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史氏说:“阳极阴生,真是至理名言啊!然而屋里出现仙人,幸好能够极尽我的快乐,消除我的灾祸,延长我的生命,而让我不死。这地方如此快乐,就是老死在这里也可以,可是仙人为什么还忧虑呢?天的运道循环往复,道理本来就该如此,可是世上长久困惑不通的人,又能怎样解释呢?从前有求仙不得的宋人,总是说:‘做一天神仙,死也无憾。’我再不能笑话他们了。”
子美常因没有儿子发愁,一天,嫦娥腹中忽然有婴儿的哭声,于是用利刃划破左肋下取出,果然是个男孩;不久,嫦娥又有了身孕,又划破右肋下取出一个女儿。男孩非常像他的父亲,女儿极像她的母亲,长大都和高门大家成了婚。
盗 户
从此,闺阁里清净严肃,没有人再敢喧哗笑闹。那个丫鬟到了家,没病没灾地暴死了。某甲拿不出赎金来,请村老们代求嫦娥开恩免除,嫦娥答应了,又念丫鬟侍奉主人的情谊,赏了她一口棺木。
顺治年间,在滕县、峄县等地方,十人中有七人做强盗,官府不敢搜捕他们。后来接受招抚,县令把他们另立“盗户”的名册。凡是碰到他们和良民争吵,官吏们总是故意偏袒他们,深怕盗户们重新造反。后来许多打官司的人动辄冒称盗户,而怨家则尽量揭发他们不是盗户。常常两方都来陈述理由,他们都把是非曲直放在一边,而先攻击对方是假盗户,说自己是真盗户,反复在盗户问题上相互折磨。害得当官的人反复审查他们的户籍。恰好有个衙门里有许多狐狸,把县太爷的小姐迷惑了,太爷聘请了法师,法师用符咒捉进了瓶子,准备用火来烧它,狐狸在瓶子里大喊道:“我是盗户呀!”听到这事的人都暗中发笑。
有一天,两个丫鬟扶着一个丫鬟戏乐,扮成杨贵妃。两个丫鬟使个眼色,骗那扮杨贵妃的丫鬟把全身骨节都松懈了,学醉酒的姿态,两人把手一松,这丫鬟猛然跌到阶下,扑通一声像推倒一面墙一样。众人齐声惊呼,近前一摸,假“杨贵妃”已经如真杨贵妃死在马嵬坡一样,一命归天了。众人吓坏了,急忙告诉主人。嫦娥惊呼道:“终于闯出祸来了!我说的怎么样?”去验察了一番,已经没救了,马上派人去告诉死者的父亲。死者的父亲某甲,素来鄙陋无行,哭喊着来到宗家,把女儿尸体背到厅堂,拼命叫骂不止。子美吓得关上房门,不知所措。嫦娥亲自出门责备某甲:“主子虐待奴婢至死,按律也不偿命。何况你女儿是偶然暴死,怎么知道她就不能复活?”某甲喊道:“四肢已经冰冷,哪有复活之理?”嫦娥说:“你不要乱吵,纵然不能复活,不还有官府在吗?”于是到了厅堂,一摸死者尸体,丫鬟居然复活了,随手站了起来。嫦娥转过身来怒斥某甲道:“这丫鬟幸而没有死,而你这贼奴怎能这样猖狂!得拿草绳捆起来送到官府!”某甲无言以对,跪了好长时间,苦苦求饶。嫦娥说:“你既已知罪,姑且免于追究。但你这无赖小人,反复无常,留着你女儿在这里终究是个祸根,你快点把她领回去。原来的卖身价是多少钱你退多少钱,快去筹措,速速送来。”说完派人把某甲押送出去,让他请来两三位老先生,在文书上签字做保人。然后把摔昏的丫鬟唤到面前,让某甲问她:“没摔坏吧?”丫鬟说:“没什么。”这才让某甲把女儿领走。接着把丫鬟们全找来,严加斥责,一个个打了一顿,又把颠当唤来,严禁她再搞这些游戏。嫦娥对子美说:“今天才知道,位居众人之上的人,一言一笑都不可等闲视之。戏乐之事是我开的头,上行下效,流弊才不可收拾。凡哀伤之事属阴性,欢乐之事属阳性。阳极阴生、乐极生悲,这是阴阳循环的定规。这个丫头的祸殃,是鬼神给的一个警告。若执迷不悟,塌天大祸就会来了!”子美很恭谨地听从了嫦娥的劝戒。颠当哭着求嫦娥挽救她。嫦娥就用指甲掐她的耳朵,过了一刻时辰松手,颠当惊愕片刻,如梦方醒,伏地便拜,欢喜得要跳起舞来。
异史氏说:现在有明火执杖抢人财物的,官不把他作强盗处理而作奸淫处置。爬墙钻穴奸淫妇女的,常不自认犯了奸淫罪而自认犯了盗窃罪。这个世道真是更不像话了。如果今天官署有狐仙,也一定会大喊“我是强盗”呀!
可是嫦娥这次重来后,很是严肃稳重,不苟言笑。子美强求她作当日化装美女的游戏,她也不肯,只是偷着教颠当去做。颠当极其聪慧,很善于媚惑男人。嫦娥乐于独宿,子美要在她房中过夜时,常常以身体不适推辞。一天夜晚,时已三更,还听见颠当房中笑声吃吃不断。嫦娥派一个丫鬟去偷听,丫鬟回来,什么也不说,只是请夫人自己去看看。嫦娥到了颠当窗前往屋里一看,颠当正化装成自己的模样,子美抱着喊她嫦娥。嫦娥笑着退回自己屋里。过了不大一会儿,颠当心头暴疼,急忙披上衣服拉着子美到了嫦娥房中,进门就跪下了。嫦娥说:“我难道是那种嫉妒别人胜过自己的人吗?你心疼干我何事,是你自己学那捧心皱眉的西施的呀!”颠当磕头求饶,只说知罪。嫦娥说:“起来吧,好了!”颠当这才起来,不觉笑出声来走了。颠当又偷偷对子美说:“我能让娘子学观音菩萨!”子美不信,因而要和颠当打赌。原来嫦娥常常盘腿打坐,双眼若闭,颠当偷着拿只玉瓶插上柳枝,放在嫦娥面前的案上,自己把头发披散开来,双手合掌,侍立在一旁,樱唇半张,银牙微露,目不转睛地瞧着嫦娥。子美一看这情形,忍不住笑了。嫦娥睁开眼问是怎么回事,颠当说:“我学龙女侍奉观音菩萨呢!”嫦娥笑骂她几句,罚她学当童子行叩拜之礼。颠当把头发束上如童子模样,朝四面跪拜,伏在地上,翻转自如,变出各种姿态,左右弓腰踢腿,脚尖能碰着自己的耳朵。嫦娥看乐了,坐在椅子上踢她。颠当仰起脸来,口衔嫦娥的小脚,轻轻一咬。嫦娥正在喜笑,忽然觉得一缕春情,从脚尖而上,直通心窝,神魂颠倒,欲火如炽,不由自主,于是急忙镇静了一下心神,怒喝道:“狐奴真该死!迷惑人也不挑挑是谁吗?”颠当害怕了,松口伏在地上。嫦娥又严厉斥责她,众人都不知是什么原因。嫦娥对子美说:“颠当狐性不改,刚才差一点被她作弄。若不是我修炼到家、道行有根,堕落下去很容易啊?”从此每见到颠当,总是严加防范。颠当羞愧惶恐,对子美说:“我对嫦娥娘子的一肢一体,无不觉得亲爱。我爱到极点,不知不觉媚惑她太过分了。如果说我对娘子没安好心,我不但不敢,而且也不忍呀!”子美把这话告诉了嫦娥,嫦娥才待她像当初一样。但因为颠当和子美狎昵戏耍没有节制,多次劝戒子美,子美不听,因而大小丫鬟婆子,竞相戏乐。
章丘县的漕粮徭役和征收的火耗银两,小民田产缴纳的赋税都比官绅高好几倍。所以有田产的小民都争着托到官绅门下。这样虽然对国税没有影响,却使官老爷的腰包减少了好些收入。县令钟某,上了一分呈文请求改革弊端,得到了批准。于是叫百姓自首。奸猾的百姓因为得到官府的支持,便把几十年前卖给某人的产业,都造谣说成是假托于某人门下,向衙门告发卖主。县令却袒护告状的刁民,所以许多善良懦弱的官绅都丧失了田产。
子美到了西山,果然看见一座古寺。围墙已经坍塌,竹林中有茅屋半间,一位老尼姑正在那儿缝补僧衣。老尼姑见客人到了,带答不理的,子美向她作揖致意,才抬起头来问话。子美告诉她自己的姓名,并且说出自己的请求。老尼姑说:“我一个八十岁的瞎子,与世隔绝,哪里能知道嫦娥的消息!”子美再三恳求她指点,老尼姑才说:“我实在不知道嫦娥的下落。有两三个亲戚,明天晚上要来看望我,或许其中的小姑娘中有认识嫦娥的也说不定。你明天晚上可以来看看。”子美得了这个答复才告辞。第二天子美再去时,老尼姑已经不在了,破门已经上锁。子美在那儿等了好长时间,已是深夜,明月高悬,正在焦急徘徊没有办法时,远远看见两三个姑娘从外面来到古寺前,其中一个就是嫦娥。子美欣喜已极,迎上前去,急忙拉住嫦娥的衣襟。嫦娥说:“鲁莽郎君,吓死我了!可恨颠当多嘴,又让你用儿女情常来缠我!”子美拉她坐下,执手倾诉别情和所受的艰难困苦,不觉凄然泪下。嫦娥说:“我实话对你说,我本是月宫里的嫦娥被贬谪,在尘世间飘泊,期限已满;假托盗寇抢劫,是为了断绝你的指望。老尼姑也是王母娘娘府上的看门人。我初被贬到人间时,蒙她收留体贴,所以常抽空到她那里看看。你如能放我走,我想为你把颠当娶过来。”子美不听,低头痛哭。嫦娥往远处看了一眼说:“姐妹们都来了!”子美正往四面看,嫦娥已经无影无踪了。子美大哭失声,痛不欲生,于是解下衣带上吊。恍惚间觉得魂已离体,惆怅无主,不知所往。忽见嫦娥走来,抓住自己双脚离地提了起来。又把他带到寺前,取下树上的死尸推挤他,连声喊道:“痴郎,痴郎!嫦娥在此。”忽然间,子美如梦方醒。稍稍安定了一会儿,嫦娥气愤地道:“颠当贱婢!害了我又杀了郎君,我不能饶她!”二人下山雇了轿子回到了子美的旅舍。子美一方面让家人准备返乡的行装,一面转身出了西城去面谢颠当。到了那里房舍全变了,子美惊愕叹息,返回旅舍,暗自庆幸嫦娥不知此事。一进门,嫦娥笑道:“你看见颠当了吗?”子美愕然无言答对。嫦娥说:“你背着我嫦娥办事,怎么能得到颠当呢?请你坐等一会儿,她自己马上就来。”不一会儿,颠当果然到了。进屋急忙跪在床前,嫦娥冲她的额头弹了个栗爆说:“小鬼头,真是害人不浅!”颠当连连磕头,但求先别让她死。嫦娥说:“把人推到坑里,而想脱身天外吗?广寒宫里十一姑近日要出嫁,需用绣枕一百对,绣鞋一百双,你可跟我去,一块制作。”颠当恭恭敬敬地说:“只求你分给我一部分活计,我一定按时送交。”嫦娥不答应,对子美说:“你如果给讲情,我就放了她。”颠当拿眼瞟子美,子美笑而不语,颠当气得拿眼瞪他。颠当又请求回去给家里人送个信再来,嫦娥答应了,她才敢离去。子美向嫦娥打听颠当的生平,才知道她本是西山的一个狐仙。子美雇好了车马等她,第二天颠当果然来了,于是和嫦娥一起回到家中。
有个李秀才也被某甲告发,一同接受审理,甲喊“李秀才”,李高声争论,不接受“秀才”的称号,喧闹不已。县令问左右的人,都说李是真秀才。县令问他:“为什么不承认是秀才?”李生说:“秀才这个称号先搁下再说,等争地以后再当也不迟呀!”唉!大家都争着冒充强盗,而又推托不肯承认自己是秀才。世道实在变得不像话了!有个人投递了一张匿名状。说:“告状人原壤,为抗法吞产事:我因年老不能当差,有靠近城边的田产五十亩,在鲁隐公元年,暂挂恶霸秀才颜渊名下。现在法令森严,理应自首。无奈恶秀才久借不还,霸为己有。我亲自去说理,被他的老师率领凶恶的党徒七十二人,毒杖交加,把我的腿都打伤残废了。又把我锁在破烂的门巷里,每天只给一竹筒糙米饭、一瓢冷水填肚子,关在牢中饿得要死。互乡的土地可以作证,求革除颜渊功名严加查处。使血产归回原主。上告。”
一天夜晚,人们正在熟睡,忽然有几个人撬门而入,火把四壁照得通亮。嫦娥急忙起来,惊慌地说:“不好!有强盗进来了!”子美刚睡醒,就要大喊,有一个强盗把刀放到他脖子上,子美吓得气都不敢喘。又有一个强盗抓住嫦娥背起来就走,强盗们一哄而散。这时,子美才大声呼救,仆役们都聚集过来,一看家里的珍宝细软,一件也没丢。子美极其悲伤,惊恐万分,什么情绪都没有了。告到官府追捕盗贼,一点儿消息都没有。这样过了三四年,郁闷无聊,因而借应试机会到京城去看看。在京城住了半年,算卦问卜,多方打听,什么办法都想到了,就是没有嫦娥的下落。有一天偶然路过一个小巷,见一个女子,满面灰土,衣衫褴褛,穷困潦倒有如乞丐。子美停步细看,原来是颠当,十分惊骇地问:“你怎么憔悴成这个样子呀?”颠当回答道:“和你分别后迁居南方,老母去世,被坏人掠去卖到旗人官府,挨打挨骂,饥寒交迫,我都不忍心说了。”子美凄然泪下,问她:“可以把你赎买出来吗?”颠当说:“很难了。得花很多钱,你帮不上这个忙。”子美说:“我实话告诉你吧。近年来家境很算富足,可惜我出门在外盘费带的不多,但哪怕卖尽衣物车马,为了解救你,我也在所不惜。如果需要的钱太多,我回家去给你筹办。”颠当约子美第二天出西城,到柳树林会见,并嘱咐他自己去,不要带随从仆人。子美说:“好。”第二天,子美早早地去赴约,可是颠当已先到了,衣装非常华美。子美惊异地问她是怎么回事,颠当笑道:“昨天是试试你的心,幸而你不忘旧情,尚有绨袍之意。请到寒舍一叙,我一定要想法报答你。”子美跟颠当往北走了不几步,就到了她家。颠当摆上酒菜,和子美饮酒谈笑,子美邀她一起回家。颠当说:“我这里还有很多俗务累赘,不能跟你走,可是嫦娥的消息,我却知道一点儿。”子美急忙问嫦娥如今在哪里,颠当说:“嫦娥行踪飘忽不定,我也弄不很清楚。西山有位老尼姑,瞎一只眼,去问问她,一定能问出名目来。”当晚,子美就住在颠当家里,第二天早晨,颠当又给子美指明了去西山的途径。
此篇状纸真可以和《柳下跖告伯夷叔齐》的呈文先后媲美啊!
子美自从娶了嫦娥,暴富起来,楼阁长廊,连接街巷。嫦娥很善于玩笑戏耍。有一次,子美看到一轴美人画卷,对嫦娥说:“我常常说,美貌像你这样,可谓天下无双,但是不曾见过古代的赵飞燕和杨贵妃啊!”嫦娥笑着说:“你如想见见,那又有何难?”于是便拿起画卷来仔细审视一番,便急忙进屋对镜梳妆,学纤瘦的赵飞燕的舞姿,又学丰腴的杨贵妃的醉态,长短肥瘦,随时变更,风情神态,和画卷上的赵飞燕、杨贵妃一模一样。嫦娥正对镜作态时,有个丫鬟从外面进来,竟不认为她是谁,惊问别的丫鬟,然后再仔细观察,才恍然大悟,不禁大笑起来。子美欢喜地说:“我只得到一个美人,而千古的美人,都在我的闺房之中了。
褚 生
有一天,子美偶然路过红桥,见嫦娥正好在门内,就快走几步越过门去。嫦娥看见了子美,就对他招手,子美于是停下脚步,嫦娥再次招手,子美才进了她家。嫦娥责备子美背弃盟誓,子美叙述了事情的原委。嫦娥听了便进屋取出一锭黄金交给子美。子美不接受,推辞道:“当时我断定要永远和你分手了,所以又和别人订了婚约。而今如果接受你的黄金与你订婚,是辜负了别人;接受你的黄金而不与你订婚,是辜负了你,我实在不敢对你对人有所辜负。”嫦娥沉默了好久说:“你所订的婚约,我相当了解。这桩婚事肯定是不能成功的;即使成功了,我也不埋怨你的负心。你快走吧!林妈就要来了。”子美仓促之间,不由自主地接受了嫦娥的赠金回了家。第二天,子美将这件事告诉了颠当。颠当非常赞成子美回答嫦娥的话,但劝子美专心钟爱嫦娥。子美沉默不语,颠当表示愿意居于嫦娥之下,子美才高兴起来。接着子美便托媒人把那锭金子交给林妈,林妈再也没什么可说的,就把嫦娥嫁给了子美。嫦娥过门后,子美向她叙述了颠当的话,嫦娥微微一笑,怂恿子美纳颠当为妾。子美很高兴,急着想告诉颠当,可是颠当已好久不见踪影了。嫦娥知道这是因为躲避自己的缘故,因而暂时回了娘家,故意给颠当造成来会的机会,可是嘱咐子美偷下颠当佩带的香荷包。嫦娥走后不久,颠当果然来了,子美和她商量纳她为妾的事,颠当说不要着急。颠当解开衣衿和他亲昵调笑时,腰间果真有个紫荷包,子美正要找空摘取,颠当猛然变了脸色道:“你和别人一条心,而和我两条心!负心汉,从此和你绝交!”子美千方百计解释、挽留,颠当不听,终于走了。有一天,子美路过颠当门前,进去打听,已另有苏州来的房客住在里边,颠当母女搬走已久,无影无踪,也无处探寻。
顺天陈举人,十六七岁时,曾跟从塾师在一座寺庙里读书,同学很多。其中有位褚生,是山东人,刻苦读书,钻研学问,一刻也不休息,而且他寄宿在寺庙里,没见他回过家。陈举人和他最为友善,曾问他为什么这样苦读。他答道:“我家境贫寒,筹措学费很不容易。即便不能珍惜每一寸光阴,而每天读半夜书,那么我的两天可以顶别人的三天。”陈举人对褚生的话非常感动,想搬一架床来和他住在一块。褚生制止道:“可别这样,可别这样!我看我们的先生,不是我理想的老师,阜成门有位吕先生,年纪虽老,但可做老师,让我们一块儿迁到他那里去吧。”——原来京城里设帐教书的先生收学费多,按月计算,月终学费用光,任学生去留。
当时有个寡妇,租子美西邻房子住下,家里有个女儿,年方十六岁,小名叫颠当。子美偶然看到颠当,姿容之秀美不下于嫦娥,因而十分倾慕,常常赠送她家些东西作为接近的门路。久而久之,子美和颠当渐渐熟悉了,互相时常以眉目传情,可是想谈一谈没有机会。有天晚上,颠当越墙过来借火,子美很高兴地拉起她的手,于是二人成其好事。子美要和颠当结为夫妻,颠当说等哥哥出外经商回来再说。从此两人总是寻找无人发觉的机会往来,非常秘密,不露一点形迹。
于是陈褚两生一起到了吕先生那里去。吕先生是浙江的老资格学者,因落魄不得志,不能返回故乡,因而设帐教授蒙童。这实在不是他的心愿。吕先生得到两位学生很高兴,而褚生又十分聪明,往往过目不忘,吕先生对他尤为器重。陈褚二人感情亲密融洽,白天同桌读书,夜晚也同榻而眠。到了月末,褚生忽然请假回家,十几天不再返回。吕先生和陈生都很纳闷。
宗子美急得火烧火燎的,偷偷告诉了母亲。宗父听说后笑着说:“前些时不过是和那个贪心婆子说句笑话,还不知她要拿姑娘卖多少黄金呢,这事谈何容易!”过了一年,子美的父母双双去世,他仍不能忘情于嫦娥。他服孝快要期满时,就托人向林妈求婚。林妈一开始不答应。子美气愤地说:“我平生不轻易折腰求人,林妈为什么把我的诚意看得不值一钱?如果要背弃原来的婚约,得把我折腰的诚意还给我!”林妈这才说:“从前和令尊大人说笑话许下亲事,这事也许有。可是没有正式订亲,于是后来把这事都忘了。今天你既然来求婚,我难道还要把姑娘留着嫁给天王吗?原来我天天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我实在指望换得白银千两,今天我只向你要一半,行不?”宗子美自己掂量筹办不起这笔钱,也就作罢了。
有一天,陈生有事到天宁寺去,在廊檐下遇到褚生,见他正在劈木片涂硫磺,制作火具。褚生见到陈生,忸怩不安。陈生问他:“为什么突然放弃读书?”褚生握住陈生的手请他稍等一会儿,然后凄然说道:“我非常贫穷,无法向先生交学费,必得做半月生意才能供一个月读书。”陈生感慨了好长时间,说:“你且先去读书,我自然会竭尽全力帮助你。”于是陈生让跟随前来的人收拾起褚生的工具和材料,一同回到老师的学堂。褚生嘱咐陈生不要泄漏秘密,先编个理由告诉吕先生。陈生的父亲本是个商人,靠囤积居奇发的财。陈生常常偷父亲的钱,代褚生交学费。陈父因丢钱而责问陈生,陈生说了实情。陈父以为陈生太傻,于是让他废了学。褚生因而十分惭愧,告别老师想离去。
原来,林妈独居,有个姑娘忽然来到她家,诉说自己的孤苦。林妈问她小名,姑娘说叫嫦娥,林妈非常喜爱,就收留了她,其实是觉得奇货可居,准备在她身上发一笔财呢!子美那年才十四岁,一见嫦娥,暗自欢喜,心想爸爸一定会给我提媒订亲。可是宗父回去后像忘了这件事一样。
吕先生知道了实情,责备褚生道:“你既然这么贫穷,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于是把钱全都返还给陈父,留下褚生依旧读书,和他一块儿吃饭,看做儿子一般。陈生虽然不再到学堂读书,但常常邀褚生到酒店饮酒。褚生因为避嫌坚持不去,而陈邀他的心意更坚定,往往因而流出眼泪,褚生不忍拒绝,于是仍然和陈生往来毫无隔阂。
山西太原人宗子美,跟随父亲游学四方,辗转到了扬州住下。宗子美的父亲和红桥下的一位林妈素有交往。有一天,父子二人从红桥经过,遇见林妈,林妈再三邀请宗氏父子到她家去做客,饮茶倾谈。林妈家有位女儿在身旁,容貌极其艳丽,宗父极力称赞。林妈瞧瞧子美对宗父说:“你家大相公温柔和顺,真像个大姑娘,是有福之相。如果您不嫌弃,就把我女儿许给他,你看怎样?”宗父笑着让子美赶紧起身冲林妈下拜道:“您这一句话真是价值千金啊!”
过了两年,陈生的父亲病死,陈生仍然来学堂求吕先生教他。吕先生为他的诚意感动,就收下他,可因为废学太久,和褚生学业相差十分悬殊了。过了半年,吕先生的长子从浙江省来,一路乞讨,寻找父亲。吕先生的门生们集资帮助吕先生准备行装,褚生却只有挥洒热泪依恋不舍而已。吕先生临别,嘱咐陈生拜褚生为老师。陈生听从老师的话,请褚生到家设帐教他。不久,陈生入县学,以“遗材”身份应试。陈生顾虑自己写不好文章,褚生表示要代他去考。到了考期,褚生带一个人同来,说是他的表兄刘天若,嘱咐陈生暂且跟他去。陈生刚刚出门,褚生忽然从后面拽他一下,陈生差点摔倒,刘天若急忙挽着他离去。二人向四方眺望了一番,然后携着手住在了刘天若家。刘家没有妇女,就把客人安置在里院。
嫦 娥
过了几天,正好已到了中秋,刘天若说:“今天李皇亲的花园里游人甚多,我们应当去散一散心中的闷气,顺便送你回家。”然后他派人带着茶具、酒具前往。在园中但见有水阁梅亭,人声喧闹,无法进入。过了水关,在一株老柳树下,横着一条画船,二人拉着手登了船。喝了几杯酒,觉得挺无聊。刘天若对家童说:“梅花馆近日新来了位妓女,不知在家不?”家童去了不一会儿,和那位妓女一块儿来了,原来是烟花巷中的李遏云。李是京城里的名妓,会作诗,善唱歌,陈生曾和友人一起在她家饮酒,所以认识。相见后,互相问候了寒暖。李遏云面上有忧戚的神色。刘天若让她唱歌,李唱了悲哀的《蒿里》。陈生很不高兴,说:“我们主客即便不如您的意,何至对着活人唱死人的歌呀!”李遏云起身致歉,强颜欢笑,并唱了爱情歌曲。陈生高兴了,抓住李遏云的手腕道:“你从前写的《浣溪沙》我读了好几遍,如今已经忘记了。”李遏云吟道:
山东诸城有个丁生,是野鹤公的孙子。这个少年名士,因重病而死。到第二天又活转来了,说:“我已经悟道了。”当时有个和尚参悟讲说佛经的禅理,丁生请人邀和尚到病榻前讲说《楞严经》,丁生每听完一节,都说和尚讲的不对,并且说:“假如我病好了,阐明佛道有什么困难呢!只有某某人能治好我的病,应该虔诚地把他请来。”原来同县有个某生,精于医理而不挂牌行医,家人三番五次求他才来,按他的处方下药,病果然好了。某生回家后,一个女子从外进来说:“我是董尚书府中的侍女,紫花和尚和我有前世的旧冤,今天才找得报仇的机会,你又要来救活他吗?你再去治病,灾祸将要连到你身上。”说完就不见了。某生害怕了,谢绝了丁生的邀请。丁生的病又发作了,坚决请求某生,某生才把女鬼的话告诉丁生。丁生叹息道:“冤孽是前世造成的,我的死是合该的。”不久就死了。后来向别人打听,果然有个紫花和尚,是个道行很高的和尚,青州董尚书夫人曾把他供养于家中,也没人知道紫花和尚与侍女的冤孽是怎么结上的。
“泪泪盈盈对着妆镜台,
紫花和尚
打开门帘,忽见小姑走来,
异史氏说:“古人说,庸人有福,只有鼻子眉目之间具有一点平庸之相的人,才有福气追随。那种精明聪慧的人,鬼是不要他的!有了庸人的福气,功名可以不经考试便可取得。美人可以不用迎娶而得到,何况那种本来就有所依靠,后来又善于钻营奔走的庸人呢!”
低着头侧转身看弯弯的绣鞋。
第二天,克昌忽然骑着大马,带着仆人回到家来,全家都惊惶万分。走近他一问,他说:被坏人骗去卖给一个商人,商人没有儿子,就认他为儿子。后来,商人忽然生了一个儿子,因克昌想家,就把他送了回来。问他学问的事,则愚笨和过去一样。大家这才知道,这才是真的克昌,那个当秀才中举人的是一个鬼。万幸的是,这事没有泄露出去,克昌仍能承袭举人的功名。到了屋里,妻子和他十分亲近熟悉,而克昌非常腼腆羞涩,好像新婚的郎君,刚过一周年,就生了儿子。
强打开愁眉展开笑颜,
过了一年多,克昌忽然自己回来了,他说:“被一个道士骗去,幸而没有被他伤害。这回趁他外出,才得以逃回家来。”天仪高兴极了,也没有追问别的事。等教克昌读书时,发现他聪明倍于往常;过了一年,文思大为长进,接着进了县学,成了秀才,成了闻名的才子。大户人家争着要把女儿嫁给他,但克昌不愿结婚。赵进士的女儿貌美,天仪不管克昌愿不愿意,强行为他娶了过来。赵女过门后,小夫妻二人有说有笑,十分欢洽,但克昌总是独自过夜,夫妻间井水不犯河水。又过了一年,克昌中了举人,天仪更加欣慰。但天仪年纪渐老,日夜渴望抱孙子,所以常常向克昌暗示此事,克昌十分淡漠,好像浑然不解。母亲再也忍不下去,成天嘟嚷他,克昌终于变了脸色,离家而去,说:“我早就想离开家,之所以没有马上就走,是念及父母养育的恩情。我实在不能干夫妻间的事,以此安慰父母的渴望。请让我还是走吧!那顺从你们心意的人就会来了。”母亲追出拽他的衣襟,克昌已经跌倒,只剩下衣冠。母亲大惊失色,知道这一定是克昌的鬼魂。也只有悲叹而已!
频频用红袖擦拭香腮,
淮上的贡生周天仪,年五十岁,只有一个儿子,名克昌,天仪十分钟爱。克昌十三四岁时,长得非常漂亮,可是生性不爱读书,经常逃学,和孩子们玩耍,常常成天不回家,天仪也就听之任之。有一天,到了日暮时分,克昌仍然没有归来,于是开始寻找,杳无踪影,周氏夫妇号啕大哭,痛不欲生。
小心翼翼,恐怕被别人猜忌。”
周克昌
陈生跟着反复诵读了四遍。接着船靠岸边,经过了一道长廊,见壁上题咏的诗词很多,刘天若就令人把李遏云的词写在墙上。此时,已到了黄昏时分,刘天若说:“将要中举的人该走了。”便送陈生回了家。陈生刚进门,刘天若即告辞回去。陈生见室中黑暗没有人,犹豫之间,见褚生已进了门。细一看,却不是褚生,正在怀疑,客人猛然走近他而扑倒在地,家人们说:“公子累了!”一起扶拽起客人来。陈生转而觉得倒地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陈生起来后,见褚生在身旁,恍恍惚惚,宛如梦中。于是屏退其他人而细细探问究竟。褚生说:“我告诉你实情,不要惊慌。我其实是一个鬼,久该转世投生,所以延迟在这里,是因为你的深情厚谊不能忘怀,因而附在你身上,代你考试。三场考完,我的心愿才能了结。”陈生求褚生再去应一场春闱考试。褚生说:“你上辈人福气薄,吝啬人的骨血,更高的功名官职是承受不起的。”陈生又问:“你将要到哪里去?”褚生说:“吕先生和我有父子的情谊,常常惦念,放心不下。我表兄为阴间的管典册的文书,求他告诉地府的主事者,或者有所照应。”说完就告别而去,陈生甚觉怪异。
丁亥年六月初三那天,河南归德府下了尺多深的大雪,禾苗都冻死了。可惜当地百姓没掌握奉承大王的方法。实在太可惜了!
天明以后,去访李遏云,想要问问她在船上饮酒唱歌的事。一问,李遏云已死了好几天了。又到了李皇亲的花园,见那题写的诗句尚在,而墨色浅淡,若有若无。陈生这才醒悟过来,题写者是一个魂灵,而作者是一个鬼。到了晚上,褚生很欢喜地来了,说:“所谋的事有幸成功,今日敬与君告别。”接着伸出两个手掌,让陈生写褚字在上面以做纪念。陈生想要置办酒席为褚生饯行,褚生摇头道:“不用了,你如果不忘旧友,放榜之后,不要怕路途遥远去看我。”陈生洒泪送别了褚生。见一个人在门旁伺候,褚生正依依难舍,那人用手按按他的头顶,褚生就变得很扁,被那人装到袋子里,背着走了。
异史氏说:世风真是越变越糟了,下面的人一天比一天爱巴结奉承,上面的一天比一天骄横狂妄。就拿康熙这四十多年中,官场里称呼的变化来看,就可笑得很。举人称“爷”,是康熙二十年开始的;进士称“老爷”,是三十三年开始的;司、院称“大老爷”,是从二十五年开始的。从前县令进见巡抚,也不过叫“老大人”,现在“老大人”的称呼老早就不用了。即使有个很正统的人,也只得用奉承来对付奉承,没有敢说个不字。像官员的妻子称“太太”,也还是近几年的事,从前只有官员的母亲才被称为“太太”。官员的妻子被称为“太太”的只有《淫史》中的《林乔》篇中有这叫法。其他地方从未见过。在唐代,皇帝想叫张说当“大学士”。张说推谢说:“学士上面从来没有加上‘大’字的,我不敢接受‘大学士’的称号。”今天到处称“大”,谁把他们“大”起来的?开始起于小人的阿谀奉承,进而得到骄傲的贵官的高兴,厚着脸皮接受了。于是满天下便纷纷“大”了起来。我想再过几年以后,称“爷”的人必进一步称“老爷”,称“老爷”的人必定进一步称“大老爷”,但不知道“大”字上面再制造一个怎样的尊号才好,这恐怕不是一般人所能想象出来的。
过了几天,陈生果然考中举人,于是打点行装到浙江去。吕先生的妻子早已停止生育几十年,五十多岁时,忽然生了一个儿子,但此子两手紧握十分牢固,不能打开。陈生来到,要见见这个孩子,便说,孩子手掌中一定有两个“褚”字,吕先生不太相信。孩子看见陈生,十指自然张开。一看,果然有两个“褚”字。吕先生惊问是什么缘故,陈生把实情都告诉了吕先生。两人又是惊异又是欢喜。陈生给吕先生丰厚的馈赠后,返回了家。后来吕先生以拔贡身份,在京城廷试,住在陈生家,说孩子已经十三岁,已入县学了。
丁亥年七月初六那天,苏州下起了大雪,老百姓吓得惊惶失措,都到大王庙去请求菩萨保佑。大王菩萨忽然依附在一个求神者的身上说:“如今被喊做‘老爷’的前头都加了‘大’字,你们难道以为我这菩萨小,消受不起一个‘大’字吗?”大家吓了一跳,同声喊“大老爷”,雪马上就停了。依这么看,神也是爱奉承的。难怪那些诊痔疮之类的医生会得到好几部马车的赏赐啊!
异史氏说:“吕先生设帐教授学生,而并不知道教的学生就是自己的儿子,可叹!为别人做善事,而得到降来的福气,是一样的道理!褚生这人,在没有以身报答老师之前,先以魂灵报答朋友,他的志向和德行,可与日月同辉,怎么能以他是个鬼魂先叹他的奇异之处啊!”
夏 雪
姚 安
邹平县的进士李匡九,做官很是廉洁清明。曾经有一个富家百姓遭人诬告陷害,守门的衙役吓唬他说:“大人向你要钱二百金,你要马上筹办,不然的话,官司就输了!”富民害怕了,答应给一半。衙役摇摇手不同意。富民苦苦向他哀求。衙役说:“不是我不竭尽全力,只是恐怕上司不答应。等到审问时,你亲眼看着我替你向大人讲情,不管他是否答应,也可以明白我对你一心一意了。”不一会儿,李公审问这个案子,衙役知道李不吸烟,靠近问:“吸烟吗?”李摇了摇头。衙役快步走下来,说:“刚才我说了那个数,上司摇头不答应,你看见了吗?”富民相信了,很害怕,答应如数交钱。衙役知道李爱喝茶,靠近问:“喝茶吗?”李点点头。衙役说要去煮茶,快步走下来,说:“行了!刚才他点头,你看见了吗?”接着判案,富民被无罪释放,衙役就收取了富民的钱,并且索要了一份酬金。唉!当官的自以为很廉洁,可是骂他贪婪的到处都是,这又是纵容恶狼自己却不知道了。世上像这一类事情更多,可以给做官的人当一面镜子。
临洮人姚安生得很有风度。同乡一家姓宫的人家,有个女儿小名绿娥,长得艳丽而又知书识字,因为没有理想的对象一直待在闺中,她妈和外人说:“一定要选个门庭和风采都赶得上姚安的,我才把女儿嫁给他。”姚安听了,骗着老婆去看井里的什么东西,顺手把她推下井里,便娶了绿娥。彼此非常亲爱。但是因为她实在太漂亮了,姚安老是怀疑旁人会打她的主意。于是,姚安每天关门陪着她,绿娥走到哪里就跟到哪里,绿娥要回娘家,他就用两条胳膊把长袍撑起,用长袍把绿娥的身子遮住一同走出大门,上车后又把车门封起来,然后自己骑马相随,在岳父家才住一个夜晚就催绿娥同路回来。绿娥心里很不舒服,气愤地说:“如有桑中之约,难道你这样琐琐屑屑就能防得住吗?”姚安因事外出,就将绿娥锁在房里。绿娥更反感了,等他走后,故意把其他的钥匙放在门外叫他去怀疑。姚看见了非常怀疑,问钥匙是从哪儿来的,绿娥恼火地说:“不知道!”姚安就更怀疑了,监视得更严密了。有一天从外面回来,在门外偷听了很久,才开锁轻轻推门进去,唯恐会发出响声,悄悄地走了过去。看见一个男人戴着貊皮帽子睡在床上,怒火上窜,拿着刀跑过去,用劲砍杀了。走近一看,原来是绿娥怕冷,用貂皮帽子盖在脸上。大惊失色,后悔得直跺脚。
异史氏说:“我感叹普天之下,大官像老虎而小吏像恶狼的情况,到处都是啊!假使大官不做老虎,小吏也还是要做恶狼,更何况有比老虎还凶猛的呢!人人都为看不见自己以后的情形而发愁,让他们醒过来自己看看,鬼神的教谕够隐晦的了!”
宫家老汉愤怒地向衙门告状。官府把姚安捉了起来,剥下衣冠套上脚镣手拷。姚安把家产变卖了,拿着大笔钱买通上下,才买下一条命。此后他精神失常,就像丢了魂魄。偶然在家独坐,看见绿娥和一个大胡子在床上寻欢作乐,他恨死了,拿着刀走过去,忽然不见了。才转身坐下又看到了。气得冒火,用刀向床上乱砍,被褥床席都砍破了。但他仍不死心就拿刀靠近床边等着。没一会儿,他又看见绿娥对面站着,看着他冷笑,于是急忙挥刀砍去,把头砍了下来,但他刚坐下,就看见绿娥仍旧站在原处,还是和刚才一样笑着看他。每天夜晚一熄灯,他就听到男女欢会的声音,猥亵得说不出口,天天如此,简直不堪忍受。于是他把房子田产都卖了,打算搬到别的地方去住。到了晚上,小偷挖洞进来,把银子偷跑了。从此姚安贫无立锥之地,活活气死了。家乡人用张草席把他马马虎虎埋葬了。
可是某甲并没有死。原来,他四月间离任赴京,刚出县境,就遇到强盗。某甲把随身携带的财物全数献出以求活命。强盗们说:“我们今天来截住你,是为了给全县百姓报仇雪恨,难道是为了这点钱财吗?”于是砍下了某甲的脑袋。强盗们又问某甲的仆役:“有个叫司大成的是哪一个?”原来司大成是某甲的心腹,助纣为虐,干了不少坏事,众人一起把他指出来,强盗们把司大成也杀了。还有四个贪心的衙役,是替某甲搜刮钱财的帮手,这回准备带到京城去的,也被揪出来杀了。某甲的魂魄伏在道旁,有一个县官路过,问:“被杀的是什么人?”前面开路的人说:“是某县的白知县。”这个县官说:“这人是白老先生的儿子,不要让老人看见这种凄惨的样子,可以把脑袋给他接上。”说完就有一个人把某甲的脑袋拎起来安到腔子上,说:“邪人不应该让他的脑袋正着长,长到肩膀上好了。”说完就走了。过了些时,某甲的妻子前往收尸,看见他还剩一口气,把他运回去,慢慢灌点水,还会喝。某甲活过来只好住在旅店里,穷困无门,回不了家。半年多后,白老头才听说确切的消息,又派二儿子去把某甲带回来。某甲虽然死而复生,可是脑袋长在肩膀上,眼睛能看见自己的后背,又丑又怪,人们都不把他当做人看待。白老头姐姐的儿子为官清正,很有政绩,这年被任命为御史。这些事情全都符合白老头的那个怪梦。
异史氏说:为了骗娶新人而谋杀结发的妻子,姚安的心地实在太残忍啦!人们只知道新鬼在作祟,而不知道旧鬼早就把他的魂魄弄得颠颠倒倒了。唉!为了穿双新鞋而把脚趾砍断的呆瓜,不死还等什么啦!
原来某甲因为贿赂当权人物,头一个被举荐升官,所以没把父亲做的那个怪梦放在心上。弟弟在哥哥那里住了几天,看到满堂都是贪赃枉法的衙役,行贿赂走门路的人来来往往,半夜不止,于是痛哭流涕劝戒哥哥改邪归正。某甲说:“弟弟,你每天住在破草房里,所以不知道官场上的诀窍。决定升降的大权,在上司不在百姓。上司喜欢你,你就是好官。你只知爱护百姓,怎么能让上司喜欢你呢?”弟弟一看劝说是没有用了,只好回家,把情况告诉了白老头。白老头听完大哭一场。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尽自己的家产来救济贫民,每天祷告神灵,但求这个忤逆的儿子不要牵连老婆孩子。第二年,报来喜讯,某甲已被举荐任吏部尚书。贺喜的人推不开门,白老头却只有暗自哭泣,假托有病卧床不见宾客。过了不久,就听说某甲在赴京途中遇到盗匪,主仆被害。白老头于是起床对家里人说:“鬼神的怨怒,只冲他一个人报应,对我全家的保佑真不能说不宽厚啊!”因而焚香拜谢。安慰白老头的人,都说这个消息是道听途说,不一定可靠,只有白老头深信不疑,定下日子为某甲准备墓葬。
霍 女
白老头是河北人。他的大儿子某甲初次到南方去做官,三年没有一点儿消息。这时,有一位姓丁的朋友来拜访白老头,白老头设酒款待。姓丁的向来就能魂游阴曹。闲谈间,白老头问了他一些关于阴曹地府的事。姓丁的谈到鬼神等虚幻的事情,白老头不很相信,一笑置之而已。过了几天,白老头正在睡觉,见丁某又来了,邀请他一块儿去玩一玩。白老头跟着丁某进了一座城门,过了一会儿,丁某指着一座大门说:“这是您外甥家。”原来白老头的姐姐有个儿子正在山西当县令,他很惊奇地问:“我外甥怎么能在这里呢?”丁某说:“您若不相信,进去看看就明白了。”白老头进了门,果然看见自己的外甥穿戴着乌纱官袍坐在大堂上,执戟矛和打旗幡的卫士分列两旁。因为没有人给报信,所以他们两个没有靠前。丁某又拉他离开那儿,说:“您公子的衙门,离这里不远,也愿意见见他吗?”白老头答应跟他去。走了不大一会儿,来到一座府第门前,丁某说:“请进吧。”白老头往门里一看,有一只大狼站在正当间,吓得白老头不敢往里进,丁某又说:“进去吧,没事。”白老头进了大门,又进了一道中门,见屋里、屋外,坐的、站的,都是狼。又一看房前台阶上,白骨如山。白老头更加害怕了。丁某用自己的身子遮掩着白老头走进屋去。白老头的儿子某甲正好也从屋里出来,见到父亲和丁某,非常高兴。略坐了一会儿,就命令手下人去置办酒席。忽然有一只大狼,衔了一个死人进来。白老头吓得站起来问他儿子:“你这是要干什么?”某甲说:“对付着用来做几个菜吧!”白老头急忙劝阻他,心里惶惶不安,想离开这里,又被群狼挡住了去路。正在进退两难的时候,忽然看到群狼乱哄哄嗥叫着四散奔逃。有的躲到床下,有的钻到桌底。白老头十分惊愕,不知是什么缘故。接着有两个金盔金甲的猛士横眉怒目闯进来,用一条黑绳子把某甲捆上。某甲倒在地上变成一只虎,尖牙利齿。一个猛士拔出利剑要割掉虎的脑袋,另一个猛士说:“且慢,宰它是明年四月的事,不如先敲掉它的虎牙。”于是拿大锤把虎牙敲落在地。老虎疼得大叫,叫声震得山摇地动。白老头吓坏了,醒后才知道是一场恶梦。他心想,这个梦太怪了,就派人去请丁某。丁某推托有事没有来。白老头就把这个梦记在信上,派二儿子去南方送给大儿子某甲,信上对他多方劝戒,写得伤心痛切。二儿子到了那里,见哥哥的门牙都掉了,惊奇地问是怎么回事,原来是醉酒后落马摔掉的。一问摔伤的时间,正是白老头做那个怪梦的日子。二儿子因而更加害怕,把父亲的信拿出来,某甲读完脸色大变。过了一会儿,他才说道:“这不过是和梦中事偶然巧合罢了,何必担心。”
朱大兴,是彰德县人,家境很富有,但是非常吝啬,不是儿女婚嫁,或者家里有宾客,厨房就没有肉食。可他轻佻而喜欢追逐女人,为了女人,花多少钱都不吝惜。每天夜晚,他翻墙头窜村寨,到一些荡妇那里睡觉。有天夜晚,朱大兴遇到一位少妇独自赶路,猜想她是从家里逃出来的,便强行胁迫她跟自己回到家中。到了屋里,点上蜡烛一照,见这妇人极其美丽,自称姓霍,朱大兴详细盘问她的来历,霍女不高兴地说:“既然你收留了我,何必再加盘查?如果怕我连累了你,不如及早放我回去。”朱大兴不敢再问,留下她住在一起。他见霍女不能吃粗茶淡饭,又很厌恶肉类,必得有燕窝、鸡心、鱼肚做羹汤,才能吃饱。朱大兴无可奈何,只得尽力奉养她。霍女又多病,每天要喝一碗人参汤。开始朱大兴不肯给,霍女整日呻吟,眼看要死了,不得已,给了她人参汤,病立时就好了,以后也就习以为常了。霍女穿衣服必得绸缎锦绣,穿几天,就嫌破旧不再穿了。就这样过了一个多月,花钱不计其数。朱大兴渐渐减少了点儿开支,霍女就不停地哭哭啼啼,也不吃饭,要求离去。朱大兴害怕了,又想方设法曲意逢迎她。每当霍女苦闷的时候,朱大兴就隔十几天招一帮艺人来演戏,演戏时,朱大兴在帘外放个凳子,搂着霍女观看。即使这样,霍女也没有一丝笑容,而且多次恶言相骂,朱大兴也不怎么争辩。就这样过了两年,朱家家道渐渐败落,于是向霍女婉言相求,希望能减少点儿花销,霍女允许了,生活费减了一半。时间长了,仍然负担不起,霍女吃点肉粥也行了,又慢慢变得没有精美食物也能忍了,朱大兴偷偷地高兴。
梦 狼
一天夜晚,霍女忽然打开后门逃走,朱大兴六神无主,到处寻访,才知道跑到邻村何氏家去了。何家是大姓,世代官宦门第,性情豪爽任性,非常好客,宴饮欢乐,灯火通宵达旦。一天夜里,忽然有一位美人投到他的门下,一问,才知道是朱家的逃妾,朱大兴的为人,何氏素来看不起,又喜爱霍女的美貌,竟把她收留下来。玩乐了几天,何氏越来越迷恋霍女,像朱家一样穷奢极欲地供养她。朱大兴得到消息后,就到何家来要人,何氏根本不在乎,朱大兴就向官府控告。官家因为霍女来历不明,姓名也不清楚,不管这件事。朱大兴卖掉家产,贿赂官员,才允许传讯的人到大堂对质。霍女听说后对何氏说:“妾在朱家,原不是明媒正娶的,你怕他什么?”何氏大喜,准备与朱大兴当面对质。此时有位客人顾生劝告说:“接纳逃亡的人,已经犯了国法,更何况这个女人进门,耗费无度,就是有千万家财,又怎能坚持得长久?”何氏听他一说,才彻底想明白了,不打官司了,把霍女送回了朱家。
到了聂生再婚的那天晚上,新婚夫妻才上床,鬼妻又来了,在床上捶打新妇,还大声骂她:“你怎敢占用我的床铺!”新妇爬起来和她对打。聂生害怕地蹲在一边,也不敢上去帮助任何一方。不久,鸡啼了,鬼妻才离开新房,新妇怀疑聂生原来的老婆并没有死,说聂生欺骗她,想上吊自杀。聂生向她过细解释,新妇才知道对方是鬼。每天断黑鬼妻就来了,新妇怕得躲开她。她再也不和聂生睡觉,只是用手指掐他,掐过以后便瞪起眼睛盯住不放,一句话也不作声。一连几天,聂生害怕了。附近有个会降妖伏鬼的道士,将一根桃树削成几个小木桩,钉在坟的四个角上,从此鬼妻再不来闹事了。
霍女回到朱大兴家,过了一两天后,又逃走了。有一位黄生,本是个穷苦书生,妻子死后没有再娶。有一天,霍女忽然敲门进来,并讲明了来历。黄生见这么个美人来投奔,十分害怕,不知如何办才好。他向来谨慎,怕吃官司,因而拒不收留。霍女就是不走,言谈话语间,显得十分娇媚动人,黄生动了心,就把她留下了,但是却怕她不能忍受穷苦。霍女每天早早起床,操持家务,很耐劳苦,比黄生的前妻更勤勉。黄生是个风流潇洒的情种,擅长夫妻欢爱,二人如鱼得水,恨相见之晚,只怕走露了风声,欢爱不能长久。而朱大兴自从打官司后,家境更加贫穷,又考虑霍女不能安贫,也就不再追究了。
泰安县聂云鹏,和老婆的感情很好。老婆得病死了,聂生日夜伤心怀念,如丧魂魄。一个晚上聂无聊独坐,老婆推门而入,聂生吃惊地问她:“你从哪里来的?”她笑着说:“我已成了鬼,感激你时刻想着我,我就哀求阴间主事的人,让我来和你幽会。”聂生很高兴,便和她一同上床,一切都同平常一样。从此每晚欢聚在一起,一直过了一年多,聂生再也不提续弦的事情。他的伯伯叔叔哥哥弟弟担心他没有后人,私下与族人商量,劝聂生再娶。聂生答应了,聘了一个好人家的姑娘。但恐怕鬼妻不高兴,没有告诉她。不久喜期临近,鬼妻知道了情况,数落聂生道:“我因你没忘夫妻情义,所以冒着阴司处罚的风险来同你欢聚,现在你却不能遵守盟誓,钟情的人难道会像你这样吗?”聂生向她陈述族人的想法,鬼妻始终想不通,不高兴地告别了。聂生很同情她,但也觉得这么办是合理的。
霍女在黄家过了几年,和黄生非常亲爱和谐,有一天,忽然提出要回娘家,让黄生备车送她。黄生说:“一直说没有家,为什么前后说的不一样啊?”霍女说:“从前是随便说的,我本是镇江人,过去跟随一个浪荡子弟,流落在江湖,以后才到了你这里。我娘家很富裕,你花尽家产送我去,一定不能亏待你。”黄生听从了她的话,雇了车和她一块回娘家去了。后来又乘船到扬州境内,把船停在了江边。霍女在窗口远望时,正好有个大商人的儿子乘船经过,对霍女的美丽非常惊异,就把船头掉过来,跟随在她的船旁,而黄生一点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霍女忽然对黄生说:“你家境十分贫寒,如今有个治穷的办法,不知你能不能做到?”黄生问是什么办法。霍女说:“我跟从你好几年,没能给你生个一男半女,这也是我放不下的一件心事。我虽然长得丑陋,幸而还不算老,如果能遇到肯出一千两银子的,就可把我卖了。这样,你的妻子,田产房舍就都有了。这个办法怎么样?”黄生一听,大惊失色,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霍女笑道:“你不要着急嘛,天下美女有的是,谁肯出一千两银子买我呀?你就姑且随便散个风,看看有没有想买的人。卖与不卖,都在你拿主意。”黄生不肯这么干,霍女就自己和船夫的妻子说了这个打算。船夫的妻子看了看黄生,黄生随便点头答应了。船夫妻到富商船去了,不一会儿就回来说:“邻近船上有个大商人的儿子愿出八百两。”黄生故意摇头难为她,过了一会儿,她又来了,说:“就按你出的价吧,请你过那家船上取钱办手续。”黄生微微一笑,霍女就说:“请你让他且等一会儿,我和黄郎再说几句话,就让他过去。”接着又对黄生说:“我是每日以价值千金之身侍奉你,你今天才知道吧?”黄生问:“用什么话答对他呢?”霍女说:“请你就过去办交割,至于我人去不去,就在我自己了。”黄生不同意,霍女逼迫,催促他快去。黄生不得已,就过到富商儿子船上,立即把银子查点好了。黄生让人把银子好好包上,作上记号,对商人儿子说:“就因我太贫穷的缘故,才到了卖妻这步田地。猛然间割舍了夫妻情义,如果我妻子坚决不肯跟随你,仍然把银子如数奉还。”当把银子刚刚运到黄生船上时,霍女已跟随船夫的妻子从船尾登上了富商家的船,远远地望着黄生与他告别,并没有依恋难舍之意。黄生如同掉了魂灵一般,呜咽着说不出话来。过了一小会儿,富商家的船解开缆绳,像箭一般顺流离去了。黄生放声大哭,想追去靠近她的船,船夫不答应,开船向江南方向摆过去。转瞬间船到了镇江,把货运上岸后,船夫急忙解开缆绳把船开走了。
鬼 妻
黄生守着行李闷坐在岸上,不知往哪里去,眼望着滔滔江水,痛苦得如万箭穿心。正在掩面啜泣之时,忽然听见一声娇媚的“黄郎”的呼唤,黄生大惊,四下一看,霍女已在前面路上,他欢喜极了,急忙背负起行装跟随她走去。黄生问她:“你怎么来得这么快呀?”霍女笑道:“再晚个把时辰,你就会疑心我真的要离开你了。”黄生于是疑心她不是平常人,就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霍女笑笑说:“我生平做事,对于吝啬的就破他的财,对于有邪念的就想法骗她,这回我若把打算实实在在地告诉你,你必然不同意,那样,从哪里得到这一千两银子呀?如今钱袋装得满满的,失去的人也回来了,你已经很幸运,也应当很满足了,还穷问个什么?”于是雇了挑夫,挑着行装,一块向霍女家进发。
益都的韩翁是一位名医,他未闻名时,四方卖药。有天晚上,投宿无门,只有一家,其子患伤寒就要死了,因而请他去治。韩翁想,不去这家治病就没有地方住宿,去这家治病实在没有回春之术。于是他在街上踱来踱去,不由得以手搓身,把身上的泥搓成药丸大的泥球。忽然想,以此泥丸骗那家一下,也没有什么害处,即便到了次日早晨治不好病人,也赚了个饱吃安睡。于是就把泥丸给了病人服用,睡到半夜,韩翁听到主人敲门甚急,以为主人的儿子死了,恐怕要被打被辱骂,于是慌慌张张地起床,跳墙快步逃去。主人追了他好几里地,韩翁眼看逃不掉了,才停下来,知道病人出了一身大汗,已经痊愈。于是,主人将韩翁挽留回来,设盛宴招待。临行时,还给了一笔丰厚的酬金。
到了镇江水乡内,有一座坐北朝南的宅院,黄生和霍女未经通报直接走了进去。不一会儿,男女老少纷纷出来迎接,都喊道:“黄郎来了!”黄生进到堂屋拜见了岳父岳母。有两个少年向黄生作揖问候,坐下来交谈,原来是霍女的兄弟,大郎和三郎。设筵席款待黄生时,只见并无许多菜肴,四个大玉盘子就把一张方几摆满了,鸡蟹鹅鱼四样菜都是切碎后又拼作整个装盘的,两位少年以大碗饮酒,谈吐十分豪放。饭后主人将黄生领到一座小院里,供他们夫妻安歇。室内的被褥枕头都十分松软光滑,而棕床上的棕藤都换作了熟皮的绳条,非常讲究,每天有丫鬟女仆把三顿饭送到屋里来,霍女有时一天都不出房门。黄生觉得有些苦闷无聊,几次提出要回家,霍女总是不让他走。有一天,霍女对黄生说:“我替你作了这么个打算:给你买一个女人,好生个一男半女。可是买个丫鬟价钱太贵,你可以假装是我的哥哥,让我父亲出面给你提亲,则良家女儿也不难娶到。”黄生不同意这么做,霍女也不听他的。正巧有个张举人的女儿新寡,霍女用百两银子的聘礼,强迫黄生娶了她。这个新娘子小名叫阿美,相当漂亮,霍女喊她为嫂子,阿美很不安,而霍女却十分坦然。又过了几天,霍女对黄生说:“我将要和大姐到南海去看望姨妈,一个多月可以返回,请你们夫妻好生在这里住着吧!”
张氏到青州时,各县来的医生都为太守医治过了,毫无效果。张氏来到太守官邸,既要求给一个秘密的地方,开出一个假药方来,让官府的人看,又偷偷派人到民间去取野菜,按那妇人的办法淘洗,将剩下的脏水汁送给太守服用。只喝了一次,病就好了。太守大喜,赏赐非常丰厚,并赏给一块金匾。从此,张氏名声大振,求医治的人很多,门庭若市,无不手到病除。有人为患伤寒病的患者求医,并说了症状。张氏正好喝醉了,误将治疟疾的药开给了病人。酒醒后才知道开错药了,不敢告诉别人。过了三天,有人带来丰盛礼品前来致谢,一问,原来是那个得伤寒病的人,吃了药大吐大泻,病就好了。像这样的例子还很多,张氏因此成为富比王侯的豪门,而且更以身价自重,求医者没有重金高车是不肯去的。
黄生和阿美也独居一个小院,女仆们按时给送来饭菜,也很丰盛。可是阿美过门以来,再没有亲人到他们新房来过。每天早晨,阿美去给婆母请安,婆母说上一两句话就走了。妯娌们在一旁,见面时也只是笑一笑而已。接着阿美在妯娌们那里坐一会儿,互相也不谈话,黄生见岳父时,也是这种情况。有一次,霍女的几个兄弟正在一起闲谈,正好黄生来到,一下子鸦雀无声了,黄生十分纳闷,可无法向别人诉说。阿美发觉了,问他道:“你既然和几位公子是兄弟,为什么一个多月来都像生客一般?”黄生仓促之间无言以对,结结巴巴地说:“我在外边过了十年,如今刚刚归来。”阿美又详细询问公公婆婆的经历家世和几个妯娌的家乡地址,黄生却答不出来,十分尴尬,不能再隐瞒了,就把实情一五一十都告诉了阿美。阿美哭道:“我家虽然贫困,但没有给人家当卑贱的小老婆的,无怪乎他们这样敌视轻视我呀!”黄生十分害怕,不知怎么办好。只有跪在那里听候阿美发落,阿美擦干了眼泪拉住他的手,问他有什么打算。黄生说:“我还敢有什么打算,只有你一个人离去才对。”阿美说:“既然嫁给你,又离开你,于情何忍?可是她虽然先来,却是私奔。我虽然后到,却是明媒正娶,不如暂且等她回来,问她既然出了这个主意,打算怎么安排我。”过了好几个月,霍女仍然没有回来。
张氏回到家,又穷又无职业,于是收集了些民间偏方,在街市上打个地摊,摆上鱼牙、蜂房之类的东西,靠一张嘴挣钱糊口,大家也没怎么注意他。赶上青州太守患了咳嗽病,久病不愈,发出文书征召医生。沂州是偏僻山区,医生很少,县令怕交不上差,又命令乡里间自报。于是,张氏家乡的人都推举了他。县令马上召见了他。张氏自己也正患咳喘病,自己都治不了自己的病,听到要召他去知府治病,大为恐惧,拼命推辞,县令不听,派吏卒把他送到太守那里去。路过一座深山时,张氏渴极了,咳嗽得也更厉害,于是到村子里去求水喝,而山里的水价比美酒都贵,求遍了人家,没有给他水的。后见一妇人正洗野菜,菜多水少,盆里的水非常浓浊,如同涎水一般。张氏焦渴难耐,便乞求把剩下的脏水给他喝了,不一会儿,不但解了渴,连咳嗽也止住了。他暗想,这真是个好药方呀!
一天夜晚,听客厅里有客人饮酒行令之声。黄生偷偷前往窥探,只见两个武生打扮的人在上座饮酒,其中一个头裹豹皮巾,威风凛凛,像天神一般。另一个坐在东面,以虎皮做头盔,脑门上是张大的虎嘴,虎耳虎鼻都看得清清楚楚。黄生大为惊异,回家告诉了阿美。两人觉得霍家父子行为奇怪,不知到底是什么人。夫妻二人又纳闷又害怕,想另找个地方去住,又恐霍家人生疑心。黄生说:“实话告诉你就是去南海的人回来了,因为有这么多怪异的事,我也不能再住在这里了。我想带你回家,又怕令尊大人有不同的意见。不如我们暂时分别,两年内我一定回来。你如能等我,就等;如想另嫁人,也由你自己拿主意。”阿美想告诉父母然后跟黄生走,黄生不同意。阿美痛哭流涕,要黄生立下誓言,然后告别了黄生回娘家。黄生向霍家翁姑辞行时,正好霍女的几位兄弟都不在家,霍翁挽留黄生等霍女回来,黄生不听,独自动身了。登舟后,黄生觉得很凄凉孤单,失魂落魄。到了瓜洲,忽然看见有一只帆船飞速驶来,当帆船渐渐追上时,就看见在船头握着剑柄坐着的正是霍大郎,远远地说道:“你想急速回家,为什么不好好和我们合计一下?你把夫人留在这里,让等两三年,谁能等得了?”说话之间,船已靠进。阿美从船舱走出,霍大郎扶她登上黄生的船,立刻返回去了。
有一位张氏,是沂州的贫民。他在路上遇见一个道士,道士善于看风水和相面,为张氏相过面之后说:“你可以以某种技艺致富。”张氏问道:“我应该干哪一行呢?”道士说:“当医生可以。”张氏说:“我识不了几个字,怎么能当医生呢?”道士笑道:“你太迂腐了!名医何必识多少字呀,你就干去吧!”
原来,阿美回到娘家,正向父母哭诉,霍大郎忽然带着车马登门,拿着宝剑,逼迫阿美上车,风驰电掣般离去。阿美全家吓得气都不敢出,无人质问或阻挡。阿美讲了自己的经历,黄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可是得到了阿美十分高兴,就开船回家。
医 术
黄生和阿美回到家中,拿出那笔银子来经营商业,成为富有家产的人。阿美惦记父母,想让黄生去看看,又怕霍女跟来,谁是妻谁是妾又生出些麻烦。过了些日子,阿美父张翁来访,见黄生家房舍整齐洁净,颇为欣慰。对女儿说:“你出门后,我就去霍家探问,见门已上锁,房主人也不知霍家人到哪里去了,半年多没有消息。你母亲日夜啼哭,说你被坏人骗去,如今不知流落在何方。你还没有什么病灾吧?”黄生把实情告诉了张翁,都猜测霍家人是神,后来,阿美生了个儿子,取名为仙赐。仙赐十几岁时,阿美让他去镇江,到了扬州地界,住在旅馆里。当护送的人都外出时,有一个女子进来,把仙赐领到另一个房间,放下门帘,把他抱在膝头,笑着问他叫什么名字,仙赐告诉了她。她又问:“取这个名字有什么含义?”仙赐说:“不知道。”那女子说:“回去问你父亲就会知道了。”说完给仙赐梳理好头上发髻,从自己头上取下花来给仙赐戴好,并拿出金镯子戴在仙赐腕上。又拿来黄金放到仙赐袖子里,说:“拿去买书读吧!”仙赐问她是谁,她说:“你不知道你还有一位母亲吗?回去告诉你父亲,朱大兴死时没有棺木,应帮助他下葬,别忘了。”老仆人回到旅舍,看见小主人不见了,找到另外一个房间,听他正和别人谈话。偷偷一看,原来是从前的主人妻子。老仆人在帘外轻轻咳嗽了一声,想进去问几句话,霍女急忙把仙赐推到床上,恍惚之间就消失不见了,问旅舍主人,谁都不知道有这么一位女客。过了几天,仙赐从镇江归来,把这件事告诉了父亲,又拿出霍女所赠的东西。黄生感叹不已,一问朱大兴的消息,得知他死去才三天,尸体暴露没有下葬,黄生就很讲究地安葬了他。
李生丢了古琴,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便不远千里到程某老家去查访。程某是湖北人,三年前,捐钱买了个嘉祥县丞。李生将程某的名字向乡邻打听,都说本地没这个人。又有人说:“这儿有个程道士很会弹琴,还听说会点石成金。三年之前,忽然不见了。可能就是这个人。”李生又仔细询问了道士的年龄和相貌,正好和程某完全吻合。这才知道,道士花钱捐官完全是为谋取那架古琴。他和李生结交一年多,开始并不谈及音律,过了许久才把自己的琴亮出来,接着又表演琴技,最后又用美人计来进行诱惑,下了三年的水磨工夫,把琴骗到手就跑了。道士对琴的癖好,看来比李生更强烈得多。世上的骗局花样繁多,像程道士骗琴,可说是骗局中最为风流儒雅的。
异史氏说:“这个女子莫非是个仙人吧?换了三个主人,不能算是贞洁的;然而替吝啬者破掉他的吝啬,为好色者加速他的破产,这女子绝不是无心的人啊!可是既然败了他们的家,就不必再怜惜他们了。这些荒淫鄙吝之人的尸首,扔到沟里又有什么可惜的?”
第二天,李生再去听琴,只见公馆里安静极了,只有一个老差人看门,对李生说:“今早五更程某带着家眷临时走了,不知有什么急事,说两三天内就会回来。”到期再去探望,直到天黑也没有音讯。县吏和衙役也都怀疑出了事情,报告县令请求破门进去看看。只见房子全空了,只剩下床铺和桌子。便打报告给上司,上司也猜不透是怎么回事。
诗 谳
第二天,李生抱琴来到程家。程某整治一桌酒菜高兴地和李生对饮。过了一会儿,程某把琴抱进去了,马上出来陪李生闲坐。一会儿看见帘幕之内隐隐约约有个艳装女子,脂粉的香气透出门外。又过了一会儿,一阵温柔靡曼的琴声轻悠悠地飘过来,不知是何曲调,只觉得心乱神摇、骨酥体战,似乎灵魂都要出窍了。曲终以后,她伸头于帘外窥看客人,竟是一个二十余岁的容华绝代的美人。程某端出大酒杯给李生劝酒。帘内改奏了一曲《闲情之赋》,撩人的美酒、丽人和琴声,把李生弄得神魂颠倒,他深怕控制不了自己,声称饮酒过量,起身告别,要求带琴回家。程某说:“您现在酒醉了,弄不好要把琴摔坏的,不如明天再来,我一定叫内人把她的绝技都献出来。”李生觉得有理,便空手回家了。
山东青州有个范小山,以贩卖笔墨为业,在外经商经常不回家。四月间,他的老婆贺氏一个人在家,夜晚被强盗杀死。这天夜晚下着小雨,有人在泥巴地上发现了一把题诗的折扇,是王晟送给吴蜚卿的。王晟不知是何许人,而吴蜚卿则是益都的富户,和范小山同乡,平日很有些拈花惹草的行为。所以邻居都认定强奸杀人的事是他干的,州县把吴抓来审问,吴却坚决不承认。于是,他被用铁镣手铐关起来,冤枉定了案。他反复申诉,又反复被驳下来,经了十几个官员之手,都一致认为他是杀人犯。
一天晚上,两人都稍微喝得有醉意,程某说:“我新谱了一支曲子,你有兴趣欣赏欣赏吗?”于是便奏了一支《湘妃曲》,琴声如泣如诉,凄心惨目,哀怨欲绝。李生极口称赞。程某说可惜没有好琴,如有好琴,音调肯定要优美得多。李生高兴地说:“我珍藏了一架古琴,和平常的琴很有些不一样,今天遇到了你这知音的钟子期,怎么好意思始终秘藏着呢?”便到秘室里打开箱子把琴拿出来。程某用衣袖拂去琴上的灰尘,倚着桌子弹奏起来,琴声的刚柔缓急、高低抑扬,无不恰到好处,精工美妙,出神入化。李生不断地击节叫好。程某说:“以我这样的不成样子的琴技,简直辜负了这种好琴,若让我妻子弹奏一番,可能会有一两声令人中意的。”李生吃惊道:“尊夫人也精于此道吗?”程某笑着说:“刚才这曲子便是内人传授的。”李生说:“可惜尊夫人身在闺阁之中,小生不便前去听她美妙的琴声。”程某说:“我们之间已是不分彼此,本来就不必管那些礼节俗套。明天请你把琴带去,让她隔着帘幕为您弹上几曲。”李生很高兴。
吴已认定自己肯定要当个屈死鬼,便嘱咐妻子尽其所有,去救济孤寡。凡有在他家门前念一千遍“阿弥陀佛”的赠给一条棉裤,念一万遍的,送一件棉衣。于是讨饭的人像赶集一样,念佛的声音十里外都能听到,他家里也骤然穷下来了。其妻只好经常变卖田产来应付开销。他暗中贿赂看守替他买下毒药准备自杀。一天夜晚梦见神人对他说:“你不必去自杀,以前是外边凶,眼下是里边吉。”再睡下去,神人又这么说,因此他就打消了自杀的念头。
一个新到任的县丞程某,才上任就拿名帖来看望李生。李生生性不爱交际,因程某先来访问自己,便也作了回访。过了几天,程某又请李生去喝酒。邀请再三李生才去了。程某为人异常风流高雅,谈吐潇洒脱俗,李生便也很喜欢他。过些日子也拿张请帖酬谢他,两人来往欢笑,感情一天天更融洽了。从此,无论花朝月夜,两人都经常在一起。过了一年多,李生偶然在程某的官舍里,看见桌上的一丝袋里有一架琴,就打开来玩赏。程某问他:“你也熟悉这个吗?”李生说:“这是我平生最喜欢玩的。”程某很惊奇地说:“我们交好这么久了,何不把你的绝技让我听听。”于是把香炉的火拨旺,燃起几片沉香,请李生奏几支小曲。李生认真地按吩咐弹奏起来。程某说:“真不愧是奇才高手,我也来奉献一支粗陋的琴曲,我这是小巫见大巫,请你不要见笑。”于是弹奏了一支《列子御风》的曲子。琴声像山风淅淅,流水潺潺,有超脱尘凡、遗世独立的情致。李生倾心佩服,愿拜他为老师,从此二人成了琴友,感情更深了。在一年多的时间内,程某把弹琴的技术完全传授给了李生。但程某每次到李生处教琴,李生总是以普通琴应付他,从来不肯泄漏自己私藏了一架古琴。
不久,周元亮先生出任青州知府。当他审阅到吴蜚卿的案卷时,忽然沉思起来,便问原告的人说:“吴某杀人,有什么可靠的证据呢?”原告范小山说:“有诗扇为证。”周元亮仔细看了看扇子,便问:“王晟是什么人?”范小山和左右的人都说不知道,周又将吴蜚卿的口供细看了一遍,立即下令解下吴身上死囚的枷锁,从监狱移到库房里去,范小山竭力反对,周生气地说:“你是想错杀一个人结案呢,还是想查出真正的仇人呢?”众人怀疑周先生和吴有私情,但不敢说。
嘉祥有个李生,善于弹琴。偶然来到县城东郊,看见工人挖土挖出了一架古琴,就用很便宜的价钱买下来了。拭去尘土,古琴便放射出奇异的光彩。安上琴弦弹奏起来,声音清亮而高亢。李生喜爱到了极点,好像得到了连城之璧,把琴装进丝绸的琴袋里,藏于密室,即使至亲好友也不给看。
周先生签发了传讯人的红色竹签,叫衙役把南门外某酒店的主人拘传过来,店主人很害怕,不知怎么回事,周先生问他:“店铺的墙上有日照李秀的题诗,那是什么时候写的?”店主说:“去年学政大人来主持考试时,有两三个日照秀才酒醉后写的,但不知他们住在什么地方。”便派衙役到日照去拘捕李秀。过了几天,李秀被抓来了。周先生愤怒地说:“你身为秀才,为什么要谋杀别人呢?”李秀十分惊愕,连忙叩头说:“没有此事。”周先生把扇子丢下去,叫他自己去看,还说:“明明是你作的诗,为什么要假托王晟?”李秀看了扇子说:“这诗确实是我作的,但字不是我写的。”周说:“既然知道你写的诗,肯定是你的朋友。你哪个朋友写的?”李秀说:“这字像沂州王佐的笔迹。”于是又派差役拘捕王佐。王佐到堂后,周也像对李秀一样呵问了他。王佐招供说:“这是益都铁商张成请我写的,他说王晟是他表兄。”周先生说:“杀人凶手就是这个张成。”命人把张成捉来,一审就招认了。
这事实在太古怪了,副将军虽是粗人,难道朝廷议事的地方也可以做假吗?我怀疑在整个过程中有幻术在作怪。这正是人们常说的,高明的强盗手中不拿刀枪弓箭啊!
原先,张成看到贺氏长得漂亮,想去勾搭她又怕她不答应。想到如果假冒吴蜚卿,必定人人都会相信,所以假造了一把吴蜚卿的折扇,带在身边,勾搭成了就说出真名实姓,勾搭不成就嫁祸于吴。并没有想到会动手把贺氏杀了。他跳过墙去要逼奸贺氏,贺氏因独自在家,平常准备了一把刀自卫。发现有人想强奸她,便拉住那人的衣服,操刀而起,张成害怕起来,夺过贺氏的刀,贺氏抓住张成不放,不让他跑了,而且大声呼叫,张成更加害怕,便杀了贺氏,丢下折扇跑了。
过了几天再去打听消息,忽听说前天所说的那个空缺已经有人补上了。副将军大怒,跑到兵部大堂去质问,说是:“我已经得到皇帝的任命,怎么把空缺授给别人?”兵部尚书莫名其妙。副将炫耀地追述了皇帝对他的接见,简直好像是说梦话。兵部尚书大怒,把他交给廷尉审讯。他供出了引见人的姓名,原来朝廷里根本没有这么个人。副将军又耗费了万多两银子,捞了个革职处分,离开了京城。
由于周先生的到来,三年的冤狱,一下就昭雪了。人们没有不称颂其为神明的。吴蜚卿这才想到“里边吉”是个周字。但谁也不知道周先生是怎么看出问题的。后来县里的士绅们找了个机会向他请教。周笑着说:“这是最容易弄清楚的,细看审讯口供,贺氏死于四月上旬,这晚是阴雨天,天气还冷得很,扇子是个无用的东西,哪有匆忙急迫的时候反而带着这个增加累赘的东西的人呢?凶手企图嫁祸于人是很明显的。我前些时在南门外酒店避雨,看见题壁诗和扇子上的诗语气、风格很近似,所以大胆怀疑是李秀所作,果然顺着这条线索找到了真正的凶手。”听的人十分感叹、佩服。
过了两天,太阳刚刚偏西的时候,几个人大声喊叫着进来说:“皇上正等着你呢!”副将奇怪得很,急忙跟着来人进了朝廷,看见皇帝坐在金殿之上,武士们严肃地站在两边,副将军叩过头,山呼万岁以后,皇帝传旨赐坐,殷勤地慰问他,对左右的人说:“听说他异常勇武刚烈,今天才亲眼看到本人,真是个将才呀!”接着对副将说:“某某地方位置很险要,现在就交给你了,可不要辜负了朕对你的信任啊,好好干吧!封侯拜将也是指日可待的。”副将高兴地拜恩而出。前几天那个穿皮袍骑大马的人马上跟到客舍,依照文书把一万两银子兑走了。副将军从此高枕无忧,等着朝廷的任命。成天在亲戚朋友面前夸耀皇帝的接见和许诺。
异史氏说:观察问题深入的人,在别人发现不了问题的地方他能发现出问题。词赋文章,本是光耀国家的事物。而周先生通过这些衡量天下的知识分子,被人称为伯乐。这难道不是深入地钻透了词赋文章的结果吗?更没想到先生还能以相士的原理用之于审理刑狱。《易经》说:“能预见事情的几微变化大概是神灵吧!”先生就真有这个本领。
第二天那人又来了,引副将去见他内兄,说是姓田。田家声势煊赫如同公侯一般。副将参见时,田某很傲慢爱理不理的,那人拿着文书向副将说:“刚才我和内兄商量过了,非一万两银子不可,请赶快签字吧!”副将军依言签了字。田某却说:“人心难测,怕他事后又变卦。”那人说:“老兄你也顾虑太多了,你既能把官给他当,难道不能把官夺回来吗?况且朝中的将相们,还有愿结交您而结交不上的。这位将军前途还正远着呢,应该不至于这么黑良心。”副将也发了重誓才走。那个人送他出门时说:“三日之内就给你一个准信。”
陆押官
有某个副将军,带着一大笔钱进京,希图买个将军印绶。苦于没有门路。有一天,有个骑大马穿皮袍的人来拜访他。自称:“我的舅兄是天子的贴身侍卫。”喝过茶后,避开旁人私下对副将说:“目前某处有个将军的缺位,如果不惜重金,我托付内兄到皇帝面前帮你美言几句,这个官职包你可以到手,势力再大的人也夺不走。”副将军怀疑他吹牛皮。那人说:“这事你无须犹豫。我不过想在内兄手中抽个小数目,在您手上我一分钱也不拿。我们讲好价钱,立下文书,等皇上召见以后,才把钱交出来,如果事没办成,你的钱还在自己手上,谁还能从怀里抢走不成?”副将大喜,马上答应了。
赵公是湖广武陵人,官至宫詹,后告老还乡。有一少年等候在门下,求一个笔墨文书的差事,赵公将少年召进家中,见他长得清秀文雅,问他姓名,叫陆押官。陆押官不要报酬,赵公把他留下,其聪慧超过一般的仆人。往来的信件公文奏折,他都能任意起草回答,没有不精密巧妙的。主人和客人下棋时,押官在旁边用眼光指点,常常获胜。赵公因而更加优待和宠爱他。赵公的同僚仆从们见押官得到主人青睐,玩笑地请押官请客,押官答应了他们的要求,问:“有多少人参加宴会啊?”正赶上赵公在家乡别墅的管事人都来了,约三十多人,他们就说这些人全都参加,以难为押官。押官说:“这事很好办,但客人太多,仓促之间不能马上置办,到饭店去好啦!”于是押官邀了所有的吃客到了一个临街的饭店。大家都落了座,还没有开始饮酒,有一位吃客按住酒壶站起来说:“诸位先不要饮酒。请问今天是谁做东?应先把钱拿出来押上,才能够放量地猛吃猛喝。不然的话,一下子花了几千文钱,一哄而散,找谁要钱去?”众人都看着押官。押官笑道:“是不是以为我没有钱啊?告诉各位,我有的是钱。”于是起身到厨房里捻出一块拳头大的湿面团,掐碎了扔在桌上,随扔,随变成小老鼠,满桌子乱窜。押官随便捉住一只,吱的一声把肚子撕开,得到一小块银子,再抓住一个,也有银子。不一会儿,老鼠都没了,剩下满桌子碎银子。押官这才对诸吃客说:“这些还不够喝酒的钱吗?”众人都惊异,一块儿纵情吃喝起来。吃完饭一算,要三两多银子,大家一称碎银,正好是这个数。有一人要了一小块碎银,回去把这件怪事告诉了主人赵公,赵公派人去把碎银取来看,已经交给饭店主人了。到店主那里一看,则那些银子都已变作蒺藜。这人回去又告诉了赵公。赵公问押官是怎么回事,押官说:“朋友们逼迫我请客,无奈囊空如洗。少年时学过些小把戏,所以想试一试。”众人一听,让押官去偿还店家的酒钱。押官说:“我不是白赚人家酒食的人。某村的麦场有堆麦秸,再簸扬一遍,可以得到两石麦子,足以偿还酒钱还有余。”于是押官约一人同去,到那里一看,有两石左右的麦子,已簸得干干净净,堆在麦场中央。众人因而更觉押官太神奇了。
御史回家后,非常感激王某,拿着名片去拜访他,却见大门紧闭。怀疑他正在侍奉公主没有回家。三天内去了三次,始终没有看到人影,派人去公主的公馆去打听,只见高大的门楼关得严严的。进一步访问邻近的居民,都说:“这儿从没住过什么公主,前些时有些人租着这房子住过几天,三天以前就走了。”派去的人据实回报御史,御史和家人只得自认晦气。
有一天,赵公到朋友那里赴宴,见客厅里一盆兰花开得十分繁茂,非常喜爱,回到家还赞叹不已。押官说:“您要真爱这盆兰花,得到它不难。”赵公还不太相信,次日早晨到了书房,忽然闻到异香扑鼻,一看,正好有一盆兰花,其叶子的多少,和在朋友家见的那盆一样。赵公因而疑心是偷来的,就查问押官。押官说:“我家所养的兰花,不下千盆,何须去偷呢?”赵公不信,正好赶上那位朋友来做客,看见兰花惊异地说:“怎么这样像我家的那盆呀!”赵公说:“我刚买来的,也不知道它的来历。请问你今天出门时,那盆兰花还在吗?”那位朋友说:“我实不曾到客厅去,在不在还不知道,然而,它怎么到这里来了?”赵公看了看押官。押官说:“这事不难分辨。您家的花盆是破的,有补缀的地方,这盆没有。”仔细一看果然如此。夜间,押官对主人说:“我曾说我家里养的花卉很多,今晚劳您大驾,趁月光去观赏一番。但别人都不能跟着,只有阿鸭没关系。”阿鸭是赵公的一个小童。赵公应邀前往,一出门,已经有四个轿夫抬着轿子,伏在道旁等候。赵公坐上轿子,比奔马还快。不一会儿进了山,只闻到奇香扑鼻,沁人心脾。到了一个洞中的大院,只见殿阁光彩华美,和人间大不相同。随处都有奇花异石,精致的花盆,珍贵的花木光彩夺目,香气流溢,仅仅兰花一种,就有数十盆之多,都很茂盛。赵公观赏罢,就像来时一样乘轿子回到家。押官跟随赵公十几年,后来赵公无疾而终。押官和阿鸭都离去,不知到了何处。
过了好些天姓王的才来,骑着骏马,一副非常神气的样子,对御史说:“请赶快准备礼物跟我一道走,公主家的事情太多了,来拜望的一个接一个,从早至晚很难得闲,这会儿稍微清闲一点,最好快点去。耽误了就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了。”御史连忙带着精金美玉跟着王某去了,曲曲折折走了十多里路才到公主家的门口,御史下马恭敬地等候着,让王某先拿着礼物进去。过了好一会儿,王某出来高声喊道:“公主召见某某御史!”随即有好几个人一个接一个地传呼。御史弯着腰,低着头走了进去。看见高堂上坐着个美人,容貌漂亮得像天仙,衣着装饰光耀夺目,侍女们都穿绸着缎,整齐地排列在两边。御史跪拜请安过后,公主传命:赏御史在檐下赐坐,侍者用金碗送来香茶。公主简单地说了几句慰勉的话,御史便恭恭敬敬退了出来。高堂又传出:公主赐给御史彩缎靴子、貂皮帽子。
刘夫人
某御史的家人,偶然来到街上。有一个穿着非常漂亮的人走过来和他拉家常。慢慢地就问到他主人的姓名和官衔,家人都如实告诉了他。那人自称姓王,是公主家中的亲随。两人越说越投机,那人说:“如今仕途上很不安全,达官显贵都攀附于皇亲国戚门下,不知您的主人投靠了哪一位贵戚?”家人说:“没有。”王某说:“这叫做吝惜小钱而忘记大祸呀!”家人问:“应该依托谁才好呢?”王某说:“我们公主不摆架子,以礼待人,又能保护别人的安全。某某侍郎就是由我引见的。如果不惜千金做见面礼,要想谒见公主也还不算太难。”家人很高兴,问他家住哪里。王某便指着一个大门说:“成天在一条巷子住着还不知道吗?”家人回去告诉御史,御史大喜,马上准备了丰盛的筵席,叫家人去邀请王某赴宴。王某高兴地来了。酒席间王某详细地介绍了公主的性情、生活习惯和一些身边琐事。还说:“如果不是看在邻居的份上,即使送我一百两银子,我也懒得卖这份力气。”御史对王某更加感激而且佩服了。临别时和他商定进见公主的大事,王某慷慨地说:“您只管准备礼物,我一定找机会帮您说话,或早或晚我会给您送个准信来。”
河南安阳有位廉生,年轻好学,但因很早死了父亲,家境清贫。有一天,廉生外出,黄昏回家时迷了路。走进一座陌生的村庄,有个老太婆走来对他说:“廉公子要到哪儿去呀?不是已经深夜了吗?”廉生正在恐慌的时候,也顾不上问老太婆是什么人,便求借宿。老太婆把他引进一所很大的宅第里面。只见两个丫鬟打着灯笼,引着一个贵夫人走了出来接待客人,她年约四十余岁,一举一动都显出大家风度,老太婆对夫人说:“廉公子来了。”廉生急忙上去拜见夫人。夫人高兴地说:“公子仪容俊秀,文采渊博,何尝只能做个富翁呢?”马上设酒筵,夫人坐于侧席,非常殷勤地劝酒,但自己多次举杯却不喝酒,不停地给客人夹菜自己也不肯尝尝。廉生非常奇怪,多次问及她的家世。她笑着说:“再喝三杯我再告诉你。”廉生遵命喝了三杯以后,夫人才说:“亡夫姓刘,做客于江西时在一次变故中突然去世。我一个人独居在这荒凉偏僻的地方,家境日趋破败。虽有两个孙子,不是败家子就是资质鲁钝的人。公子虽然不是刘姓子孙,但也是后辈的亲戚,而且生性纯朴笃厚,所以才厚着脸皮见你,我也没有别的事相烦,主要是我存了些钱,想请公子拿到江湖上做个买卖,即使分点余利,也比在书案头上苦读八股活泛得多。”廉生推辞道:“我不过是个年轻的书呆子,恐怕会辜负你的托付。”夫人说:“读书所花的脑筋,要比谋生难得多。以公子的聪明才干,做什么会不行呢?”刘夫人派丫鬟把钱拿出来,当面交兑给廉生八百多两银子。廉生非常惶恐,再三推辞。刘夫人说:“我也知道公子不习惯于做买卖搞贩运。但你可以试着干一干,想必不会不顺利的。”廉生担心这么多钱的生意不是一个人拿得下来的,考虑找商人合伙经营,夫人说:“没必要,只要找一个老实可靠、懂行干练的总管,给你跑腿就足够了。”便掰着手指头推算了一下说:“找个姓伍的人保险吉利。”命令仆人备马把银子装进口袋,送廉生出去,还说:“腊月底我就在家里洗净杯盘,给公子恭候洗尘。”又对仆人说:“这匹马已经调理得很好了,既可以骑,也可驾车,就送给公子,不必带回来了。”廉生回到家里,还只有四更,仆人把马拴好就走了。
局 诈
第二天,廉生到处寻找合意的伙计,果然找到一个姓伍的人。便出高价聘请了他。伍某对做买卖搞贩运的事情很有经验,为人又憨厚耿直,一丝不苟。廉生把银钱货物等事都放手交给他去管。他们跑到荆州、襄阳等地去做生意,一直到年末才回来,累计起来得了三倍的赢利。廉生因为伍某出力很多,手工钱红利之外,另外还给以馈赠和赏赐。计划将这项开支记在其他项目里面,不叫刘夫人知道。刚刚到家,刘夫人已派人迎接,廉生便和迎接的人一同到夫人家去。一进家只见堂上已经摆好了筵席,夫人出来,再三表示慰劳。廉生交纳了银钱以后,随即呈上账本,夫人放在边上看也不看。不一会儿大家入席,歌舞之声热闹非凡。伍某也在外屋另席喝酒,他一直尽醉方归。廉生因为没有家室,便在夫人家守岁。第二天刘生又求夫人查账。夫人说:“以后不要这样麻烦了,我早已把账算好了。”于是拿出一本账簿给廉生看,记载得非常详细,并将廉生另外给伍某的赏赐也记在上面。廉生说:“夫人真是神人啊!”过了几天,招待仍很丰盛,夫人像子侄一样待他。有一天,夫人又在大厅摆上筵席,一席摆在东面,一桌摆在南面,厅下的一桌摆在西边。夫人对廉生说:“明天是财星照运的好日子,最适宜到远方做买卖。今天简单地设下筵席,给你们主仆一壮行色。”过一会儿把伍某也喊来了,请他坐在厅下。霎时钟声鼓声喧闹地响起来。女艺人送上剧目单,廉生点了一曲《陶朱富》。夫人笑着说:“真是个好兆头,祝贺你找个西施作为贤内助。”宴会结束后,她依旧把全部的银钱交给廉生,并且说:“这次出门不要限定日期,不赚到上万两银子不要回来,我与公子,靠的是福气和天命,信的是肝胆相照,你们不必把账记得那么清楚,你们在远方赚钱与赔本的情况,我自然而然会知道。”廉生连声答应着辞别出门。
到了半夜,老人到钟生屋里来,问他:“你夫人今年多大岁数了?”钟生说妻子已去世。老人欣喜地说:“我的办法可以成功了!”钟生问是什么办法,老人答道:“我姐夫信奉佛教,在南山出家修行,姐姐又故去,只遗下一个孤女,由我抚养,非常聪慧。就让我外甥女当你的继室怎样?”钟生庆幸正符合道士的预言,也希望和老人结为姻亲,更能得他帮助脱离困境,于是说:“小生实在太幸运了。只怕我这远方而来的罪人,连累了你老人家。”老人说:“我这也是为你着想啊!我姐夫的道术十分神妙,但好久不问尘世间的事情了。成婚后,你自己和我外甥女合计,必然能想出办法来。”钟生高兴极了,就入赘到老人家。新娘才十六岁,美艳无比。成婚后,钟生常对着她哀叹哭泣。新娘说:“我就是丑陋,也不至于这么快就被你嫌恶呀?”钟生赔礼道:“娘子真像仙人一般,能和你结亲,三生有幸,但我有祸患在身,恐怕要被迫分手。”于是便把实情告诉了她。新娘埋怨道:“舅舅真不是人!这样的弥天大祸,自己想不出法子来,又不讲明,把我推到火炕里了!”钟生长跪在她跟前说:“是小生死命哀求舅舅,舅舅心肠慈悲而又没有解救的办法,知道你能让死人复活、白骨生肉,必能救我。我实在配不上你,幸而家世门第还不至于辱没你,倘若能脱此大难,得以再生,我当日日以鲜花供奉娘子!”新娘叹息道:“事已至此,我还有什么可推辞的?然而自父亲削发为僧,对儿女的恩爱已经断绝。没有别的办法,只有一起去哀求他老人家。恐怕你要受不少的挫折和羞辱啊!”于是新娘子一夜没睡,用毡棉厚厚地缝制了两副护膝,缝在二人长衫衣里上,然后雇了登山的轿子,进入南山。走了十几里地,山路曲折危险,轿子抬不上去了,只好下来步行。新娘子步履十分艰难,钟生挽着臂搀扶着她一跌一撞地往上爬。走了不远,就见到了山门,二人坐下稍稍休息一会儿。新娘子气喘吁吁,汗水淋漓,脸上的脂粉都冲下来了。钟生见这情景,情不自禁地说:“为了我的缘故,才使娘子受这么多辛苦!”新娘子忧惧地说:“恐怕这还不是最苦的!”二人稍缓口气,就互相搀扶着来到寺庙前,行了拜佛之礼,走了进去。走过曲曲折折的回廊,来到了禅堂,见一个老和尚盘腿打坐,双眼似都闭上,有一位小佛僮手拿蝇甩,在一旁侍候。禅堂里,扫除得十分干净,可是老和尚座位前铺了不少沙粒、碎石,密如星斗。新娘子不敢挑地方,就跪到沙粒上,钟生也跟着跪下。老僧睁眼看了一眼,又把眼闭上了。新娘子参拜老和尚道:“好久没来问候你老人家。如今女儿已出嫁,所以和女婿一起来了。”老和尚沉默好久,又睁开眼看了看说:“小妮子太累赘人了!”然后再也不说话了。夫妻二人跪了好久,筋疲力尽,沙石快要压到骨头里去了,疼痛难忍。又过了一会儿,老和尚问:“把骡子牵来了吗?”女儿回答:“没有。”老和尚说:“你夫妻二人马上就去,快点儿把骡子牵来。”夫妻二人叩拜后起来,狼狈不堪地回到家里,按老和尚吩咐,把骡子牵到寺庙,但是不解其故,只是暗自打听消息。过了几天,听人传说罪人已被捕获处死。夫妻庆幸躲过了这场灾祸。过了不久,南山派来佛僮,拿了一根折断的竹杖交给钟生说:“替你死的,就是这位竹君。”佛僮并嘱咐钟生把竹杖葬埋了,好好祭奠,以消解和竹木结下的冤仇。钟生一看这根竹杖,折断处有些血痕。于是祷告神明,安葬了竹杖。夫妻不敢久居此地,日夜兼程返回了钟生的故乡辽阳。
他们跑到淮扬一带做买卖,当上了盐商。一年多以后又获利好几倍,但廉生仍保持着爱读书的本色,做着生意还是丢不下书本,和他交游的也大多是文人。见所得已经很多,自己便暗中想退出生意场中,渐渐把生意来往交给伍某经管。桃源有个薛生和廉生关系最好,廉生偶然拜访他,薛生到别墅去了,因天色已晚不便到别处投宿,薛生的守门人便请廉生进去,替他整理床铺弄饭。廉生便问薛生的去向,原来当时正谣传朝廷要选良家姑娘去慰劳边防将士,弄得民情骚动,听说谁家若没有妻子的少年,女方便不通过媒人说亲之类手续,便把姑娘送到他家里,甚至还有一个晚上娶了两个姑娘的。薛生因为刚刚和一个大姓的女儿成婚,恐怕车马喧哗,惊动地方长官,所以暂时迁居到乡间别墅。
过了一年多,钟生的妻子果然病死。他舅舅在江西省做县令,母亲让他前去看望,以便路过中州,看看道士的预言能不能应验。钟生路过一个村子,正好赶上河边上演戏。看戏的男女很多,他正想拉紧缰绳从人群旁骑过,忽然有一只挣脱辔绳的公驴跟在钟生身后而行,钟生骑的骡子因而猛跑过来。钟生回头照驴耳朵打了一鞭子,驴子一惊,撒腿狂奔。可巧有位王府的小王子,才六七岁,正由奶奶抱着坐在堤上看戏。驴子冲过去,卫士仆役们都来不及防护,小王子被撞到河里去了。众人立时大喊,要抓钟生,钟生打骡子拼命逃跑。这时他忽然想起道士的话,就往东南方向猛奔而去。跑了二十多里,来到一座山村,在一家门口遇见一位老人,钟生跳下骡子向老人作揖致敬。老人邀他进屋,说自己姓方,并问钟生从哪里来。钟生跪地磕头,把实情全都告诉了老人。老人说:“不要紧。请你就寄住在我这里,我有办法让巡查的人离去。”到了晚间,听到消息,原来淹死的那个小孩是位王子。老人大惊失色道:“要是别家,还可以帮点忙,这回可真是爱莫能助了。”钟生一再哀求老人想办法,老人寻思了半天说:“没有办法了。先过一夜,听听风声缓急,或许还能想出点法子。”钟生又愁又怕,一夜没睡。第二天老人出去察看动静,听说王府已发下文书缉拿肇事者,谁敢藏匿也有杀头之罪。老人进屋后,面带为难之色,默默无言。钟生疑惧万分,心中十分不安。
廉生留下吃过饭后,一更都快过完了,正要铺床睡觉,忽然听见几个人推门进来,没听清楚守门人说些什么,只听见一人大声问道:“薛官人既然不在家,秉烛读书的又是什么人呢?”守门人说:“他是廉公子,是远道来的客人。”接着问话的人便进来了,穿的衣帽光鲜整洁,向廉生稍稍举手致意以后,便问籍贯姓名,廉生便告诉了他。他高兴地说:“我们还是乡亲哪!您的岳父姓什么?”廉生说:“还没有。”那人更高兴了,连忙走出去,招呼一个年轻人一同进来,恭敬地和廉生见礼。仓促地说:“实话告诉公子,我姓慕,今晚到这来,准备把舍妹送给薛公子,到这以后才知道事情办不成了,正当进退两难的时候,恰好碰见公子,这难道不是天数吗?”廉生因为还不知道姑娘生得怎样,正踌躇着不敢接应。谁知慕公子居然根本不听他表态,急忙招呼送亲的人。不一会儿两个老太婆扶着姑娘进来,坐在廉生床上。廉生从侧面一看,才十五六岁,漂亮无比。高兴极了。连忙整正衣冠向慕生致谢,又去叫守门人去买酒买菜,略尽热情款待之意。慕生说:“祖上是安阳人,母族也是大姓人家,现在已经败落了。听说外祖父留下两个孙子,也不知家境如何。”廉生问:“他是谁呀?”慕生说:“外祖姓刘,字晖若。听说住在郡城北面三十里。”廉生说:“我是郡城东南的人,距离北乡远。年岁又轻,交游不广,郡里边姓刘的人非常多,只知道北乡有个刘荆卿,也是个读书人,不知是不是刘晖若先生的后人。不过他家已经贫穷下来了。”慕生说:“我的祖坟还在安阳,常常想把父母的棺椁搬回故乡去,因为盘费还没筹办好,所以迟迟没有成行。现在妹子跟你回老家,我们回故乡的决心就更坚定了。”廉生听了,爽快地答应筹办盘费,慕生兄弟非常高兴。喝了几巡酒以后,慕生兄弟便告辞回家了。廉生打发走仆人,把灯移开,新婚夫妻之间的恩爱美满,就无法描叙了。
不久,又听到中举的捷报,他便辞别母亲,回到济南。到了济南,钟生又贿赂了藩王府的太监,让他代向道士致意。道士高高兴兴出来见他,他倒地便拜谢。道士说:“您高中举人,令堂大人又增阳寿,这都是您的德行纯正所致。我这个道士有什么功劳啊!”钟生很奇怪,为什么这两件事道士都知道,就问自己的终身如何。道士说:“您没有大富大贵,但能没病没灾,享以天年也就行了。您前世和我都是僧人,有一次拿石头打狗,误杀一只青蛙;青蛙已转世为驴。要论你前世罪孽,你应当横死夭亡。因为你的孝心和德行感动了神明,所以有解救灾难的星宿帮助你。如今已经没有什么危险了。但因为你夫人前世不守贞节,命定应当年少守寡。现在您已经因为有德而延长了寿命,她无福消受,恐怕夫人一年多后有性命之忧。”钟生听后伤心了半天,问续弦将在哪里。道士说:“在中州,如今年方十四岁了。”临别时,又嘱咐道:“如果遇到危难之事,就往东南方向去。”
第二天,薛生知道了廉生的喜讯,连忙赶回城里,清除了另一所庭院安置廉生夫妻。廉生回到淮扬,办完交接盘点手续,把伍某留在店里主持生意,把现金运回桃源,和二慕一道启运岳父母的灵柩,和两家男女老幼,一起回到故乡。回家安置好以后,便装好银钱去见夫人。以前送他出门的仆人已经在路上等着他。廉生跟着仆人前去,夫人高兴地迎接他说:“陶朱公带着西施来啦!以前你是客人,如今成了外孙女婿啦!”办起酒席给他洗尘,比从前加倍亲热。廉生很佩服她的先见之明,便问她:“夫人和我岳母到底是什么关系呀?”夫人说:“你不要问,日久就知道了。”于是把银子堆在桌上,分成五份,她自己只取两份,说:“我要了它没有什么用处,姑且给我大孙子留着。”廉生认为夫人分给他的太多,推辞不受,夫人凄然说:“我家境败落,宅院中的树木被人砍着做柴烧了;孙子离开这儿又远,以致门户萧条,麻烦公子给我收拾一下这破烂的门庭。”廉生答应了。却只收一半银子,夫人强迫他都接受了。送他出门后,洒泪而回。廉生对夫人的某些言行感到疑惑不解,回头再看房子,却是一片坟地。这时他才明白夫人就是他妻子的外祖母。
第二天,钟生匆匆忙忙考试完毕,立刻动身,气都不敢喘,昼夜兼程,奔回家乡。他母亲原已奄奄一息,吃了那丸丹药,已渐渐好转。钟生进母亲屋里探问时,伏在床边上痛哭,母亲摇头劝他不要哭,抓住他的手,欣喜地说:“刚才我梦见到了阴曹,看到阎王爷面色很和蔼,对我说:‘考查了你的生平,没有什么大罪恶。如今念你儿子至孝,再赏你十二年的阳寿。’”钟生也极其高兴。过了几天,母亲果然恢复了健康,像往常一样。
廉生回家以后,赎买了刘夫人坟墓周围的一顷墓地,修整坟茔,栽植墓树,弄得非常壮观。刘夫人的两个孙子,长孙便是刘荆卿,次孙叫刘玉卿,玉卿赌博无赖,两人都很贫穷。兄弟俩到廉生家感谢他为他们修了祖坟。廉生送了俩兄弟很多礼物,从此交往很密切。廉生详细地向他们谈经商的过程。玉卿暗想坟墓里肯定还有许多银子,夜晚纠合几个赌友,掘开坟墓进行搜查,打开棺材,把祖母的尸都露出来了,也没找到一文钱,几人便失望地分散了。廉生听说刘夫人的坟被盗,便通知荆卿,两人同去查看,走进墓穴,看见桌上元宝累累,上次留下的两份银子还在那里。荆卿要和廉生一起分了,廉生说:“夫人原来留下这批银子就是等你来取的。”荆卿便用钱袋装起银子运回家去。向官府报告坟墓被盗,官府便严厉追查盗墓人。后来有人出卖坟中的玉簪,被抓获了,经过审问穷追党徒,才知玉卿是盗坟的头子。县令打算对他处以死刑,荆卿代为哀求,仅得免死。廉刘两家合力将坟墓内外修葺整理,修得比从前更加坚牢壮观。从此廉刘两家都富裕起来了,唯有玉卿还像以前一样穷,廉生和荆卿常周济他,但始终不够供他赌博的花费。
钟庆余是辽东的名士,到济南去参加乡试时,听说在藩王府中住着一位道士,能预知人的吉凶,所以很想见他。考过两场之后,钟生就到趵突泉去寻访道士,正好遇上。道士有六十多岁。长髯过胸,须发斑白。聚集在那里向他问吉凶的人围得满满的,道士多半用些含糊的隐语回答他们。他在众人中发现了钟生,非常高兴地握住钟生的手说:“您的心肠和道德,都很可钦敬啊!”于是拉着钟生的手登上一座楼阁,屏退手下人,问钟生道:“您想知道将来的事吗?”钟生说:“正是。”道士说:“您命中注定福分很薄,但这次乡试还是有希望考中的。不过你中举荣归故乡之后,恐怕见不到令堂大人的面了。”钟生为人最为孝顺,听到这个凶信,凄然泪下,就想不等考完立即回家。道士说:“如果错过了这次机会。可就连个举人也考不取了。”钟生说:“母亲临死,做儿子的不能和她老人家见面,我还怎么做人,就是富贵如公卿宰相,又有什么意思?”道士说:“我前世和你有缘,今天一定要尽力帮你的忙。”于是给了钟生一丸药说:“可以派个人连夜给你母亲送去,吃了能延长七天的寿命。你考试完再走,母子见面还来得及。”钟生把药丸收好,匆匆离开道士,失魂落魄一般。他想,母亲归天的日期已定,早回家一天,就能多侍奉她老人家一天,于是雇了头驴子,带上仆人,即刻返回故乡。才走了一里多,驴子忽然扭头往回猛跑,钟生下驴吆喝,驴子不听,想勒住它,它却倒地不起。钟生毫无办法,急得汗如雨下。仆人劝他别回家了,他也不听,另雇了一头驴子,这头驴子也是如此不驯。眼看太阳要落山了,不知如何是好。仆人又劝道:“明天就能考完,何必抢这一天的时间。你就让我先回去送药吧,我看这办法也不错。”钟生不得已,只好同意仆人先回去。
一天夜里,一伙强盗闯进廉生家里,抓住他索取金银。廉生所藏的银子都铸成了一千两或五百两一个的大元宝。打开金窖给他们看,强盗拿走两个,当时马厩中只有夫人送的那匹马,强盗便用它把银元宝驮走,又叫廉生把他们送到村外才放了他,村里人望见强盗的火把还没走多远,呐喊着追了过去,强盗吓跑了。大家追到前面一看,两锭大元宝滚在路边上,那马已化为灰烬。才知是匹鬼马。那天晚上廉生家只失掉一个金钏。原来,强盗们抓住廉生的妻子,喜欢她生得漂亮,想轮奸她,一个带面具的强盗大声呵斥制止了他们,强盗们才将她放了,只是取下手上的金钏走了。廉生怀疑那蒙面具的人是玉卿,心里暗暗感激他。后来有个强盗拿金钏押赌,被捕盗的公差抓住了,盘查他的同党,果然有玉卿在内。县令大怒,用五种毒刑拷掠他。荆卿和廉生商量,用重金把玉卿赎出监狱,事情没弄成,玉卿就被折磨死了。廉生还时常周济玉卿的妻子儿女。后来廉生中了举人,几代都很富有,唉!“贪”字的笔划和形状都很接近“贫”字。像玉卿这样的人,是可以作贪心者之鉴戒的。
钟 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