆灰。这才知道佟客原来正是他所要找的特殊人物。
有一天,安大业独自坐在房里,忽然间闻到一股奇异的香气,接着有一个美丽的婢女跑进来说:“公主到了!”之后,婢女立即便把长长的毛毡铺在地上,从门外一直铺到床前。安大业正在惊疑之间,就见一位女子扶着婢女的肩走了进来。她美丽的容貌和光彩的衣服,立即映满屋里四壁。婢女把一个绣垫放在床上,扶女子坐在上面。安大业慌张得不知该做什么,鞠着躬便问:“是哪里来的神仙,劳您降临此地?”女子微笑,用衣袖掩着嘴。身边的婢女说:“这是圣后府里的云萝公主,圣后看中您,想把公主下嫁给您,因此,让公主自己来看看住处。”安大业一听又惊又喜,不知说什么好,女子也低着头,两人都默默不语。安大业一向爱好下围棋。棋盘和棋子经常放在自己座位旁边。一个婢女用红色的手巾擦去尘土,便把棋盘拿过来放到桌子上,说:“公主平日很爱下棋,不知与驸马下起来哪位能赢?”安大业离开座位起身来到桌边,公主也笑嘻嘻地走过来。他们刚刚下了三十多个子,那婢女竟把盘中棋子搅乱了,说:“驸马输了!”捡起棋子便放在盒子里。又说:“驸马真是人间的下棋高手。公主只能让六个子。”于是,又把六颗黑子先放在棋局中,公主也就依从,和安大业又再下起来。公主坐时,总是让一个婢女趴在座位下面,把脚踩在她背上;如果左脚踩在地上时,便换一个婢女趴在右边,承受她的右脚。此外,还有两个小丫鬟在左右扶着。每当安大业凝神思考时,公主就把弯曲的肘子伏在小丫鬟的肩上。棋还未最后下完,小丫鬟笑着说:“驸马输了一颗子!”接着,婢女上前说:“公主累了!该回去了。”公主低下身子在婢女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话。婢女听后便走了出去。不一会儿便回来,把一千两银子放在床上,告诉安大业说:“刚才公主说,这宅院太破旧了,麻烦您用这钱稍稍修整一番。等修完后再来相会。”另一个婢女说:“这个月犯天刑,不宜建造房屋,下个月才是黄道吉日。”女郎站起身来,安大业拦住她,把门关上,不让她走。只见一个婢女拿出一件很像鼓风的皮囊的东西,就地鼓起来,一会就冒出一股腾腾的雾气,霎时间,就充满了四周,昏暗得不见人影。这时,安大业再找公主,已经不见了。
徐州董生,喜欢击剑,常常激昂慷慨,自负武艺高强。一天,他在路上碰到一个客人,两人都骑着驴子,便结伴同行,董生便和客人攀谈起来,客人在谈吐间很有点豪气,问他的姓名,客人说是姓佟,辽阳人。又问他到什么地方去,客人说:“我离家二十多年了,刚从海外回来。”董生说:“你遨游四海,认识的人一定很多,不知有没有见过特殊的人物?”佟客反问他:“怎样才算特殊人物?”董生便谈了自己对于击剑的爱好,并对未能得到特殊人物的传授感到不满足。佟客说:“特殊人物哪个地方会没有呢?但一定要是忠臣孝子,那些特殊人物才肯把功夫传授给他。”董生便毅然以忠臣孝子自称,并取出利剑慷慨地弹铗而歌。又信手斩断路边的小树以炫耀自己的佩剑何等锋利。佟客微笑地捋着胡须,顺便借他的剑看看。董生递剑给他,佟客稍稍挥舞几下就说:“这剑是甲铁铸成的,又被汗的臭气所熏染,是最下等的剑,我虽没听说过高明的剑术,但有一把剑还比较管用。”便从长袍下面拿出一把尺多长的匕首来,用它来削董生的长剑,就像削瓠瓜一样,稍加用力砍了下去,董生的剑便像马腿一样被砍断了。董生非常吃惊,也请佟客把剑给他看看,他用袍袖再三在剑上拂拭了好几遍才还给佟客,把佟客邀请到家里,坚持留他住了几个晚上,问他的剑法,佟客坚持说自己不懂,董生骄傲地两手按膝高谈阔论,佟客只是恭恭敬敬地听他胡吹。
安母知道了这件事,怀疑是妖怪。但是,安大业却思念不忘,急于早日把房子修建完毕,就不管什么禁忌和不吉利,日夜催修,限期完工,终于把宅院整修一新。
佟 客
先前,有位滦州的书生名叫袁大用,居住在安大业家的邻街。他曾多次送名帖来拜访安大业。安大业平时很少与人交往,推托不在家,没有接见。但为了礼貌的缘故,暗中察看到袁大用不在家时,故意去回访。后来,又过了一个多月,两人恰好在门外相遇。看上去,袁大用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少年,穿着一身宫绢做的衣服,头扎丝带,脚穿黑鞋,举止很是风雅。安大业和他谈了几句话,就感到他很是温文尔雅,非常喜欢他。就请他进屋,两人下了几盘棋,互有胜负。接着,摆酒设宴招待他。两个人谈得十分欢洽。第二天,袁大用邀请安大业到他家去,拿出山珍海味来招待他,招待十分周到。袁家有个十二三岁的小童子,在席前击板清唱,又跳跃作戏,以助酒兴。安大业喝得酩酊大醉,不能自己回家。袁大用便叫这小童背着安大业回家,安大业看小童单薄瘦弱,怕他背不动。但袁大用一定要他背。那小童背起他来,力气还绰绰有余,安大业非常惊奇。第二天,安大业给他赏钱,小童推辞再三,才接过去。从此,安大业和袁大用的交情愈加密切起来,隔三两天,便要来往一次。袁大用为人坦率朴实、沉静寡言,又大方好施舍。有一次见到市上有一个因欠债卖女儿的,他便毫不吝啬地拿出钱来代为还债。因此,安大业更加敬重他。过了几天,袁大用到安大业家中来告别,赠送安大业象牙筷子、楠木珠等十几件贵重的礼物。此外,又送了五百两银子帮助安大业修建宅院。安大业接受了礼物,送回了银子,同时,回赠些绢帛做为谢礼。
异史氏说:“唉!冷暖的态度,仙界和人世都是没有区别的,‘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可以没有好胜的好女人,能做出镜中的悲欢。我愿有很多仙人,并派遣喜爱的女儿能嫁到人间来。那么,在贫穷的苦海中,会少了许多痛苦的众生!”
袁大用告别后的一个月左右,乐亭县有一个卸职回家的大官。藏有大量搜刮来的金钱。忽然有一天夜晚,强盗闯入他家中,抓住这个官员,用烧红的铁钳子烫他,把所有的钱财抢掠一空。这家官员的一个仆人,认识强盗是袁大用,报告了官府。官府便下了通缉令,追捕袁大用。安家的邻居有个姓屠的,与安家素来不和。看到安家大兴土木,修造宅院,就心里暗暗怀疑忌妒。这时,恰好安家有一个小仆人,偷出象牙筷子,卖给了屠家。姓屠的得知这双筷子是袁大用送的,就根据这些,向官府告了安大业。县官派兵包围了安家,正赶上安大业带着仆人外出。官兵便把安大业的母亲抓了去。安母年老多病,受了这样一场惊吓,就病得只剩下一口气,两三天不吃不喝。县官看到这样,便把她放回家去。安大业在外面听到母亲被捕的凶信,急忙奔回家,但安母已经病重,隔了一宿就死了。他把母亲刚收殓完,官府捕役便把他抓了去。县官见安大业年轻,温文尔雅,怀疑他是被人陷害诬告,故意吓唬他,让他从实招来。安大业就如实说出他与袁大用交往的经过。县官又问:“你家怎么突然富裕起来了?”安大业回答说:“我母亲原有些积蓄的银子,因为要我娶亲,所以她便拿出来给我修造娶亲的房子。”县官相信了他所说的话。记录在案,行文把安大业押送到府里去。姓屠的得知安大业没有事,便用了一大笔钱买通押送的差人,让他们在半路上杀害安大业。他们走到一座深山时,安大业被差人拉到山崖旁边,就要把他推下去,正在这万分危急的时候,忽然有一只老虎从草丛中奔出来,咬死了两个差人,叼起安大业就跑了。老虎到了一个楼阁重重的地方,进屋便把安大业放在地上。这时,只见云萝公主扶着婢女走出来,悲凄地安慰他说:“我想留下你吧,但婆母去世未得安葬。现在,只好你拿着押送你的公文,自己到府里衙门投送,保你没事。”说完,便取下安大业胸前的带子,连续结了十多个结。告诉他说:“你见到官长时,把带上的结解开,就可以消灾免祸。”安大业按着公主的嘱咐,到府衙去自投。知府很满意安大业的诚实,又查看了公文,知道他是冤枉的,便撤销了他的罪名,放他回家去。
第二年春天,刘赤水考中了进士,凤仙恐怕招惹祸事,便一概推辞了亲戚、朋友的祝贺。刘赤水也不再娶别人,等到他升为郎官时,才收了一个妾,生了两个儿子。
安大业在回家的路上,恰好碰到袁大用,就下马和袁大用握手相见。他向袁大用说了自己的不幸遭遇,袁大用听后气得脸色都变了,却默默没有说一句话。安大业说:“凭您的仪表才华,为什么要干这种事来给自己脸上抹黑?”袁大用说:“我所杀的都是些不仁不义的家伙,所拿的都是不义之财。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就是掉在路上的钱财,我也不去捡。你对我的指教,当然是好意。但是,像你家邻居姓屠的这种人,难道还可以让他留在世间吗?”说完话,袁大用打马越过安大业就走了。安大业回到家,安葬了母亲之后,便关上门户,外人谁也不接待。忽然有一天夜里,强盗进入邻家,把姓屠的父子一家十多口人都杀光了,只留下一个婢女。屠家的全部财物,都被强盗搜出,与他带来的小童分开拿着。临走时,强盗又提着灯火,对婢女说:“你好好认认!杀人的是我,与其他人无干!”说完,强盗并不打开门,就飞檐走壁离去了。天亮后,报到官府里,县官怀疑安大业知道内情,又把他抓了去。县官十分严厉地追问他。安大业上堂后,一面解着胸前带上的结,一面申辩。县官审不出什么来,只好又把他释放。安大业回家后,愈加规规矩矩,闭门读书,家里只留一名跛脚的老太婆给做饭。安母的丧期满后,他就天天打扫宅院,以等待公主到来的好消息。
这些客人初来时,气派很大,观看的人群如同在市场一样。其中有两个强盗,偷着看见这样漂亮的女人,连魂都飞走了,因此,商量在途中抢她们。察看他们走出村子,便在后面跟着,相距不到一箭远,打马急急追赶,却怎么也赶不上。到了一个地方,两边山崖夹道,车马便稍稍慢了下来,强盗趁机便追了上来,举起刀大喊,人们都给吓跑了。强盗下马打开轿帘一看,却是一个老太婆坐在里面,强盗正在怀疑是抢错了美人的母亲。刚刚抬头和四边一看,旁边飞起一刀就砍伤了他的右手臂,立刻被绑了起来。强盗定睛一看,两边并不是山崖,而是平乐县的城门,轿中却是李进士的母亲,从乡下回来。另一个强盗后赶来,也被砍伤了马腿,绑了起来。守城门的士兵,抓住强盗押送给太守,一审讯,强盗便招认了罪行。当时正好有名大强盗没有抓着,一问正好是他。
一天,一股奇异的香气充满庭院,安大业登上阁楼一看,里里外外焕然一新。他悄悄打开画帘去瞧,就见公主盛装端端正正坐在那里。安大业急忙上前拜见,公主拉住安大业的手说:“你不相信天数,偏要动工修建,招来灾祸。又为母亲守孝,推迟了我们三年夫妻之好,这就是求快反而慢了。世间的事情大多都是这样的。”安大业准备拿钱去置办酒食,公主说:“不用你去忙!”只见一个婢女,把手伸到柜子里去,端出菜和汤,都热气腾腾好像新出锅的一样,拿出的酒也十分芬芳清澈。他们喝了一阵子,太阳落山了,身边侍候的婢女和脚下踩着的婢女也渐渐走开了。公主四肢娇懒,两腿一会儿曲一会儿伸,似乎没有地方放。安大业欢喜地上前拥抱她,公主说:“你把手先放开!现在有两条路,请你选择。”安大业搂着公主的脖子问是哪两条路,公主说:“我们要是做棋酒之友,可以有三十年相聚的日子,若是做床上之欢,只有六年的欢聚,你现在选哪一种?”安大业回答说:“六年之后再说。”公主于是不再说话,便与安大业做了夫妻。公主说:“我估计你就是难免俗道,这也是天数!”
第二天,丁家夫妇因为道路遥远,先启程回去了。八仙贪图和妹妹玩耍,老父亲和胡官人催她好几次。过午才从房里走出来,和他们一同走了。
公主让安大业收养婢女和佣人,与公主分开,住在南院。每天叫她们做饭、纺纱、织布,来维持生活。公主住的北院不动烟火,只有棋盘、酒器一类东西。门也时常关着,安大业来了一推门就自动打开,别人却不能进去。但是,南院哪个仆人做事勤勉或懒惰,公主都能知道,经常叫安大业去责备他们,受责备的人没有不服气的。公主不多说话,也不大声嘻笑,别人与她谈话,她总是低着头微笑。每当并肩坐在一起时,老是喜欢斜着身子靠在安大业身上。安大业把她抱起放在自己膝上,轻得像婴儿。安大业说:“你身子轻到这种程度,真可以学赵飞燕在手掌上跳舞啦!”公主说:“这有什么难的!但这是婢女们干的事,我是不屑做的,飞燕是我九姐的婢女,常常因为她轻佻而犯错误,九姐生气,把她降罚在人间,但她又不守女子的贞节,如今,她已被关起来了。”公主住的阁楼里到处装饰着锦缎,严冬不冷,酷夏不热,公主寒冬也只穿一件件薄薄的轻纱的衣服。安大业给她做了件鲜艳华丽的衣服,逼她穿上,她过后就立即脱下来,说:“这种尘世间不干不净的东西,几乎把我骨头都压疼了。”
刘赤水回到家中,借了富人家的大院子给客人准备食宿。院子里外打扫得非常清洁,但是,苦于没有帐幔可用;可是隔了一宿再去看,屋里陈设却焕然一新。过了几天,果然,有三十余人,抬着礼品来到门前,车马络绎不绝,挤满了街道和胡同。刘赤水向岳父、丁官人、胡官人施礼,请进屋里。凤仙迎着母亲和两个姐妹进了内室。八仙说:“小丫头,你今天富贵了,不埋怨我这媒人了吧!金钏、绣鞋还在吗?”凤仙找了出来,都还给了她,说:“绣鞋倒还是绣鞋,只是被千人看破了。”八仙用绣鞋拍打凤仙的背说:“打你,把这记在刘官人身上。”说完,便把鞋扔到火里,祝愿说:“新时如花开,旧时如花谢,珍重不曾着,姮娥来相借。”水仙也代为祝愿说:“曾经笼玉笋,着出万人称;若使姮娥见,应怜太瘦生。”凤仙拨拨火说:“夜夜上青天,一朝去所欢,留得纤纤影,遍与世人看。”于是,凤仙把灰捏在盘中,堆成十多份。看到刘赤水起来,便托着盘子送给他,刘赤水只见满盘子绣鞋,都和原先那只一样。八仙急忙走出来,把盘子拍掉地下,地下还有一两只绣鞋在,她又趴在地上,用嘴吹它,这时,绣鞋的踪迹才没有了。
有一天,安大业又把她抱在膝上,忽然感到比平日沉了一倍,感到很奇怪。公主笑着指指自己肚子,说:“这里面有个俗种了。”又过几天,公主满脸痛苦,皱着眉头,不爱吃东西。她说:“我现在非常不舒服,很想吃点人间的东西。”安大业忙着为她做了精美的饭菜,从此,她便和普通人一样吃饭。一天,她说:“我的体质十分柔弱,负担不了分娩。婢女樊英很健壮,可让她代替我。”于是,公主脱下内衣给樊英穿上,把她关在屋里,不一会儿就听到婴儿落生的哭声,开门进去一看,生了一个男孩。公主高兴地说:“这孩子长的很有福相,将来一定能成大器的。”因此,便给这孩子起名叫大器。公主把孩子包裹好后,放到安大业的怀里,叫他交给奶奶抚养在南院里。
刘赤水原是富川县令的学生,有一次他去看望这位县令。途中正好遇到丁郎,热情地邀请他到家里去,招待得很周到。丁告诉他说:“岳父母最近搬到别处去了,我的妻子回娘家,快回来了。我一定写一封信去,把你高中的喜讯告诉他们,让他们都来向你祝贺。”刘赤水起初怀疑丁也是狐狸。但一详细打听他的家族,才知道丁郎是富川县大商人的儿子。当初,丁有一次夜里从别墅回家,遇到水仙独自走路,丁见她美丽,就偷偷斜眼瞅她。水仙请求他带她一起走,丁自然非常高兴,把她带进书房,便与她同居了。水仙能从窗户上的雕花格子里进来,丁郎才知道她是狐狸。水仙说:“您不要有什么疑心,我是喜欢您的诚实,所以,愿意托身给你。”丁郎非常爱她,竟然不再娶妻。
公主分娩以后,腰细和以前一样,又不再吃人间的食物。忽然,一天向安大业告辞,说是想暂时回娘家去看看。问她多久能回来,答说:“三天。”说完又和以前一样,鼓起皮囊,腾起一阵雾就不见了。到了日期也不见她回来,这样等了一年多,音信皆无。安大业已经绝望了,他紧闭家门,认真读书,终于考中了举人。但他始终不肯再娶亲,常常独自睡在北院里,回味着和公主在一起的甜蜜情景。一天晚上,安大业正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时,忽然看到有灯光照射在窗户上,门也自动打开了,就见一群婢女拥着公主走了进来。安大业高兴地跳起来,埋怨她失约。公主说:“我没有过期呀!天上仅仅才两天半啊!”安大业洋洋得意地向公主夸耀,告诉公主自己在秋天的乡试中考中了举人。他以为公主听后一定会高兴的。可是,公主却懊恼地说:“你何必要追求这种无足轻重的东西。这事谈不到什么荣耀和耻辱,只能减少人的寿数罢了。三天不见,你陷入世俗的泥潭又深了一层。”听公主这样说以后,安大业从此不再追求功名了。过了几个月,公主又要回娘家去,安大业十分悲伤留恋。公主说:“这次去一定早早回来,不用你盼望。其实人生的团聚和分离,都有定数。能节省用就长些,随意用就短些。”公主这次回去,真的一个多月便回来了。从此,每隔一年半载,她就回娘家一次,往往住上几个月才回来。安大业对此也就习以为常,不再留心了。后来公主又生了一个儿子。公主把他抱起来说:“这孩子是个豺狼。”立刻叫安大业把他扔掉。可是安大业不忍心这样做,才留下养起来。给他取了个名字叫可弃。可弃刚满周岁,公主就急忙要给订亲,许多媒人接连不断地跑来说亲,公主问了生辰八字,都说不合。公主说:“我想给这只狼安上个笼子,竟然找不到。该当被他败家六七年。这也是天的定数。”因此,公主就嘱咐安大业说:“你要牢牢记住,四年以后有个姓侯的人家,生的女孩子左腋窝下有个小痣,她就是可弃的媳妇。一定要把她娶过来,不要计较她家门第的高低。”说完后还让安大业把这事记下来,以免忘了。后来,公主又回娘家去了,从此就没有再回来。
这一天,刘赤水到郡城去赴太守举行的宴会,凤仙也要求一起去,他们便一起骑着马去,人们对面都看不见她。就要回家去时,凤仙暗中和刘赤水商量,让她假装是刘赤水在郡城娶的媳妇。就这样,凤仙回到家中,才开始出来见客人,经营家务。人们都为她的美丽而惊异,却没有人知道她是狐狸。
安大业经常把公主的嘱咐告诉亲戚朋友,请他们帮助,后来,果然有一个姓侯的,他女儿生来腋窝就有一个痣,姓侯的这个人非常贫穷低贱,品行又不好,大家都看不起他。安大业不管这些,竟然请媒人说定了这门亲事。
一天,他看到镜中人忽然现出正面,微微想笑。刘赤水对这面镜子更加爱惜珍重。一个月后,发奋读书的志向逐渐衰退了,到外边游玩,常常忘了回家。一天,他回到家中一看镜子,镜中人满面愁容,似乎悲痛欲哭。隔一天再看,人又背过脸去站在那里,如同以前一样。刘赤水这才明白,惹得凤人不高兴,都是由于自己荒废学业的缘故。于是,便闭门钻研,日夜苦读。一个月后,镜中人又变成面向外,从此检验,每当荒废学业时,镜中人都是面容悲伤;努力读几天书,那镜中人又面带微笑。于是他把镜子早晚都悬挂起来,如同对着老师一样。这样刻苦坚持读书两年,便一举考中。刘赤水高兴地说:“今天可以面对我的凤仙了。”拿过镜子一看,只见凤仙弯着两道乌黑的眉毛,微微露出洁白的牙齿,满面喜色,如同站在眼前一样,把刘赤水喜爱得不转眼地看。忽然,镜中人笑道:“‘影里的情郎,画中的爱人’,就是今天所说的这样吧?”刘赤水高兴得四边瞧,只见凤仙已经站在他的身边。刘赤水连忙拉着凤仙的手,问岳父母身体可好?凤仙说:“我自从和你分离后,就不曾回家去过,自己住在山洞里,用这个来分担你的清苦。”
大器十七岁便中了举人,娶了云家的女儿。夫妻俩对父孝顺,对弟友爱,父亲非常喜欢她们。可弃渐渐长大,平时不爱读书,却偷偷摸摸和一些无赖流氓赌博,常常从家里偷出东西去还赌债。父亲生气就打他,但也始终不改。家里人都提防他偷盗,不使他从家里偷到东西。于是,他便夜里跑出去,穿窟窿盗洞去偷盗,被人家捉住,绑起来送到官府。县官一审问他的姓名,知道他是安家的子弟,便用自己的名帖把他送回家去管教。父亲和哥哥一起把他绑起来,痛打一顿,几乎快断气了。还是哥哥看着不忍,哀求父亲才饶了他。父亲因为这事,气得得了病,饭也吃不下。于是,便给两个儿子立下分家的文书:楼房、好田都分给了大器。可弃一看又恨又怨,夜里拿着刀,摸进哥哥房里,准备把哥哥杀死,没料到慌忙中误砍到嫂子身上。先前,公主留下一条裤子,非常轻软,云氏拿来做了睡衣。可弃一刀砍上去,正好砍到这件衣服上,只见火光四射,吓得他跑出家去。父亲知道了这件事,气得病更沉重了,过了几个月,便死去了。可弃听到父亲死去的消息,才回家来。哥哥对他很好,可是,可弃愈加放肆胡闹起来。一年多时间,就把他所分到的田产都折腾光了。之后,他去到官府控告哥哥。县官一提审,了解可弃的为人,就把他责备了一顿,赶出衙门。兄弟之间从此断绝了往来。又过了一年,可弃二十三岁了,侯氏女也十五岁了。哥哥记起母亲的话,准备赶紧给可弃完婚。便把可弃叫到家里来,分出一座好房子给他。等新媳妇侯氏一进门,哥哥便把父亲留下来的好田地,都登记在册子上,交给了兄弟媳妇。哥哥说:“这几顷田产,是我拼命守下来的,现在全部交给你,我兄弟品行不好,就是一寸草给了他,也会弄光的。今后你们家业的兴衰,都在弟妹你身上;你如能让他改过自新,就不用忧愁生活了。不然的话,我这个做哥哥的,也不能老填他的无底洞。”侯氏虽然是小人家的女儿,但却是很贤慧美丽,可弃又爱她,又怕她。她的吩咐,从不敢违背。每次可弃外出都给他限定时间,不按时回来,就大骂不给饭吃。因此,可弃的放荡行为,有所收敛。婚后一年多时间,侯氏生了一个儿子。她说:“我今后不用求人了,有几顷好地,我们母子不愁吃不饱穿不暖。就是没有丈夫也没有关系。”
刘赤水感到没有意思,便告辞回去。走到半路时,见到凤仙坐在路边,叫他和她坐在一起,说:“你也是一位男子汉,难道不能使我这床头人扬眉吐气吗?书中自有黄金屋,希望你好自为之。”又抬起脚说:“出门时太急,刺条扎破了鞋,我给你要的东西,还带在身边吗?”刘赤水伸手拿出绣鞋,凤仙拿过来便穿在脚上,刘赤水向凤仙要她那双旧鞋。凤仙笑笑说:“你真是个大无赖!谁见过自己老婆的东西,也要藏在身上的?如果你真爱我,有一件东西可以赠送给你。”说完,拿出一面镜子,递给刘赤水,说:“如果你想见我,应当到书里找,不然的话,我们再相见就没有日期了!”说完便不见了。刘赤水无精打采地走回去。一看镜子,凤仙竟然背着他站在镜子里,看去好像人在百步之外。因而他想起凤仙的嘱咐,便谢绝会见客人,关起门来专心读书。
有一次,可弃偷粮食出去赌博,侯氏知道后,就拉着弓箭在门口等着不让他回家。可弃吓得急忙逃走。在外面偷偷看着老婆进门去了,才畏畏缩缩地进家去。侯氏一见他回来,握起一把刀,可弃回身便跑。侯氏赶上去就砍他,一刀划破衣服,伤了屁股,血都流到袜子和鞋里。可弃气得要死,跑到哥哥那里去告状,哥哥也不答理他。他只好满脸羞愧地走了。过了一夜,他又来哥哥家里,跪在嫂子面前,伤心地哭起来,请求嫂子和他媳妇说合说合,先让他回家去,可是侯氏不肯收留他。可弃大怒,便要杀死老婆,哥哥也不劝阻,可弃气得起身操起矛枪一直跑出去,嫂子吓坏了,要去阻拦,但他哥哥做了一个眼神,叫她别管。等他出门后,才说:“他这是故意做个样子给我们看,其实他并不敢回家去。”嫂子不放心,派人去偷偷察看,回报说已经进了家门。哥哥心里才有点害怕,准备马上起身去拉开。可是,就在这时,可弃却灰溜溜地回来了。原来,可弃刚进家门时,媳妇正逗儿子玩。一看他来了,便把孩子扔到床上,拣起厨房的菜刀,可弃一看吓得拖着矛枪回身就逃,侯氏一直把他赶出门外才回屋里去。哥哥已经知道事情的经过,却故意问他,可弃一句话也不说。只是脸对着墙角痛哭,两眼都哭肿了。哥哥可怜他,亲自领着他,送他回家去。侯氏看到大伯出面,才收留了他。等大伯一走,侯氏便罚他长时间的跪着。强逼他发很重的誓,保证以后不再胡闹,然后才用瓦盆盛了饭给他吃。从此以后,可弃真的改过向善,做了新人。侯氏主持家务,经营得家业一天比一天兴旺起来。可弃不过是依赖妻子,坐享其成。后来,他活到七十多岁时,子孙满堂,侯氏还时常揪着他的白胡子,叫他跪着。
八仙下马进入屋里,不一会儿,就有好几个人跑出来看,嚷着说:“刘官人也来啦!”刘赤水进门后拜见岳父岳母时,还有一位年轻人先在,衣帽华美,光彩耀眼。岳父给他介绍说:“这是富川的丁姑爷。”刘赤水见了面后便坐下了。一会儿,酒菜纷纷摆上来,相互谈笑,很是愉快。岳父说:“今天三位姑爷都来了,又没有外人,可以叫女儿们出来,大家团聚团聚。”不一会儿,姐妹们都出来,老头子叫摆上座位,各挨着自己的女婿坐下。八仙见到刘赤水只是掩着嘴笑,凤仙却不断地逗弄她。水仙长的容貌稍差些,但性情沉静温存,面对满座谈笑,她只是握着酒杯微笑罢了。于是,鞋靴交错,香气袭人,大家都喝得十分高兴。刘赤水看到床头上摆着许多乐器,随手便拿过一只玉制的笛子,吹奏了一支曲子为岳父祝寿。老头一听非常高兴,便让会吹会弹的都去拿一件。听他一说,全座人都争先恐后地去取。只有丁郎和凤仙不去取。八仙对凤仙说:“丁郎不会,可以不去取,你怎么不伸手?”于是,她便把云板扔到凤仙的怀中。各种乐器便演奏起来。老头欢喜地说:“天伦之乐好极了!你们都能歌善舞,为什么不发挥自己的特长?”八仙起身拉起水仙说:“人家凤仙从来是金玉之声,不敢劳动人家。我们俩可以演个‘洛妃曲’。”二人歌舞刚完,恰好有个婢女用金盘献上水果来,但大家都不知道这水果叫什么名字。老头说:“这是从真腊国带来的,叫做‘田婆罗’。”说完,便双手捧了几枚送到丁郎面前。凤仙看到不高兴地说:“难道对女婿也以穷富而不同对待,喜欢这个不喜欢那个吗?”老头笑笑不答话。八仙说:“爸爸是因为丁郎是外县人,是客人,若论长幼,难道只有凤妹妹有个拳头大的穷酸女婿吗?”凤仙虽听八仙这样解释,但还是不高兴。脱下鲜艳的衣服,把鼓拍扔给丫鬟,唱了“破窑”一折曲,随唱随落泪,唱完甩了袖子就离开了。满座人都被凤仙弄得不愉快。八仙说:“这丫头的任性和过去一模一样!”说完,就去追她,但却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
异史氏说:“凶悍的妻子和嫉妒的女人,遇到这样人如同毒疮长在骨头上,只能到死了拉倒,这不是太毒辣了吗?但是,砒霜、附子是天下最毒的东西,倘若能使用恰当,大病可以治愈,不是人参、茯苓所能抵得上的。要不是仙人能洞察明白,又怎么敢把毒药留给子孙呢?
这样过了两年,刘赤水想念姑娘十分厉害。一天,他偶然在路上,遇到一位女郎骑着马,慢慢向前走,一个老仆人拉着马缰绳,正和他擦肩而过,这位女郎回过头来,掀起面纱偷偷向他看,露出漂亮的面容。不一会儿,从后面走来一位年轻人,对刘赤水说:“这女郎是什么人,看样子很像是个美人,是不?”刘一听,便不住口地称赞她。年轻人向他行礼,笑着说:“您太过奖了!那就是我的老婆。”刘赤水一听,赶忙认错,请他原谅。年轻人说:“没有关系。不过,南阳诸葛三兄弟,您已得到了其中的龙,剩下的又有什么值得提的!”刘赤水不明白他说的意思。年轻人说:“您不认识偷着睡在你床上的人吗?”刘赤水这才知道他是胡郎。赶忙认了这位连襟,他们便亲热地谈了起来。胡郎说:“岳父岳母刚刚回来,想去探望,您是不是也想和我们一起去啊?”刘赤水一听很高兴,他们一起进入萦山。山上有座城里人过去避难用的宅子。
章丘李孝廉,名善迁。年轻时风流放荡。他对弹唱词曲之类的都很精通。他的两个兄弟都在科场考中,而李孝廉更加放纵不拘。娶了位姓谢的夫人,稍稍管了管他,就从家里走出,三年没有回来,找遍了所有地方都没有结果。后来,在山东临清的妓院中找到他。家中的仆人进去后,看到他面南而坐,十几个年轻的女人围侍在他的左右,都是向他学习说唱技艺的门徒。临回家时,他的衣服好几箱子,都是这些妓女所赠送的。回到家后,谢夫人把他关在一间屋里,放了一桌子书,用一条长绳子绑在床腿上,拉出另一头从窗户里出去,拴上一个大铃铛,绑在厨房里。他凡是有什么需要就踩绳,绳一动铃就响,人们便答应他,谢夫人自己亲自开设当铺,在挂帘的后面对典当的东西进行估价,左手拿着算盘,右手握着笔。老仆人听她使唤,因此,积蓄发了财。但时常感到耻辱的是不如妯娌们尊贵。把李孝廉关了三年,终于科场考中。夫人高兴地说:“我以为三个蛋,两个能孵成鸟。你是个孵不成鸟的蛋,今天却得到成功!”
一天夜里,姑娘来到后,便说起离别的话,刘赤水奇怪地问她这是怎么回事?姑娘说:“姐姐因为绣鞋的事,非常恨我。想带着全家到很远的地方去,用这个方法,来断绝我们的相好。”刘赤水一听非常害怕,愿意把绣鞋还给八仙。姑娘说:“不必这样做!她用这来要挟我,如果把绣鞋还给她,正中了她的计谋。”刘赤水问她说:“那你为什么不能自己留下来?”姑娘说:“父母远去,一家十余口人,都依靠胡郎照应,若不随着去,恐怕八仙这个长舌妇会造谣惹是非。”从此以后,姑娘就不再来了。
耿进士,名嵩生。也是章丘人。夫人常用纺织的灯火给他照明读书,纺织的人不停下来,读书的人也不敢休息。或有朋友到家里来说话,夫人都偷偷地听着,若是与朋友谈文章论道理,便给上茶做饭,若无事嬉笑,夫人就恶声恶气地把客人赶走。耿生每一次考试得到平平成绩,就不敢进家门。得到优秀的成绩,夫人便笑着迎接他。在开馆教授学生,所得到的钱都给夫人,丝毫也不敢隐藏。所以,凡东家有所馈赠,常常当面计较清楚。有人笑话他,却不知道他报账时的难处。后来,他被岳父请去教授妻弟功课。那一年,岳父送给他十两酬金。耿生领了情,退还了钱。夫人知道这件事后,说:“他虽然是亲戚,那么,怎么说是我们靠教书来生活?”赶他回去,收回了酬金。耿生不敢和夫人争论,而内心始终有些感到歉意,想能在暗中补偿岳父。于是,每年教书的酬金,都向夫人少报些数。积攒了两年多,得了若干钱。忽然间梦到一个人告诉他说:“明天登高,钱就够数了。”第二天,试着去登高,果然拾到一笔钱,恰好符合所缺的钱数。于是,便偿还给岳父。后来,耿生成了进士,夫人还是斥责他。耿生说:“如今我已有了地位,你怎么还是和以前一样对待我?”夫人说:“俗话说,‘水涨船高’,就是你做了宰相,难道就坐大不成?”
有一天,姑娘来到后,便从衣袖里拿出一只金钏,说:“这是八仙的东西。”又过了几天,姑娘又从怀里拿出一双镶珠绣金、制作精巧的绣鞋来。姑娘让刘赤水去张扬,刘赤水便拿这些东西向亲戚、朋友夸耀。许多人知道后,便带着礼物来求一看。从此,刘赤水便把金钏、绣鞋当成奇货收藏起来。
乔 女
一天,天刚黑,刘赤水从外面回家来,关上门刚刚坐下,忽然,两扇门便自动打开了。只见两个人用被抬着一位姑娘,两人手拉着被的四个角,走进来,说:“送娘子来啦!”笑着放到床上,就走了。刘赤水走到床的近前一看,只见姑娘沉睡未醒,还散发着淳香的酒气,红红的脸带着醉态,动人极了。刘赤水高兴地给她抬脚脱袜,抱着身子脱衣服。这时,姑娘已经微微醒过来,睁开眼睛,看着刘赤水,但四肢却不听支配,只是恨恨不平地说:“八仙,这个坏丫头,把我卖了!”刘赤水抱着她亲热。姑娘嫌刘赤水身上太凉,微笑着说:“今晚是什么日子,遇上这样冰凉的人!”刘赤水说:“你啊,你啊!你把我这个凉人又怎么样的呢?”于是,两个人便相亲相爱起来。随后,姑娘说:“八仙这丫头无廉无耻,玷污人家床褥,却拿我来换套裤,一定得报复她一下!”从此以后,姑娘没有一天晚上不来的,两个人相爱得很深。
平原乔生有个女儿生得又黑又丑,还豁了一边鼻子,瘸了一条腿,二十五六岁,还没人来说亲。县里有个穆生四十多岁,妻子死了,穷得无力再娶,便娶了乔女。乔女过门三年,生了一个儿子,不久穆生便去世了。家境更萧条,非常困难,只得乞求母亲同情帮忙,母亲很不耐烦。乔女也发奋,不再回娘家,靠纺纱织布维持生活。
不一会儿,一个蓬头散发的小丫鬟,从门缝里挤进来,向刘赤水讨要丢下的东西。刘赤水笑着要报酬。丫鬟答应送给他酒喝,刘赤水不答应;丫鬟又说送给他钱,刘赤水也不答应。丫鬟笑一笑就走了。不大工夫,丫鬟又返回来,说:“我家大姑娘说,如果能还给东西,一定送一位美人来报答。”刘赤水问:“你家大姑娘是谁?”丫鬟答道:“我家姓皮,大姑娘小名叫八仙,和她睡在一起的人是胡郎;二姑娘叫水仙,嫁给富川县丁官人;三姑娘叫凤仙,比二位姑娘更漂亮,没有人看见不中意的。”刘赤水恐怕她不守信用,要坐着等候好消息。丫鬟去了,又回来说:“大姑娘让我传话告诉官人,好事怎么能一下子做成?刚才把这事和三姑娘一说,反受到一顿痛骂,请你拿出几天时间,等待一下。我们家不是那种说话不算数、不守信义的人。”刘赤水听了这样一说,便把东西还给她。但过了好多天,却连点儿消息也没有。
有个孟生死了妻子,留下一个周岁的孩子叫乌头,因没人带小孩,急于要续娶后妻,但是媒人向他介绍了几个,他都不中意,忽见乔女,非常满意。暗地里派人把口风暗示给乔女。乔女却拒绝了。她说:“我现在穷困到这地步,跟着官人能吃得饱、穿得暖,哪有不愿意的?但我生得残废、丑陋,相貌上的确比不过别人,可以自信的只有品德。如果又嫁两个男人,官人还能看上我哪一点呢?”孟生听了却更敬佩她了。派媒人慎重地在礼金上加以重币去打动她母亲,乔母很高兴,亲自到女儿家去,坚持要她答应这门婚事,但乔女守节的志向终于无法改变,乔母很不好意思,表示愿将小女嫁给孟生,孟生家人都很高兴,但孟生却不愿意。
有一天晚上,刘赤水被朋友请去喝酒,忘了吹灭蜡烛就走了。他喝过几杯酒后,忽然想起了这件事,于是,便离席匆匆忙忙地返回家来,一到家门口,就听到屋里有人小声说话,俯身上前去一看,就瞧见一个年轻人抱着个漂亮姑娘躺在床上。刘赤水的住房,靠近名家大族荒弃的宅子,时常闹神闹鬼。他一见这场面,心里猜到他们一定是狐狸,也不害怕他们。他闯进屋里,开口就骂:“我的卧床,怎么能让别人在这里睡大觉。”这两个人一见,便惊慌失措,抱着衣服,光着身子跑了。丢下一条紫色套裤,带子上还系着针线包。刘赤水一看,乐极了,恐怕被他们偷回去,就藏在被中,抱在怀里。
过了不久,孟生得急病死了。乔女很伤心地给孟生吊丧。孟生没有亲戚和本家。死后,村中的无赖都来欺负他家,把家里的用具掠取一空。还打算瓜分他的田产,仆人们也偷了东西逃跑,只剩下一个老太婆抱着小孩躲在帷幕里面啼哭。乔女问明原委后,非常不平,听说林生和孟生交好,便登门对林生说:“夫妇、朋友都是人伦中很占重要地位的,我因非常丑陋为世人所瞧不起,只有孟生能理解我。在他生前我虽坚决拒绝了婚姻的要求,但我心里却把他视为知己。现在他身死子幼,我理当用行动来报答知己。但保住孤儿还比较容易,对付外人的欺凌却很困难,如果因为孟生没有父母兄弟,就坐看他家破子亡而不伸手去救,那么五伦之中就可以不要朋友这一项了。我没有更多的事要麻烦你,只请你写一张状纸告到县令那里,抚养孤儿的事,我不会推卸责任的。”林生说:“好!”乔女告别林生回到家里。林生正打算按乔女的主意写状纸投诉县宰,无赖们暴怒起来了,都说要用刀子和他做对,林生吓怕了,关起门来不敢露面。乔女眼见好多天都没有音讯,再一打听,孟家的田产已经被人瓜分光了。·
刘赤水是广西平乐县人,从小聪明俊秀,十五岁时便入了郡学读书。后来,父母早早去世,他便游游逛逛起来,因此,学业也就荒废了。他的家产连个中等户都够不上,但是,癖性却十分喜好打扮,尤其是他的被褥,都十分讲究、华丽。
乔女十分气愤,挺身自动去找县太爷,县太爷盘问乔女是孟家的什么人?乔女说:“大老爷主管一个县,所依据的应当是公理,如果说的话不合事理,即使是至亲也逃脱不了罪责,如果并非无理,哪怕是过路人说的话也是可以听信的。”县太爷认为乔女的话顶撞了他,大声呵斥把她赶出衙门。乔女冤愤满腔无处申辩,便到那些官绅家里去哭诉,有个绅士听了她的哭诉,很为她的义气所感动。代她向县令说明原委,县令经过审查果真如此,便把那些无赖整治得走投无路,把被他们所侵占的田产用具全都追了回来。
凤 仙
有人主张留下乔女住在孟生家里,由她来抚养孟生的孤儿乌头,乔女不答应,把孟家的家锁了起来,叫老太婆抱着乌头跟着她回家。另外安置他们住下,凡是乌头日用所需要的东西,都同老太婆一道开门去取,粮食给他经管处理,自己一分一毫也不沾边,还像往日一样和儿子过着贫困的生活。
异史氏说:士大夫遵守礼法,不敢到大街上生事,南面王其奈我何?但仇人还是有办法给他为难,仅仅是因他要保全自己的门户,到了无门可灭,对他恨得发火的人也拿他没法。哈哈!这就是“贫贱骄人”者的面目!唯有正人君子虽然贫困,也不轻易求人,那狂生因贪杯好酒,在公堂上喋喋不休,人品实在太卑贱了。虽然人品不高,他那狂态却是赶不上的。
过了几年,乌头渐渐长大了,乔女给他聘请老师教他读书,老太婆劝她儿子也一同来上学,她叫自己的儿子学种田。她说:“乌头的钱是他自己的,我如果耗费别人的钱来教自己的儿子,我对乌头和他父亲的一片诚心怎能表白清楚?”
有一天上午,狂生拿着名片到公堂见刺史,刺史微笑了一下。狂生高声说:“您答应请求就说声:可以,不答应就说:不行,笑什么啦!我听说:士可杀而不可辱。别的事情我当然没法回报你,难道笑一声也不能回报吗?”说完纵声大笑,声音把大厅墙上的灰尘也震下来了。刺史发怒道:“你怎敢这般无理!难道没听说过灭门的令尹吗?”狂生摇了摇手,不顾而去。大声说道:“穷秀才无门可灭!”刺史更生气了,把他抓起来,想给他抄家,问到他的家业,连土地房屋都没有,他和老婆搭棚住在城墙上。刺史听说就把他放了,只是把他赶走,不让他住在城墙上,朋友们可怜他疯疯癫癫,大家凑钱给他买了一小块地,建起两间小房子。他住进以后,叹口气说:“现在才知道害怕令尹了!”
又过了几年,她给乌头储存了几百石粮食,又给他娶了名门望族的女儿,帮他修理房屋,分开家,叫乌头自立门户。乌头哭着要求乔女和他们住在一起,乔女答应了,但像从前一样成天纺纱绩麻,乌头夫妇夺走她的纺绩工具,她说:“叫我母子坐享其成,心里很不安。”便早晚为他们管家,叫她儿子在田间巡回察看,像当雇工一样。乌头夫妇如小有过失,便毫不通融加以责骂,如不改悔,就不高兴要离开回家。直到乌头夫妻跪着说不重犯为止。不久乌头考入县学,她又想告辞回家,乌头不肯,拿出礼金给穆生的儿子娶亲。乔女叫儿子回家去住。乌头想留也留不住,暗中派人在穆家附近买了百来亩土地,然后才送穆生的儿子回家。后来乔女病了,要求回家,乌头不听,病很重了,乔女嘱咐乌头说:“一定要把我葬回穆家。”乌头答应了。乔女死后,乌头暗中送些钱给乔女的儿子,要将乔女和孟生合葬,出殡那天,棺材重得三十多人都抬不起来。穆生的儿子突然倒在地上,七孔流血,自己骂自己说:“不孝顺的儿子,怎能出卖自己的母亲呢?”乌头非常害怕,连忙拜倒在地,进行祈祷,穆生的儿子才好了。于是推迟了几天才出殡,直到把穆生的墓修好后,才将乔女与穆生合葬了。
刘学师说:山东济宁有个狂生很能喝酒,家无担石之储,但有了钱一定去买酒,根本不把贫困当成一回事情。时值新来的刺史上任,酒量大得无人可敌,听说狂生的酒名,找他来陪着喝酒并有些喜欢他。二人经常在一块谈笑饮酒,狂生仗着和刺史的亲密关系,凡碰到某些不大的官司请求申理的人,常常接受一点为数有限的贿赂替别人讲情,刺史也常常答应他的要求。狂生对这些事习以为常,但刺史心里却开始讨厌他了。
异史氏说:为了报答对知己朋友的感恩,答应献出自己的毕生精力,这是刚烈的男子汉所应该做的。那乔女并没有多读圣经贤传,而她的行为为什么会如此雄奇伟大呢?如果遇到相人的九方皋,一定会把她看成一个男子汉啰!
狂 生
顾 生
异史氏说:“邵公难道有什么难言之隐?怎样发这么大脾气?这个县里有如此一位贤明的长官,乡里就没有泼妇了。记下这件事,以补史书《循吏传》的不足吧!”
江南顾生,旅居在临淄的旅馆,患了眼病,暴肿,昼夜呻吟,求医用药都不见效。十几天后,疼痛才减轻了一点儿。他合上眼时常能看见一座很大的房舍,有四五处院子,门都大开着,最深的院子里有人来来往往,但因为太远看得不太清楚。有一天,顾生正聚精会神地看着,忽然觉得自己的身子已进入这座宅院,进了三个门,一个人也没看见。那里有南北两座厅堂,都是红毡铺地,粗粗一看,满屋都是婴儿,坐着的、卧着的、爬行的,不计其数。顾生正在惊愕时,有一个人从房后走出来,见了顾生说道:“小王子说有远方的客人在门口,果然不错。”于是,邀他进去。顾生不敢往里面去,那人强拉着他进到里面。顾生问:“这是什么地方?”那人说:“是九王世子住的地方,九王世子患疟疾刚刚痊愈,今天亲朋们前来祝贺,先生你有缘分啊!”话没说完,有人跑来催促顾生快点儿走。
她出嫁后,性情十分凶悍,侮骂丈夫成了家常便饭。李某不堪忍受她的虐待,便一气之下向官府控告了她。邵县令接状后准了李某的控告,发下捕人的传票,打发衙门里的公差立即去捉拿她到公堂。老先生听到这件事,非常害怕,便率领家人到衙门哀求邵公不要办这件官司。邵公没有答应这个请求。这时,李某自己也感到这样做有些后悔,也请求把此事作罢。邵公生气地说:“衙门里的公事岂能任你们愿意告就告,愿意作罢就作罢?一定要捉来审问!”她被带到公堂后,邵公稍稍审问一两句,便说:“这真是个泼妇!”判定杖打三十下,结果打得她屁股肉都掉了下来。
不一会儿,到了一个地方,只见有雕花的亭台和朱红的栏杆,一座大殿坐北朝南,有几个大柱子。顾生沿台阶进去,客人已满座,看见一位少年坐在北面,心想这就是九王世子了,于是跪伏在地,一下子满屋的人都站了起来,王子拉顾生的手让他坐在东面。饮过酒之后,鼓乐之声大作,歌妓们进入厅堂,演出《华封祝》的戏文。则演过三折,顾生所见旅馆主人和仆役们喊他进午餐,就在他睡觉的床头频频呼吸,顾生怕王子知道自己要退席,就说要去厕所,偷偷走了出来。抬头一见日头已是中午时分,他的仆人正站在窗前,这才知道自己始终没有离开旅馆。他急于返回王子那里去,就打发仆人带上门出去。
临淄县城里,一位某老先生的女儿,是太学生李某的妻子。她未出嫁时,有一次,一位相面的人给她算命,断定她今后要受到官府的责罚。老先生开始一听这话,对这相面的人很不满意,转而一想又笑着说:“你胡说八道到了如此程度!切不说大家世族的女儿不会到公堂上去抛头露面,难道我有功名的监生不能保护一名女人吗?”
刚一合眼,就看到王子那的宫殿依旧,就急忙按老路进去。路过满屋婴儿的地方,那里并没有婴儿,只有几十个蓬头驼背的老太太,有的坐着,有的卧着,一看见顾生,就恶声恶气地说:“谁家的无赖子弟,到这里来偷看!”顾生惊恐万分,不敢辩解,急忙到后院去,进入大殿就落了座,只见王子下颌上已长出了一尺多长的胡子。王子笑着问顾生:“到哪里去了,戏已经演过七折了。”并举起一个大杯罚顾生的酒。不一会儿,这出戏演完了,又有人送上戏单,顾生点了《彭祖娶妇》。歌妓们用椰子壳劝酒,可以盛五斗酒,顾生站起来辞谢道:“我有眼病,不敢饮酒过量。”王子说:“你患眼病,正好有太医在这里,就让他给你诊治一番吧!”东边座上一个客人,就走到顾生身边来,用两个手指分开眼皮,用一根玉簪上了一点像油脂般的白色药膏,嘱咐他闭上眼睛,睡一小会儿。王子让侍女把他领到一个套间,让他躺在床上,顾生躺了不大一会儿,觉得床帐又柔软又有香味,就睡熟了。睡了一阵儿,忽然听到敲钟的声音,被惊醒了,以为是那出戏还没有演完呢,睁开眼一看,原来是旅馆的狗舔油锅发出的响声。但是眼病好了,再闭上眼睛,什么奇景也看不见了。
邵临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