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周秀才到了江西,正赶上强盗暴动,三年也回不了家。后来,稍稍太平,就择日上路了。中途周秀才被土匪抓走了,一起遭难的有七八个人,钱财全被抢了去,土匪把别人都放了,只把周秀才带回了老巢。土匪头子盘问他的家世,于是说:“我有个女儿,要嫁给你,不要推辞了。”周秀才没答话,土匪头子发怒了,立刻下令砍他的脑袋。周秀才害怕了,寻思不如暂时答应他,以后慢慢找机会再脱离开。于是说道:“我所以踟蹰,因为自己是个文弱书生,不能跟着队伍打仗,担心给岳父大人添累赘。如果让我们两口子一块儿离开,那恩情就无比了。”土匪头子说:“我正忧虑女孩子拖累人,这有什么不能答应的。”把周秀才带到内室,女儿打扮好了出来相见,有十七八岁,像天仙一般。
过了一年,周秀才要到江西去,投奔按察使衙门当幕僚。行前找柳秀才算卦问吉凶。柳秀才说:“大吉!”周秀才笑着说:“我没别的意思,只想多少有点收入,能娶个好媳妇,只希望你从前说的话没应验,行不?”柳秀才说:“一切你都能如愿以偿。”
当天晚上就成了亲,操办规格远远超出了周秀才平时想象的标准,仔细打听妻子的家庭,才知道她的父亲正是当年碰上的那个提着口袋的人。于是把柳秀才的话给妻子学了一遍,两人都感叹了一番。过了三四天,将要给两口子送行,忽然官兵大队围上来了,全家都被捉住了。有三个当官的监视着,已将妻子的爹砍头了,下一个就轮到了周秀才。周秀才自忖已经再没有活命的希望了。一个官员仔细打量着说:“这不是周秀才吗?”原来是那个姓付的兵丁已经因为立功当上副将军了。他对同僚说:“这是我家乡有名的大户人家的后生,是位大名士,怎么能当土匪呢?”亲手替他解开绳子,问他从什么地方来的。周秀才撒谎道:“不久前从江西按察使衙门娶亲回家,没想到中途被土匪抓到匪巢来了。幸蒙搭救,给了我第二次生命。但是妻子离散了,请求借助您的威望,使我们夫妻团聚。”副将军命令把俘虏都带上来,让周秀才自己去辨认。周秀才找到了妻子。副将军请他们吃酒,又资助盘缠,说:“从前蒙您赠给战马,早晚也不能忘怀,只是现在乱糟糟的不能讲究礼节,请让我送给您两匹马、二十两银子,帮助您北上回家乡。”又派两个骑兵带着令箭护送。
不一会儿,客人到了。原来是军营里一个姓付的普通小兵。周秀才心里不满意,表面上还是同他周旋,而柳秀才对待姓付的却特别恭敬。过一阵儿,摆上酒菜,把破碗坏碟都端了上来。柳秀才站起身对客人说:“周公子仰慕已久,经常托我去拜访您,昨天晚上才见着,又听说不久您又要出征,立刻就请您过来,可以说是匆匆忙忙当回东道主。”喝酒中间,姓付的担心自己马病了,不中用了。柳秀才也低下头来替他想办法。过一会儿,客人走了。柳秀才埋怨周秀才说:“千金也买不到这位朋友,怎么这样不重视呢?”说罢,借周秀才的马骑着回家。于是假托周秀才的意思,到姓付的兵丁家去,把马送给了他。周秀才知道后,心中有些不快,可也无可奈何了。
途中,妻子告诉周秀才:“我那个傻爹不听忠告,母亲为此寻死了。早知道必有今天这个下场,所以一天天苟全偷生,因为小时候曾有个相面的人说我命好,我活着是为了收葬父亲的尸骨啊。我埋藏了许多金子,可以用来赎父亲的尸首,剩下的带回家去,足够生活用的了。”嘱咐护从的兵丁在路上等着,夫妻两人回到匪巢,只见房屋都烧成了灰,在灰土下用刀掘了一尺多深,果然发现了金银,全部装进行囊,又沿原路赶回。拿出一百两银子给护送的兵丁,求他俩把父亲的尸首埋好,又到母亲的坟上行过礼,这才上路。
一天,柳秀才忽然来了,说:“有位客人,我已经替你下帖子请来了。”周秀才问:“是谁?”柳秀才说:“先别问,最好快点准备饭。”周秀才不明白原因,照他的话准备饭菜。
到了河北省界,夫妻重重地赏了护送的兵丁,打发他俩回去。周秀才许久不回家,家中仆人以为他已经死了,恣意侵吞财物,粮食、布匹、家具全都光了。等听说主人回来了,十分害怕,一哄而逃,只剩下一个老妈子、一个小丫鬟及一个老仆人。周秀才因为大难不死,也就没有追究。去拜访柳秀才,不知他到什么地方去了。
到了柳家,在客厅里坐了好长时间,柳秀才在后面屋里不出来,叫了许多次,柳秀才方出来,说:“我每天都替你找对象,现在才找到,刚才正在屋里作法术,求月下老人给你系上红绳。”周秀才高兴地问他,他答道:“刚才有一个人拿着口袋出去,你碰上没有?”周秀才说:“碰上了。破衣烂衫像个叫花子。”柳秀才说:“这个人就是你岳父,应该有礼貌地对待他。”周秀才说:“咱俩交情好,才把私事同你商量,为什么这样逗我呢?我再穷,也是世家大族的后代,怎么至于低贱到找个市井小人去求婚?”柳秀才说:“不是这个样子。杂毛牛还能下个纯毛仔呢,这有什么妨碍?”周秀才说:“你见过他的女儿吗?”柳秀才答道:“还没有。我跟他没有交往,姓名还是刚问过才知道的。”周秀才笑着说:“还不知道杂毛牛,又怎么知道牛仔?”柳秀才说:“我是凭命运才相信的。这个人又凶恶又下贱,自然该生个有福气的女儿。但是,硬往一块儿凑合,肯定要有大灾难,等我再作法术求求。”周秀才回家后,没把他的话当个准数儿,多方找对象,一直没成。
妻子操持家务远胜过男人,挑选老实厚道的人,给他资本做生意,对半分利息。每次同众商人算账时,妻子都在帘子后面听着,错打一个算盘珠儿,都能给指出来,里里外外没人敢骗她。数年以后,合伙经商的超过了百人,家产达到数十万。于是派人给父母迁坟,以厚礼安葬。
秀才是顺天府官僚世家的后人,跟柳秀才是好朋友。柳秀才得到一位奇人的真传,精通相面算命,曾经对周秀才说过:“你不能当官,发财致富经过算计还差不多,不过你的夫人是一付穷命相,恐怕不能帮你创业。”不久,周秀才的妻子果然死了。家境败落,无依无靠。于是去找柳秀才,想为再娶一房媳妇的事算一卦。
异史氏说:“月下老人可以用贿赂收买,无怪乎人们把媒人和牛马市上的经纪人看成同类人物。至于盗贼会有这样仁义的女儿吗?说小丘不长出松柏来,这是水平低下的人的论调。如果这样看,连对妇女都不会得出正确的结论,更何况品评观察天下士人呢?”
柳 生
颠道人
江苏松江张禹定把这事告诉了我,因为不是好事情,故把当事人隐讳起来。
颠道人,不知他姓甚名谁,寄居在蒙山寺。他时而高歌,时而痛哭。人们无法理解他的心理和行为,有人还看见他煮石头当饭吃。
巡抚叹息着回到家中。第二天早晨去看魏某,已经死在客厅上。
有个重阳节,县里有个贵人驾着大马车,张着黄盖,抬着酒席登山游览。吃过宴席后,招摇地向寺前走来,才到寺门口,只见道人破衣赤脚,自张黄盖,大声呵斥“开路”,从寺中走出,故意戏弄贵人。贵人又惭又怒,指使仆人去赶他骂他。道人笑着往回走。众人追急了,道人把黄盖丢在地上。众仆人撕了黄盖,碎片化成老鹰,四散飞走了。众人怕起来了。盖柄又变化成大蟒蛇,红红绿绿的鳞甲耀人眼目。众人吓得企图逃跑,有个陪同的游客说:“这不过是障人眼目的幻术罢了,怎么能吃人呢?”遂拿着刀向蟒蛇冲去。蟒蛇张开巨口愤怒迎来,把游客吞进肚里。众人怕极了,簇拥着贵人拼命奔逃,跑了三里多路才停下来。贵人派几个童仆小心翼翼去打听,慢慢走到寺里,蟒蛇和被吞的游客都没找到。正打算去回报贵人,忽听见老槐树中有驴马般的喘息声,众人吓坏了。开始不敢近前,过后轻着脚步靠了过去,看见枯树中有个盘子大的空洞。人们爬上去一看,只见持刀斗蟒的人倒栽在树洞中,但洞口却只能伸进双手,根本无法把人弄出来。众人急忙用刀劈树,等到劈开树洞,洞中人已昏死过去,过了好些时候才醒过来。众人忙抬他回去。疯道人则不知去向了。
到夜里,巡抚潜伏厅旁,看见阶下的囚犯,许多断头折臂的人纷杂一起。阶墀中架着火烧的油锅,几个人在锅下烧起大火。一会儿,魏某穿着官服出来了,登上宝座,气像威严,同平日大不一样。群鬼同时俯伏阶下,同声诉说冤情,魏某说:“你们被海寇杀死,冤情自应由海寇负责,怎能怪罪长官?”众鬼喧哗地说:“按条例不应调遣我们,却被他错误地调来了,我们才遭杀害,这冤案难道不是他制造的吗?”魏某又曲意解说开脱。众鬼大叫冤枉,声音激烈喧哗。魏于是对鬼役说:“可将某官下到油锅,稍微炸一下,在道理上才说得过去。”看来魏某似乎想借此来平息众鬼的愤怒。话才说完,马上有牛头马面抓着巡抚的父亲,用钢叉把他叉进油锅。巡抚见了,心里非常凄惨,痛得无法忍受,不觉失声大哭,客厅中顿时寂然无声,阎罗与群鬼都不见了。
异史氏说:张盖游山,俗气深入骨髓。仙人不受拘管,戏弄权贵的做法多么使人发笑啊!同乡毕司农的妹夫殷文屏,是个玩世不恭的人物。章丘有个周秀才,起家于寒贱,当了秀才,出门必坐轿子。也和毕司农有点瓜柳之亲,司农的母亲做寿,殷文屏知道周秀才会来拜寿,便身穿公服,脚着猪皮靴,拿着手本,在半路上等着。周秀才的轿子一来,他就鞠躬于路旁,唱着说:“淄川殷秀才迎接章丘周秀才!”周很不好意思,只得下轿和他寒暄几句才走。过了一会儿,毕家的许多亲友同聚于客厅,满座的客人都衣冠整齐,大家看着殷文屏不伦不类的装扮,都暗中窃笑。殷却傲视一切,若无其事。席终出门,客人们有的坐车,有的坐轿。殷文屏故意大声喊道:“殷老爷的独龙车在哪里呀!”只见两个壮健的小伙子,抬着一根门杠,殷腾身跨上门杠,大声向亲友们告别,两个壮汉抬着他飞快地跑了。殷文屏玩世的作风和手段与疯道人也相差不远了。
第二天,认真审查过往文书,果然有个魏经历,刚从外地转运粮草来此,巡抚立刻传见,叫两个属员拉着魏坐下,然后亲自拜见,如朝见上司一样。拜完后,长跪涕泣把父亲在阴司的遭遇告诉魏经历。魏不肯承认自己是阎王,巡抚伏在地上不肯起来。魏才说:“对,是有这事。但阴间的法度,不像阳世马虎,可以串通作弊,恐怕不能帮忙。”巡抚更加恳切地哀求他,魏才不得已答应帮忙。巡抚又请求他从速办理,魏考虑一下找不到安静的地方,巡抚提出把客厅清扫干净,魏同意了。巡抚才站起来,又请求让他偷看,魏不肯。再三请求他,魏嘱咐说:“去了不能作声,阴间刑罚虽惨烈,与阳世不同,处分时像死了,其实并未死。若有所见,不必过于惊慌害怕。”
甄 后
某位巡抚的父亲,从前做过南方的总督,死去已经多年了。一天夜里,巡抚梦见父亲,颜色凄惨,全身发抖。父亲告诉他说:“我生平并没有太多的罪恶,只是对边疆的一支部队,本不该调防而调防了,途中碰到海寇,全军都牺牲了。现在告到了阎王那里,阴司刑法严酷,实在叫人毛发悚然。这阎罗王不是别人,就是明天那个姓魏的解粮过路的经历。你要代我去哀求他,千万不能忘了!”巡抚醒来觉得很奇怪,心里不很相信。睡着以后,又梦见父亲指斥他说:“父亲遭到危难,你还不记在心上,难道你还把这事看成妖梦吗?”巡抚非常奇怪。
刘仲堪是洛阳人,从小就笨,但特别喜欢读古书,总是关起门来刻苦攻读,不与人们交往。一天,正在读书,忽然闻到屋内扑鼻的芳香非同一般。不大工夫,又听到佩玉相碰的叮当声响成一片。刘仲堪吃惊地抬头一看,只见一个特别漂亮的女人进屋来了,头发上的簪子、耳朵上的坠子发出奇光异彩,后面跟着的一群人都是古代宫女的打扮。刘仲堪吓得跪在地上不敢抬头。那个美人扶他起来说:“你怎么前倨后恭起来了?”刘仲堪更加惶恐了,说:“您是什么地方的天仙,一向没曾拜见过,以前什么时候对您不恭敬过呀?”美人笑着说:“相别才几时呀,就这么糊糊涂涂的了!直挺挺地坐着磨砖的,不就是您吗?”说罢,铺好了锦绣的垫子,摆上了美酒,美人拉着刘仲堪对坐畅饮,并同他谈古论今,非常博学广闻。刘仲堪茫茫然不能答对。美人说:“我只不过到王母娘娘的瑶池赴了一次宴会罢了,你转了几世,怎么聪明劲儿一下子全没了!”于是命侍候的人,用汤浇水晶膏给刘仲堪吃。刘仲堪接过来一饮而尽,突然感到心眼里豁亮起来,神志格外清醒。不大一会儿,天黑了,跟从美女的人都走开了,剩下他们两人,熄了灯,脱了衣服,欢愉非常。
阎罗薨
天没亮,宫女们都来了。美人起床,还是昨天那个打扮,头发纹丝不乱,没有重新梳妆。刘仲堪恋恋不舍,苦苦地盘问姓名,美人回答说:“告诉郎君也不妨,只是怕更增添你的怀疑罢了。我是甄氏,您是刘公干的后身。当年你为了我犯罪,心里实在不忍,今天相会,也是为了报答你的痴情啊!”刘仲堪问:“魏文帝在哪里呢?”美人说:“曹丕不过是他那个贼爹的劣子。我只是偶然跟那帮富贵的人们游戏几年,过后就不再挂怀了。曹丕他前一段时间因曹操的缘故,久久地待在阴间,现在的情况,我就没听到了。反而是陈思王曹植,给上帝管文书,不时地跟我见一面。”紧接着刘仲堪看见一辆龙车停在院中,那美人拿出一个玉石制的小盒赠给了他,然后告别上车,云彩簇拥着车子走了。
异史氏说:“钻穴入室,卧在小姐身边,这人心意也太痴情了;凿开墙壁斥骂岳父,这人行为太狂放了。仙人再三为之撮合,只是要他长生不老以嘉许他的孝行。他的妻子作为仙人混迹在人间,嫁夫生子,过了一辈子,又有什么不可以的?然而,三十年当中几次抛弃自己的孩子,这又是为了什么呢?太奇怪了!”
从此,刘仲堪的才学有了很大进步,然而整天追忆美人,沉思凝想像傻了一般。几个月以后,渐渐瘦干巴了。他的母亲不知道这是什么缘故,很犯愁。刘家有一个老女仆,忽然对刘仲堪说:“少爷心里是不是想念什么吧?”刘仲堪便把心里的事告诉了这个老太婆。老太婆说:“少爷不妨写封信,我能给送到。”刘仲堪惊喜地说:“您有神奇的方法,一向没有察觉。果然能办到,我一辈子也不敢忘了您的好处哇!”于是写了封信折叠好了,交给老太婆立即带走了。半夜老太婆就回来了,说:“幸好没耽误事。刚到门口,把门的以为我是妖精,要把我绑起来。我就拿出少爷您的信,于是他把信拿去了。不大工夫招呼我进去,夫人也很难过,夫人说不能再相会了。正要写回信时,我说,少爷无精打采,都瘦干巴了,哪是一封信能治好的呢?夫人想了好半天,才放下笔说:‘麻烦你先回去报告刘郎,马上给他送去一个好媳妇。’我临走时,又嘱咐:‘刚才说的话乃是百年大计,只要不泄露出去,便可以永远在一起了。’”刘仲堪十分高兴地等待着。
这次考试,仲仙中了举人。因为祖宗的坟墓都在山西,所以跟着哥哥回山西去了。他们总是希望父母尚在人间,随走一处都要打听打听,可是终究也没探听到踪迹。
第二天,果然有位老太太领着个姑娘到刘母的住处,这姑娘的容貌可称世上无双。老太太自己介绍说:“我姓陈,这姑娘是我的亲生女儿,叫司香,想许配给你们家做儿媳妇。”刘母很喜欢这姑娘,同老太太合计需要多少彩礼,老太太不要分文,一直等到成了亲才离去。只有刘仲堪心中明白这里面的奥妙,他暗中问司香:“你是夫人的什么人哪?”司香回答说:“我本来是铜雀台的歌妓啊!”刘仲堪怀疑她是鬼。司香说:“不是的。我和夫人都名列仙籍,偶然因为罪过罚到人间来。夫人已经恢复了原来的地位,我的期限没满,夫人请求过天神,暂时让我替她服役,我的去留全凭夫人,所以我才能总给你铺床叠被啊!”
考试一结束,两个人一天也没休息,坐上车便奔回家了。刚到家门口,仆人上前禀告,昨夜老爷、太太不知道上哪里去了。两人大吃一惊。仲仙进屋询问妻子,妻子说:“昨天傍晚还在一起吃酒来着,母亲说:‘你们两口子年纪轻不懂事,明天你们大哥来,我就不挂念了。’今早进屋一看,空空的,一个人也不见了。”哥俩听后,跺脚大哭。仲仙还打算四处寻找,孟仙认为那是徒劳无益,于是没再寻找。
一天,有个瞎老婆子牵着一条黄狗到刘家要饭,打着板,唱着小曲。司香出来看热闹,还没站稳脚,那条黄狗挣断了绳子,就来咬司香。司香吓跑了,衣襟被狗扯下一块。刘仲堪急忙用棍子打狗,黄狗一边怒吼一边乱咬扯下的衣襟,不大工夫把那块衣襟咬得粉碎,像乱麻一般。瞎老婆子抓住黄狗脖子上的毛,用绳子把狗拴上牵走了。刘仲堪回屋看司香,司香吓得脸色煞白还没有恢复,刘仲堪说:“你是天仙怎么还怕狗呢?”司香说:“你自然不知道。这条狗是曹操变的,它大概是恨我不守当年在铜雀台的誓言啊!”刘仲堪想把黄狗买来打死,司香不同意,说:“上帝罚他当狗,怎么可以随便打死呢?”
孟仙文章做得好,很有名气,可是科考不顺利,四十岁也没考中。后来,以拔贡的身份进京参加秋考,同考场有一个十七八岁的考生,神采俊逸,孟仙挺喜欢他。看那考生的卷子上注明是顺天府的廪生霍仲仙。孟仙惊奇得睁大了眼睛,把自己的姓名作了介绍。仲仙听后也很惊奇,问他的老家何处,孟仙一一作了回答。仲仙高兴地说:“小弟进京时,父亲嘱咐如果在考场中碰到山西姓霍的,是一家子,应该热情相待。今天果然有这么回事,可为什么咱俩的名字同犯一个字呢?”孟仙于是盘问他的高祖、曾祖以及父母的姓氏,听后大惊道:“这是我的父母哇!”仲仙怀疑年龄不符。孟仙说:“咱父母亲都是神仙,怎么能从面貌断定年龄呢?”于是把过去的事都说了,仲仙这才相信。
司香在刘家住了两年,见到她的人都惊叹她长得太漂亮了,于是纷纷打听她从哪儿来的。因为实在说不清楚,于是人们都怀疑她是妖精。刘母盘问儿子,刘仲堪稍稍向母亲透露点司香神奇的来历,母亲听后特别害怕,告诫儿子同司香断绝关系。刘仲堪没听母亲的话。刘母暗中请来个神汉,在院子里施展法术。刚在地上划好了神坛,司香容颜惨淡地说:“本来想跟你白头偕老,今天婆母怀疑我,缘分到头了。要我走也不是难事,但是恐怕不是念念咒语就能打发走的。”于是拿一捆柴点上火扔到台阶下面,刹时,烟把房屋遮住了,人们对面也不相见,忽然又响起了像雷一般的声音。不一会儿,烟消了,只见神汉七窍流血倒在地上死了。进屋一看,司香已无踪影了。召唤老女仆问问,老女仆也不知去向。刘仲堪这才告诉母亲:“老女仆大概是狐狸。”
他们又一同生活了十八年,青娥生了一个女儿,嫁给了同县的李家。后来,霍母去世了,青娥告诉霍桓:“在咱们家的地里,有只野鸡抱了八个蛋,这块地可以埋葬母亲。你们爷俩扶灵回去下葬,儿子已经成人了,可以让他在那里守墓,别让他回来了。”霍桓照妻子的话,安葬好母亲,独自回来。过了一个多月,儿子孟仙回来探视父母,可是父母都没在家,询问老仆人,则说:“去安葬老夫人没回来。”孟仙深感其中有奥妙,但也只能长叹罢了。
异史氏说:“开始嫁给袁家,后来嫁到曹家,最后又留情于刘桢,仙人不应这样。然而平心而论,奸雄曹操的儿子,何必有什么贞洁的夫人?曹操化作黄狗看到铜雀台老妓,应当对司香卖鞋之痴大彻大悟,怎么还生出妒意来呢?唉呀!奸雄在世时无暇自己哀怜自己,而后人却在哀怜他呀!”
原来,霍桓与仆人在山中失散后,仆人找不到霍桓,回家禀报了霍母。霍母派人到山中搜个遍也没找到一点踪迹。正在忧虑焦急的时候,听说儿子自己回来了,高兴得连忙迎了出来。抬头一看,见到了儿媳妇,几乎吓死。霍桓把经过情形大略说了一遍,霍母听了更加喜欢了。青娥因为自己死而复生的事太令人奇怪了,担心别人听了害怕,主张搬家,霍母同意。外省有一处住宅,选个日子就搬走了,人们一点也不知道。
胡四娘
不大工夫,发现洞的深处有亮光像星星一般。霍桓一步一步朝亮处走去,约摸走了三四里,忽然看见一座房屋,虽然没有灯火,但亮堂堂的像白天一样。一个漂亮的女子从房子里走出来,一看,原来是青娥,青娥看见霍桓,吃惊地说:“郎君怎么来的?霍桓没顾得说话,一把拽住青娥的衣袖伤心得大哭了起来。青娥劝他止住了哭声,问婆婆和儿子的情况。霍桓把家中痛苦的情形全说了,青娥听了也挺难过。霍桓说:“你死了一年多了,这里大概是阴间吧?”青娥说:“不,这是神仙的地方。以前我本没有死,埋葬的是一根竹拐杖。郎君今天来了,也是有仙缘呀。”说罢带着霍桓去拜见父亲,只见一个留着长胡子的老头坐在屋里,霍桓连忙上前见礼。青娥说:“霍郎来了。”老头慌忙站起来,握着霍桓的手说了几句客气话,又说:“女婿来太好了,应当留在这里。”霍桓推说家中老母想念,不能久留。老头说:“这我也知道。但是晚回去三四天,没什么关系。”于是拿出酒菜招待霍桓,又让小丫鬟在西屋里铺床,放上锦缎被褥。霍桓吃完饭来到西屋,要青娥与他一起睡,青娥拒绝说:“这里是什么地方,怎么能容许胡乱来?”霍桓紧紧捉住青娥的胳膊不松手,窗户外面的丫鬟嗤嗤地笑,青娥越发不好意思了。两人正在一拉一推的时候,老头进屋来了,斥责道:“你这个凡夫俗子把我的洞府弄脏了!应该马上离开!”霍桓一向自尊心很强,此时忍不住了,把脸一变,说道:“儿女之情,人人如此,当老人的怎么该监视我呢?马上走并不难,但是要让您的女儿同我一块走。”老头没话说了,叫女儿跟着走,打开后门送霍桓。等把霍桓骗出门,父女俩关上门就回去了。霍桓回头一看,陡岩峭壁,连个缝隙也不见。自己孤单单的,往何处去也不知道。看看天上,月亮已经偏西了,星星也稀疏了。惆怅许久,悲哀已极,不由怒火中烧,对着峭壁大呼小叫,一直也听不见回答。霍恒愤怒到极点,从腰中掏出小铲子凿石头往里进,转眼之间打进去三四尺。隐隐约约地听见有人说:“冤家呀!”霍桓更拼力地凿起来。忽然洞底开了两扇门,老头将青娥推出来并说:“走吧,走吧!”峭壁马上又合上了。青娥埋怨霍桓道:“你既然爱我娶我,哪能这样对待老丈人?哪里的老道,给你这件凶器,把人缠得要死?”霍桓得到了青娥,已心满意足,也不再争辩,只是担心道路艰险,难以回家。青娥折下两个树枝,与霍桓一人骑一枝,刚骑上,树枝立刻变成了马,连跑带颠,不大工夫就回到了家。这时,霍桓“丢”了已七天了。
程孝思,剑南人。从小聪明,善写文章。父母亲去世很早,家中一贫如洗,连衣食都成问题,请求雇用于胡通政司搞文书抄写工作。胡公叫他写篇文章试试他的才学,胡公看其文章后非常高兴地说:“这个人不会长期贫困的,可招为女婿。”
霍桓回到家里,把鱼做好给母亲吃了。母亲稍进饮食后,过些日子病好了。霍桓于是带了个仆人骑着马去山里寻找王老头。到了与老头分手的地方后却找不到村庄了。徘徊了两个多小时,夕阳渐渐西下,山谷里地势高低错杂,看不到远处。他就带着仆人往山顶走,想看看有无村落。可是山路崎岖,不能乘马,只得徒步而行,爬到山顶时天已向晚,暮色苍茫。频频四顾,也看不见有村庄。正要下山,又迷了路,心中烦躁好像火烧一般。黑暗中东摸西找,突然从峭壁上掉了下来。幸好离峭壁数尺下有一块石头突出来,像个小台子似的,掉在上面,仅可容身。往下一瞧,黑洞洞地看不见底。霍桓害怕到了极点,一点也不敢动。值得庆幸的是石崖边上长满了小树,好像栅栏似的。过了一阵子,他发现脚边有一个小洞,心里暗暗高兴,便后背紧靠着山石,像虫子似的爬进了洞里。这时心才稳下来,盼到天亮好喊人求救。
通政司有三儿四女,大都在吃奶时就和名门望族订了婚约。只有最小的四姑娘因生母早逝,又是庶出,十五六岁还未许配人家,便招程孝思为上门女婿。有人对此不以为然,认为胡公年老糊涂办了傻事,但胡公根本不理会旁人的议论,清除一间书房给程生读书,供给很充实。胡家的舅兄们看不起程生,不与他同桌吃饭,连丫鬟奴仆也都讽刺他。程生沉默地不与他们争长论短,只顾刻苦地读书。众人在旁边厌烦讥笑他,程生照常不停地读书。众人进一步在旁边敲锣喧闹,程生拿起书到妻子闺房中去读。
霍母年迈体衰,一抱起孙子就想起了儿媳,心里难过,如摧肺肝,因此得了病,卧床不起。不愿吃东西,就想喝点鱼汤,可是附近没有鱼,非到一百多里地以外才能买到。而家中的男仆人又正好在外办事没回来。霍桓生性孝顺,不等仆人回来,自己揣起钱就上路了。他白天走夜间也不停脚。回来时,走到山里,太阳就落了,两脚一瘸一拐地,一步迈不出半尺。后来过来一个老头,问他:“脚上大概打泡了吧?”霍桓连连答应。老头便坐在路边,敲石取火,用纸包着一点药面,点着了熏霍桓的脚,熏过之后,让他试着走两步,不但不疼,而且脚上更有劲了。霍桓十分感激老头,向他道谢。老头问:“什么事使你这么急不可待呢?”霍桓说为了母亲的病,并把始末缘由说了一遍。老头问:“为啥不再娶个媳妇呢?”霍桓回答说:“没有相当的。”老头指着远处的山村说:“那里有一个好姑娘,如果你跟我去,我给你保个媒。”霍桓以母亲病中等着吃鱼,自己不能耽搁为理由谢绝了。老头朝他拱拱手,并约好以后霍桓来山村,只打听老王就行了,说罢告别而去。
从前,在四姑娘没有出嫁时,有个知人贵贱的神巫到通政府中看相,看遍了府中的公子小姐都没多开口,只有四姑娘到后才说:“这才真是贵人啊!”到程生上门以后,诸姐妹都口喊“贵人”来嘲笑她,而四姑娘端庄厚重沉静寡言,就像没有听到。丫鬟女仆渐渐也跟着喊“贵人”。四姑娘的丫鬟桂儿非常不服气,大声说:“怎么晓得我家的郎君,就当不得贵官呢?”二姐听到就嗤笑道:“程生若当了贵官,就挖了我的眼珠去!”桂儿愤怒地说:“到那时,只怕舍不得眼珠啦!”二姐的丫鬟春香说:“二姑娘的话若不算数,就把我的眼珠代替她。”桂儿更加愤怒,与春香击掌为誓说:“一定教你瞎了两个眼珠!”二姐恨她的话触犯她的尊严,当即打了桂儿两耳光。桂儿又哭又闹。通政夫人听到一切,也不说谁是谁非,只是微微一笑。桂儿哭着向四娘投诉,四娘正在绩麻,不发怒也不开口,照常绩麻。
过了一年多,生了个儿子取名孟仙。照料小孩的事完全交给了佣人,好像对孩子也不大关心、疼爱。又过了四五年,忽然对霍桓说:“你我恩爱的缘分到今天算起来已有八年。现在分离的日子迫近而聚首的时光越来越少了,可怎么办啊!”霍桓吃惊地询问,她又沉默不语了。只见她收拾打扮一番,拜见婆婆后,又回身进了自己的房中。霍桓追着她的脚步询问,只见她仰卧床上已断了气。霍氏母子十分悲伤,买了一口好棺材,将青娥安葬了。
通政公做生日,四个女婿都来拜寿。祝寿的礼物满庭都是。大嫂嘲笑四娘说:“你家的寿礼是什么?”二嫂说:“两个肩膀扛着一张嘴巴。”四娘态度安然,一点也不羞惭。人们看到她事事都不计较,更加欺侮她,只有胡公的爱妾、三姐的生母李氏始终看重四娘。常常照顾体恤她。每每对三姐说:“四娘外表浑朴而内心清楚,聪明含而不露,大群嫂子姐妹都在她的包罗之下,自己还不明白。程生日夜刻苦读书,难道是长期都不能出头的人吗?你不要学她们的势利作风,应该好好待她,日后见面也好说话。”所以三娘每次回娘家,和四娘总是特别亲密。
过了年,娶了青娥。青娥进门后,就把小铲子往地上一扔说:“这个作贼用的家什,扔掉吧!”霍桓笑着说:“不要忘了媒人。”然后珍藏在身边,片刻不离。青娥为人温柔敦厚,沉默寡言,一天除了早、午、晚向婆婆问安外,其余时间只在屋里静坐,不太留心家务事。婆婆如果因婚丧之事到亲朋家去,她也能把家务事处理得井井有条。
程生依靠丈人的关系进了县学读书。不久,学政负责人主持科举考试,胡通政恰好去世,程生像儿子一样挂孝,不能参加科考。居丧期满后,四娘给程生一些费用,让他参加录科考试,嘱咐他说:“以前久居岳父家能不被驱逐,仅因老人家在世,今后千万不能了。假若能扬眉吐气,回来才会有家安身。”程生临走时,李夫人和三娘又送了丰厚的礼物。进了考场,程生集中精力深入思考写好了文章,认为一定可以高中。不久便发榜了,却公然落榜了。愿望落空,心怀郁闷,程生深感无脸回乡,好在身边还有几个钱,便卷起行李进了京城。
当时这个地方的县官是山西人,姓欧,看过霍桓的文章很器重他,不时将他召进衙署,对他特别高看。一天,问霍桓:“结婚没有?”霍桓回答:“没有。”县令又细问为啥没有结婚,霍桓回答说:“早先与已故武评事的女儿订了婚,后来因为出了点岔头,所以就耽搁下来了。”县令问:“你还有意思没有?”霍桓不好意思回答。欧县令笑着说:“我将为你成全这件好事。”即刻委派县尉和教谕两位官长到武家下聘礼。武夫人挺高兴,两家的婚事定了下来。
当时不少岳父家亲友在京做官,程生怕受讥笑,便改了旧名和籍贯,找门路寄居贵官家里,江苏东海李御史非常器重他,用做幕员,资助生活学习费用,给他捐个贡生,叫他在顺天应科举考试,连考连捷,中了翰林。这时程生才向李御史说明实际情况。李公借他千两白银,派管家赴剑南,给他置产业、买房子,当时胡大郎因父亲死了缺乏钱用,要卖掉一处庄田,管家就给程孝思买下来了,成交后,再派车马来迎接四娘。
霍桓回到家中,不敢把实情告诉妈妈,只是求妈妈再托媒人到武家去。霍母不忍心拒绝儿子,只好到处托媒人,抓紧给另外提亲。青娥听到这个消息后,心中十分焦急。暗中派个心腹之人给霍母去透个话,霍母听后很高兴,立刻让媒人到武家去提亲。不巧此时武家有个小丫鬟把那天夜里发生的事给泄露了,武夫人感到受了侮辱,十分气恼。媒人一来,更触发了武夫人的怒气,一边用拐杖点着她,一边大骂霍家母子。媒人吓得抱头鼠窜,将经过情形都告诉了霍母。霍母也生气了,说:“我这个没出息的儿子干的这些事,我一丁点也不知道。何必对我们无礼谩骂呀!当荡儿淫女在一块睡觉那时,为啥不一块儿将他俩杀掉?”因此,见到亲戚就诉说一遍。青娥听说后,羞愧得要死。武夫人也特别后悔,可是也无法使霍母不讲。青娥暗地里派人委婉地向霍母说明原委并发誓不嫁他人,言语甚是悲切。霍母被感动了,再也不到处讲了。可是,提亲的事也搁置了。
前不久,程登科后,有来报喜的,全家都不愿理会。又看见报录的名字不是程孝思,便把报喜人赶走了。在胡三郎完婚时,亲戚都来喝喜酒,姊妹和各位姑妈都在座,可是兄嫂却偏不去喊四娘。忽然一人骑马跑来,奉上程孝思给四娘的书信,兄弟打开一看,相对大惊失色。各位亲眷客人才请四娘参加宴会。两位姐姐惶惶不安,深怕四娘记仇不来参加,不一会儿,四娘风度翩翩地来了。向她祝贺的,拉她坐席的,同她寒暄的……满堂杂乱喧哗。大家睁着眼睛看四娘的神色,张着耳朵听四娘的谈吐,开口闭口不停地恭维四娘。而四娘仍像平时一样浑厚端庄。众人见她并不计较过去的长短,渐渐安下心来。正当谈笑欢洽时,门外有人哭叫很急,大家都很奇怪。只见春香跑进来,脸上染着血痕。大家盘问她,她哭着说不出话来,二娘大声问她,才哭着说:“桂儿逼着要挖眼珠,不是旁人帮忙解脱,几乎被她挖走啦!”二娘非常惭愧,头上的汗把脂粉都冲了下来。四娘像什么都没听到,座间寂静得没有一人说话,这才各自告别。四娘穿上礼服,只是拜别了李夫人和三姐,出门登车走了。众人才知道买大郎别墅的人是程孝思。
青娥一觉醒来,听见身边有呼吸的声音,忙睁开眼睛,只见从墙上的大窟窿里透进来一道亮光,这一惊非同小可,暗中抽开门闩,轻轻地走出了屋门,敲着窗户叫醒了仆妇,仆妇们点起了灯火,操起了棍棒,进到了屋中。只见一个梳着小抓髻的少年在青娥的床上酣睡着,仔细一打量,原来认得是霍桓。人们推推他,霍桓才醒过来,一骨碌坐起来,两只眼明亮亮的,灼灼有神,似乎也不怎么害怕,只是有些不好意思,一声也不吱。众人指着他骂贼,大声呵斥,他才哭着说:“我不是贼,实在是因为爱小姐,愿意亲近亲近她。”众人又怀疑凿通好几道大墙,不像是小孩子能干得了的。霍桓拿出小铲子并说出了它的神奇。人们当场试验后,惊奇万分,都认为这是神仙赐给的。仆妇们准备将这一切向老夫人禀报。青娥低头不语,好像不同意报告。仆妇们暗里猜中了青娥的心意,于是有人就说:“这小伙子人品、才学和家庭都不错,一点也不辱没人。不如放他走,让他回去请个媒人来吧。天亮向老夫人撒个谎,就说进来贼了,怎么样?”青娥默默不回答。众人于是让霍桓快走。霍桓要求把铲子还给他。众人笑着说:“傻小子,仍然不忘作案的家伙吗?”霍桓偷眼看见枕边有一只凤钗,暗中揣在了袖中。刚放好就让一个小丫鬟瞧见了,急忙告诉了小姐。青娥不吱声也不生气。一个年岁大的仆妇拍着霍桓的脖子说:“可别说他像个傻子,心眼可乖透了。”于是拽着霍桓让他仍从那个窟窿出去。
四娘开始安家时,人手用具都不够用。夫人和各位兄弟都把仆人、丫鬟和用具送给她。四娘却一样也没接受,只收下了李夫人送的一个丫鬟。过了些日子,程孝思请假回乡扫墓,随行的车马侍从多得数不清。来到岳父家,先给胡公灵柩叩头,再参见李夫人。等到舅兄们来见他,他已登车走了。胡公死后,儿子们日夜只想着瓜分家产,亡父的灵柩无人过问。几年以后,停放灵柩的房子便破漏了,眼看灵堂就要变成陵墓了。程孝思很伤心,干脆不同舅兄们商量,看好日子把岳父葬了,每个环节都做得很周全。下葬的那天,贵官们的车马接连不断,同乡的人都赞叹不已。
夜里起更的时候,霍桓跳墙离开了家,一直来到武家,用铲子凿穿两道墙,才进到里院。见小厢房里尚点着灯,猫腰凑近前偷偷一看,只见青娥正在脱衣裳呢。不大工夫,屋内灯灭了,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霍桓从屋北墙凿了个洞钻了进去,只见青娥早已经睡着了。霍桓轻轻地脱掉鞋,悄悄地爬上床,怕惊醒青娥,遭顿臭骂给轰出去,于是蹑手蹑脚地躺在青娥身旁,微微闻到青娥身上的香气,心中也就暗暗满足了。因为忙碌了半夜,特别疲倦,所以刚一合眼,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程孝思十多年间做着显要的高官,每遇同乡的困难无不极力帮忙。二郎因人命官司被捕入狱,视察地方的御史是程孝思的本家,执法很严明。大郎请岳父王观察写信疏通,根本没有得到答复,更害怕了。想去求四娘,又觉无脸见人,便拿着李夫人亲笔信去见。到了京都不敢马上进门,看到程孝思入朝去了,然后登门。希望四娘念兄弟之情,忘掉不痛快的往事。看门人通报后,马上有个相识的女仆出来,引进厅堂,招待的酒饭非常随便。饭后,四娘出来了,脸色很温和地问:“大哥事情很忙,怎么有空老远来看我们?”大郎拜倒在地,哭着陈述进京的来由。四娘笑着扶起大郎说:“大哥是个有作为的男子汉,这算什么大事,值得这么痛哭?妹子不过是一女流,什么时候曾这样对别人呜呜啼哭过?”于是大郎拿出了李夫人的信。四娘说:“各位嫂嫂都是手段通天的人,只要父兄帮忙百事都可解决,何至于劳烦您跑到这里来呢?”大郎无话可说,只是不断哀求。四娘拉下脸来说:“我以为大哥跋涉万里是来看妹子的,原来是为打人命官司求贵人帮忙啦!”拂袖而去。大郎只得又羞又愤地走了。回家以后向全家详细谈了求情碰壁的整个过程。大人小孩无不诟骂四娘,连李夫人也说她太狠心了。过了几天,二郎被释放回家,全家大喜,笑四娘徒然招仇取怨。过一会儿,四娘派来问候李夫人的家人到了。家人呈上礼物说:“夫人为了二舅的事情,急着派人奔走求告,没来得及写回信,叫我送来一分薄礼,以代书信。”大家才知道:二郎能被释放回家,是因程孝思帮忙。
霍桓拿着小铲子回到家中,用砖头、石块一一做试验,都被铲子砍开,毫无障碍。霍桓顿时想到:用这铲子把墙凿个洞,不就可以看见青娥了吗?然而却不知道这是犯法的。
后来三娘家里渐渐败落下来,程孝思对三娘的报答和周济远远超过平常的规格。李夫人没有儿子,四娘就像对母亲一样把她奉养起来。
一天,霍桓在门外偶然看见了青娥。尽管他年幼无知,可是心中对青娥特别喜爱,那个劲儿嘴里却说不出来。回家后,便把爱青娥的心思直接告诉了妈妈,还让妈妈托媒人到青娥家去提亲。霍母知道这门亲事作不成,所以告诉儿子武家不能同意。霍桓听后闷闷不乐,霍母怕儿子不痛快,便托个朋友到武家去提亲,果然不成。霍桓听到回信后,走着坐着都犯合计,可是到底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恰巧,这天门外来了一个道士,手里拿着把小铲子,一尺来长。霍桓借过小铲子看看说:“将它做什么用?”道士回答:“这是挖药用的工具,东西虽小,可是硬石头也经不住它掘挖。”霍桓不大相信,道士顺手用铲子往墙上的石头砍了一下,那石头就像腐烂的一般,应手而落。霍桓感到特别奇怪,摆弄着小铲子爱不释手。道士就笑着说:“公子喜欢它,就赠送给您吧。”霍桓听了十分高兴,掏出钱来酬谢,道士分文不要,走了。
阿 绣
霍桓,字匡九,是山西人。父亲曾做过县尉,早就死了。父亲死时,霍桓很小,但是很聪明。十一岁那年,进了县学读书,是个有名的神童。母亲对他特别溺爱,无事不让他出门,都十三岁了还不知道排辈,连叔伯、伯父、外甥、舅父的关系都弄不清楚。与他同乡居住的有个武评事,好道,进山修行就不回家了。武评事有个女儿叫青娥,十四岁,长得特别漂亮。她从小背着人把父亲的那些学道成仙的书都读了,特别羡慕何仙姑。父亲进山以后,她立志不嫁人,母亲对此也没办法。
辽东海城的刘子固,15岁时到盖平县探望舅舅,见一个杂货店里有一个姑娘娇艳无比,心里特别爱慕。他便溜进店里,假装说买扇子。姑娘便召唤父亲。姑娘的父亲出来了,刘子固很扫兴,故意少给价钱,没买就走了。他远远地盯着姑娘的父亲到别处去了,便又来到店里。姑娘要出去找爸爸,刘子固拦住她说:“不用,你只管说个价钱,我不计较价钱。”姑娘顺着他的话,故意要了一个大价钱。刘子固不忍心同姑娘争,把钱都给了她就走了。
青 娥
第二天,刘子固又去了,又像昨天那样,他刚离开店几步,姑娘追着喊道:“回来!刚才说的话不真,价钱高得太过分了。”于是把钱退回了一半。刘子固为姑娘的诚实所感动,得空就到杂货店去,于是两人一天比一天熟了。姑娘问:“先生住在哪里呀?”刘子固如实说了。刘子固问姑娘姓什么,姑娘说:“姓姚。”刘子固临走时,他所买下的东西,姑娘都用纸替他包好,然后用舌尖舐舐纸给粘好,刘子固怀揣着纸包回到舅舅家里,不敢将纸包打开,深怕将姑娘用舌头舐的痕迹弄没了。
异史氏说:美人所在之处,哪怕是地狱,人们也将去追求,何况还有无穷的享受呢?如果地仙允许携带漂亮老婆,恐怕皇帝老子身边也将空无一人了。语言轻薄减掉福禄,这是理所应当的。难道仙人就不忌讳口孽吗?那个女人的嘴巴,又是多么刻薄啊!
过了半个月,刘子固的行径被他的仆人看破了。仆人暗中禀报了刘子固的舅舅,舅舅硬逼着刘子固回家。刘子固情绪低沉,心里很不是滋味。回家后把买来的那些手绢脂粉一类的东西秘密地放在一个小箱里,等到没人时,就关起门来挨样翻看一遍,触物伤情,沉思不语。
过了三四年,王勉的父亲死了,他花了很多钱操办丧事,办得尽礼而又热闹。这时,儿子已娶上了媳妇,媳妇对丈夫约束很严,儿子也不常进赌场了,给爷爷送终这天,媳妇才得以拜见公公婆婆。芳云看见媳妇,称赞她善于持家,给了三百两银子去买田产。第二天,黄子介和王勉的儿子去看王勉,房子突然消失了,人也不知到哪儿去了。
第二年,他又到盖平县舅舅家,进门刚撂下东西,就急忙往杂货店跑去。到了店前,店门却关得紧紧的,无奈失望而还。心中还想,姚家的人可能是偶然外出没回来。第二天一大早又到杂货店去,门仍然像昨天那样紧紧地关着。向邻居一打听,才知道姚家是北镇的人,因为做买卖利润不大,所以暂时回北镇去了,至于什么时候再回来可就不晓得了。刘子固心情不好,像丢了魂似的,在舅舅家住了几天,便懊恼地回家了。
王勉回来后,不多与人往来,偶而来了老朋友,则热情接待,谦恭有礼,和平日大不一样。他对黄子介尤其特别,黄是早年的同学,是名士中生活道路最坎坷的人。王勉留他住了很久,时常同他密谈,送的礼物也特别丰厚。
母亲给他提亲,每次他都不同意。母亲又奇怪又生气。仆人就把以前在盖平县的事向刘子固的母亲说了,母亲对儿子看管得更严,盖平县也因此去不成了。刘子固一天到晚精神恍恍惚惚的,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刘母愁得没个法子,后来一想不如满足儿子的心愿。于是,选了个日子,置好了行装,让儿子去盖平县,并让转告舅舅给做媒。舅舅听过之后,立即到姚家去拜访。过了一个多时辰才回来,对刘子固说:“亲事没希望了,阿绣已经许给北镇的人了。”刘子固垂头丧气,心灰意冷,绝望了。
第二天清早,芳云让王勉去接老人孩子。王勉骑着马跑回老家,房子已经卖给了别人。向邻居一打听,才知老母和妻子都死了,老父还在。儿子好赌,田产都输光了。祖孙二人没地方居住,临时在西村租房住着。王勉初回时,心里还存着科举做官的想法。听到这些情况,心情非常悲痛,想到富贵即使可以得到,也和空花一样。打着马到西村见到了老父,老人已是满身破烂,衰朽可怜。父子相见,都失声痛哭。问那不肖之子,却赌钱未归。王勉于是用车接走了老人。芳云拜见公公以后,给老人烧水洗澡,拿来丝绸衣裳给他换上,让他住进舒服的房间,又请来一些老朋友陪他喝酒谈心。奉养得比世家大族更加周到。有一天,儿子来找王勉。王勉不准他进门,只给了他二十两银子,让人给他传话说:“拿这二十两银子去娶个媳妇,谋求生计。若再来找,就用鞭子打死!”儿子哭着走了。
回家后,刘子固捧着装东西的那个小箱子无言啜泣,对于阿绣的思恋之情萦绕心头,总希望天下能再有一个像阿绣那样的姑娘。正值这个时候,媒人上门了,极口称赞复县黄家的姑娘长得好。刘子固怕媒人的话不确实,立即坐车到复县去了。一进西城门,只见朝北一户人家,两扇门半开半掩,里面有一个姑娘,特别像阿绣。再定睛瞧瞧,那姑娘边走边回头看,进屋内去了,一点不假,是阿绣。刘子固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便到这家的东邻租了一间屋子住下了,然后向房东仔细一打听,才知道这家姓李。刘子固心里嘀咕开了:“天下哪有长得这么完全相像的人啊?”一连待了几天,总也没找到个机会见见面,只有目不转睛地盯着李家的大门,希望那姑娘或者能再出来。
王勉拜别了桓先生上路,沿途车走得像鸟飞一样,不一会儿就到了海边。王勉担心海上无路可走。芳云拿出一匹白绸子,向南抛去,白绸变成了一道丈多宽的长堤,车马瞬息间就跑过去了,随着堤也渐渐消失了。走到一处落潮的地方,四面平坦辽阔。芳云让车马停下来,走下车把篮子中草编的房子取出,带着明珰等丫鬟,按规定布置起来。转眼间变成高宅大院。大家一同进去,解下行装,和岛上原先的住处毫无差别,连洞房里的桌子床铺也一模一样。这时天已黄昏,一行人就在这里过夜。
一天,太阳刚偏西,姑娘果然出来了。忽然看见刘子固,连忙抽身往回走,用手指指后面,又用手按在额头比了比,然后才进去。刘子固喜出望外,但不是明白姑娘的意思。沉思一阵,信步走到房后,见一个小园子冷冷清清的,西边有一道短墙,刚好到肩头。心里忽啦一下子明白了,于是蹲在草丛中。过了好长时间,有人在墙上露出头来,小声说:“来了吗?”刘子固连忙答应一声站了起来,近前仔细一看,真是阿绣!不由得哭起来,鼻涕眼泪淌得像珠线。阿绣隔着墙探过半截身来,用手绢给刘子固揩眼泪,深深地劝慰他。刘子固说:“我想尽了种种办法也没能如愿,还以为这一辈子也就完了,怎么想到还有今天啊!你怎么到这儿来了?”阿绣说:“李家是我的表叔啊!”刘子固要跳过墙来,阿绣说:“你先回去,把跟随的仆人打发到别处住去,我不用叫就去。”刘子固照她的话办了,坐在房里等着,不大一会儿,阿绣悄悄地进来了。穿着打扮不怎么华丽,仍穿着昔日的裤褂。刘子固拉着她的手坐下,把自己的相思之苦细说了一遍,然后问道:“你已许配人家了,怎么没过门啊?”阿绣说:“说我受聘了,那是假话啊!我爹因离家太远,不愿意答应你的亲事,这大概是通过你舅舅说这番假话的,来打消你的念头呀!”两人睡下后,情意绵绵,极相欢悦,非言语所能形容。
过了几个月,王勉因双亲年老,儿子尚幼,心中常痛苦地思念着,把思亲的想法告诉芳云。芳云说:“你要回去并不困难,但咱俩再要相会就难遇机会了。”王勉泪流满面,哀求芳云一道回去。王芳再三考虑才答应了。桓先生整治筵席给他们饯行,绿云提个篮子进来说:“姐姐远别了,没有好的礼物相赠,恐怕你们到海南无处安家,我朝夕赶工给你们造了一些房子,莫嫌造得草率。”芳云行过礼后才接过来,王勉近前细看,原来是细草编的楼阁,大的有香橙那么大,小的只有橘子大小。大约有二十余座,每栋的屋梁和屋椽都历历可数,里面架着帐幔的床榻,小得像芝麻。王勉把它们看做小孩玩具,但暗暗佩服做工精巧。芳云说:“实话对你说,我们原是地仙,因为早有缘分,你我才能会聚在一起。我本来不愿到红尘中去,只因你有老父,不忍违反你的孝心,等到父亲百年以后,还要回到岛上来的。”王勉恭敬地答应了。桓先生问:“你想走旱路,还是想坐船?”王勉害怕风涛之险,愿走旱路。才出门,只见车马已等候在门口了。
四更天阿绣连忙起身,跳墙走了,刘子固从此不再留心黄家的女儿了。在这一住连回家都忘了,住了一个多月也不走。一天夜里,仆人起来喂马,见刘子固的屋中灯还亮着,偷眼一看,见阿绣在屋里,不由得大吃一惊。没敢同主人讲,清早起来到街面上查问了一番,然后才回来问刘子固:“夜里与您往来的是谁呀?”开始刘子固还不说。仆人说:“这座房子很萧条,正是鬼狐藏身的地方,公子可要多加小心,珍重自己呀!那个姚家的姑娘,怎么能到这里呢?”刘子固这才不好意思地说:“西边这家是她的表叔,有什么疑虑的?”仆人说:“我已经打听明白了,东边一家就一个老太太,西边这家一个孩子还挺小,没有什么近支的亲戚。您碰到的一定是鬼怪,不然的话,为什么好几年前穿的衣服至今也不换呢?而且她的脸色太白了,两颊有些瘦,笑时没有酒窝,赶不上阿绣漂亮。”刘子固思来想去,不由得害怕了,说:“这可怎么办哪?”仆人给他出主意,等她来时,拿着家伙进来一起打她。傍晚,女的来了,对刘子固说:“知道你产生了怀疑,可是我也没别的,只不过是了却以前一段缘分罢了。”话未说完,仆人撞开门进来了。女子呵斥道:“把家伙扔了!快点拿酒来,这就与你主人告别。”仆人的家伙立刻扔掉了,好像有人从他手中夺下去一般。刘子固更加害怕了,勉强摆好了酒菜。女子谈笑如常,举手指着刘子固说:“我知道你的心事,我正要尽力而为,为啥设下伏兵啊?我虽然不是阿绣,可我自己忖度颇不次于她,你请看看比你那个旧人怎么样?”刘子固连头发都吓得立起来了,哆哆嗦嗦地说不出一句话来。女子听见打三更了,端起酒杯一口喝干,站起来说:“我暂时走开,等你入洞房的时候,再同新媳妇比比谁美谁丑吧!”一转身就不见了。
时间一久,王勉与明珰逐渐亲近了,他对芳云说:“明珰对我有救命之恩,我们对她说话和神色应稍好一点。”芳云立即答应了。每逢在房中做游戏,都招明珰在一块儿玩。王勉和明珰的感情一天天深厚了,常以眉目手势传情。芳云有所察觉,反复责备王勉。王勉只好不断勉强分辩。一天黄昏,夫妻对坐饮酒,王勉认为不热闹,劝芳云叫明珰来陪,芳云不答应。王勉说:“你是无书不读的,怎么忘记了‘独乐乐’这几句话呢?”芳云说:“我说你不通,今天更证实了。你难道标点句读都搞不清吗?‘独要,乃乐于人要;问乐,孰要乎?曰:‘不。’”两人一笑而罢。一天,芳云姐妹参加邻居女伴的约会。王勉抓住机会,急忙找来明珰,两人尽情亲热了一番。当晚,王勉感到小腹微微作疼,疼痛过后前阴完全肿了。他非常害怕,只得告诉芳云。芳云笑着说:“你肯定是给明珰报恩了。”王勉不敢隐瞒,如实讲了。芳云说:“你自己找的罪受,实在无法可想,既然不疼不痒,听其自然算了。”王勉的痛几天不好,心里闷闷不乐。芳云也不问他的病情,只是凝视着他,一双大眼睛水盈盈的、亮晶晶的,像清晨的两颗星星。王勉说:“你的模样真叫‘胸中正,则眸子瞭焉’。”芳云笑着说:“你的模样正是‘胸中不正,则瞭子眸焉’。”因为“没有”的“没”,一般读音就像“眸”,她故意用这话来开开玩笑,王失声笑了起来,哀求治病的药方。芳云说:“你不听良言,以前肯定是疑心我嫉妒。不相信这丫鬟是碰不得的。以前劝你莫去碰她实出于爱护,而你却像东风吹马耳一样,我才懒得管你。你缠得我无法,我就给你治一治吧,但医师必检查患处。”于是把手伸到王勉衣服底下,口中念道:“黄鸟,黄鸟,无止于楚。”王勉大笑起来,病就好了。
刘子固听信了狐狸精的话,竟直接去到盖平县,埋怨舅舅诳自己,没在舅舅家住,住在了姚家附近,自己请媒人过去,答应多给彩礼。阿绣的妈妈说:“俺小叔子在北镇给找了个女婿,她爹就是为了这件事去北镇的,亲事妥没妥还不知道,等过些天再合计吧!”刘子固听后,惶惶不安,六神无主,只好耐心等待他们父女回来。
丫环们领带王勉和芳云走进卧室,只见灯烛、屏风、床铺,陈设十分讲究。又看洞房里满满几架精装的图书,什么书都有,王勉向芳云提出一些问题,芳云对答如流。王勉这才感到望洋兴叹,不好意思。芳云呼唤“明珰”。采莲姑娘跑了过来,王勉才把她的名字和人对上号。因为刚才几次受到芳云的讥笑,他很担心老婆瞧不起自己,幸而芳云说话虽然有些尖酸刻薄,而闺房之中,感情还是很投合的。王勉闲居无事,常常喜欢吟诗消遣。芳云说:“我有一句良言,不知道你愿不愿接受?”王勉问:“什么良言啊?”芳云说:“从今以后不作诗,这也是一种藏拙的好办法。”王勉十分羞愧,再也不作诗了。
过了十多天,忽然听到要打仗了。开始还以为是谣言,日子一久,消息更是火急了。于是急忙收拾行装回家。途中,碰上了战事,主仆二人失散了。刘子固被巡逻兵抓住了。因为他长得文弱,看守得不严,他趁机偷了匹马逃跑了,逃到海城县界,看见一个女子蓬头垢面,一瘸一拐地走着,已经支持不住了。刘子固骑马从那女子身边驰过,女子突然喊叫:“马上的不是刘先生吗?”刘子固停住马,仔细一看,原来是阿绣啊!心里仍怀疑这是狐狸变的,说:“你是真阿绣吗?”女子说:“为什么说出这样的话来?”刘子固把以前的遭遇说了一遍。女子说:“我是真阿绣呀!爸爸带我从北镇回来,碰着兵被抓了,给我一匹马骑,我屡屡从马上掉下来。忽然,一个女人握着我的手催我快逃,在军队中东跑西窜,也没有盘问的。那女人大步流星像鹰飞一般,我拼大劲也苦于跟不上,跑出百多步鞋就掉了好几次。过了好长时间,人嘶马叫的声音听起来渐渐远了,那女人才松开手,说:‘分别了,前面都是平坦的大道,可以慢慢走了,爱你的人儿就要到了,你就跟他一块回去吧!’”刘子固明白那女人就是狐狸,心中很感激她。接着,又把自己在盖平县耽搁的原因说了一遍。阿绣说她叔叔给找了一家姓方的,没等下聘礼,就开仗了。刘子固这才知道舅舅的话不假,他把阿绣抱上马,两人骑一匹马回家了。
王勉脸色镇定些后,桓先生又请他谈谈文章。王勉想,隐居世外的人肯定不懂八股文,于是炫耀他考第一的那篇文章,题目是《孝哉闵子骞》,破题是“圣人赞大贤之孝”。绿云望着父亲说:“圣人没有对弟子称字的,‘孝哉……’一句是别人的话。”王勉听后,兴头一点也没有了。桓先生笑着说:“小孩懂得什么!关键不在这,只看文章好坏。”王勉接着往下念,每念几句,姊妹俩必定耳语一阵,像在作评论,但声音小听不清楚,王勉背到得意处,还把考官的评语念出来,“有句评语说:“字字痛切。”绿云告诉父亲说:“姐姐说应把‘切’字删去。”大家都没明白过来,桓先生恐其语言轻慢,也不追问。王勉念完了,又把总评说了一遍。“有句评语说:‘羯鼓一挝,则万花齐落。’”芳云又掩口向妹妹低低说了几句悄悄话,两人都笑得直不起腰来。绿云又说:“姐说‘羯鼓应当是四挝’。”众人又不理解。绿云正要张口,芳云忍住笑呵斥她:“鬼丫头敢瞎说,就打死你。”众人十分奇怪,相互猜测议论,绿云忍耐不住说:“去‘切’字就成了‘字字痛’,就不通了。鼓敲四遍,那声音也是‘不通不通又不通’。”众人大笑。桓先生一边怒斥绿云,一边起身斟酒,请求原谅。王勉原来以自己的才学和名声感到得意,简直不把古今的名人放在眼里,这时却心灰意冷,只觉冷汗直冒。桓先生笑着安慰他说:“刚好有一句话,请各位续成一副对联:‘王子身边,无有一点不似玉。’”众人还没来得及思考,绿云应声对道:“黾翁头上,再添半夕便成龟。”芳云笑着,哈着手在绿云腋下咯吱了好几下,绿云挣扎着跑开了,回头说:“关你什么事,你频频取笑他也不当回事,别人只说了一句怎么就不答应呢?”桓先生训斥了她几句,才笑着走了,邻叟也告辞而去。
到家一看,老母亲身体挺好的,心里很欣慰,拴好了马,进屋把事情的原委都跟母亲讲了。母亲也很高兴,给阿秀洗脸、梳头,打扮完了,阿绣容光焕发。母亲拍着巴掌说:“怪不得我那傻儿子魂里梦里也放不下呢!”于是,放好了被褥,让阿绣跟自己一块儿睡。又派人到盖平县去,给姚家送信。不几天,姚家两口子都来了,择个好日子,办妥了喜事,姚氏夫妇才回家去了。
喝过几杯酒后,一个梳短发的姑娘出来了,才十来岁,生得秀丽而又调皮,笑着倚在芳云身边。一对眼珠灵活地转动着。桓先生说:“女孩子不在闺房里,出来凑什么热闹。”对客人介绍说:“这是绿云,我的小女儿,相当聪明,已经记得很多历史典籍了。”让她给客人朗诵诗,她便朗诵了三首竹枝词,声音娇柔婉转听起来很悦耳,让她在姐姐旁边坐着。桓先生说:“王君是位天才,过去一定写过很多诗,可以让我们赏识一下吗?”王勉慷慨大方地朗诵了一首七言律诗,得意地左右顾盼。中间有一联是:“一身剩有须眉在,小饮能令块磊消。”邻居老人再三欣赏地念着。芳云低声对绿云说:“上句是说孙悟空逃离火云洞,下句是写猪八戒过子母河。”座中人都拍手大笑。桓先生又请再念其他诗,王勉便念另一首《水鸟》诗,念到“潴头鸣格磔”,忽然忘了下句。才一打顿,芳云向妹妹低声耳语,然后捂着嘴笑了。绿云告诉父亲说:“她给姐夫续了下句,说是‘狗腚响弸巴’。”满座的人都粲然失笑。王勉很不好意思。桓先生回头瞪了芳云一眼。
刘子固把珍藏的那个小箱子拿出来,里面的纸包还裹得严严的,舌头舐的印还都历历在目呢!有一包是粉,打开一看,全变成红土了。刘子固十分惊讶。阿绣捂着嘴笑道:“好几年的贼赃,今天才发觉啊!那时候看你任凭我给包裹,根本不看看真假,所以特意用红土代替胭粉逗你啊!”夫妻正嬉笑间,一个人掀起帘子进屋来了,说:“这样快活,应当谢谢媒人吧?”刘子固一瞧,又是一个阿绣。急忙呼唤母亲。母亲及家中的人们都来了,没有谁能分辨开。刘子固转着眼珠,也辩不出来。瞪着眼睛仔细瞧了半天,才对假阿秀作揖道谢。假阿绣要过镜子自己照了一会儿,羞红了脸,跑着出屋了,再找已经没影了。
桓先生又叫仆人到邻近请几位德高望重的老人来。叫身边的人马上请女儿出来。不一会儿,浓郁的异香扑鼻而来,十多个美女簇拥芳云而出,光采艳丽,就像朝日辉映下的莲花。双方见过礼后坐了下来,美女们都在旁侍立,采莲人也在其中。
刘子固夫妻感激狐狸的恩义,做了一个牌位在屋里供起来。有一个晚上,刘子固喝醉酒回房来,屋内漆黑没有人,自己刚要点灯,阿绣来了。刘拉着她问:“到哪里去了?”阿绣笑着说:“酒气熏人,真叫人受不了!如此盘问,难道谁跟野汉子幽会去了吗?”刘子固笑捧着阿绣的脸蛋。阿绣说:“郎君看看我与狐狸姐姐谁漂亮?”刘子固说:“你长得比她好。但是,粗心的人分辨不了。”说完,关上门,两人亲热起来。不一会儿,有敲门的,阿绣起身笑着说:“您先生也是个粗心的人啊!”刘子固不解其意,跑过去开门,阿绣进来了。刘子固十分惊愕。这时才明白过来,方才跟他说话的是狐狸,又听见暗中有笑声,夫妻俩望空行礼、祷告,请求现现形。狐狸说:“我不愿意见到阿绣。”刘子固说:“何不另外变个模样?”狐狸说:“我不能。”问:“为什么不能呢?”狐狸说:“阿绣是我妹妹啊,上辈子不幸夭亡。活着的时候,和我跟着母亲到天宫去,见到过王母娘娘,心里暗自倾慕。回来后,我俩用心变成王母娘娘的模样。妹妹比我聪明,只一个月就变得活灵活现;我学了三个月才变成,但终不如妹妹。如今已过了一辈子了,我满以为可以超过妹妹了,不成想还像过去一样没赶上呀!我感谢你俩的诚心实意,所以不时前来,现在走了。”于是再也不说话了。
走了半里路就进了村子,看见红漆大门朝南开着,接连进了几道门,少女先跑去报信。一会儿,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出来了,请王勉进屋,叫仆人取来帽子、长袍、鞋袜等物,给他换下湿衣服。过后,询问王勉的籍贯姓氏。王勉说:“不是吹牛,我在家乡的文名还是比较响的。崔真人对我思念殷切,邀我到了天堂,自认为取富贵易如反掌,因此不愿高蹈隐居。”男子肃然起敬说:“这里叫仙人岛,远隔人世。我姓桓,名文若,世代住在这偏僻的地方,有幸能遇上中原的名人。”热情地摆上酒席,又从容地说:“我有两个女儿,大女芳云十六岁了,至今还未选着中意的女婿,想让她侍奉您,怎么样?”王勉猜想一定是那个采莲姑娘,连忙起身致谢。
此后,三五天就来一趟,一切疑难的事全能给解决。碰到阿绣回娘家时,狐狸来后常多住几天,家中人都害怕,躲着她。每逢丢了东西,她就打扮得漂漂亮亮,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头上插着一只玳瑁簪子,长有几寸,把家中仆人都召集来对他们严肃地说:“所偷的东西夜里要送到某个地方,不然让你头痛难忍,后悔不及!”天明后,果然在指定的某处发现丢失的东西。三年以后,她不再来了,家中偶然丢些银钱布匹,阿绣也照样打扮起来,吓唬家人,每次也都很有效。
幸好王勉生在海边,稍稍懂得游泳。在水中听得有人鼓掌大笑,高喊:“跌得太漂亮了!”正当危险紧急之际,一个少女把他拉上小船,口里还取笑说:“吉利,吉利,秀才中湿(中式)了。”王勉瞧着她,年龄大约十六七岁,生得十分娇艳。王勉出水后浑身冷得打颤,请她生火烤一烤。少女说:“跟我到家中去,自会给你想办法,若得意了,可不要把人忘了。”王勉说:“这是什么话啊,我是中原的才子,偶然碰上了倒霉的事,过了这关当知思图报,岂止不会忘记!”少女荡起双桨,船快得像风一样,一会儿就靠岸了。少女在船舱里拿出摘来的一束莲花,领着王勉一同回家。
金和尚
道士在七宝床上铺好锦绣被褥,让生过夜。王勉在初见丽人时已经萌发了爱恋之心,听了她的弹奏之后思慕得愈深了。但又想到以自己的才能,猎取高官理应易如拾芥。富贵以后美人珍宝何求不得?顷刻之间,千端百绪纷乱如麻。道士好像知道王勉的心绪,对他说:“您前世与我一同学道,后因意志不坚定,才坠入红尘,我还想着与你前生的旧情,希望把你从污浊的世道中拯救出来。不料你对功名迷恋太深,浑浑噩噩无法点化。现在我要送你离开,我们未必就没有再见的机会,但要度你做天仙只能在这番劫数以后了。”于是叫王勉闭上双眼,坐在台阶下一块长石上,嘱咐他切不可睁开眼睛。坐好后,道士用鞭子驱赶石头,石头飞了起来,风声呼呼灌耳,不知走了多远。忽然想到不知下面的景物如何,暗暗将双眼眯开一线,只见茫茫大海,漫无边际,吓得胆战心惊,忙把眼睛闭上,可是身子已同石头一道掉了下去,轰然一声,像海鸥一样投进了海水中。
金和尚,山东诸城人。父亲是个无赖小人,为了几百个大钱把他卖给了五莲山寺。他从小生性顽劣迟钝,不肯念经坐禅。像长工一样替寺庙牧猪买东西。后来老和尚死了,积存了一些银子,他便把银子偷走,逃离寺院,去做小贩。对于投机倒把、垄断市场、谋取暴利这类事情,他的心计最好。不几年就成了暴发户,在水坡里一带买进了田宅。
客人到齐后,宴会开始了。山珍海味错杂纷呈,芳香扑鼻,甘美绝伦,远非一般珍肴可比。王勉沉默地坐着,两眼盯着那个漂亮女子,不觉爱上了她,很想听她的弹奏,唯恐她轮不上表演的机会。酒喝得差不多时,一个老人倡议说:“承崔真人雅意相邀,今日可说是一个盛会了。当然应该尽情欢乐一番,请各位按乐器的门类,分组奏乐。”于是各自找伴组成乐队,一时丝竹之声响彻霄汉。唯有骑凤的美人的乐器是独一无二的。等到各种乐器都奏过以后,侍女才打开绣花口袋,取出乐器摆在小桌上,美人轻舒玉腕,像弹筝一样弹奏起来。那声音比琴声要响亮许多倍,弹到强烈时令人心震欲裂,柔婉时叫人神魂荡漾。弹了半顿饭的时光,整个大殿里安安静静的,连咳嗽的声音也没有。一曲终了,铿然一声,如敲响了清越的铜磬。众口交赞道:“云和夫人这一手真是绝技啊!”于是,大家纷纷告辞,只听见一片鹤叫声、龙吟声,不一会儿都走了。
门下的弟子很多,吃饭的人成百上千。围绕水坡里一带的良田有千百亩,他又在水坡里一带盖起几十处房子,都住着和尚,没有一般居民,其他住户都是没有产业的贫民,靠租他的房子佃他的田种的人家。每一个大门之内四围都住着租田的佃户,中间是阔气的僧舍,僧舍的前面是大厅,厅中的屋梁、大柱、斗拱上面都金碧辉煌,耀人眼目。堂上桌子屏风,都光可照人。厅后为宿舍,有红色的门帘、绣花的帐幕,满屋兰麝的香气刺人的鼻孔。床铺是雕花的檀木做的,上面镶着珠贝。床上铺的盖的都是锦缎被褥,折起来有一尺多高。墙上挂满美人山水,都是名人手迹。堆得一点儿空隙都没有。和尚在僧舍一声长叫,门外几十个人就像打雷一样大声答应。戴着红缨帽、穿着皮靴的仆人,像成群的乌鸦,像站着的水鸟。当事的人用手掩着嘴巴讲话,侧着耳朵听主人吩咐。如有客人仓促间来了,十余桌酒席一声吩咐就办好了,肥羊、美酒、蒸鸡、熏鱼纷纷而来,盆碗狼藉。只是还不敢公然养蓄唱歌的伎女,但养着十多个美少年,都是十分聪慧狡黠善于媚人的。他们头上缠着黑纱,口里唱着艳曲,声音颜色也还很不错。
不一会儿,许多客人从空而降,他们骑着各种珍禽神兽,有的骑龙,有的骑虎,有的骑鸾凤……各人都携带着乐器。有女子,有男人,有的光着双脚。其中有个漂亮女子骑着彩凤,一副宫廷的打扮,叫一个侍女替她抱着乐器,这乐器非琴非瑟,叫不出名称来。
金和尚如果出门,总有几十名弟子骑着马前呼后拥,刀剑弓矢碰得“嘎嘎”发响。奴仆们都叫他“老爷”;城中的普通百姓,有的称“祖父”,有的称“伯父”“叔父”,从来没有称他“禅师”“上人”或什么禅号的。他的徒弟们出门,威势稍稍比金和尚低一点,但骏马风驰,那种神气也就和贵公子差不多。金和尚还广泛地结纳交游,即使千里以外也可互通声气。用这种手段挟持地方长官,官吏们如不小心触犯了他,自己都紧张得发抖。
王勉,字黾斋,广东灵山人。文思秀出,考了多次第一名,心高气傲,喜欢用俏皮话骂人,许多人都被他讽刺挖苦过。偶然碰到一个道士,端详了他一阵说:“您的相貌尊贵极了,但被嘴巴轻薄的罪孽折损光了。以您的智慧,若回头修道,还可以登仙。”王勉嗤笑着说:“有没有做官的福气当然无法预料,但是世上难道真有仙人?”道士说:“您怎么这么没眼光,不必到别处找,我本人就是神仙。”王勉更讥笑他吹牛皮。道士说:“我这话何足为奇,若肯跟我走,你马上就可看到几十位神仙。”王勉问:“他们在哪里?”道士说:“近在咫尺。”于是把手杖夹在两腿间,并将另一头交给王勉,叫他照自己那样骑上,还吩咐王生闭上眼睛。接着大喝一声:“起!”王生感到手杖粗得像只能装几斗米的大口袋,凌空急飞,他暗中用手摸手杖,鳞甲一排排的,非常吓人,再也不敢动了。过了一会儿,道士又喊:“停下!”立刻抽走了手杖。他们落在一所大宅院里,到处是几层的高楼亭阁,就像皇宫一样。有座一丈多高的台子,台上的大殿并列着十一根大石柱,无比宏伟壮丽。道士拉着王勉上殿,随即吩咐道童摆下酒筵招待宾客。殿上摆开了几十桌酒席,陈设炫人眼目,道士换上华贵的衣服等候客人。
金和尚为人鄙陋不通文墨,从头到脚没有一丝风雅的气味,生平不读一卷佛经,不念一句咒语,足不入寺院之门,屋子里面也从没有铙鼓之类宣扬佛法的法器。他的弟子门人更是连这类东西也从未见过,从未听说过。凡向他租房子住的人家,妇女打扮之浮华和京城不相上下,胭脂水粉都由他的和尚弟子供给,和尚们从来不吝惜钱,所以住在水坡里不下田的农家以百计,和尚偷情被佃户杀死的事也时有所闻。金和尚对此也不深入追究,只是把杀人的佃户赶走就算了。他的生性就是如此。
仙人岛
金和尚还买来一个不沾亲带故的小孩做自己的儿子。请来老师教儿子作八股文,小孩非常聪明会写文章,又送他进县学读书。接着又援例捐钱进了国子监深造。不久又在北京参加举人考试,中了举人。从此,金和尚又以“太公”的身份名扬一方。从前喊“金老爷”的人改口喊“金太老爷”,磕头的人都以手垂地行儿孙的礼节。
康熙甲子年间,山东贝丘(今临淄)典史最为贪婪狡诈,老百姓都很怨恨他。其妻忽然被奸狡之徒诱惑一起逃走。有人代为贴了一份寻人启事道:“某官因为自己不慎,走失夫人一名。身上没带什么东西,只有红绫七尺,包裹着元宝一枚,为翘边细纹,并无损坏之处。”也是一份风流的小报。
不久,金“太公”和尚去世了,金孝廉披麻带孝守灵堂,跪在地上迎接客人,许多门徒弟子手杖堆满床榻,但在灵帷后面小声嘤嘤地哭灵的却只有一个孤独的孝廉夫人。大小官吏的夫人都穿着华丽的衣裳到灵堂来吊唁。官吏吊丧的车马把官道都塞满了。下葬的那天,沿途搭起的木棚一座连着一座,彩旗遮天蔽日。殉葬用的草人都用丝绸包裹,贴上银箔、纸扎的车子和仪仗每种都有好几十件,纸马千匹,纸人以百计,都栩栩如生。开路神方弼、方相两兄弟的制作尤费匠心,先用硬纸壳做成两个巨人,皂色的头盔,金银的铠甲,当中是空心的,用木架将纸壳撑起,由活人在神像中间扛着木架行走。眼睛须发由机关控制,转动开关,则须眉飞舞,目光闪灼,好像在吆喝开路。旁观的人非常吃惊,有的小孩在老远望见,一个个都哭着躲了起来。烧到阴司去的纸房子堂皇壮丽如同皇宫,楼台亭阁走廊房舍一大片,摆在地上要占地十几亩,里面千门万户,进去参观的,往往迷路走不出来。祭品和火化的冥物,品种多得开出名单都很困难。
异史氏说:“人说官位低下的更是贪婪,其真实情况果然如此吗?那位典史为了五百钱而诬陷别人奸淫,纯正的道德标准也就丧失殆尽了。于是,上天夺其爱妻之命,又让妻的鬼魂在阴曹当了妓女,典史终于因此而丧命暴死。啊,实在可怕呀!”
参加葬礼的冠盖相摩,上至高级地方官,都低头弯腰而入,叩头、起立都像参加朝廷的仪式一样规规矩矩。下面那些贡生、监生、主簿、典史之类芝麻小官,叩头时都双手着地,不敢麻烦公子和师叔们回拜、搀扶。
过了一年多,大成逐渐看不起封云亭,两人越来越处不到一起了。展家的仆人们对封云亭也在背地里说长道短。展举人听闲话听多了,对封云亭也不像以前那样好了。展女发觉后,对封云亭说:“老丈人家不可以久居。凡是总在老丈人家住的,都是窝囊废。趁现在还没撕破脸,应该赶快回家。”封云亭感到很对,就向展举人告辞。展举人想把女儿留下,女儿不同意。展举人父子都生气了,送车马也不给预备。展女拿出自己的嫁妆租了车马回婆家。以后,展举人又叫女儿回娘家住住,展女说什么也不回来。后来,封云亭中了举人,展家和封家才有了来往。
祭奠的人多,看热闹的更多。人们倾城而来,男男女女喘着气、流着汗来参观的络绎不绝。拉着老婆的,背着小孩的,叫哥的,喊妹妹的,人声鼎沸。夹杂着锣鼓丝竹的喧闹声,唱戏的小段云板声,一般人说话根本无法听见。人们在肩膀以下都被互相遮住了,只能看见成千上万的脑袋在钻进钻出。有个看热闹的孕妇临产了,同来的一些女伴临时张开罗裙围成一个小圆圈守着她。只听见婴儿啼哭,顾不上问生的是男是女,产妇临时弄一块布把小孩绑在怀里,女伴们将产妇拉着扶着一步一拐地送回家中,真是少见的场面啊!
第二天一大早,封云亭就去拜见岳父。展举人安慰他说:“我那个傻女儿无知无识的,承蒙你看得上眼,你如果愿意,我家中有不少俏丫鬟,我不吝惜,打算送给你一个。”封云亭极力辩明姑娘一点儿也不傻。展举人很怀疑。不大工夫,女儿来了,一举一动都挺好,展举人十分惊奇,女儿只是捂着嘴笑。展举人仔细盘问,女儿进前欲说,因为害羞又退了回来,不吱声。封云亭把事情的梗概说了一遍。展举人听了特别高兴,对女儿越发疼爱了。展举人让儿子大成跟女婿一起读书,一切供给都很丰富齐全。
埋了太公和尚后,人们将他的遗产分成两份,儿子一份,门人弟子一份。孝廉独得了一半遗产,而他的宅第的东西南北四方都住着“太公和尚”的子弟门人。他们都是孝廉的方外弟兄,大家都是休戚相关的。
封云亭带着口袋来到了延安。一打听,果然有个展举人。展家有个女儿,长得挺美,但是得了傻病,又常常将舌头吐出嘴外,就像夏天里的狗那样。今年十六岁了,还没有婆家呢。这姑娘的父母为她的事都愁病了。封云亭打听清楚后,就到展举人家来拜访。见面后,介绍了一番自己的家世。离开展家到寓所就请媒人去提亲。展举人一听挺高兴,将封云亭招了养老女婿。展女傻透腔了,什么礼节也不知道,两个丫鬟连扶带拉地把傻姑娘送进了新房。丫鬟一走,傻姑娘便解开大襟,露出了两个乳房,对着封云亭傻笑。封云亭把口袋蒙在姑娘头上,口里急忙呼唤:“勿忘勿忘!”姑娘直着眼睛盯着封云亭,好像在琢磨什么。封云亭笑着说:“你不认得我了吗?”并举起口袋给她看。姑娘于是明白过来了,急忙掩上衣襟,两人欢天喜地地谈起来……
异史氏说:金和尚这个流派是南北两宗都没有的,也非出自达摩、慧可、僧璨、道信、宏忍、慧能这六祖的传授,可说是他自创的修行之路。我曾听到有这样的说法:凡是能将色、受、想、行、识五种妨碍明心见性的意识清除干净,不受色、声、香、味、触、法这六尘的污染的僧人才配称“和尚”。那些虽然参禅打坐,宣扬佛法,而不能做到六根清静的僧人只能称为“和样”;那些今日两湖,明年江浙,四海云游的僧人只配称为“和撞”;那些敲钟击鼓,念经咒,做道场的僧人只好称为“和唱”;至于那些像狗一样的钻营产业,像苍蝇一些的追逐妇女的僧人干脆就是“和障”。这金和尚到底是“和尚”呢?是“和样”呢?是“和撞”呢?是“和唱”呢?还是该下地狱的“和障”呢?这就难说了。
第二天夜里,梅女又来了,笑着说:“痛快!这口恶气终于出了。”封云亭问道:“你和他有什么冤仇啊?”梅女说:“过去我说过,他接受贿赂,诬陷我有奸情,我是含恨已久的了。我常想求你帮我昭雪,可是我又感到自己以前对你没有一丁点儿好处,所以刚想求你就又不好意思启齿了。我正好听到你屋里闹腾,暗中一听,没想到那个小子就是我的仇人啊。”封云亭惊奇地说:“他就是诬陷你的人啊?”梅女说:“他在这儿当典史已经十八年了,我含冤而死已足足十六个年头。”封云亭问:“那个老太太又是谁呢?”梅女说:“是个老妓女。”封云亭又问爱卿怎么样了,梅女说:“病倒了。”梅女嫣然一笑,又说:“以前我说咱俩结合有日,今天可快到期了。你曾经说过,为了得到我,倾家荡产都愿意,你还记得吗?”封云亭说:“今天我也没改变主意啊!”梅女说:“实话对你说了吧,我死后立刻就投生到延安展举人家了。只是因为大仇没报,所以一直拖延到今天,我的魂还在这里。请你买块新绸子做个口袋,使我能跟着你一起走,你到展家去求婚,准保一说就成。”封云亭担心自己与举人不是门当户对,恐怕人家不答应亲事。梅女说:“只管去,不要担心。”封云亭听从了梅女的话。梅女又嘱咐他说:“道上可千万别召唤我。等入沿房喝交杯酒时,将这个口袋挂在新媳妇头上,赶快召呼:‘勿忘勿忘!”封云亭记下了。他刚把口袋打开,梅女就跳进去了。
小 翠
自此以后,梅女与爱卿经常到封云亭的住处来,欢笑之声通宵达旦,弄得满城风雨。衙门里有个典史,出身浙江一个名门望族,妻子因为和仆人通奸被他休回了娘家,又娶个妻子姓顾,两口子感情挺好,不料,过门刚一个月,顾氏就死了。典史心里很难过。他听说封云亭同女鬼有交情,他也想来问问阴间同阳世是不是还能结为姻缘。于是,他骑着马来拜访封云亭。开始,封云亭不肯帮他的忙,但禁不住这位典史再三恳求,最后封云亭摆下酒席,招待典史,答应把鬼妓给他招来。黄昏时,封云亭将北墙叩了叩,低声唤:“壶卢子。”还没等第三声招呼完,爱卿就到了。爱卿进门一抬头看见典史,脸色马上变了,回转身就要走。封云亭忙用身体挡住门口。典史仔细一瞧,勃然大怒,操起一个大碗就向爱卿砸去,爱卿忽然一下子就不见了。封云亭吃了一惊,不知道典史这是为了什么,正要询问,从里间房走出来一个老太太,冲着典史破口大骂:“你这个缺德的贼,坏了我的摇钱树,快点拿出三十吊钱赔偿我!”说着,抡起手中的拐棍朝典史打去,正打在典史的脑袋上。典史双手捂着脑袋痛苦地说:“这个顾氏是我的老婆呀。年轻轻的就死了,我为了她的死,一直痛苦不堪;哪料想得到,她成了鬼还不正派,当了妓女。我生气打她与你老太太有什么相干呀?”老太太怒气冲冲地说:“你本是浙江的一个臭无赖,买了顶乌纱帽就把你臭美得鼻子眼儿朝天啦!你当官有什么是非、分什么黑白?袖筒里有三千个大钱就是你爹!你弄得神怒人怨,你的死期到了。是你的爹妈在阴曹地府苦苦哀求阎王爷,愿意把他们那心爱的儿媳妇送到妓院去,替你还欠下的那些亏心债,你还不知道吗?”说完,抡起拐棍又打起来。典史被打得嗥嗥直叫。封云亭听后,惊诧万分,又无法解救那个典史。这工夫,一眼瞥见梅女从里屋出来了,瞪圆了眼睛,吐出了舌头,脸色变得怕人,走过去用长簪子刺典史的耳朵。封云亭吓坏了,忙用自己的身子挡住了典史。梅女仍然恨恨不已。封云亭劝她说:“即或这个人是罪有应得,可是如果死在我的寓所,我就有责任了。请你稍微考虑考虑,要投鼠忌器呀!”梅女于是拽着老太太说道:“暂时让他多活一会儿,别让我的封郎受连累。”那个典史这才抱头鼠窜而去。跑出衙门,脑袋疼痛难忍,半夜时分竟然就死了。
太常寺王某,是浙江人。他童年时,有一次白天躺在床上,忽然天阴得黑洞洞的,炸雷隆隆响着,一个比猫大一点的东西跑进来趴在床底下,转转磨磨不离开。过一会儿天晴了,这东西才从床下出来,他一看,不是猫,这才感到害怕,急忙招呼隔壁房间里的哥哥。哥哥过来听了这段事以后,高兴地说:“弟弟将来必定大富大贵,这是狐狸来躲避雷击的劫数啊!”后来,他果然年纪轻轻就考上了进士,当了县令又升任御史。
太阳落山了,梅女才来。封云亭说:“你住在什么地方啊,叫我喊个遍?”梅女说:“鬼没有住所,全在地上呀!”封云亭问:“地下有缝隙可以容身吗?”梅女说:“鬼不被地阻碍就像鱼不受水阻挡一样。”封云亭握着梅女的手说:“要是能使你复活,让我把家产都花了也干。”梅女笑着说:“不用破产哪。”玩笑到半夜,封云亭苦苦求梅女同寝。梅女说:“你别缠我。有个浙江的妓女叫爱卿,刚搬到我北边住,长得很标致。明天晚上,我把她找来,让她替我陪你,怎么样?”封云亭答应了。第二天晚上,梅女果然同一个少妇一起来了。那女人三十左右岁,眉目传情,暗含着一股轻佻的神气。三个人亲亲热热地坐下,玩起了“打马”。一局终了,梅女起身说:“美好的会见真美满,我要走了。”封云亭想挽留她,梅女像一阵清风般飘然不见了。封云亭和爱卿上床就寝,男欢女爱。封云亭问她的家世,她吞吞吐吐,言语含糊,只是说:“郎君你果真喜欢我,只要用手指弹弹北墙,轻轻招呼一声‘壶卢子’,我立刻就到。唤三次我还没来,那是我没空,就不用再叫我了。”天亮后,爱卿由北墙的墙缝里走了。第二天,梅女来了。封云亭打听爱卿,梅女说:“被高公子叫去陪酒,所以来不了。”两人在灯下谈心,梅女总好像有什么话要说,刚一动嘴,却又停止不讲了。封云亭再三盘问,可是梅女始终没说,只是微微地叹气。封云亭一再地与她嬉戏,四更过后,梅女才走了。
王御史有个儿子名叫元丰,特别傻,十六岁了还分不出雌雄,所以乡亲们没有愿意跟王家结亲的。王御史很忧愁。一天正好有一个妇人领个少女来到王家,主动地要同王家结亲。王御史一看这个姑娘,笑盈盈的,真像个仙女啊!便高兴地问这个妇人姓什么。妇人回答说:“姓虞,这个女儿叫小翠,十六岁了。”王御史与这个妇人商议给多少聘礼。妇人说:“这孩子跟着我吃糠都不得饱,一旦到您家住豪宅大院,使唤奴婢仆人,吃腻了细粮肥肉,她心满意足了,我也放心了,哪里能像卖菜的那样讲价钱呢!”王夫人很高兴,送给了许多礼物。妇人连忙叫女儿给王御史和夫人叩头,并嘱咐女儿:“这是你的公婆,要小心侍奉。我太忙,先走了,三五天再来。”王御史命仆人备马送她,妇人说:“家离这不远,不用麻烦了。”于是出门走了。
封云亭一觉醒来,天已快晌午了。他只觉得浑身的骨头节十分轻松,和往日大不相同。心眼里更爱梅女了。他绕着屋子唤梅女,并没有回答。
小翠看妈妈走了一点儿也不悲伤留恋,就在梳妆匣中翻绣花的样子,王夫人也挺喜欢她。一晃好几天,妇人也没来。问小翠家在哪里住,她傻呵呵地说不出怎么走。于是把另外一座院落收拾一番,让元丰和小翠成亲了。亲戚们听说他家捡个穷人家的闺女当儿媳妇,都笑话他家。等一见到小翠,无不惊叹她的美貌,七嘴八舌的非议才停息了。小翠又很聪明,能看出公婆的喜怒。王御史夫妇爱怜儿媳超过了一般常情。可是心里无时不担心,唯恐儿媳妇厌恶儿子傻。然而小翠却乐呵呵的,一点也不嫌恶。只是喜欢取笑,用布做成个球,横踢竖蹴逗乐玩。小翠穿一双小皮靴,一脚把布球踢出好几十步,逗弄元丰来回跑着捡球,常累得元丰和丫鬟们汗流满面。一天,王御史偶然来到儿子居住的院落,突然一个圆不溜丢的东西飞来,啪的一声正打在脸上。小翠和丫鬟们一哄而散了,傻元丰还照样连蹦带跳地追那个布球。王御史勃然大怒,捡起块石头向儿子抛去,元丰这才吓得蹲在地上哭了起来。王御史回来把这事告诉了夫人,夫人去训斥儿媳,小翠低着头,微微笑着,用手抠着床,一言也不发。夫人走后,小翠照样蹦蹦跳跳的,用胭脂粉把元丰涂成个大花脸,像鬼似的闹着玩。王夫人一见,气坏了,把小翠叫来大骂了一顿。小翠靠着茶几,手摆弄着衣带,不害怕也不说话。王夫人没办法,就拿起棍子去打儿子。元丰连哭带嚎,小翠这才改变了脸色,跪下求饶。王夫人怒气立时消了,放下棍子走了。小翠笑嘻嘻地拉着元丰的手进了屋,替他拍去衣服上的尘土,又给他揩眼泪、揉棍子打痛的地方,还拿出枣和栗子哄他吃。元丰这才破涕为笑。小翠关上了院门,又把元丰打扮成霸王的模样,或打扮成胡人的模样;自己则穿上鲜艳的衣服,把腰勒得细细的,在帐下翩跹起舞;或者发髻上插上野鸡尾,弹着琵琶叮叮咚咚地响,满屋笑语喧哗,习以为常。王御史因为儿子傻,也不忍心过分地责怪儿媳,就是耳有所闻,也放着不问。
换完大梁之后,封云亭仍住在这间屋内。夜里,梅女来了,不住地道谢,脸上喜气洋洋,姿态无比娇媚。封云亭十分喜爱梅女,想与她同床共枕。梅女很不好意思地说:“如果现在就与你结合,不仅我身上的阴惨之气对你不利,而且我生前所遭受的那些侮辱就是用西江之水来冲洗,也洗刷不净了。你我结合有期,但今天还不是时候。”封云亭问:“佳期在什么时候?”梅女只是笑并不回答他。封云亭又问:“喝一杯不?”梅女答道:“不喝。”封云亭说:“对着漂亮的姑娘,两人只是闷着互相用眼睛看,那还有什么趣味呀?”梅女说:“我活着的时候,对于各式各样的游戏,我就会‘打马’玩。但是现在就咱俩,人数也太少,黑灯瞎火的,难以成局。今天这个漫漫长夜,没什么玩意儿可消遣了,姑且和你用线‘翻股’玩吧。”封云亭按着梅女说的,同她促膝而坐,翘起手指,翻起股来,那两条线翻上变下,久而久之,封云亭翻迷糊了,不知怎么翻了。梅女两只手绷着线,只得一边用嘴讲着翻法,一边用下巴颏指示着,两条线越翻越奇,千变万化,花样翻新。封云亭笑着说:“翻股可真是闺房中绝妙的玩意儿。”梅女说:“这些是我自己悟出来的翻法,只要有两根线交叉起来,自然会出现各种花样,一般人没有深钻它罢了。”夜静更深,两个人玩得也累了。封云亭非叫梅女同他一起睡不可,梅女说:“我们阴间人不睡觉,请你自己睡吧,我明白点按摩技术,我愿意把所有的本领都使出来,帮你做个好梦。”封云亭同意了。梅女把手掌叠起来,轻轻给他按摩,从头顶到脚跟按个遍。梅女手到之处,那部分的骨头都要酥了。之后,梅女又攥起小拳头轻轻地捶着,好像用棉花团捶打一般,浑身舒畅得难以形容。刚捶到腰部时,封云亭眼睛也懒得睁,嘴也懒得开了;捶到大腿时,封云亭就沉沉地睡着了。
在王御史家的胡同里,隔着十几家还住着一个姓王的,官职是给事中。王御史与王给事中两人平素不和。在三年一次大考核官吏时,王给事中嫉妒王御史掌管河南一带的监察大权,想整一下王御史。王御史知道了王给事中的阴谋,心中忧虑,可又想不出对策。一天傍晚,王御史早早睡下了。小翠穿上了官服,打扮成宰相的模样,剪了一些白丝装作胡须,又让两个丫鬟穿上黑衣服装扮成随从军官,偷偷地从马棚中牵出马来骑上,开着玩笑说:“这就去拜访王大人。”马跑到王给事中的大门口,小翠边用马鞭子抽打随从的人边大声说:“我拜访的是王御史王夫人,哪里是拜访王给事中王大人呀!”掉转马头就回家了。等到家门口,看门的误以为真的是宰相来了,连忙跑着去报告王御史。王御史急忙从床上爬起来,出门来迎接,一见才知道是儿媳妇闹着玩。王御史气坏了,对夫人说:“有人正在找我的毛病,咱们反倒把闺房里的丑事,送上门去告诉人家,我的祸事不远了!”夫人特别生气,跑到儿媳房中,把儿媳责骂了一顿。小翠只是傻笑,一句话也不分辩。打她吧,于心不忍;休她吧,她连个娘家也没有。王御史夫妻二人懊恼得一宿也没睡着觉。当时,那位宰相正是最有权威、最显赫的时候,他的外表、服饰与随从人等同小翠伪装的不差分毫,王给事中也误以为真了。王给事中三番五次派人到王御史门口哨探,时至半夜,王御史的客人还没走,于是怀疑宰相与王御史在暗中策划什么。第二天上朝时,王给事中见到王御史就问:“昨夜宰相到您府上去了吗?”王御史以为他是故意讽刺,不好意思地哼哈应了两声,回答得很不爽快。王给事中更加疑窦丛生,于是打消了整王御史的念头,并且自此以后还主动来与王御史交往。王御史探听到王给事中所以如此的原委,暗暗高兴,背地里嘱咐夫人劝儿媳别像以前那样了。小翠听后,笑着答应了。
封云亭忙把房主人唤来,把刚才所见到的告诉了房主人,并问这是怎么回事。房主人说:“这座房子十年前是梅家的住宅。一天夜里进来一个小偷,被梅家的人捉住了,送到了县衙。衙门里的典史接受了小偷五百文大钱的贿赂,凭着小偷的口供,诬陷梅家姑娘同这个小偷通奸,还要把梅家的姑娘传到公堂之上审问、对证。梅家姑娘听到后,上吊死了。后来,梅家老两口也相继死去,这座房子便归了我。在这住的房客们经常看见一些邪魔鬼道的事,可是我也没有办法镇伏。”封云亭又把吊死鬼求他的话告诉了房主人,并商议拆房换梁。房主人考虑换大梁很费钱,有些为难,封云亭于是拿出些钱,帮助房主人动工拆建。
过了一年,宰相罢官了。恰巧他有一封私人书信给王御史,可送信的人弄错了,送给了王给事中。王给事中高兴万分,先托一个同王御史有交情的人去跟王御史借一万两银子,王御史没答应。接着,王给事中自己出马到王御史家。王御史连忙找帽子、外衣,可是什么都找不到了。王给事中等了好长时间,不见王御史出来,以为是怠慢他,很生气,甩手刚要走,忽然看见王御史的儿子穿着龙袍,戴着皇冠,被一个女人从门内推了出来。王给事中吓了一大跳,稍停一会儿,他笑着抚摸着元丰,替他摘下皇冠,脱下龙袍,王给事中一总拿着离开了王御史家。王御史急急忙忙走出来的时候,王给事中已走远了。看见儿子,问明白了底细,吓得王御史面色如土,大声哭道:“这真是祸水啊!眼看着我们全家都被砍头哇!”王御史同夫人拿着棒子到儿子院中,小翠已经知道了,事先关上了门,任凭老两口怒骂。王御史气极,要用斧子劈门,小翠在屋里面带笑容说道:“公公不要发火。有儿媳妇在,刀砍斧剁儿媳妇承当,肯定不会连累公公婆婆。公公现在这个样,是想杀死儿媳妇灭口吗?”王御史听后才住了手。
封云亭是太行地方的人。偶然到省城里来,白天无事,他在客房里躺着。封云亭很年轻,可是妻子却死了。一个人住在旅店之中,孤单单的,实在难耐寂寞,不由得情思绵绵。他正对着墙壁出神,忽然看见墙壁上有个女人的身影,模模糊糊地好像画的一般。他自己思忖,这大概是由于自己思念女人所产生的幻觉吧!可是,墙上那个女人身影不动也不消失,他感到很惊异,起身一看,墙上果真有个女人。他凑到墙跟前再仔细看看,真真切切的是个少女,愁眉苦脸,舌头伸得长长的,秀美的长脖子上套着一条绳索。封云亭吓得睁大了眼睛,定定地瞧着,那少女轻飘飘地好像要从墙上走下来。封云亭明白了这少女是个吊死鬼,然而仗着大白天壮胆,也不太害怕。他说:“小娘子你如果有什么奇冤,小生我可以尽力帮助你。”墙上的人影居然走下来了,说:“同您是萍水相逢,我怎么敢突然以大事麻烦您呢?可是,在九泉之下,我这身体枯槁,舌头缩不进嘴,脖子上的绳索拿不下来,求求您把这房子的屋梁弄断烧了,您对我的恩情就像大山一样的高了。”封云亭答应了,那个少女立即便不见了。
王给事中回家后,果然写了一道本章上奏给皇帝,揭发王御史阴谋造反,并说有龙袍皇冠作证据。皇帝很吃惊,连忙查验证据,一看皇冠乃是高粱秸做的,龙袍原来是一件破黄包袱皮。皇帝看后,很生气,认为王给事中诬告。又把元丰叫来,看他那傻乎乎的样子真好笑,皇帝笑着说:“这样货能做天子吗?”于是命令法官治王给事中的罪。王给事中又告发王御史家有妖人,法官严厉讯问王御史的仆人,都说没有什么,只有一个疯媳妇和一个傻儿子,成天闹着玩。邻居们也没有说出什么二话。于是,案子才定了下来,判王给事中充军云南。王御史自此才感到小翠不同常人,又因为她的妈妈走后也没照面,猜想肯定不是凡人。让夫人去盘问小翠,小翠只是笑,啥话也不说。再一追问,小翠则捂着嘴说:“孩儿是玉皇大帝的女儿,婆母不知道吗?”
梅 女
不久,王御史升到部里当官。五十多岁了,时常因没有孙子而发愁。小翠结婚三年,夜夜与元丰分开睡,好像两人没发生过关系。夫人抬走一张床,告诉元丰与小翠同睡。过了几天,元丰告诉母亲:“把床借走了,怎么硬是不送回来!小翠天天夜里把腿放在我肚子上,压得喘不过气来,她还总掐我的大腿里子。”仆妇、丫鬟听了无不大笑。夫人拍着桌子把儿子呵斥走了。
后来,每当甘玉外出不回,阿英晚上就来了。甘玉将要回家时,阿英清早就走了。甘珏有时在嫂嫂那里碰见阿英,趁机请她到房里去,阿英总是口头答应却又不肯赴约。一天傍晚,甘玉出门了,甘珏猜到阿英要来,躲在暗中等她。不久,阿英真来了,甘珏突然跳出,把阿英拉进房里。阿英说:“我与你缘分已尽,勉强苟合,恐怕会遭神灵惩罚。稍稍留有余地,每隔些时再见上一面,怎样?”甘珏不答应,终于睡到了一块儿。天亮时,阿英去见嫂嫂,嫂嫂奇怪她昨晚没来,阿英笑着说:“半路上被强盗劫走了,有劳嫂嫂挂心了。”说了几句话就急着走了。过了一会儿,一只大山猫衔着鹦鹉从房门口经过,嫂嫂吓得要命,怀疑是阿英。她当时正在洗头,忙停下大声喊叫,大家纷纷大呼追逐,才救出鹦鹉,只见鹦鹉左边翅膀正在流血,仅仅剩下一口气。嫂嫂把鹦鹉放在膝头上,抚摩了好长时间,鹦鹉才慢慢苏醒过来,自己用嘴梳理着翅膀。又过了一会儿,在室中飞绕一圈。叫道:“嫂嫂,永别了!我真恨甘珏呀!”扇动翅膀飞走了。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一天,小翠在屋里洗澡,元丰看见了,要同她一块洗。小翠笑着制止他,并让他先等一等,小翠洗完了澡,把大瓮灌上了热水,把元丰的衣裳裤子脱掉,同一个丫鬟扶着他进到热水里,元丰觉得又闷又热,大声叫着要出来。小翠不听,用被把瓮蒙上。不一会儿,元丰没声了,打开被一看,已经死了。小翠坦然地笑着,一点也不害怕,把元丰拖到床上,擦干了身上的水,又用被盖上了。夫人听到后,哭着进了屋,骂道:“疯丫头怎么敢杀死我的儿子!”小翠微微一笑,说:“这样的傻儿子,不如没有。”夫人更生气了,用头撞小翠。丫鬟们争着上前拽住、劝解。正在乱吵噪时,一个丫鬟报告说:“公子哼哼了!”夫人收住眼泪,抚摸儿子,只见他深深呼吸,浑身大汗淋漓,被褥全湿了。过一顿饭的工夫,元丰身上的汗才干,忽然睁开眼睛四顾,挨个看家中人,好像不认识一般,说:“我现在回忆过去,就像做梦,怎么回事呀?”夫人因为儿子这话不像傻话,特别惊奇。带着元丰去参见父亲,试验数次,儿子果然不傻了!欢喜非常,如获至宝一般。到晚上,把床又送到儿子房中原来的地方,另外还铺好了被褥,暗中观察。元丰进屋后,把丫鬟们全打发走了。早晨悄悄一看,那张床空空地放在那里。自此以后,儿子儿媳再也不疯疯颠颠的了,小两口感情特别好,形影不离。
甘玉从广东归来,听说家乡闹土匪,日夜兼程赶路。途中碰上强盗,主仆二人扔下了马匹,把钱缠在腰上,躲藏在荆棘丛中。这时一只秦吉了飞到荆棘上,伸开翅膀遮住主仆二人,甘玉盯着秦吉了,看见它脚上少了个足趾,心里很奇怪。一会许多强盗从四面围过来,围着荆棘转了一圈,好像在搜查他们。两人吓得连气也不敢喘。直到强盗们散开了,秦吉了才飞走。回家以后,甘玉和家人各自谈了最近的遭遇,才知道那个掩护他们主仆的秦吉了原来是他在庙里搭救的漂亮姑娘。
一年多过去了,王御史被王给事中的同党弹劾丢了官,还有一些瓜葛没有解脱。家里有一只以前广西中丞送的玉瓶,价值数千两银子,准备用它去贿赂当权的大官。小翠喜欢这只玉瓶捧在手里欣赏,不想一不小心失手掉在地上摔碎了。小翠很惭愧,主动告诉了公婆。王御史夫妻俩正因为丢了官,心中老大不快,听了,更生气了,两人一替一口地把小翠斥骂了一番。小翠一猛劲掉头出了屋子,对元丰说:“我在你家,给你家保全的何止一个瓶子,为什么就不给我稍留点面子?实话跟你讲了吧:我不是人啊!因为母亲遭雷劫,幸亏得到你父亲的保护,又因为咱俩有五年的缘分,所以我来报以前的恩,还以前的愿。我挨了那么多骂,拔下头发来数也不够数的。我所以不立刻就走,因为五年的恩爱未满期。现在这样怎么能再待下去呢!”小翠赌气出门,家人追出去已不见影了。
一天夜晚,喧哗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全家人都不知如何是好。一会儿只听得门外人嘶马叫,兵马纷纷离开了。天亮后,才知道昨晚村中被土匪烧掠一空。土匪分成许多小股四处搜索,躲在溪边的、山洞的人都被杀或被抓走了。全家更是感激阿英,把她看做神仙。一天,阿英对嫂嫂说:“我这回来,仅因难忘嫂嫂的情义,在离乱中帮你们分点忧愁。大哥就要回家了,我在这里,就像俗话所说:既非妻子,又非姬妾,岂不是个让人笑话的人吗?我要走了,有空时我再来看你。”嫂嫂问:“你大哥路上平安吗?”阿英说:“最近有场大难,这件事别人帮不上忙,秦家表姐受过他的厚恩,想必能够报答,肯定不碍事的。”嫂嫂挽留她再过一宿,天未亮就离开了。
王御史心里空落落的,追悔莫及。元丰回到屋里,看见小翠用过的粉,穿过的鞋,哭得要死。觉也睡不好,饭也不爱吃,一天比一天消瘦下来。王御史十分忧虑,急急忙忙为儿子张罗续娶一房以解烦恼,可是元丰不愿意,一直是闷闷不乐。请了一位好画匠,画了小翠的肖像,在像前日夜上供祷告,几乎快两年了。
过了两年,甘玉为弟弟娶了个姓姜的姑娘,心里始终感到不称意。他们有个表哥在广东做司法官,甘玉便出门看望表哥,很久也没回来。正碰上土匪作乱,附近的村落,大半被烧成废墟,甘珏非常害怕,带着全家躲进一个山沟里,山上有许多避难的男女,互相都不认识,忽然听见一个女人悄声说话,声音极似阿英。嫂嫂催甘珏过去看看,一看真是阿英。甘珏快活极了,抓住阿英的胳膊不放。阿英对同来的人说:“姐姐先走,我去看看嫂嫂就来。”阿英一到,嫂嫂看着她就伤心地痛哭,阿英再三劝慰他们,又说:“这不是一块安乐之地。”并劝大家回去。大家怕土匪来烧杀抢掠,阿英坚持说:“不碍事。”全家就一同回家了。阿英撮起泥土拦住大门,嘱咐家人安心住着,不要出门。只坐着说了几句话,就起身要走。嫂嫂急忙抓住她的两手,又叫丫鬟们捉住两只脚,阿英无法,只得留下。但不常回到自己房里去,甘珏再三求她,她才去一次,嫂嫂常向阿英说甘珏不满意新娶的姜氏,阿英便每天早上给姜氏梳妆。梳了头发,又给姜氏仔细地扑上粉,人们再看,竟比平日艳丽得多。一连三天,姜氏居然变成了一个美人。嫂嫂很奇怪,对阿英说:“我连个儿子也没有生,想给你哥哥买个妾,还没来得及办。不知道丫鬟们中间有没有可以改扮好的。”阿英说:“没有哪个人是不能改变面貌的。只是本质好些的更容易收到效果。”她把所有丫鬟都细看了一遍。只有一个长得又黑又丑的丫鬟有一副善生男孩的相貌,便唤她来认真洗濯一番,然后用浓粉拌上药末给她涂在脸上,这样一连三天,丫鬟的脸色便由黑变黄,又涂了好几天,脂粉的色泽渗进到皮肤里面,丫鬟的相貌好看多了。全家每天关门作乐,完全忘记了兵荒马乱的现实。
一天,元丰偶然从别处回来,天空明月皎洁,骑马经过村外自己家的一座花园时,听墙里有笑语声,便勒住了马,让跟随的仆人拽住缰绳,自己站到马鞍子上往墙内一看。只见两个少女在里边玩。明月被彩云遮住,朦胧中看不太清楚,只听见一个穿绿衣服的说:“丫头片子应当轰出门去。”另一个穿红衣服的说:“你在我们家的花园里,你反来撵谁呀?”绿衣人说:“丫头片子不知道害臊,没当好媳妇,被人家赶出来了,还冒认产业吗?”红衣人说:“怎么的也比那老大丫头还没个主的强!”元丰听她的语声特别像小翠,连忙召唤她。绿衣人边走边说:“暂时不跟你逗嘴,你汉子来了。”不一会儿,红衣人过来了,果然是小翠!元丰喜出望外。小翠让他登上墙头,并用手接着他下到了底下。小翠说:“两年不见,瘦成一把骨头了!”元丰握住小翠的手,流下了眼泪,极道相思之苦。小翠说:“我也知道,但是没脸再见家里的人。今天和大姐玩,咱们又碰上了,足以证明前因不可逃哇!”元丰让她一同回家,小翠不答应;元丰要在花园中住下,小翠同意了。元丰打发仆人跑回家去禀告母亲。老太太一听,慌忙坐上一乘小轿到花园来,开了锁,进到亭子里面来。小翠连忙跑过来迎接、行礼,王夫人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眼泪刷的就流下来了,一个劲儿地赔不是,几乎无地自容了。王夫人说:“孩儿啊,你若是心里不记着从前那些事,求你一块儿回家吧,对我的晚年也是个安慰呀!”小翠说什么也不回去。王夫人顾虑空荡荡的花园太冷清了,打算多派些仆人来干活。小翠说:“那些人我都不愿意见,唯独那两个丫鬟以前早晚侍候我,我不能忘掉她们。另外,只要一个老头看门,其他的一律不需要。”王夫人照她的话办了。对外人只说元丰在花园中养病,每天给送些吃喝而已。
当年甘父在世时,养着一只善解人意的鹦鹉,经常亲手喂食。那时甘珏才四五岁,问父亲:“养着鸟做什么?”甘父开玩笑说:“喂着给你做老婆呀!”有时鸟笼里没食了,甘父就叫甘珏:“快拿吃的来,不然你媳妇就饿死了。”家人也都拿这类话逗着甘珏玩。后来铁链断了,鹦鹉飞走了。这次阿英化鹦鹉飞去,才想到旧约就是指甘父当年开的玩笑。甘珏虽明知阿英是鹦鹉变的,心里却一刻也放不下她。嫂嫂更是悬念情切,早晚想起就掉眼泪。甘玉也后悔一时情急而又无可奈何。
小翠经常劝元丰另娶一个媳妇,元丰坚决不干。以后过了一年多,小翠的面容和声音渐渐与以前两样了,拿出肖像一对照,简直同以前判若两人了!元丰很奇怪。小翠说:“看看我今天赶得上昔日漂亮吗?”元丰说:“今天美倒是美,不过比以前好像不如。”小翠说:“我想大概我是老了。”元丰说:“二十多岁怎么老得这么快!”小翠笑着把肖像烧了,元丰来抢已化成了灰。
第二天清早,阿英刚刚梳妆完毕,嫂嫂亲自来关切地问她:“咱们昨晚对坐时,你为什么有些不乐意呢?”阿英只是微微笑着,甘珏感到不对头,相互一查问,阿英居然同时在两处出现,嫂嫂吓得变了颜色,说道:“假如不是妖怪,怎么要使分身法呢?”甘玉也很害怕,隔着窗子求告阿英说:“我家世代修善积德,从来不和人结仇,你如果是妖精,请快点走开,千万不要伤害我弟弟。”阿英羞惭地说:“我本来不是人,只是因为公爹曾经把我许给甘珏,秦家表姐催我来成亲,自知不能生男育女,常想离开甘珏,因为哥哥嫂嫂待我很好才依恋着不忍离开。今天既对我发生了怀疑,大家就此分手吧!”转眼间变成一只鹦鹉,翩翩飞走了。
一天,小翠对元丰说:“以前在家时,老爹爹说我就像至死不能作茧的蚕一样,不能生育。现在老人们岁数大了,就你一个儿子,我又实在不能生育,真担心你断了后。请你在家娶个媳妇,早早晚晚侍奉公婆,你可以家中、园里两处住,也没有什么不方便的呀!”元丰听信了她的话,往锺翰林家求好了亲。办喜事的日子就要到了,小翠为新媳妇缝衣做鞋,送到婆婆手里。
中秋那天,甘珏和阿英正亲热地喝酒,嫂嫂派人请阿英过去。甘珏心里不舒畅。阿英叫来人先走,说自己随后就来。但她却说说笑笑坐了好久,根本没有要走的意思。甘珏怕嫂嫂等久了,不断催她过去。阿英只是笑,终究没有去。
等到新媳妇过门,相貌、言谈、举止同小翠分毫不差。元丰十分诧异。到花园去一看,则小翠已不知去向了。问丫鬟,丫鬟拿出一块红手绢,说:“夫人回娘家去了,留下这个给公子。”打开手绢,里面有玉珮一块,元丰心里明白这是诀别,小翠再也不会回来了,于是带领丫鬟回家了。元丰虽然一时一刻也忘不下小翠,所幸看到新媳妇就如同看见小翠一般。至此,才明白小翠早就料到自己同锺家姑娘结婚,所以她先变成同锺家姑娘一模一样,以此来慰藉日后的离思呀!
过了几天,甘玉在路上看见一个姑娘边走边掉眼泪,甘玉停鞭勒马斜着眼睛偷看了一下,只见这姑娘美得人间少有。他就叫仆人前去问她哭泣的原因。姑娘说:“我从前许配给甘家老二,后因家贫搬到外地去了,断绝了音信,直到最近才回来,听说甘家三心二意,要背弃婚约,我要去问问甘家璧人大哥,他要怎样处置我?”甘玉惊喜地说:“我就是甘璧人哪,先父给订下的婚约,我实在不知道。这里离我家已经不远了,请到家再商量。”说着便下了马,让姑娘骑上马,徒步牵着马回家。姑娘自我介绍说:“我小名阿英,家中没有兄弟姐妹,和表姐秦氏一起生活。”甘玉才想到弟弟遇见的美女就是眼前的这位。甘玉想到姑娘家去报个信,姑娘执意不让去,他暗中为弟弟有个漂亮媳妇高兴,但又怕姑娘太轻佻会招人议论。过了一些日子以后,发现阿英很庄重、很和顺,又善于言谈。待嫂嫂像待母亲一样恭顺,嫂嫂也特别喜欢她。
异史氏说:“一个狐仙,对于王家无意之中施与的恩德,还想着报答,而王家傻公子受小翠再生之福,却因一只破瓶被打碎而失声叫骂,何其鄙吝之至呀!和公子分手后又破镜重圆,找好替身又从容离去,从这件事可以知道,仙人之情,远比世俗之人深厚啊!”
有一天,甘珏偶然到野外去玩,碰到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子,风姿娟秀,对他微笑着,好像有什么话要说。她先转动那双明如秋水的大眼睛四下一看,然后问甘珏说:“你是甘家的二哥吗?”甘珏说:“是。”她又说:“您父亲曾经说要聘我做你的媳妇,为何今日要违背旧盟,另聘秦家的姑娘呢?”甘珏说:“我从小失去父母,旧交都不很熟悉,请你把家庭情况告诉我,我回去问问我哥哥。”女子说:“用不着详细说这些。只要你一句话,我就会到你家去。”甘珏因没有告诉哥哥不肯答应。女子笑着说:“傻郎君,你就这么怕你哥哥吗?我姓陆,住在东山望村。三天以内我等你的好消息。”说完,告别走了。甘珏回到家中,把途中的奇遇告诉兄嫂。哥哥说:“她说的都是大谎话!父亲死时,我已经二十多岁了,倘有这种事,哪能没听说过?”甘玉又因姑娘一个人在野外行走,碰到男子就随便交谈,更是瞧不起她。又问那姑娘长得怎样。甘珏羞得满面通红,一句话也没说出来,嫂嫂笑着说:“想必是个美人。”甘玉说:“小孩子哪能分出什么美丑?即使漂亮,肯定也赶不上秦家姑娘。要是秦家姑娘谈不成,再提这个也不晚。”甘珏默不作声走了。
商 妇
正在谈笑之间,忽然一个高大的男子昂然跑过来,双眼射出绿荧荧的凶光,形象又怪又丑。众人都哭叫道:“妖精来了!”仓促间像鸟一样哄然而散。只有唱曲的人身体纤弱跑不动被坏蛋抓住,她一面哀哭,一边拼命支撑,那恶汉大声怒吼,咬断了女子一个手指,随即大嚼起来。少女倒在地下昏死过去。甘玉再也忍耐不住了。急忙拔剑开门而出,一剑砍在恶汉的腿上,恶汉腿被砍断,负痛逃跑了,甘玉把少女扶进屋里,只见少女面如土色,衣袖上鲜血淋漓,查看她的手时,只见右姆指被咬掉了。甘玉撕块布给她扎住伤口,女子呻吟着说:“我怎么才能报答您的救命大恩啊!”甘玉在开始偷看时,心里已经想要图谋她给弟弟做妻子,就把自己的心意告诉了她。女子说:“我这个残疾的女人,已经不能操持家务了,待我为您弟弟另找一个吧!”甘玉又问她姓什么,她说:“姓秦。”甘玉给她把床铺好,让她好好休息,自己抱条被子到别处睡了。天亮甘玉过来探看,床上已经没人了,他想女子一定是走了。甘玉到附近村落打听,没听说有姓秦的人家。到处托亲友查访,也没听到消息。回家时同弟弟谈起这事,悔恨得如丧魂魄。
天津有某商人,要到远方做生意,向富人借了几百两银子。被小偷知道了,到这天晚上,他预先躲在商人家里等他回来。但商人却因这天是大吉大利的日子,借了钱就出发了。小偷儿在商人家埋伏了很久也没等到商人回家,却听到商人的妻子在床上辗转反侧,不能入睡。后来又看到墙上忽然打开一扇小门,整个房间通明透亮。小门内走出一个女人,年轻貌美,手拿一条长带,走近床边把它塞给商人的妻子,商人妻子用手推开,女人强迫她收下。商妇才接了带子,把它挂在屋梁上,把颈子套上去自杀了。眼见商妇死后,那女人才离开,墙上的门也关了。小偷吓坏了,拔开门闩跑了。
甘玉在匡山的寺庙里读书,夜晚刚刚躺下,忽然听到窗外有女子说话声。偷眼一看,只见三四个女子席地而坐,几个丫鬟在摆酒上菜,一个个都漂亮极了。一个少女说:“秦娘子,阿英为什么不来呀?”坐在下边的女子说:“她昨天从函谷关回来,被恶人打伤了右臂,不能同大家一道玩儿,正在家里生气呢!”另一少女说:“前天夜晚做了一个非常怕人的恶梦,现在想起来还心有余悸呢!”坐在下边的女子摇着手说:“莫说,莫说,今晚上姊妹们快乐地聚会,说那些吓人的事叫人听了不愉快。”那个少女笑着说:“这丫头怎么胆小到这步田地。真会有豺狼老虎把你衔走吗?若要人家不说,那就要唱支曲子,给姊妹们喝酒助兴。”女子就低声唱道:“阶下的桃花次第开,昨日踏青的约会我一定来,邻居的女伴稍等莫相催,穿好了凤头花鞋马上就来。”唱罢,满座的人没有不叫好的。
天亮后,商人的管家见商妇自杀了,告到官厅。官府把邻人抓来严刑逼供,邻人被迫招认定案,不久就要被处决了。小偷替含冤的邻人抱不平,到公堂上自首,把那天晚上看到的整个过程禀告官府。经过查证,小偷讲的确是实情,邻人便免罪了。官府查问商人的邻居,邻居说商人住房的原主家,曾有年轻女人上吊自杀而死,年龄相貌都与小偷的话相符,因此知道那女人是吊死鬼。俗传凶残而死的鬼魂必定要找替身,果真是这样吗?
庐陵人甘玉,字璧人,父母早亡,给他留下一个五岁的弟弟甘珏,字双璧。甘玉很重手足之情,特别疼爱弟弟。甘珏一天天长大,生得英俊潇洒,人又聪明,会写文章。甘玉对弟弟更疼爱了,常常说:“我弟弟一表人才,一定要找个漂亮妻子。”因为挑选得太苛刻,总也找不到一个理想的对象。
细 柳
阿 英
细柳姑娘,是京城里一个读书人的女儿。有的人因为姑娘身段窈窕可爱,开玩笑般地管姑娘叫“细柳”。
异史氏说:“袖子里的小世界,是古人的寓言,难道真的有这等事吗?这也太奇怪了!其中有天地、日月,可以在那里娶妻生子,而又没有被逼交税的苦恼,没有人们之间的烦扰,那么,袖子里的虱子虮子,何异于桃源中的鸡犬。如果容许人在袖里世界常驻,在那里终老也可以啊!”
细柳自幼就很聪明,识文断字,喜欢读相面的书。为人不爱多说话,从不说人长短。只要有人来求婚,细柳一定要暗中亲眼看看求婚者。看过的人很多,都没相中,姑娘已经十九岁了。
有一个经常到四川去的人,在道上碰见了巩道人,道人拿出一本书说:“这是鲁王府的东西,我离开王府到四川时走得太急促,没来得及还,麻烦你给捎回去。”那人从四川带书回来,听说道人早就死了,不敢报告鲁王。尚秀才替他向鲁王讲了。鲁王拿过书来一看,果然是道人借去的那本书。于是对道人的死产生了怀疑,命人挖开道人的坟墓,打开棺材一看,里面空空的。后来,尚秀才的大儿子年轻轻的就死了,幸亏有秀生在,才没断后。他更加佩服巩道人的未卜先知了。
父母生姑娘的气,说:“天下人到如今也没有一个配得上你的,你准备当一辈子老姑娘吗?”
道士留下的那件袍子,用做催生药,十分灵验,来尚家求药的人一个跟着一个。开始时,剪被血污过的袍袖给人,用光了,后来剪衣领、衣襟,照样有灵验。尚秀才听了道士的嘱咐后,以备自己的妻子将来可能难产时使用,于是剪了一块带血污的袍袖,有巴掌大,珍藏了起来。赶上鲁王的爱妃生小孩,三天也没产下,医生们也都束手无策了。有的人把尚家有药方的事告诉了鲁王,鲁王立即把尚秀才叫来,爱妃只吃了一点袍灰,就很顺利地分娩了。鲁王大喜,拿出许多白银、彩缎赠给尚秀才,尚秀才一概推辞不接受。鲁王问他想要什么,尚秀才说:“臣不敢说。”鲁王一再让他讲出来,他才跪在地上说:“如果王爷开恩,就请把往日臣家的歌女惠哥送给我吧,我就十分满足了。”鲁王把惠哥叫来,问她多大岁数了,惠哥说:“妾十八岁入王府,如今十四年了。”鲁女嫌她年岁大,把所有的歌女都叫来,让尚秀才随意挑选。尚秀才一个也不喜欢。鲁王笑着说:“书呆子,难道十四年前你同惠哥就订婚了吗?”尚秀才如实地把事情的原委说了。鲁王听后,给预备了车马,并把原先赠送尚秀才的那些白银、彩缎作为惠哥的嫁妆,送他们回尚家。惠哥生的那个孩子名叫秀生——即袖子里生的意思——这时已十一岁了。尚秀才不忘巩道人的恩德,每逢清明都去给他扫墓。
女儿说:“我实在是想要以人胜天,看了好久也没有合适的,这也是我的命啊!从今以后,听凭父母做主吧!”
尚秀才到坟前痛哭了一场,这时才领会到前些日子道士说死的事,不是不吉之言,而是先告诉他一声。
当时有一个姓高的书生,是个祖祖辈辈有钱的大户人家出身的名士,听到细柳的名声后,就与细柳订亲了。过门后,夫妻感情很好。高生的前妻死后留下一个小孩,小名叫长福,当时刚五岁。细柳抚养长福很周到。细柳一回娘家,长福就哭闹着要跟着去,呵斥他也不行。
道士在尚家又住了许久,一天忽然告诉尚秀才:“收藏的那件旧道袍留一点自己家用,我死后也不要忘了。”尚秀才认为道士的话不吉利。道士没说什么就走了。道士来到王府,对鲁王说:“臣要死了。”鲁王吃了一惊,问怎么回事,道士说:“这有定数,也没什么可再说的了。”鲁王不相信,一定要道士留下。刚下完一盘棋,道士急忙站起身,鲁王又挽留他。道士说让他到前边的房子里去吧,鲁王答应了。道士跑到前面的房子里,就躺下了,近前一看,已经死了。鲁王给准备下棺材,以礼埋葬了。
过了一年,细柳生了一个儿子,取名叫长怙。高生问长怙是什么含义,细柳回答道:“没别的意思,只希望孩子能总在咱们的跟前罢了。”
数月之后,道士从外面回来时,笑着说:“把你的公子带来了,快把包孩子的东西拿过来!”尚秀才的妻子很贤惠,快到三十岁了,生了好几胎,只活了一个儿子,刚生个女孩,满月就死了。听丈夫说道士给带个儿子来,又惊又喜,从内室跑出来。道士从袖中抱出婴儿,那小孩像睡熟了一般,脐带还没掉尽呢!尚妻把孩子抱过来,小孩才呱呱地哭起来。道士把道袍脱下来,说:“产血污了衣服,道家是最忌讳的。今天,我为了您,穿了二十年的道袍,也只好扔掉了。”尚秀才给道士换了一件道袍。道士嘱咐尚秀才:“旧道袍别扔了,撕一小块烧成灰,可以治难产、下死胎。”尚秀才照道士说的,把旧道袍收藏了起来。
细柳对针线活只是粗通,不留意;而对田地在东还是在南,租子多少,都拿帐本查问,很怕不清楚。
十多天以后,尚秀才又请求道士用袍袖把他带到王府去,一共进去了三次。最后一次,惠哥对尚秀才说:“我腹中的胎儿已经能动了,我很犯愁,经常用带子把腰身勒得紧紧的,王府中耳目多,要是一旦孩子生出来,哪里有孩子的容身之地啊?快与巩神仙合计合计,只要见我叉三次腰,就请他老人家救我吧!”尚秀才答应了下来。归家后,跪在道士面前不起来。道士拽起他来,说:“你们所说的话,我已知道得一清二楚了。请你们不要忧愁。先生家传宗接代全靠这个,我怎么敢不竭尽微力呢?但是,此后你不要再进去了。我之所以报答先生的,原本不是在那些儿女私情上的呀!”
久而久之,细柳对高生说:“家里的事情你不要过问了,交给我自己管吧,不知道我能否当好这个家?”
道士进王府后,与鲁王下棋。当看见惠哥过来时,表面装作用袍袖拂灰尘的样子,袍袖一挥,惠哥就被装进袖筒里了,旁边的人谁也没发觉。尚秀才正独自坐在里面沉思,忽然有一个美女从房檐上掉下来了,一看,原来是惠哥。两人相见,惊喜万分,着实亲热了一番。尚秀才说:“今天这段奇缘,不能不写下来。咱俩作一首诗吧!”尚秀才提起笔来在墙上写道:“侯门似海久无踪。”惠哥接口吟道:“谁识萧郎今又逢。”尚秀才接下念道:“袖里乾坤真个大。”惠哥最后说道:“离人思妇尽包容。”尚秀才刚把这首诗写完,忽然有五个人闯进来,戴着八角帽子,穿着淡红色的衣服,仔细一看,都不认识。五人一言不发,捉住惠哥就走。尚秀才又惊又怕,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道士回尚家后,叫尚秀才从袖中出来,问他所经过的情形,尚秀才简单回答了两句,没全告诉道士。道士微笑着,脱下道袍,用袖子翻过来,让尚秀才看。尚秀才仔细端详,上面隐隐约约像有字迹,笔划细细的,像虮子似的,原来就是他题的诗。
高生按她的话办了。半年后,家里的事丝毫也没耽误。高生对细柳很佩服。
以前,尚秀才和一个卖唱的女子名叫惠哥的相好,两人订下了婚约。惠哥歌唱得特别好,她的曲艺没人比得了。鲁王听到惠哥歌唱得好,就将她召进了王府,侍候鲁王。从此,尚秀才与惠哥再也见不着了。尚秀才对惠哥虽然念念不忘,可是却苦于无缘见面。一天傍晚,尚秀才问道士:“见到过惠哥吗?”道士说:“王府所有的歌女都见过,但不知哪个是惠哥。”尚秀才把惠哥的年龄、长相给道士学说了一遍,道士这才想起确实见过惠哥。尚秀才求道士替他向惠哥传个话,道士笑着说:“我是个出家人,不能给你当捎书的鸿雁啊!”尚秀才一个劲儿地苦苦哀求,道士抖开袍袖说:“你一定要见惠哥一面,请进袖筒里来吧!”尚秀才往袖里一看,里面像个大屋子似的,弯腰走进去,只见亮堂堂的、宽绰绰的,像大厅一样。桌椅床铺样样俱全,在里面待着,一点儿也不感到烦闷。
一天,高生到邻村去吃酒。恰巧有催讨租税的人来了,一边砸门,一边谩骂。细柳派仆人出面好言应付,催租税的人也不走。于是只得派小书童快去把高生找回家来。催租税的人走后,高生笑着说:“细柳,今天我才知道,聪明的女人也不如傻男人啊!”
于是,鲁王特别器重道人,留他在王宫里住。道人说:“我是野人的性子,看这些宫殿像笼子一般,不如在秀才家自由啊!”每到半夜的时候,道人就回尚秀才家去了。有时鲁王坚决挽留他,也在王府住一宿。在宴会时,经常变戏法,让花木不按节令随时开花结果。鲁王问道人:“听说仙人也不能忘掉爱情,是吗?”道人回答说:“或者仙人是那样吧。我不是仙人,所以心就像枯木一样啊!”一天夜里,道人又住在王府。鲁王让一个年轻的歌女去试试道人。女子进入道士的屋里后,召唤好几声也没个回答;点上灯一看,只见道士闭目坐在床上。女子近前摇摇道士,道士刚一睁眼又闭上了;再摇,则鼾声大作了。推他,随手而倒,酣睡床上,鼾声如雷。弹他额角,手指像弹铁锅似的叮咚有声。女子回报鲁王,鲁王让用针扎道士。可是针扎不进;再推推道士,非常沉重,不动分毫;让十多个人一起把道士举起来扔到床下去,好像千斤巨石落地一般。天亮时再看看,道士仍睡在地上没起身。道士醒后,笑着说:“好一场睡,掉下床都不知道哟!”以后,一些妇女经常在道士打坐时来寻他开心,刚按道士时,觉得道士的身子还是软乎的,再按则像按到铁块和石头上一般了。道士在尚秀才家住,常常到半夜还不回来,尚秀才把道士的房门锁上,等清晨开门一看,道士已在室内躺着了。
细柳听后,低下头哭了起来。高生吓得连忙拉着手劝她,细柳仍是闷闷不乐。高生不忍心用家务事劳累细柳,仍要自己管家,细柳又不答应。
鲁王命令查访道人的住所,结果听说道人住在尚秀才家。派差人到尚家打听,道人出游没回来。差人在回王府的路上碰见了巩道人,于是带着道人来见鲁王。鲁王命摆下酒宴,请道人入座,并让道人变戏法。道人说:“小道我是个乡间的小百姓,没什么能耐。既然蒙王爷您看得起,我献给王爷一台戏为王爷祝寿吧!”于是,从道袍的袖中掏出一个美女,放到地上,等美女给鲁王磕罢了头,道人命她演《瑶池宴》这出戏,祝福鲁王万寿无疆。美女念完了开场白,道人又从袖中掏出一个女人来,自称是王母娘娘。过一会儿,董双成、许飞琼等等这些仙女,一个挨一个地从袍袖里出来。最后,织女出来了,向王母娘娘献上天衣一件,只见五彩缤纷,光华辉映室内。鲁王怀疑天衣是假的,叫人把天衣拿过来看看,道人急忙说:“不行!”鲁王不听道人的话,最后还是把天衣要过来看了,果然是无缝的天衣,不是人工所能制作的。道人不高兴地说:“我一片诚心侍奉王爷,暂时从织女那里借来了那件天衣,现在,让人间的浊气弄脏了,怎么还给织女呀?”鲁王又以为唱歌作戏的必定都是仙女,想留下一二人,仔细一看,原来都是王府里的歌女。继而一想,她们唱的曲子平时都不会,又盘问她们,众歌女都茫然不知所以。道人把天衣用火烧了,然后把灰放到袍袖里,等再搜道人的袍袖时,里面空空的,啥也没有了。
细柳早起晚睡,管家更勤了。于头一年把来年的租税准备齐了,所以到年末也没见来催讨租税的人到门口来。又用预先准备的法子计划吃穿的花费,因此花费更松宽了。高生因此特别高兴,曾逗细柳说:“细柳怎么这样细呢?眉细、腰细、脚细,叫人高兴的是心眼更细。”
太监听了很高兴,把道人从王府后门领了进去,让他在花园里逛个遍。然后,又领道人登楼。太监刚俯身在窗台上,道人从后边一推,太监就觉得从楼窗里摔下去了,恰巧有一根细葛藤绷住了腰,身子才悬在空中,没有掉到地上。往下一看,离地高高的,眼睛直发晕,耳边还听见那葛藤咔咔直响,好像马上就要断了。太监吓得要命,大声呼救。不一会儿,跑来了几个小太监,一看这情景也都大吃一惊。空中悬着的太监离地特别高,跑到楼上一瞅,只见葛藤这一头系在窗棂上,上前想把它解下来,可是葛藤太细,一动就要断。到处找道人,却连个影儿也不见了。众人束手无策,只好报告了鲁王。鲁王来到一看,也感到十分奇怪。命令在楼下铺上茅草和棉絮,然后再把葛藤弄断。刚把茅草、棉絮铺好,葛藤嘣的一声自己就断了,太监掉了下来,离地不过一尺多。人们看着,不由得都大笑了起来。
细柳回答道:“高郎实在是高哇:品格高、志向高、文字高,但愿寿数更高。”
巩道人,没有名字,谁也不知道他是哪里的人。有一次,巩道人到鲁王府去求见鲁王,把门的人不给他通报。这时,一个管事的太监从府内出来,巩道人朝太监作揖,求他给通报一声。管事的太监见巩道人其貌不扬,把他轰走了。不一会儿,巩道人又回来了。太监十分生气,就叫人把老道打跑了。巩道人跑到一个僻静的地方,满面带笑地拿出二百两黄金,请追打他的人回去告诉那位太监说明意图:“道人也不是要见王爷,只是听说王府后花园里奇花异草、楼台亭榭都是人间少有的,若是能领着我看一看,也就心满意足了。”说着就又拿出银子送给追打他的人。这个人见到银子很高兴,回去将这番话告诉了太监。
村里有卖美女的,细柳不惜重金去买,钱不够,又想方设法向亲戚朋友去借。高生因为自己不急于娶小老婆,坚决不同意买美女,细柳到底也不听。把买来的美女养活了一年多,有一个有钱的人死了妻子,以比原价高一倍的价钱到高家来买美女。高生因为利大,同细柳商量,细柳不同意卖。问她原因,她不说;再追问,眼泪汪汪地要哭了。高生心中感到奇怪,可是不忍心违背细柳的意思,也就不卖了。
巩 仙
又过了一年,高生二十五岁了。细柳不让他出远门,出去稍微回来得晚一点,仆人、书童一个跟一个地往回请。因此,朋友们都取笑高生。
沂水刘宗玉向我详细地介绍了罗祖的故事。我笑着说:“当今那些信佛的施主们,不求做圣贤,却希望修成佛祖。请你向他们广泛宣传:如果想立地成佛,只须放下杀人的刀子就行了。”
一天,高生到朋友家去吃酒,感到身体不舒服就回家了,走在半道上,从马上掉下来,就死了。当时正是大热天,幸亏衣服被褥平时都早有准备。邻居们这才都佩服细柳聪明。
后来,石匣营有樵夫进山打柴,看见一个道人坐在洞中,从不出洞求食。众人甚感奇怪,便送食物供养他,有人认出他就是罗祖。馈送的东西满洞都是,罗祖始终不吃,似乎是讨厌喧闹,因此来的人慢慢少了。过了几年,洞外蓬蒿长得像树林。有人偷偷来看他,只见坐的地方一点都未移动。又过了许久,有人见他在山上游玩,靠近去看却又杳然无踪,往洞中探望,只见衣上蒙的灰尘仍似往常,就更加奇怪了。再过些日子去看,只见鼻涕凝如玉箸,原来很久以前就端坐而死了。当地人给罗祖建立庙宇,每年三月间,进香烧纸的人沿途不断。他的儿子去了,人们都叫他小罗祖,把进香的钱都给他。直到现在罗祖的后人还每年去收一次香火钱。
长福十岁时,才学作文章。父亲既然死了,他娇懒成性,不肯念书,就跑去同牧童游戏,骂他也不改,后来打他,照样不听话。母亲没法,把他叫来告诉他说:“你既不愿意读书,也没法子强迫你。但是,穷人家不能有闲人,你可以把衣服换下来,去和仆人们一块干活,不然的话,用鞭子抽你可别后悔!”
地方上的人一齐告到官府,长官鞭抽李某,李据实禀告。但事情没有见证人,无物可做定案的凭据。便四下寻找罗祖,却一点线索也未发现,长官怀疑罗祖因发现妻子的奸情而被谋杀。便将李某与罗妻枷铐起来,次年两人都因枷铐致死。于是通过驿站将罗祖的儿子送回即墨。
于是,给长福换上了破衣服,叫他去放猪。回来之后,自己拿个饭碗,同众仆人一起吃饭。过了数日,受不了苦,长福跪在庭院中哭着哀求,愿意去读书。母亲转过身去,脸对着墙,置之不理。长福没办法,只得拿着鞭子,抽抽咽咽地走了。
恰逢参将要送一封信到北方边境,罗祖便主动请求任务,并顺路去看望老婆孩子,参将答应了。罗到家看到妻儿都很平安,非常高兴。但见床下有一双男人的鞋子,又不免心疑。随后又到李某家致谢。李某办下酒菜殷勤招待,妻子又称赞李照顾她母子的恩德,罗祖非常感激。第二天,罗对妻子说:“我要出门完成上级交给的任务,今夜不能回来,不要等我。”骑马出门而去。罗藏身在离家不远之处,等到更深人静才摸回,听到妻子和李某在床上谈话,大怒,破门而入。妻与李某吓得叩头求死。罗抽刀而出,过一会儿,又插进刀鞘说:“我原来以为你是人,如今却干着禽兽勾当,杀了你们徒然污了我的刀子!我同你说好:老婆孩子我交给你,户籍职务也由你冒充,马匹器械都在这里。我走了!”说罢就离开了。
秋天快完了,长福身上没有衣服,脚上没有鞋,冰冷的雨点浇得浑身透湿,端肩缩脖像个讨饭花子。邻居们见了都可怜他,娶后老婆的,都以细柳为戒。提起话来,都不以为然。细柳也稍稍听到了一些议论,可是毫不在意。长福受不了苦,扔下猪就逃走了,细柳也不去管他,毫不追究。
罗祖,山东即墨人,年少家贫。罗姓族中应派一壮丁戍守北方边境,就派罗祖去当差。罗祖在边疆住了好些年,讨了老婆,生了一个儿子。驻防的守备很看得起他。守备提升为陕西参将,想带他一道去。罗祖就把老婆孩子托付给朋友李某,跟着参将到了陕西,从此三年没空回家。
过了好几个月,长福讨饭吃也没个地方了,骨瘦如柴地回家来了。不敢立即进大门,哀求邻居老太太去给细柳捎个口信。细柳说:“他如果能挨一百个棍子,可以来见我;否则,快快离开。”
罗 祖
长福一听这话,突然跑进屋,痛哭流涕地表示,愿意挨棍子。母亲问道:“今天知道改过了吗?”
福建有个人娶了个妾,晚上到了妻子的房中,假装脱鞋登床的姿态。妻子说:“快去快去,别装模作样了。”丈夫还在犹豫徘徊,妻子脸色严肃地说:“我不是那种好嫉妒的人,何必这么啰唆!”于是,丈夫才到妾房中去。妻子独卧房中,辗转反侧,无法入睡,就起床到妾房外偷听,听到妾的声音隐约可闻,不甚清楚,只有“郎罢”二字,大致可分辨出来。妻子听了约一刻钟,一口痰涌上来。憋得昏厥过去,摔倒在门上,头碰到门扇当的一声。丈夫惊慌地起来,一开门,就有一人僵尸般倒进屋里。妾用灯光一照,原来是妻子,急得把她扶起来,灌了点儿水,妻子的双目才微微睁开。刚一睁眼,马上低声说:“谁家的郎罢让你叫啊!”其嫉妒之情真是可笑。
长福说:“后悔了。”
异史氏说:“女人狡黠妒忌,这是她们的天性。而那些做妾的,往往又好炫耀美色,耍弄心机,这就更增添了大老婆的怒气。唉呀!很多祸殃就是从这里来的。做妾的如果安于自己的命运,谨守本分,无论受到多少挫折也不改变态度,难道还能对她施行棒打刀割的刑罚吗?像金氏这样被妾邵氏拯救免于一死,才开始有点悔悟之意,唉!再不悔悟,还算个人吗?为偿付对邵氏残害的损失,金氏如数挨了20针治病,并没有给她增加利息多扎几针,也可以看出老天爷的宽恕。看那些对别人的仁爱行为以怨报德的家伙,不也太颠倒是非了吗?我常见有些愚昧的男女重病日久,就请来无知的巫师,任他针刺火烧,残害肌肤而不呻吟,心中常常觉得奇怪。听了金氏的故事,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母亲说:“既然后悔了,不用打了,可以老老实实地去放猪,再犯可不饶!”
邵女的儿子叫柴俊,聪颖异常。邵女常常说:“这个孩子是富贵相。”八岁时就有神童之称,十五岁考中进士,当了翰林。这时,柴廷宾夫妻才四十岁,邵女才三十岁。柴俊衣锦荣归,乡亲们都感到荣耀。邵老先生自从卖了闺女,家中立刻发财了,可是读书人都看不起他,不同他往来。直到这时,才又恢复来往。
长福大哭道:“甘愿挨一百棍子,请准许仍然去读书。”
一天夜里,金氏梦里来到一处地方,像庙宇,殿中的鬼神都会动弹。神仙问金氏:“你是金氏吗?你罪孽太多了,死期本来到了,但是考虑到你能改过,所以仅仅给你点儿灾,以示警戒。从前,你杀了两个丫鬟,这是冤冤相报。但是,邵女有什么罪,你竟然那样狠毒呢?你用鞭子抽打邵女这笔债已由柴廷宾替她报了,算还上了;你还欠她一烙铁、23针,今天才扎3针,仅仅还是个零头,你就指望病根除掉了吗?明天又该犯病了!”金氏从梦中醒来后,特别害怕,但还侥幸地认为这恶梦是假的。吃完饭以后,果然犯病了,而且疼得更凶。邵女来了,一针下去,病痛随即又好了。邵女疑惑不解地说:“我的能力就这样了,病根怎么不去呢?请再用火灸灸,这次非得烧烂了不成,只是怕夫人受不了。”金氏想起梦中神仙的话,所以毫不犯难。在忍受疼痛呻吟之际,暗想还欠20针,不知又要变成什么样的症状,不如一天把罪遭尽了,免得日后再受苦。灸过之后,金氏求邵女再针灸,邵女笑着说:“针灸怎么可以乱来呢?”金氏说:“不用按穴位,只求你再扎20针。”邵女笑着不答应。金氏坚决请她扎,甚至跪在床上哀求。邵女终究不忍心乱扎。金氏这才把梦里的事告诉了她。邵女于是按着穴位扎了20针。自此以后,金氏病好了,真的没有复发过。她更加忏悔了,对待仆人们也不再恶声恶色的了。
细柳不理,邻居老太太从旁劝说,才答应了。叫长福洗了头,给他换上衣服,吩咐同弟弟长怙一起跟老师读书。
不久,邵女生了一个男孩,产后多病。金氏护理照顾邵女像侍奉老娘一般。后来,金氏得了心口疼的病,一疼起来,面都青了,都不想活了。邵女急忙去买几根银针,买回针时金氏疼得快没气儿了,邵女按着穴位扎针,立刻就不疼了。过了十几天,金氏又犯病了。邵女又给扎针;过了六七天病又犯了。虽然邵女手到病除,不至于太痛苦,但心中总没个底,惴惴不安,担心再次犯病。
长福勤奋读书,与以往大不一样了。三年之后中了秀才。中丞杨老爷看了他的文章很赏识,每月给他官费,资助他读书。
不久,金氏的病全好了。柴廷宾摆酒席庆贺,邵女捧着酒壶,站在一旁侍候。金氏站起身一把夺过酒壶,拉着邵女与自己并肩坐下,亲热异常。夜深了,邵女找个借口离开了。金氏吩咐两个小丫鬟把邵女拽回来,硬是叫邵女同自己在一个床上睡觉。从此以后,有事必定同邵女商量,吃饭必定在一个桌,姐妹也没有这么亲密的。
长怙很笨,读了好几年书,还不会写姓名。母亲叫他弃学务农。长怙游手好闲,怕吃苦。母亲生气地说:“土农工商各有职业,你既不能读书,又不能种田,哪有不饿死在路旁沟里的呢?”
过了一个多月,金氏忽然得了呕吐病,吃不得东西。柴廷宾恨她唯恐不死,一点儿也不过问。数日后,金氏肚子胀得像面鼓,黑天白日地折腾。邵女侍候她顾不上吃饭睡觉,金氏更感激她了。邵女说自己懂医道可以给治治,金氏觉得以前虐待邵女太惨了,担心邵女报复,所以谢绝了。金氏为人严苛,平日持家很严,丫鬟仆人都服她管,自从病倒后,众人都散漫不干活了。柴廷宾凡事自己出头,很是操心费力,可是家里的米和盐没吃就光了,因此联想到妻子管家的不易,于是请医生给金氏治病。金氏对旁人只说自己患的是“气蛊”,因此,医生们诊脉后都说是气郁。换了几个大夫,都没见效,病已濒危了。又要煎药时,邵女上前说:“这种药吃一百付也没益处,只能越吃越重。”金氏不信,邵女暗中换了方子抓药,金氏吃完药拉了三次肚子,病立刻就好了。于是更笑话邵女胡说八道了,哼哼唧唧地召唤邵女,说道:“女华陀,现在情况怎样啊?”邵女和丫鬟们一齐笑了起来。金氏问笑什么,这才把实话跟她讲了。金氏流着泪说:“我受你的大恩大德却不知道!从今后,家中的事全由你做主吧。”
立刻打了他一顿。从此,长怙领着奴仆种田。一次起晚了,母亲就立即招来痛骂他一顿。在吃饭穿衣上,母亲挑好的给哥哥。长怙虽然不敢说什么,可是心里感到不服。
一天,邵女忽然拿起镜子照,高兴地说道:“你今天可要为我庆祝啊!她把我脸上那倒霉的纹缕烙断了!”早早晚晚侍候金氏一如往常。金氏发现前次折磨邵女时,家人们一齐痛哭求情,感到自己变成了孤家寡人,稍稍也产生了悔悟之意,经常召唤邵女一起干活儿,声音、态度也都平和了。
农活完了,母亲拿钱让长怙学做买卖。长怙又嫖又赌,钱到手就花光了,撒谎说碰上了强盗被打劫了,以此欺骗母亲。母亲发觉后,把他几乎打死。长福直溜溜跪着哀求,情愿替弟弟挨打,母亲才消了气。从此,一出门,母亲就监视他。长怙的行为才收敛一点,可并不是他心眼里愿意的。
柴廷宾回家后见邵女面容被毁,怒气冲天,要去找金氏。邵女拉住他的衣襟,说:“我明知是火坑却故意往里跳。当初嫁给你的时候,哪里是把你家当做天堂来着?也是因为看自己命薄,姑且这样,是为了让上天出出气呀!我安心忍受着,还可以有个期限满的时候。如果再去冒犯,这不是把已经填上的坑又掘开了吗?”于是拿药敷在伤处,不几天就好了。
一天,长怙请求母亲让他跟商人们到洛阳去,实际上是想借机会去玩玩,痛快痛快。长怙心里惴惴不安,唯恐不答应他这个请求。母亲听后,一点也没怀疑,立即拿出零碎银子三十两,并给他置办行装。然后又拿给他一锭金子,说:“这是你爷爷当官时留下的,不要花了,可用它压钱袋,以备急用。况且你头一回出门学做买卖,也不敢希望得厚得,只这三十两银子不亏本就行了。”
时逢柴廷宾出远门,金氏把邵女叫来数落道:“杀主人的罪在不赦,你把她放跑了是何居心?”邵女一时回答不上来。金氏把烙铁烧红了,烙邵女的脸,要把她的容貌给毁了。丫鬟仆妇们都为之不平。邵女受刑每哀号一声,家人们都随之而哭,并表示情愿替邵女去死。金氏这才不烙了,但又用针扎邵女胁下二十多针才把她赶开。
临走时,母亲又嘱咐一遍。长怙连声答应,离家上路,心里美滋滋的。
一天夜里,轮到这个丫鬟值宿,邵女嘱咐柴廷宾不要叫这个丫鬟去,说:“那个丫鬟面露杀气,居心不可测。”柴廷宾听信邵女的话,把丫鬟叫来,诈她道:“你想干什么?”丫鬟惊恐得无言以对,柴廷宾更怀疑了,搜她身上,发现了一把锋利的刀。丫鬟无话可说,只跪在地上求死。柴廷宾要打丫鬟,邵女阻止道:“怕夫人听到,这个丫鬟肯定不能活命了。她的罪固然不容赦免,可是不如卖了她,既留她一条命,咱们还能得到一笔钱。”柴廷宾同意了。恰好有买小老婆的,急忙卖了。金氏因为没有商量就卖丫鬟,更恨柴廷宾,于是越发拿邵女出气,骂得更凶了。柴廷宾生气地瞪着邵女说:“这都是你自己找的。不久前她若被杀了,哪里会有今天?!”说罢就走了。金氏不明白这话是啥意思,问遍了跟前的人,谁也不知道;询问邵女,也没说什么。金氏心里更闷气了,揪着衣裳骂大街。柴廷宾回到家,把丫鬟要在值宿时杀她的事全对金氏说了。金氏听后大惊失色,对邵女说了不少好话。可是心中却恨邵女不早说。柴廷宾以为她俩之间的矛盾都化解了,也就不再防备了。
到了洛阳,与同路的商人们分手,住到一个姓李的有名妓女家中。十几个晚上,零钱便花光了。自以为还有一大块金子在包里,开始时根本不考虑银钱光了。等到把大金块砍开一看,原来是假的,大惊失色。李母见此情形,冷言冷语抢白他。长怙心里也不安宁,可是兜中空空的,没处可去,还希望李妓能念旧情,不能立刻与他断绝。
柴廷宾不让邵女再到金氏屋里去,邵女不听。早晨起来,邵女爬到金氏屋里,跪在帐子外边。金氏捶着床大骂,怒吼着不让邵女近前。不管黑夜白天,金氏咬牙切齿发誓等柴廷宾出门就拿邵女出气。柴廷宾得知后,谢绝往来,闭门不出,连红白喜事也不参加。金氏无可奈何,只得每天打骂女仆来泄恨。仆人们个个受不了她的虐待。自从夫妻反目后,邵女一直不敢陪柴廷宾睡觉。柴廷宾于是一个人睡在别的房内,金氏听说后,心情稍稍平和了一点儿。有一个年纪稍大点儿的丫鬟,平时很机灵,偶然同柴廷宾说了一句话,金氏怀疑她与柴廷宾有私情,就格外狠揍这个丫鬟。这个丫鬟在没人的地方,就恶狠狠地咒骂。
不一会儿,有两个人拿着绳子进来了,一下子就把他捆上了。长怙吓得不知如何是好,低声下气地问为什么抓他。原来,李妓已经把假金子偷了去,拿到官府去报案了。
一天夜里,金氏与丈夫口角起来。第二天起床时,金氏仍余怒未消。邵女捧着镜子给金氏梳妆,镜子掉在地上,碎了。金氏更生气了,揪着头发,瞪大眼睛。邵女害怕了,直溜溜地跪在地上,苦苦哀求饶恕。金氏怒气不消,抽了邵女数十鞭子。柴廷宾忍不住了,气呼呼地冲进屋内,拽起邵女就走了。金氏嗷嗷叫着追出来打。柴廷宾炸了,夺过鞭子抽金氏。金氏的脸和身上都被抽破了,才退回屋内。从此以后,夫妻俩像仇人一般。
到了衙门,长怙无话可说,被重重打了一顿,差点要了命,后被押在监牢里。手里一点钱也没有,被狱卒所虐待,向犯人们讨饭吃,苟延残喘。
早晨,邵女穿着青布衣裳过去问安,侍候洗脸、嗽口,像个丫鬟似的,恭恭敬敬。柴廷宾到邵女房间来过夜,邵女苦苦推辞,隔十天半月才留柴廷宾住一宿。金氏心里也感到邵女贤惠,并觉得比不上,逐渐地由自惭变成了忌恨。只是因为邵女侍候小心谨慎,没错可挑。有时训斥几句,邵女都唯唯诺诺地承受。
最初,长怙上路时,母亲告诉长福:“记住二十天以后,要打发你到洛阳去。我事情多,怕忘了。”
邵女去见金氏,说:“先生刚刚回来,自觉得没脸见夫人,请夫人过去给他个笑脸吧。”金氏不去。邵女说:“我已经说过,丈夫对于妻子就像那大老婆对于小老婆似的。孟光对丈夫举案齐眉,人们并不认为她掉价,这是为啥呢?本来就应该这个样么!”金氏这才去见丈夫。一见柴廷宾就说:“你狡兔三窟,回家干啥呀?”柴廷宾低头不回答。邵女用胳膊肘碰他,他才强颜为笑。金氏脸上的怒容也稍稍收敛了。金氏要回房时,邵女推着柴廷宾,叫他跟金氏一道走,又吩咐厨房置办酒菜。从此,夫妻和好了。
长福询问原因,母亲伤心得要掉下泪来。长福不敢再问,就离开了母亲。过了二十天,长福问母亲,母亲叹息着说:“你弟弟现在这样轻浮,就像你当年逃学一样。我不是顶着坏名声,你哪能有今天?人们都说我狠心,但是眼泪把枕头,席子都泡湿了,可人们却不知道哇!”
柴廷宾听说邵女回家了,大吃一惊,放心不下,暗想羊已进了虎群,肯定被蹂躏得不像个样子了。急忙往家中跑,只见家里静悄悄的,这才放下心来。邵女迎到门口,劝他到金氏屋中去。柴廷宾面有难色,邵女哭了。柴廷宾这才表示同意邵女的主张。
说着,流下了眼泪。长福恭恭敬敬地站着聆听,不敢插话。母亲哭完了,才说:“你弟弟游荡之心不死,特意给他假金子,叫他遭挫折,想来现在他已关在监狱里了。中丞大人待你很好,你去求求吧,可以救你弟弟出难,让他痛改前非!”
一天,柴廷宾外出了。邵女穿一件青布衣服出门来,叫老仆人赶着匹老马,老妈子拿着行李,一直到了柴家,跪在地上把情况同金氏讲了。开始,金氏很生气,继而一想,邵女是自己主动来“自首”的,情有可原,又见她穿着朴素,态度卑微,气也渐渐消了一些。于是叫丫鬟拿出绸子衣服给邵女换上,说:“他那个无情无义的人在众人面前糟踏我,使我背上了恶名,其实全是男人的不是,加上那些丫鬟们没有操行,激怒了人。你试想想,背着老婆又娶亲,这还是人吗?”邵女说:“仔细观察,他似乎有些后悔了,只是不肯认错罢了。俗话说‘大人不伏小’,以礼来论,妻子对丈夫就像儿子对父亲、妾对夫人一般。如果夫人能稍稍给点儿面子,那么,以前的积怨立刻就可全消了。”金氏说:“他自己不回来,与我有什么关系!”立即吩咐女仆们给邵女打扫房间。心里虽然不高兴,暂时也没发作。
长福立刻上路,等到洛阳,弟弟被捕已三天了。长福到狱中探望,长怙像鬼一样,见到哥哥痛哭得抬不起头来。长福也哭了。当时,长福是中丞大人的红人,所以远近都知道他的名字。县官一知道他是长怙的哥哥,急忙将长怙释放了。
柴廷宾一听,喜出望外。立即准备好一千两银子,套上了车马,把邵女娶到了别墅。柴家的人谁也不敢走漏消息。邵女对柴廷宾说:“你现在的办法就好像通常说的燕子把巢筑在帘子上,不管有早没晚啊!把人们的嘴都封上,以求不走漏消息,怎么能成呢?请你不如早带我回家,把事情早点儿挑明,祸害还能小点儿。”柴廷宾担心邵女受虐待,邵女说:“天下没有不能改变的人,我如果没有过错,她的怒气又从何发起呢?”柴廷宾说:“不是这样的。她特别凶悍,不是情理所能打动的。”邵女说:“我本来是奴婢,受折磨也应该。不然的话,花钱买日子过,怎么能长久呢?”柴廷宾觉得有理,可是总还有些踌躇,不敢下决心。
长怙回到家,怕母亲生气,跪着爬到母亲面前。母亲瞅了一眼说:“你的愿望满足了吗?”长怙流着眼泪,不敢吱声。长福也跪下了。母亲这才喊他们起来。此后,长怙痛改前非,家中一切事情,勤勤恳恳照料,即便偶尔有点懒惰了,母亲也不斥责他。
过了一阵儿,把女儿叫了过去。又过了一阵儿,三个人一起出来了。邵妻笑着说:“这丫头真奇怪,多少好不错的全看不中,今天听说当小老婆却愿意了。只是担心被读书的人们耻笑啊。”贾婆说:“如果过门后再抱个小少爷,那位大夫人更没法子喽!”说完,把柴廷宾安排住在外边的想法也说了。邵父更高兴了,叫女儿过来,说:“你不妨同贾姥姥说说。这是你自己做主的,不要后悔,以致埋怨父母。”邵女不好意思地说:“父母能过上好日子,养闺女也得济了。何况,我自己的命薄,若是嫁个好人,肯定要损寿。稍微受点折磨,未必就不是福气。上次看见柴先生也是个福相,子孙必定有出息。”贾婆十分高兴,颠着腚去向柴廷宾报告。
几个月以来,长怙一直不谈经商的事。想要同母亲说说又不敢,把想法告诉了哥哥。母亲听说后,很高兴,极力给他借钱,过了半年,获了一倍利息。
贾婆来到邵家,装作同邵妻唠闲嗑。一看见邵女,吃惊地赞不绝口:“好个漂亮姑奶奶。若是被皇上选进昭阳院,那赵飞燕姐哪里还能算个数!”又问:“婆家是谁呀?”邵妻答道:“还没有呢。”贾婆说:“这样的姑娘还愁没有王公贵族来当女婿啊!”邵妻叹息着说:“王公贵族家咱不敢指望,只要是个读书的种子也就很好喽。我这个小冤家翻来覆去地挑,十个也看不中一个,也不明白她是个啥意思。”贾婆说:“夫人不必烦恼,这么漂亮小姐,不知哪位前世修下了什么福,才能消受得了哇!昨天有个大笑话,柴家那位先生说,在谁家的坟地上看见了小姐,情愿拿出一千两银子做聘礼。这不是饿昏了的猫头鹰想吃天鹅肉吗?早叫我老婆子把他训跑了。”邵妻听了微笑着不答话。贾婆说:“只是在咱们秀才家里,这事犯核计。若是在别的人家,丢一尺捡了一丈,也值得干!”邵妻又笑了笑,没有说话。贾婆拍着巴掌说:“如果真这样,就是为我这个老太婆想想也是件大好事,每天都得到夫人您的爱护,一进屋就让座给酒喝;若是得到一千两银子,出门坐车,回家住高楼,我老婆子再上门,那把门的人就要轰我了。”邵妻琢磨了一阵儿,站起身走了,去同丈夫商量。
这一年,长福考中了举人。又过三年,考上了进士。弟弟经商资本积到数万。
柴廷宾把情况都打听到了,知道没办法弄到手,可是心里放不下,又想到她家穷,或可用钱财打动。找了好几个媒婆,没有一个敢去说合的。柴廷宾也就灰心了,不再抱什么希望了。忽然有个姓贾的老太婆,因为卖珠子来柴家。柴廷宾把自己要买邵女为妾的想法对她说了,并送给贾婆许多钱,说:“只求你去替我表示一下诚意,事成与否,我不苛求。万一有一线希望,花个千把两银子也不在乎!”贾婆贪图金钱,一口答应了。
县里有人到洛阳去,看见长福家的老夫人,年纪四十了,还像三十多岁的人,而衣着朴素,全是家中日常所穿的。
不觉过了半年,也没遇到合适的。一次,在参加友人的葬礼时,偶然碰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长得光彩照人。柴廷宾两眼直勾勾盯着少女,看得出了神。少女见他这副傻样儿,感到奇怪,不由得瞟了他一眼。柴廷宾向人打听,知道少女姓邵。少女的父亲是个穷书生,就一个姑娘,自幼聪明异常,教她读书,能过目成诵。尤其喜欢医书和相面的书。邵父特别溺爱女儿,有来求婚的,就让女儿自己挑选女婿,可是无论穷的、富的,她都没看上,因此直到十七岁还没有婆家。
异史氏说:“记录继母劣迹的《黑心符》出世,继母给前妻的儿女用芦花做棉衣的恶行流传,继母之恶,古与今是一样的呀,实在让人伤心!也有人为避开种种议论毁谤,对前妻之子又往往过分放任,又每每矫往过正,甚至坐视儿女们的放纵行为而一言不发,那么这和虐待打骂孩子的继母相比又有多大差别呢?反正继母即使天天打自己生的孩子,人们也不说她粗暴;如果打的是隔层肚皮的前妻生子,那么指责的言论会马上跟来。至于这位细柳本来就不是狠心虐待前妻之子,但是即使她亲生的儿子是个贤人,像这样做法又怎么能把自己的肝胆坦露出来以表白于天下?而像她这样不怕嫌疑,不辞诽谤,最后使得两个儿子一个当了高官,一个成了巨富,在世上真是光彩万分。这女子的行为,不用说在妇女中间,就是在丈夫中间也是一位铮铮铁汉呀!”
从此以后,夫妻恩爱像新婚时一般。金氏叫来了媒婆,嘱托媒婆给物色个漂亮的女人,但她暗中又叫媒婆拖着不回信儿,而自己却一再故意催问。这样过了一年多,柴廷宾等不得了,便托亲朋给买小老婆。终于把林家的养女买来了。金氏一见,喜形于色,同林家养女一道吃饭,脂粉首饰叫林女随便挑选使用。林家养女本是北方姑娘,不会做针线活,除了鞋而外,都得请别人给做。金氏说:“我们家从来就是很勤俭的,不像达官贵人的家,买个人儿当画儿看!”于是拿来绸缎,叫林家养女学缝纫,就像严厉的老师教育学生那样。开始时只限于责骂,不久便开始鞭打了。柴廷宾心里十分痛苦,却无能为力。而金氏对林女较前更加倍地疼爱,往往亲手替她扑粉,梳妆打扮。但是,一旦发现林女穿的鞋后跟稍稍有点摺儿,就用铁棍子打她的两只小脚;头发稍稍乱一点儿,就抽她的嘴巴子。林女受不住虐待,上吊死了。柴廷宾愁眉苦脸,心里难过,埋怨了金氏几句。金氏气哼哼地说:“我替你教训小老婆,有什么罪过?”柴廷宾这才明白妻子的奸诈,于是夫妻俩又翻了脸,决心再也不理妻子了。他暗中在别墅里装修好了房子,想买一个漂亮女人离家另过。
鬼 令
一天,柴廷宾过生日,金氏陪着小心,说着动听的话,恭恭敬敬地给丈夫拜寿。柴廷宾不忍心拒绝,夫妻二人这才说话。金氏在卧房里摆设酒席,请丈夫进来吃酒。柴廷宾以酒醉为由,推辞不去。金氏梳洗打扮得漂漂亮亮,亲自到柴廷宾独宿的屋子里,说:“我真情实意地等了你一整天,你就是喝醉了,请你再喝一盅然后离开。”柴廷宾于是进了内室,夫妻边喝边唠。妻子从容不迫地说:“前些日子打死那个丫头,实在是误伤所致,如今我特别后悔。你何必一下子便记了仇,连一点点夫妻感情都没了呢?今后,你娶六个小老婆,我也不怨你了!”柴廷宾更高兴了。蜡烛眼看点尽了,露出了蜡竿子,柴廷宾就在妻子房中睡了。
展先生是某县的教谕,洒脱不羁,有名士风味。常常发酒疯不守礼仪,在文庙的殿前跑马。阶下很多古柏,一日酒醉后驰马阶下,被柏树把头碰破了。自言自语说:“子路责怪我对孔夫子无礼,把我的脑袋打破了。”半夜就死了。
柴廷宾是太平地方的人,妻子姓金,不能生孩子又特别嫉妒。柴廷宾花了一百两银子买了一个小老婆,金氏残暴地虐待她。过了一年,小老婆便死了。柴廷宾气得离开了卧室到外面一个人去住,一连几个月也不进妻子的房间。
邑中有个小贩,挑着货郎担下乡卖货,夜晚寄宿在一座古庙里。在更深人静的时候,忽然看见四五个人带着酒走进庙来,展教谕也在其中。喝了几杯以后,有人提出以字为酒令。第一个说:“田字不透风,十字在当中,十字推上去,古字赢一盅。”第二个说:“回字不透风,口字在当中,口字推上去,吕字赢一盅。”第三人说:“囹字不透风,令字在当中,令字推上去,含字赢一盅。”第四个说:“困字不透风,木字在当中,木字推上去,杏字赢一盅。”最后轮到展教谕,苦想也想不出来,大家笑着说:“既不能说出酒令,应当要受罚。”满满一大杯飞到展教谕面前,展教谕说:“我也有了:‘曰字不透风,一字在当中……’”大家又笑着说:“推上去是个什么字哪?”展一下把酒喝干说:“一字推上去,一口一大盅。”和大家一同大笑起来。不久,一群人出门走了。小贩不知道展教谕已经死了,以为他罢官后回了老家。回家后谈及这事,人家告诉他展教谕早死了,才知道碰到了一群鬼。
邵 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