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之后,他偶然到了京师,碰巧董妃死了,皇上想到她的贤惠,打算给她画个肖像。召集了许多画工在那里,口里描绘,心里想象,始终画得不像。他忽然想起梦中所见的那个美人,莫不就是她吗?拿了所藏的图像献了上去,放到宫廷里传观,都说画得惟妙惟肖。皇上非常高兴,委派他做中书侍郎,他婉辞不受,便赏了他一万两银子,从此声名大噪,贵戚家里争着拿很高的代价,给他们的先人画像。所有悬空摹写,无不毕肖。十多天时间内,累计得了几万两银子。山东莱芜地方的朱拱崖,曾经亲自见过这个画工。
到了夜间,果然梦见吕祖来了,说:“念在你思想专注,特来和你见一面。但你的骨相和气质,都很贪鄙,成不了仙,我让你见一个人好吗?”便向空中一招,有个美人从空而降,衣着打扮像一个贵妃,容光焕发,袍服华丽,光照一室。吕祖说:“这是董娘娘,你应当仔细地记住她。”过了一会儿,又问:“记得吗?”回答说:“已经记得了。”又说:“不要忘记啊!”不久,那个美人就去了,吕祖也去了。醒来觉得很奇怪,就梦中所见的,画了一个肖像收藏起来,但终究不晓得是什么意思。
考弊司
苏州有一个画工,喜欢画吕洞宾的像,往往通过想象和领悟去构思,希望有幸能够见到一面,这样一个虔诚的念头,常常挂在心中。有一天,一群乞丐在郊外喝酒,其中有一个人穿得破破烂烂,露出了双肘,可是神采很轩昂、很开朗,心里怀疑他是吕祖的化身,仔细打量,越发觉得的确是他。便握着他的臂膀说:“你,是吕祖呀。”乞丐大笑,那个画工坚持他就是吕祖,跪在地上不肯起来。那乞丐说:“我即使是吕祖,你打算怎么样?”画工叩着头,请求指点。那乞丐说:“你能认出我来,可算是有缘分的。但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夜间当来和你相见。”一眨眼便不见了,他惊异着赞叹着回到家里。
闻人生,是河南人。整天卧病在床,只见进来一个秀才,跪在床前晋见,非常谦恭有礼。见面之后,请闻生出去散步,把臂长谈,边走边说,走了好几里路还没有告别的意思,闻生就停住脚步,拱手告辞。秀才说:“劳您再走几步,我有一事相求。”问他什么事,回答说:“我们全都归考弊司管辖。考弊司的主官叫‘虚肚鬼王’,初次见他,照例要割大腿上的肉,想求您去给说说情。”闻生问:“你犯了什么罪,而至于受这样的刑罚呢?”秀才说:“不必有什么罪,这是惯例。若是多给贿赂,就可以免去,然而我又很穷。”闻生说:“我和鬼王素不相识,怎能为你效力呢?”秀才说:“您前世和他祖父是同辈的人,一定能听您的话。”
吴门画工
说话之间,已经进入了一座城池,来到一所衙门前面。这个衙门的房屋并不怎么宏大宽敞,唯有一座殿堂又高又大。殿堂的下边东西各立着一块石碑,一边写的是“孝悌忠信”,另一边是“礼义廉耻”,绿色的字比笆斗还要大。登着台阶进入大殿,殿堂的正中悬挂着一块匾,上面写着“考弊司”三个大字。柱子上雕刻着一副翠绿色字的对联。写的是:“曰校、曰序、曰庠,两字德行阴教化;上士、中士、下士,一堂礼乐鬼门生。”
大成的母亲在战乱中遇到兵马搜查,就同结伴妇女奔跑到深山涧谷中藏了起来。一天夜里,有人叫喊大兵来了,大家同时慌慌张张四处藏匿。这时,有个童子把一匹马交给他母亲,他母亲急急忙忙也没顾得问,就扶着肩上了马,马轻快地奔驰起来,转眼间来到洞庭湖上,马踏水奔腾,也不下沉。不一会儿,来到一个村庄,童子把她扶下马,指着一家说:“这里可以居住。”他母亲刚要致谢,回头一看,马已变成了金毛吼,有一丈多高,童子骑上腾空而去。母亲用手拍门,门自己就开了。有人走出来问是谁,声音很熟,一看原来是大成。母子抱头痛哭。媳妇闻声也赶紧起来,全家见了面,非常高兴。大家认为那位老妇人是观音现身,从此,诵读观音经咒更加虔诚了。于是,全家就在湖北落了户,并且置了田产,盖了房子。
闻生尚未游览完毕,主官已从后堂走出,只见他卷发驼背,就像是几百岁的人,鼻孔朝天,嘴唇外翻,不能盖住牙齿。后面跟着一个主管文书的官吏,是虎首人身。两旁有十多个鬼卒列队伺候,面目凶恶得像山精一样。秀才说:“这就是鬼王。”闻生害怕极了,回身就要退走。这时,鬼王已经发现了他,从台阶上走下来拱着手把闻生让到堂上,并向他问候起居,闻生只是唯唯诺诺地答应着。鬼王问:“您到这里来有何见教?”闻生就把秀才的意思和他讲了。鬼王正色说:“这件事已有成例,就是父母也不敢答应!”态度非常严厉,似乎一句也听不进去。闻生不敢再往下讲了,立即起身告辞,鬼王侧身相送,一直送到大门之外才返回大堂。
一天,老妇人忽然对大成说:“此地很太平,也没有什么可忧虑的事。你的年岁已经大了,虽说离乡在外,可是人伦不可废。三两天,就给你娶媳妇。”大成说:“我本来已经有了媳妇,只不过阻隔在南北就是了。”老妇人说:“大乱之时,人事翻覆不定,怎么能死心眼地一个劲等着呢?”大成流着泪说:“且不论结发之盟不可背弃,就是另娶的话,谁又肯把自己的娇女许配给萍踪不定的外乡人呢?”老妇人没有答言,只是为他置办床帐被枕,非常齐全,也不知道这些东西都是从哪里来的。一天,天已经黑了,老妇人告诉大成说:“你点灯坐着,不要睡觉,我去看看新娘子来没来。”就出门走了。三更都要过去了,老妇人还没有回来,大成心里很是疑惑。突然听到门外有人吵嚷,走出一看,原来一个女子坐在庭院里,头发蓬松,正在抽泣。大成吃惊地问:“你是谁?”女子也不回答。过了好长时间,这才说:“把我娶来,也没有什么幸福,我只有一死!”大成非常惊讶,也不知她是为了什么。女子说:“我从小就许配了胡大成,没想到大成到北边去了,音信断绝。父母强行把我嫁到你家。人你们可以弄来,但是我的志向你们强行改变不了!”大成一听就哭着说:“我就是大成,你莫非是菱角吗?”女子一听,止住了啼哭,但是不敢相信。把她搀扶到屋里,就灯下仔细相看,说:“这该不是做梦吧!”于是转悲为喜,互相诉说离别之苦。原来,战乱之后,湖南一带百里方圆,没了人烟。焦画工携带全家流落到长沙以东,又把菱角许配了周生。兵荒马乱中没能成婚,约定这天晚上把菱角送到周生家。菱角哭哭啼啼,不梳头不洗脸,家里人强行把她按到车上。走到中途,菱角颠落车下。就见有四个人抬着轿来到身边,说是周家派来迎亲的,把她扶上轿,快步如飞,一直来到这里才停下。有位老妈妈把她拽进院内说:“这是你丈夫家,只管进去,不要啼哭了。你的婆母,早晚之间也就来了。”说完就走了。大成问清了事情的经过,这才明白原来老妇人是位神仙。夫妻二人焚香祷告,希望母子能够早日团聚。
闻生并没有回去,又偷偷地溜进衙内想看看事情的变化。等来到大堂之下,秀才已经和几个同辈人,反背着双臂,被人用枥绞勒手指,就像罪人在监狱中一样受刑。又有一个面貌凶恶的人持刀走来,把秀才的裤子扒下,露出大腿,割下一片肉,大约有三指宽。秀才大声号叫,声音都要嘶哑了。闻生年轻仗义,气愤得控制不住自己,大声呼喊说:“如此凶惨狠毒,这成什么世界了!”鬼王吃惊地站起来,命令暂时不要割了,威武地举步朝闻生走来,闻生已经气愤地走出府衙。
一天,有位四十八岁的老妇人,在村中转来转去,太阳偏西了还不走。自己说:“遭到战乱,无家可归,准备卖身于人。”有人问要多少钱。她说:“不屑于给人家当奴婢,也不愿意给人家当老婆,只有拿我当母亲的人,我才跟他过,也不计较给多少钱。”听到的人都笑了。大成去看这位老妇人,觉得她的面目有一处很像自己的母亲,触到自己的心事,就大哭起来。自己想到只身一人,连个缝缝补补的人都没有,就把她接回家去,像儿子一样地侍奉她。老妇人很高兴,便给他做饭编草鞋,辛勤劳作像母亲一样,违背她的心意时就数说他,可是稍微有点疾病,关怀爱护比对自己的亲生儿子还要好。
闻生把这些凶惨的情景全都告诉了街上的人,并且说准备到上帝处去控告。有人笑话他说:“你也太迂腐了。蓝天苍茫无际,你到哪里去寻找上帝而向他申冤啊?这些家伙唯独与阎罗关系密切,到那里申诉或许可能答应。”于是指示给他道路。跑到那里,果然看到宫殿台阶威势显赫,阎罗正在升堂。闻生马上跪在台阶上喊冤。阎王召上殿审讯完毕,立即命令几个鬼卒拿着绳索提着锤走了。不一会儿,把鬼王和秀才都带到堂前。经过审问,情节属实,阎王大怒,斥责鬼王说:“怜惜你前世刻苦攻读,才暂时委派你这个职务,等候着托生到富贵之家;如今你竟敢这样胡作非为,应当抽掉你的‘善筋’,给你增添‘恶骨’,罚你生生世世不得发迹!”鬼卒们先鞭打他,把他打倒在地,碰掉了一颗牙;接着又用刀割开他的指尖,把筋抽出,这筋又亮又白像丝一样。鬼王痛得像杀猪一样大声号叫。把手脚上的筋都抽完了,有两个鬼卒把他押解出去。闻生跪下给阎王叩了头就退了出来。
大成有位伯父,老而无子,在湖北某县学任教谕,妻子死在任上。他母亲就打发他赶去帮助料理丧事。过了几个月正准备回家时,伯父又病死了。逗留的时间长了,正赶上一支造反的队伍占据了湖南,家里的音讯就隔绝了。大成流落在乡间,又孤单又恐慌不安。
闻生退出,秀才跟在后面,对于蒙受的恩惠殷切地表示感谢。秀才挽着臂送他,从街上路过的,看到一户人家挂着红色的帘子,帘内有一女子,露着半边脸,容貌非常漂亮。闻生问:“这是谁家?”秀才说:“这是妓院。”走过去以后,闻生留恋这个女子舍不得离开,就坚决劝秀才不要再送了。秀才说:“你是为我而来的,要是让你一个人孤零零地回去,于心何忍?”闻生坚决地告辞,秀才这才走了。闻生看秀才走远了,急急忙忙跑进帘内。女子出来接见,互相道了姓名,女子自己说:“姓柳,名叫秋华。”一个老婆子出来,为他们置办了酒菜。酒喝得差不多了,二人进入帷帐,恩爱极深,亲切地订立了婚约。天亮以后,老婆子进来说:“家里的柴米都没有了,需要破费郎君的金钱,怎么办啊!”闻生顿时想到自己的腰包很空虚,又惶恐又惭愧,默不作声。过了很长时间才说:“我实在不曾携带一文钱,立个欠债的字据吧,回家后立即奉还。”老婆子变了脸色说:“你听说过有妓女去追要拖欠的债务的吗?”秋华心中不快,也不言语。闻生就把衣服脱下来作为抵押,老婆子手拿衣服讥笑说:“这还不够偿还酒钱!”啰啰唆唆地很不满意,和秋华一同进入了后屋。闻生很是羞愧。开始,还希望秋华能够出来送他,再重申一下晚间订的婚约;可是等了很长时间,也不见有什么反响。偷偷地跑到后边去窥探,只见老婆子和秋华自肩上都现了原形,原来是两头牛鬼,眼睛闪闪有光,正面对面地站着。闻生害怕极了,急忙逃了出来,打算回家,可是道路分岔很多,也不知应该走哪一条。向街上的人打听道路,没有一个知道他的村庄的。在街市之间徘徊了两昼夜,心情非常凄凉悲伤,肚肠饿得咕咕直响,真是进退两难。忽然秀才从这里路过,望见了闻生,吃惊地说:“你为什么还没有回去,而且狼狈到这个样子?”闻生惭愧得无言可答。秀才说:“是了,你是不是被那个花夜叉给迷住啦?”于是生气地去找她们,说:“秋华母子,为什么不给留点面子呢?”去了不大工夫,就把衣服拿来交给闻生,说:“淫婢太无礼了,我已经把她责骂一顿!”一直把闻生送到家中,这才告别而去。
一天,大成又来到祠堂里,恰巧有个少女领着一个小孩在里面玩耍,头发剪得很短,只能盖住脖颈,容貌举止都非常美好。当时大成已经十四岁,心里非常喜爱这个女孩子。问她的姓名,女孩子笑着说:“我是祠堂西边焦画工的女儿菱角。你问这个干什么?”大成又问:“有婆家没有?”姑娘红着脸说:“没有。”大成说:“我给你当女婿,好不好?”姑娘羞答答地说:“我自己做不了主。”然而用清澈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大成,好像心里很同意的样子。大成于是走出祠堂,姑娘追出来远远地告诉他说:“崔尔诚,是我父亲的好朋友,请他说媒,没有不成的。”大成说:“好吧。”因为觉得她聪明而又多情,更加爱慕了。回到家里,就把自己的心愿如实地跟母亲说了。他母亲就这么一个儿子,唯恐违背了他的心愿,就请崔去做媒人。焦家要的财礼很多,亲事眼看做不成了,崔极力讲大成是书香门第的高才,焦画工这才答应了。
闻生突然死去,过了三天又苏醒过来,以上这些事情,他讲得清清楚楚。
胡大成,湖南人。他的母亲素来信佛。大成在私塾里跟着老师读书,上学时要路过观音祠,母亲嘱咐他一定要到里面给观音叩头。
小 谢
菱 角
陕西渭南姜侍郎的院子里,有很多的鬼怪,常常出来迷惑人,所以全家搬到别处去了,留下个仆人看门。仆人死了,换了几个也都死了。于是,院子就荒废了。村里有个书生叫陶望三,素来风流潇洒,喜欢玩弄妓女,喝得半醉的时候就到妓女那里去。朋友们故意打发娼妓到他那里去,他也含笑留了下来,从不拒绝,但实际上整整一个晚上也没有什么沾染。他曾经寄宿在姜侍郎家里,有个丫头半夜里私奔到他房里,他坚决拒绝了,侍郎因此很器重他。他家里非常清寒,又死了妻子,茅屋几间,闷热得实在受不了,便请侍郎把那荒废了的院子借给他住。侍郎因为那是个凶宅,不同意借给他,他便写了一篇《续无鬼论》献给侍郎,并说:“鬼能把我怎样!”侍郎看到他很坚决,便答应了。
异史氏说:做翁姑的,因为新妇而受到恩封,可以说是一件奇闻。但名为侍御而实为夫人的,哪个时代没有?可是做了夫人,又当了侍御的却很少了。世界上那些戴上儒生的帽子,号称大丈夫的,都要感到极端的羞愧啊!
陶便去打扫了厅堂,傍晚,把书放在那里,转身去拿别的东西,那书便没有了。觉得很奇怪,仰面躺在床上,屏住呼吸等待着发生什么异常的现象。大约过了一顿饭的工夫,听到脚步声,斜着眼瞥了一下,只见两个女子从房里出来,将丢失的书送还桌子上,一个约莫二十来岁,另一个大约只有十七八岁,都长得很漂亮。她们犹犹豫豫地站在床前,互相交换着眼色,笑了起来。陶静静地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年龄大的那一个跷起一只脚去踹陶的肚子,小的就捂着嘴巴暗地里发笑。陶觉得心动神摇,像控制不了自己似的,赶忙严肃起来,收住了邪念,始终没有理睬。大的那个女子用左手扯着他的胡须,右手轻轻地揪着他的下巴,发出轻微的响声,小的那一个更加笑得不得了。陶突然坐起来,大声地斥责着说:“鬼东西,竟敢如此!”两个女子吓得跑了。陶生怕夜里遭到她们的折腾,想搬回去,又怕别人笑话他说话不算数,便点起灯来读书。觉得黑暗的地方,有鬼影在那里闪来闪去,也没有去理睬。快半夜了,亮着烛睡着了。刚刚合上眼睛,觉得有人拿着很小的东西通他的鼻孔,怪痒的,打了个大喷嚏,只听到黑暗处隐隐约约发出笑声,陶不吭气,装着睡了,一会儿,看到那个小女子捻了个很细的纸捻,伸着脖子弯了腰来到床前,陶突然起来,大声地骂着,那女子又飘然而去了。等他一躺下,又来通他的耳朵,整夜被她们闹得不得安宁。鸡一叫,就清静得什么声音也没有了。陶这才睡得很沉,整个白天,一点动静也没有。
因为他从中了秀才到做了大官,一直不谈婚姻大事,人们没有不觉得奇怪的。回家以后,渐渐地买了一些婢女,有人怀疑他跟婢女有什么私情,但他的堂嫂仔细观察,并没有发现他们之间有什么不正当的行为。没有多久,明朝灭亡了,天下大乱,他这才告诉堂嫂说:“真的告诉你吧,我是你小叔的妻子,因为丈夫微贱,不能自立,我赌气才这么做的,生怕传播出去,招致皇帝来召问,留下一个笑柄在世上啊!”堂嫂不相信,她脱下靴子将脚给她看,这才大为惊异。只见靴子里面,塞满了棉絮。于是让丈夫承袭了她的官衔,自己关了门,主持着家务。但她一生没有怀过孕,便拿出钱来为丈夫买了个妾,并对丈夫说:“凡是当了大官的,就要买姬置妾,让自己享受一下,我当了十年官,还是一个人啊!你有多大的福分,毫不费力地拥有这样的美人?”丈夫说:“这里有三十个美貌的男子,请你自己挑选吧!”两人一递一传地逗着趣儿。这时某书生的父亲,已经多次蒙受恩荫了。地方上的士绅们常常以对待御史的礼节来对待某书生,但他以承袭老婆的官衔为耻,一生没有坐过官轿,打过旗彩,摆过官架子。
太阳下山了,恍恍惚惚又有鬼影出现了。陶便在夜间做饭,打算熬个通宵。那个年龄大的渐渐地弯着胳臂伏在案上看陶读书,接着又把书给合上了。陶生着气去抓她,她便很快飘散了。待了一会儿,她又用手去摸书,陶只好用手把书按着来读。年龄小的那个悄悄地走到陶的脑后,交叉着双手捂住他的眼睛,转眼就跑,远远地站在那里微笑着。陶指着她骂道:“小鬼头!捉住了你们,就全都给杀了!”她们也不怕,便向她们开玩笑说:“男女间的私事,我全不懂,老缠着我有什么好处。”两位女子微笑着,转身走到灶边,劈柴淘米,给陶做起饭来。陶看了夸奖她们说:“两位做这些事,不比你们傻胡闹强吗?”不大一会儿,粥熬好了,争着拿了汤匙、筷子、饭碗放在桌子上。陶说:“感激你们为我做事,怎么来报答你们呢?”大的笑着说:“粥里面掺砒霜了,要毒死你的。”陶说:“跟你素无仇怨,何至于拿砒霜来毒我呢。”陶喝完了,又给盛上,争着给他效劳。陶很高兴,便这么习以为常了。
某书生家有一个堂兄,看到两个弟弟长得很俊秀,非常高兴,早晚照顾得十分周到。又看到他俩起早贪黑地刻苦攻读,更加怜爱和尊敬,雇了一个剪了发的小书童给他们使唤,但他俩一到晚上,便把那书童打发走了。每逢乡下有什么婚丧喜事,都是“哥哥”出去应酬,“弟弟”只是关门苦读。过了半年,很少有见到“弟弟”一面的。客人有时要求跟他见见面,“哥哥”就代他婉言辞谢。大家读了他的文章,都惊异地刮目相看,有人推开门进来接近他,他也是作个揖便走了。客人见到他的风采,都很钦佩和仰慕,因此声名大噪,许多大户人家争着要招他做女婿,堂哥哥跟他去商量,他总是笑而不答。进一步跟他去谈,他便说:“我立志要自致青云,不中进士,不谈婚事啊。”恰逢学使来开考,兄弟一齐去应试,“哥哥”又名落孙山,而“弟弟”却以第一名去考举人,中了顺天府试第四名,第二年又考取了进士,被委派到安徽桐城当了县令,由于政绩卓著,不久便提升为河南掌印御史,财富几乎可以与王侯相提并论。便托故辞官,恩准回乡,宾客盈门,他一概谢绝不见。
日子一久,渐渐地混熟了,挨着坐着,说着笑着,问她们的姓名,大的说:“我叫秋容,姓乔;她是阮家的小谢。”又进一步问她们的家世,小谢笑着说:“傻郎君,还不敢把身子献给你呢,谁要你问我们的家世,想娶我们吗?”陶严肃地说:“面对着这么漂亮的美人,难道我就那么无情吗?只是人中了阴气,一定会死。不乐意生活在一起,你们走好了;乐意生活在一起,留下来就是了。如果不爱我,何必玷污两位美人;如果真爱我,何必弄死我这狂生?”两位女子互相看了看,深深地受到感动。从此便不那么捉弄他了,但有时还是把手伸进他的怀里,有时把他的裤子脱到地上,陶也听之任之,不以为怪。
及至看到某书生的文章,颜笑着说:“你的文章跟你这个人,好像是两个人。像这个样子,什么时候才能出人头地啊?”于是早晚规劝丈夫刻苦攻读,像严师益友一样。天刚黑,就先点上烛,坐在桌子边读起来,给丈夫做表率,听到打过三更了,才去休息。这样过了一年多,某书生的八股文做通了,但两次应考都名落孙山,健康和名誉都受到了打击,加上生活艰难,内心里感到很孤独、很沓茫,不禁悲伤地哭了起来。颜大声地批评他说:“你算不得大丈夫,辜负了头上那顶帽子!我要是把髻子换上帽子,取功名简直像在地上拾棵草一样。”某书生正在懊恼丧气,听了妻子的话,横起眼睛看着她说:“妇道人家,没有见过考场,就把取功名富贵看成在厨房里挑水煮饭一样的容易;要是帽子戴到你的头上,恐怕也跟别人一样。”颜笑着说:“你别发气,等到考期到了,让我扮成男子,代你去考,假使还像你一样的不行时,我就再也不敢小看天下的书生了。”某书生也笑着说:“你自然不晓得黄柏是多么的苦,真的应该让你去尝一尝,只怕露出破绽,被乡亲邻居们笑话啊。”颜说:“我并不是在开玩笑。你曾经说过北京还有一所老房子,我扮成男装跟着你回去,伪称是你的弟弟,你从小就出外了,哪一个能识破这是假的。”某书生答应了,她便走到房里,戴上头巾,穿了男装出来说:“看我像不像一个男子汉?”丈夫一看,真的像一个美少年,非常高兴,便向村子里的人一一告别,一些相好的朋友送了他一些盘费,他便买了一头瘦驴,驮着妻子回去了。
有一天,陶还没有把要抄的书抄完,便出去了,回来时,小谢正趴在桌边,拿起笔代他在那里抄。看到了他,便扔下笔,瞅着他微笑。陶走拢去一看,字虽写得不好,但行列间隔还很整齐,便夸奖她说:“你是一个很风雅的人呀!如果喜欢写字,我教你来写。”便把她拉在怀里,手把着手地教她的笔画,秋容从外边进来,脸色突然变了,似乎有些妒意。小谢笑着说:“小时候曾经跟父亲学习写字,好久没有写了,现在回想起来,真像做梦一般。”秋容没有吭声,陶了解她的心思,假装没有发觉似的,把她抱到怀里,并把笔递给她说:“我看你会写字吗?”写了几个字,陶便站起来说:“秋娘的笔力真好呀!”秋容这才高兴了。陶于是折了两张纸,写了范本,让她们模仿着写。他便在另一盏灯下读书,暗地里高兴今后各自有事,不会来打扰了。摹写完了,两人恭恭敬敬地站在桌子边,听他来批评指点。秋容从来没有读过书,乱涂一气,认也不好认,圈点完了,秋容自觉不如小谢,流露出惭愧的神色。陶夸奖并安慰了她,脸色才开朗一些。她们从此就把陶当做老师来看待,坐着的时候给他搔背,睡着的时候给他按摩大腿,不但不敢轻慢他,而且争着讨好他。一个月以后,小谢的字居然写得很端正很娟秀,陶偶尔夸奖了她几句,秋容便非常惭愧,汗水浸透了粉黛,泪水流成了两条线痕。陶多方向她解释,对她安慰,她才没有哭了。于是教她读书,她非常聪敏,指点一次,从来没有问过第二遍。还跟陶比赛学习,常常读个通宵。小谢又把她的弟弟三郎带了来,拜陶为师。三郎十五六岁,容貌秀丽,送上一支金如意给陶作为见面礼。陶要他和秋容学一部经书,满屋都是咿咿唔唔的读书声,简直像在这里办了一所鬼私塾啦。侍郎听说了十分高兴,还经常送给陶一些生活费用。
他教书的那个村子,有一个姓颜的独生女,是一位有名的文人的后代。从小就很聪明,其父在世时,曾经教她读过书,只要读一遍,她就永远不会忘记。此女十来岁时,便跟着父亲作诗填词,父亲常说:“我家有个女学士,可惜不是一个男儿。”因此对她非常钟爱,希望能选择一个大有出息的女婿。父亲死了以后,母亲坚守丈夫的遗愿,三年过去了,未能如愿以偿。接着母亲也死了,有人劝她嫁一个品学优良的人算了,她很同意,但也没有一个适当的人。碰巧隔壁邻家有个女人越过垣墙,找她聊天,拿着一包用字纸包着的绣花丝线,她打开一看,原来是某书生写的一封信,是写给邻妇的丈夫的。她反反复复地看着,流露出爱慕的心情。邻妇看透了她的心,私下里跟她说:“这是一个风度翩翩的美少年,跟你一样的孤单一人,年龄也和你差不多。倘若你有意,我就叮嘱丈夫替你们说合说合。”颜听了,一声不吭,默默地答应了。邻妇回到家里,把为颜提亲的意思告诉了丈夫。她丈夫本来和某生玩得很好,当即转告了某书生。某书生非常喜欢,便将母亲留下的金戒指,托他送了去。约定日期,办了婚事,小两口的感情很好,生活美满。
几个月之后,秋容和三郎都学会了作诗,常常互相唱和。小谢暗地里叮嘱他不要告诉秋容,陶答应了;秋容暗地里叮嘱他不要告诉小谢,陶也答应了。有一天,陶准备去参加考试,秋容和小谢哭着为他送行,三郎说:“这次考试可以推说有病,不去参加,要不这样,恐怕会碰上不幸的事。”陶觉得装病是可耻的,还是去了。原来,陶喜欢用诗词来讽刺时事,得罪了县里的权贵,那家伙天天都想中伤他,暗地里贿赂学使,诬蔑他行为不检点,将他关进牢里。陶带的盘缠已经花了,只好向狱中的犯人讨些东西吃,自料再也没有活路了。忽然有一个人飘然而来,原来是秋容,送了些吃的东西来,两人相对哭了一场,说:“三郎担心你要出事,如今果然遭了这场大难。三郎跟我一同来的,他到巡抚衙门申诉去了。”说了几句话便出去了,别人却没有看到她。过了一天,巡抚出来了,三郎拦住去路,大呼冤枉,巡抚把他带去了,秋容又到牢里,把消息告诉了陶,返身又去打听,三天还没有消息回来。陶又愁又饿,度日如年。忽然小谢来了,悲愤得要死,说:“秋容那天回去,路过城隍庙,被西廊那个黑面判官抓了去,逼着她当小老婆,秋容没有屈服,如今也被关在阴曹地狱里。我跑了百把里路,累得要死;到了北郊,又被干枯的荆棘刺穿了脚心,疼痛到骨髓里去了,恐怕再也来不了啦!”便伸了脚给他看,果然淋漓的鲜血把罗袜给粘在一块了。拿出三两银子给陶,便一跛一跛地走了。巡抚审问了三郎,认为三郎与陶素来没有亲属关系,无缘无故代他申诉,准备来拷打他,三郎倒在地上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巡抚感到很惊异,仔细看了他的状子,情悲语切,十分感人。提出陶来,当面审讯,问:“三郎是什么人?”陶假装不认识。巡抚觉察到他的冤情,便放了他。
北京有个书生,家里很穷,碰上了荒年,跟着父亲到了洛阳。他的天资不够聪颖,十七岁了,才能勉强完成一篇八股文章。可是他的风度和仪表都很清秀美妙,能讲极有风趣的话,能写漂亮的八行信,初次见面的,都不晓得他肚子里没有真才实学。不久,他的父母相继去世了,孤零零地留下他一个人,只好在洛阳一带教蒙馆来糊口。
回到家里,整晚没有一个人来。更尽了,小谢才来,凄惨地说:“三郎在巡抚衙门,被抚院的守护神押解到了地府。阎王因为三郎很讲义气,让他托生到了富贵人家。秋容长期被禁,我写了状纸向城隍告状,又被那黑面判官压着,送不上去,该怎么办啊?”陶愤怒地说:“黑老魔竟敢这样!明天我去推倒他的塑像,跺成尘土,数落城隍,痛骂一顿。他案前的官吏,横行霸道到了这个地步,他还在醉梦中吗?”两人面对面地坐着,又悲伤,又气愤,不觉四更将尽,秋容忽而飘然来了,两人又惊又喜,急忙问她怎么回来的。秋容流着眼泪说:“如今为了你,可受尽千辛万苦了!那判官天天拿刀棍逼着我,今晚忽然把我放了回来,说:‘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原是出于喜爱你,既然你不愿意,我又没有玷污你。麻烦你告诉陶秋曹,不要责怪我吧!”陶听了略微高兴了一些,想和两位女子同睡,说:“今天我甘愿为你们而死!”两位女子听了很不自在地说:“一向得到你的开导,懂得了不少的道理,怎么能够忍心因为爱你而害你呢?”她们坚决不同意,可是他们拥抱亲热,情同夫妇。两个女子也因共历患难,互相嫉妒的心理也全都烟消云散了。
颜 氏
后来,陶在路上碰到一个道士,看了看他说:“你身上带有鬼气。”陶觉得道士的话不同寻常,便告诉了他的详细情况。道士说:“这个鬼太好了,不当辜负了她们。”便画了两道符给陶,说:“回去把这交给两个鬼,看她们的福分吧!如果听到门外有哭女的,把符吞了赶快出去,先到的可以复活。”陶接了符,拜谢了道士,回去叮嘱了两位女子。一个多月过去了,果然听到有人在哭女儿,两位女郎争先恐后地跑了出去。小谢慌急慌忙,忘记了吞符。看到有个丧车经过,秋容径直跑了过去,钻进棺材便不见了;小谢进不去,痛哭着回来了。陶出去一看,原来是富户郝家为女儿出殡。大家都看到有个女子钻进了棺材,正在那里惊叹。一会儿,听到棺材内有响声,歇了肩,开了棺去看,女儿突然活了。便暂时把女儿寄放在陶的书斋外面,派人围着守候她。忽然睁开眼睛问陶在哪里,郝氏追问她,回答说:“我不是你的女儿呀!”陶便把情况告诉了郝家,郝还不大相信,想抬回家去,女儿不肯,径直跑到陶的书斋里,躺着不肯起来。郝家只好认了陶做女婿,然后走了。
杜翁,沂水(今山东济宁一带)人。有一次,他从市街中走出,坐在墙下等候同伴,觉得身体疲倦,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只见来了一个人,手持拘捕的文牒,把他带到一个从来没有到过的官署。这时,有个头戴瓦垄冠的人,从里面走出来,仔细一看,原来是早就相识的青州张某。张某一见杜翁,惊讶地说:“杜大哥,你为何到这里来了?”杜说:“不知为什么事,但是有拘捕文牒。”张某认为这里面可能有差错,准备去为他查一查,就嘱咐说:“你就在这里等我,千万不要到别处去。恐怕你迷失了道路,就难以挽救了。”张某走了以后,很久没有出来,唯有那个持牒的人走来,承认自己捕错了,放他回家。杜翁告辞后就往回走,途中遇见六七个女子,容貌都很美,杜翁动了心,就在她们后面跟着。下了大道,走上一条小路,又走了十几步,就听张某在后面大声呼唤:“杜大哥,你准备上哪里去呀?”杜迷恋这几位女子,也没回答。突然看见这几个女子进入一个角门,他认出来这是卖酒的王家,不觉探身门内,刚看上一眼,就发现自己已经身在猪圈,和几个猪崽伏在一起。这才明白,自己已经变成猪了,而耳中还能听到张某的呼唤声。这下子可把他吓坏了,急忙用头去撞墙壁。就听旁边有人说:“这头小猪患癫痫了。”回头一看,又变成了人,赶紧跑出门去,张某正在道边等候着。张某责备说:“我再嘱咐你不要往别处去,你怎么不听啊?几乎坏了事!”拉着手把他送到城门才走了。杜翁忽然醒了过来,这时身子仍然还靠在墙上。他到卖酒的王家一问,果然有一头小猪自己撞墙死了。
陶走近一看,面庞虽然不同,但艳丽并不比秋容差,不由得大喜过望。两人亲切地叙述着往事,忽然听到“呜呜”的鬼哭声,原来是小谢在阴暗的角落里啼哭。陶心里很怜惜她,就提了灯过去,宽解她的悲哀情绪,可小谢的衣襟上都沾满了泪水,悲痛的心情怎么也宽解不了,一直哭到天快亮了才去。天亮了,郝家打发丫头、老妈子送了嫁奁来,陶居然成了郝家的女婿了。晚上夫妇进了罗帷,又听到小谢在那里哭。这样哭了六七夜,夫妻都感到很悲伤,不能成就夫妻间的好事。陶非常苦恼,想不出个办法来,秋容说:“道士是个仙人,再去求求他,也许能得到同情和帮助。”陶认为这话说得有理,查访到了道士的住处,跪在地上苦苦哀求,道士极力说他没有办法,陶哀求不止,道士笑着说:“你这书呆子,真会缠人!合该你与她有缘,那就使出我的全部招数吧!”于是跟着陶回来,要了间清净的房子,关门打坐,告诫陶不要和他说话,一共十多天不吃不喝;偷偷地去看,道士闭着眼像睡着了。一天早晨,有个少女撩起门帘走了进来,明亮的眼睛,洁白的牙齿,光彩照人,微笑着说:“跑了一整天,累极了!被你纠缠得没有个完,跑出百里以外,才找到一个好的躯壳,如今道人载着她一同来了。等到见了那个人,我就交给你了。”到了黄昏时候,小谢来了,那少女突然站起来拥抱着她,很快合为一体,倒在地上便不动了。道士从房子里走了出来,拱拱手便径自去了,陶在后面叩头拜送,待他回来,那少女已经醒过来了。扶着她睡到床上,体气逐渐舒展起来,只是握着脚呻吟不止,说是腿脚酸痛,几天之后才能站起来行走。
云翠仙
后来,陶去应试,中了进士,有个叫蔡子经的,跟他是同榜,有事前来拜访,留下来住了几天,小谢从邻居家里回来,蔡远远地看见了她,便紧走几步,跟在后面,小谢侧过身去回避起来,心里暗自恼他轻薄。蔡对陶说:“我有件事,说出来骇人听闻,可以告诉你吗?”问他是什么事,回答说:“三年前,我的小妹妹夭折了,过了两晚,连尸体也丢失了,至今还是个疑问。刚才看到了尊夫人,怎么长得那么相像啊?”陶笑着说:“拙妻长得很丑陋,怎么能和令妹相比?但我俩既是同榜,情义又很深厚,何妨让她出来见见你呢?”于是进了内房,叫小谢穿了原先安葬的衣服出来,蔡大吃一惊说:“真是我妹妹啊!”随即掉下泪来。陶便详细地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蔡高兴地说:“妹子没有死,我要赶快回去,以此来安慰父母!”说着便去了。过了几天,蔡家的人全都来了。后来两家此来彼往,也像郝家一样的亲密。
异史氏说:重大的恩施,连姓名也没有问,的确是一位侠义磊落的大丈夫。而将军的报答,慷慨豪爽,更是千古以来所仅见的。这么广阔的胸襟,自然不当老死于山林沟壑之中,因此知道两位高风亮节的人的遇合,绝对不是偶然的。
异史氏说:绝代佳人,得到一个也不容易,何况忽然得到两个呢?这样的奇事,千古以来,只见到这一次,只有拒不接纳私奔的妇女者才能遇到。道士莫不是神仙吗?怎么他的法术那么灵啊!假设真有那样的妙法,即使是丑鬼,也可以结交呀!
后来,查因为修订史书的案子,遭到株连,被捕入狱,终于无罪被释,就是将军出的力。
聂 政
查喝醉了,起来得迟一些,将军已经到他的卧室外面问过三次安了。查深感不安,想告辞回去,将军殷勤挽留,还落了锁,不让他走。看到将军每天也没有干别的事,只是清点姬婢、仆役、骡马、服用、器皿等,并督促登记在册,不许遗漏。查认为这是将军的家务,所以没有过问。有一天,将军拿了财产登记册对查说:“我之所以能够有今天,完全是你的大恩大德所赐予的。一个婢女,一样东西,都不敢据为己有,愿意拿出一半家产来报答您。”查陡然一惊,拒不肯受,将军怎么也不答应。又拿出所藏的几万金银,分做两半。按照登记册加以清点,古玩、床桌,堂内堂外摆得满满的。查一再劝阻,将军都不管。点完婢仆的姓名以后,便要男仆办理行装,女婢收拾东西,并一再吩咐他们,要恭恭敬敬地事奉查老先生,大家都谨慎地答应着。他又亲自看到姬婢上了车,仆役牵了骡马,热热闹闹地出发了,这才转身来向查拱手告别。
居住在安徽怀庆的潞王,荒淫无耻。他时常带人到民间巡行,窥见有美丽的女子,就要把她夺走。有个王生的妻子,被潞王看中,就派遣车马直接闯入其家,王妻号泣不从,来人就强行把她抬出。这时,王生已经逃出,隐身在聂政墓旁,希望妻子在此经过时,得以见上一面,遥遥地诀别。时间不长,王妻果然来到,望见丈夫,就大哭着跳到地上。王生心中悲伤,也不觉痛哭失声。随从知道这是王生,把他捉住,就要进行拷打。忽然从墓中跳出一位大丈夫,手执钢刀,气势威猛,厉声说道:“我就是聂政!良家妇女岂容你们强占!想到你们这些东西,受人豢养不能自主,姑且加以宽恕。托付你们告诉那无道的昏王,如若不改这种恶行,过不了几天我就要砍他的脑袋!”众人非常害怕,弃车纷纷逃走。这个大丈夫也进入墓中不见了。王生夫妻在墓前叩拜之后就回了家,在家中还一直担心,怕潞王再传下命令。过了十余天,竟然没有消息,心里这才安定下来。据说,自发生此事后,潞王的淫威也稍有收敛。
过了十多年,查的侄儿在福建做县令。有一个姓吴名六一的将军,忽来拜见。在亲切的交谈间,吴忽然问起:“伊璜是你的什么人?”回答说:“是我的叔父辈,跟将军在什么地方相识的?”吴说:“他是我的老师。分别十多年了,非常想念他,麻烦你请他到我这里来一趟吧。”查的侄儿随便答应了一声。自己心里却在怀疑:我叔父是个有名的读书人,怎么会有一个习武的徒弟呢?恰巧查来了,侄儿便把吴将军相请的事告诉他,查已茫然记不起来了。但因为吴将军的意思很诚恳,便叫仆人备了马,拿着名片到吴府上去拜访。将军赶忙走了出来,到大门之外来欢迎。一看,觉得很陌生,暗地里怀疑将军认错人了,可是将军却弯着腰儿显出更加恭敬的样子。将客人恭恭敬敬地迎了进去,接连进了三四道门,忽然看到有妇女往来,知道是他的内衙,便停住了脚站在那里。将军又向他施了礼,请他再往前走。一会儿,走上了厅堂,只见卷门帘的、搬座位的,都是年轻的女郎。既已入了坐,正要启问,将军用下巴示了一下意,一位女郎便把礼服送了上来,将军马上站起来换了衣服,查不知道这是做什么。这群女郎给将军整理了一下衣服,将军又叫几个人把查按在坐位上,不让他动,然后像朝拜君主和父母一样地朝拜了他。查大为震愕,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朝拜之后,将军又换了便衣来陪他,笑着说:“先生不记得那个举钟的叫化子了吗?”查这才恍然大悟。不一会儿,丰盛的筵席陈列在堂上,家里的歌妓奏乐于堂下。喝罢了酒,女郎们分列两旁伺候。将军也来到房里,请他宽衣安息,而后离开。
异史氏说:“我读刺客传,唯独敬佩聂政:他舍生忘死报答知己,有豫让的大义;在光天化日之下刺杀当朝宰相,有专诸的勇敢;事成之后自毁容貌,不牵累骨肉亲人,有曹沫的智慧。至于荆轲,力量不足以刺杀无道的秦始皇,使他能够断襟逃脱,而本人却自取灭亡。他轻率地借了樊于期将军的头,又何日才可能还哪?荆轲这个千古的遗恨,却要被聂政所嗤笑了。从野史上看到:荆轲的坟墓被羊角哀、左伯桃的鬼魂掘了。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荆轲就是活着的时候不能成名,死后还丧失了大义,这与聂政抱义愤惩治荒淫的行为相对比,为人的贤良与不肖,相差得就太远了。啊,聂政的贤良,从这件事上我更坚信不移了。”
查伊璜,浙江人。清明时节,在一个野外的寺院里喝酒,看到殿前有一口古钟,体积有两个石瓮那么大,那上面留下的泥痕手印,光滑得像刚刚粘上去似的。怀疑有人用沾满湿泥的双手才搬动过,俯着身子往下一看,又发现钟下放了一只约莫能容八升东西的竹筐,也不知道里面装了些什么。叫了几个人抠着古钟的双耳,用力一掀,也没有能挪动一下,这使他更加感到惊异。于是便在那里喝酒,等待那个人来。没有好久,有个叫化子来了,拿着他讨来的干粮、麦粉,堆在古钟的旁边。然后一只手提起古钟,一只手捧起那些吃的东西往筐子里放,来回拿了几次才放完。放完了,又把钟盖上才走。过了一会儿又来了,用手到里面去取吃的东西,吃完了又去拿,轻便得像打开一个木匣子似的,满座的人都感到很惊奇。查便问:“这么一条好汉,为什么要讨饭?”回答说:“因为我吃得多,没有人雇用。”查因为他很健壮,劝他去投军,那叫化子露出忧愁的颜色,担心没有人推荐。查便带了他回去,给他饭吃,估计他的食量,大约要吃五六个人的东西,又给他换了衣服和鞋子,还送了他五十两银子做盘费。
向 杲
大力将军
向杲,字初旦,太原人,跟他的异母哥哥向晟,有着深厚的兄弟情谊。向晟恋着一个妓女,名叫波斯,两人私下里订了婚约。因为鸨母要的身价太高,所以没有实现他们的誓言。恰巧那鸨母也想改业从良,愿意先把波斯打发出去。有一位姓庄的公子,向来与波斯相好,愿意赎了波斯做妾。波斯对鸨母说:“既然打算一同脱离这个水深火热的苦海,就好比走出地狱登上天堂一样。要是让我去当人家的小老婆,跟现在又有多少差别呢!若肯按照我的志愿,就让我嫁给向晟可以吗?”鸨母答应了,并把波斯的意见转达给向晟。这时向晟的妻子死了,还没有续娶,听了很高兴,便竭尽自己的财力把她赎了来。庄公子听说了,认为向晟夺走了他所爱的人,非常气愤。有一天,在路上偶然遇到了向晟,就对他破口大骂。向晟不服,便唆使他的仆从,拿着鞭子把向晟打个半死。向杲听到消息,赶忙跑去看望,哥哥已经被打死了。向杲怀着满腔的悲愤,写了状纸到府衙里去告。庄公子到处行贿送礼,使向杲无法为他的哥哥伸冤。
“悲伤啊!绿树还在,但花却刷刷地绕墙自落,对付封(风)姨的朱幡已久不竖立,女伴们的眼泪又有谁怜?落入厕中沾在篱笆上的,芳魂瞬间就会了结;晨间茂盛傍晚憔悴,到何年才能免遭荼毒?怨罗裳被春风一吹就会飘散,唱子夜歌也不过是空骂一场;控告风伯肆虐,表章还未能上报于天庭。广告众芳邻,咱一定要学做娘子之军,同仇敌忾,共兴那草木之兵。莫要说蒲柳弱质无能无力,要紧的是要表明咱藩篱有志。且看咱莺俦燕侣,同去报夺爱之仇;并请与蝶友蜂交,共发同心对敌的盟誓。兰为桨桂为舟,可练兵在昆明;桑做伞柳为旌,可阅兵于上苑。爱菊如命的令篱处士,也要走出茅庐,独屏树下的大树将军,也应胸怀义愤。就是要大煞你封(风)氏的气焰,洗雪粉黛千年的冤仇,就是要歼灭你这个豪强,解除众姊妹万古的愤恨!”
向杲气愤填膺,郁结难解,又没有一个控诉的地方。只想在半路上截住并刺杀那个庄公子。天天在怀里揣着一把锋利的刀子,埋伏在路边的莽草丛里。时间长了,他的机密泄漏了。庄公子知道向杲要刺杀他,出门就严加戒备。听说汾州有个焦桐,又勇敢,又有很好的箭法,便不惜重金请来做他的保镖。向杲无法可想,仍然天天埋伏在那里等待时机。有一天,正在那里埋伏着,忽然下起暴雨,浑身上下淋得像落汤鸡,冷得发抖,非常痛苦。接着又刮起狂风,下了冰雹,向杲身子都麻木了,连痛痒都感觉不到了。这山的岭上,原来有座山神庙,便强打精神往山神庙里跑。一进庙门,只见他所认识的那个道士也在那里。原来,那个道士常常到村子里乞讨,向杲总要给他一顿饭吃,因此道士也认识向杲。道士看到他的衣服都淋透了,就拿了一件布袍给他,说:“暂且换上这个吧。”向杲换上布袍,忍着冷冻,像狗一样地蹲在地上,看了看自己,忽然长出了皮毛,变成一只老虎,道士也不知到哪里去了。向杲又惊异,又懊恼,但一转念:能够抓住仇人,吃他的肉,喝他的血,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便下了山,埋伏在原来的那个地方,看见自己的尸体躺在野草丛中,这才醒悟自己的前身已经死了,还担心尸体被老鹰吃掉了,时时在周围看守着。过了一天,庄公子才从这里经过,老虎突然窜了出来,扑到马上把庄公子抓了下来,一口啮断他的脑袋,吞了下去。焦桐回过马来,一箭射中了老虎的肚子,那老虎倒在地上便死了。
“姊妹们都受到你的摧残,同类全都遭到你的蹂躏。春光明媚,粉红骇绿,掩映柔弱,情意无穷。擘柳之风吹来,枝条随风吟唱,肖骚之声不绝,拂煦安详无际。雨后的金谷园落英缤纷,聚起来可作游人的坐褥;露冷的华林苑花容寂寂,都愿去做那沾泥之絮。落花有如那卸掉的残妆到处翻飞,被泥土埋葬;又如那朱榭雕栏上的玉片,纷纷脱落飘零。旦夕之间春光顿减,是你春风飘走了万点花红;从东到西寻觅不到残红,只有去恨那五更之风。活泼的少女,穿着绣花的弓鞋,在花园里漫步;寂寞的少妇,牵着镶珠的马勒,在草地上踟蹰。此时此刻,伤春的人一定会有满怀的惆怅;寻访胜景的人只有高唱那无可奈何之歌。然而,你却趾高气扬,发表那毫无道理的议论:催种子的萌生,振花瓣的凋落,就要发动吹个不停的阑珊之风。
向杲在纵横交错的荆棘丛中,恍恍惚惚像从睡梦中醒了过来。又过了一晚,才能勉强行走,委靡不振地回到家里。家里的人因为他几夜没有回来,大家正在惊疑,一见了他,都高兴地前来慰问。杲只是睡在床上,迟钝、呆板得说不出话来。不久,家里人听到庄公子被老虎吃掉了的信息,争着到床头来告诉他。他才自己说出:“那老虎就是我呀!”于是把自己变成老虎的经过说了一遍,从此这个故事便传播出去了。庄的儿子看到父亲死得很惨,听到向杲变虎的事,非常痛恨,就告发了向杲。官府认为他的控告,既十分荒诞,又没有根据,也没有理睬、没有追究了。
“还有,河伯击鼓,西风拂煦,带来解旱的喜雨。和风荡漾而来,青草都仰面而卧,狂风吼奔而至,屋瓦都惊吓得欲飞。你未施抟击风浪之威时,江豚时时浮出水面向人遥拜;你陡然显示遮挡天空之势时,连书天的大雁也飞不成行了。帮助马当轻舟前进的清风,还有可取之处;卷起瑶台翠帐的贼风,你究竟意欲何为?至于有灵气的海鸟,尚知依傍鲁门躲避风灾;为使行人安全无恙,嫁给尤郎的石氏,愿在死后变成打头的逆风。古有贤良豪放之人,愿乘长风破万里之浪,今无才华出众之士,御风而行的能有几人?炮车云生,暴风即起,飞沙走石,你就妄自尊大;贪狼风至,房倒屋塌,树木连根拔起,我说这才是至高至尊。
异史氏说:壮士完成了自己的志愿,一定不能活着回来,这是千古以来人们所痛惜和遗憾的。借虎去杀人,让人能活着,神仙的办法也太妙了。不过天下的事,令人发指眦裂的很多,使受屈的常为人,恨不得让他们暂时去做虎的好。
“而且,你吹得帘钩频频摇动,宛如从高阁传出的乐曲;檐铁忽然敲响,惊扰了离人相思的幽梦。风动帐开,你如同那下榻的贵宾,开门登堂,你竟想做那翻书之客。从来不曾见过面,你竟开门进户而来,若不是有人拽住裙子的后摆,妃子竟几乎被你掠走。你吐彩虹在天空之中,为的是生成月晕;翻柳浪于青郊野外,偏说是为花寄信。归隐田园的,刚踏上归途,你就吹开他的隐士之衣;登高远望的,游兴方浓,你偏要拂落那插着茱萸之帽。三秋的羊角大风,卷起蓬梗上下翻飞;风筝飞入云霄,是你把百尺鸢丝挣断。武则天临朝,不奉太后诏书,你就摧动花开;楚庄王赐宴,未等拔掉帽缨,你竟把灯吹灭。更有甚者,你扬尘播土,竟想吹平李贺之山;叫云呼雨,竟敢卷破杜甫之屋。
冷 生
“从前,虞舜受你的狐媚,女英蛾皇不足以解忧,反说南风可解民众的怨气;楚王受你的蛊惑,贤臣还不能称心,说什么唯得大风才能够称雄。沛上英雄刘邦,高唱‘大风起兮云飞扬’,思得猛士;茂陵天子汉武,赋‘秋风起兮白云飞’,想念佳人。从此,你依仗君王的宠爱,更加猖狂无忌。翻腾怒号,吹响王宫悬挂的碎玉;通宵呼啸,摇撼秋树发出寒声。忽然扑向山林草丛,借虎啸发泄淫威;时而吹向滟潋堆中,使江水掀起巨浪。
平城县有个姓冷的读书人,少年时头脑最笨,到了二十余岁,还没能通晓一部经书。忽然来了一只狐狸,和他在一起吃住。经常听到他们在一起终夜谈话,即使是亲兄弟来问他,他也不肯泄露。如此经过多日,忽然神经失常:每逢遇到一个题目来作文,则先是闭门枯坐,不一会儿,就哈哈大笑。这时去看,只见他手不停笔,而一篇文章顷刻间就写成了。篇篇文思神妙。这一年,就入县学当了生员,第二年又补了廪生。每当进入考场时的大笑,笑声都能透过墙壁,由此,“笑生”之名人人皆知。幸而当时学政使退休,没有人过问此事。后来,遇到某学政使规矩严肃,终日端端正正地坐在大堂之上。忽然听到冷生的狂笑声,很是生气,就让人把他捉来,准备严加责罚。执事官代他表白了患神经错乱病的情况,学使的怒气才稍稍平息,释放之后就革了他的功名。从此冷生故作狂态,纵情诗酒,著有《颠草》四卷,内容超拔脱俗。
“考察那封(风)氏:性格放纵骄横,心性妒美嫉贤。勾结坏人作恶,妒意刻骨铭心,时常暗箭伤人,奸如含沙射影。
异史氏说:“闭门一笑,与佛家所说的‘顿悟’有什么不同呢?在大笑中写成好文章,也是一件令人痛快的事,何至于因此而革去功名呢?这样的学使,也太荒谬了。”
醒来之后,回忆起这件事情,一切情节都还历历在目。然而那篇檄文的词句,却大半都遗忘了,于是把它补足就成了以下这篇文章:
学师孙景夏去拜访友人。走至朋友的窗外,没有听见朋友说话,只听里面在笑,顷刻之间就笑了数次。孙景夏以为朋友正与人玩笑。进屋一看,则只有朋友一人。问这是怎么回事,朋友大笑着说:“今天恰好闲暇无事,一个人在默默地温习笑话呢!”
诸女郎听了,也非常高兴,有的拭案拂坐,有的磨墨濡毫。又有一个垂髻的少女把纸折成式样,放在我的腕下。我写上一两句,她们就三三两两、比肩叠背来窥视。我平素写文章总是比较迟钝的,可此时就觉得文思像泉水一样涌来,不大工夫就写成了。我写满一页,女郎们便争相拿去,呈给绛妃。绛妃展阅一遍,颇为满意,认为写得不错,就派人又把我送了回来。
城里有个宫生,家里养了一头驴,这驴的性子很不好。宫生骑驴出门,每逢在路上遇到徒步的客人,就拱手道歉说:“我正在忙,没有时间下来了,请不要怪罪!”话还未说完,驴却一下摔倒趴在道上,每次都是这样。宫生又惭愧又生气,就同妻子商量,让她装扮客人。自己骑上驴在庭院里转圈,向妻子拱手,说那些遇到客人时说的话。驴果然又趴下了。宫生就用锥子狠狠地扎它。恰好有位朋友来拜访,正要敲门,就听宫生在院子里说:“没有时间下驴了,请不要怪罪!”过了一会儿,又说了一遍。客人心里感到非常奇怪,就敲门进去问这是怎么回事。宫生把实情一说,两人不禁相对捧腹大笑。
在筵席上,两人相向而坐。酒过数巡之后,我便辞谢说:“我酒量不大,再饮就要醉了,那就会失去礼仪。究竟有何见教,就请吩咐吧!”绛妃还是不言,只是一味以大杯向我劝酒。经我再三请命,她这才说道:“我,是个花神。合家都很纤细柔弱,相依在此地栖身。然而屡次被封(风)家那个婢子欺凌,蛮横地摧残我们。现今想和她背城一战,想麻烦您为我写一篇声讨她的檄文。”我听罢之后赶紧说:“我学识浅陋,又不擅长写文章,恐怕有负重托。但是,蒙您这样相信我,我一定要竭尽全力,把文章写好。”绛妃大喜,就在殿上赐下纸笔。
这两个故事,可以和冷生的笑一起流传下去了。
忽然看到前面有一片殿阁,真是高楼云汉。下有一排石阶,我们顺着石阶走了上去,大约走了百余级,这才来到顶端。只见朱门洞开,又有两三个女郎,进内通报。不一刻,把我引到一座殿外,大殿金碧辉煌,光明耀眼。一位女人款款地从殿内走出,降阶而下,金环玉盏,华装丽服,俨然像个贵妃。我刚想施大礼,绛妃便先说道:“屈尊先生到此,理应首先致谢!”招呼侍女把红毯铺在地上,就要行礼。我惶惶悚悚感到实在承受不起,赶紧启奏:“我是草莽微贱之人,蒙贵妃召见,已是感到非常荣幸了,哪里还敢分庭抗礼呢!您如果这样做,岂不是增加了我的罪过,折了我的福分吗?”于是,绛妃命令侍女们撤去红毯,在殿内摆上宴席。
八大王
有一天,游览归来,非常疲倦,脱鞋登床,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忽见有两位穿着艳丽的女郎,来到我的近前,悄声说:“主人有所奉托,能不能请你走一趟。”我感到非常惊讶,坐起来就问:“不知是哪位召唤?”女郎回答:“是绛妃!”我恍恍惚惚不知绛妃是谁,就匆匆地跟她们去了。
甘肃临洮有个姓冯的书生,是尊贵人家的后代,但现在已经没落了。有一个捉鳖的欠了他的债,没有力量偿还,捉了鳖便送给他。有一天,此人送来一只很大的鳖,额上长着白点点,冯觉得鳖的样子很奇特,便把它放了。
癸亥那年,我在华刺史府上的绰然堂设馆教书。刺史家里花木最为繁盛,闲暇时就随从刺史公在花园里散步,得以恣意游赏。
后来,冯从女婿家里回来,走到恒河边,天已经快黑了,看到一个喝得酩酊大醉的人,带着两三个小厮,颠颠跛跛地走了来,远远地看到了冯,便问:“哪一个?”冯随便答应一句:“过路的人。”那醉汉生着气说:“难道没有姓名吗?为什么要说是过路的呢?”冯正要急着赶路,没有加以理会,径直走过去了。那醉汉更加生气了,抓住他的衣袖不让他走,一股酒气冲了过来,冯更加难以忍受了,但竭力挣扎也挣不脱,便问:“你叫什么名字?”他像梦呓似地回答说:“我是南都的老令尹,你要怎么样?”冯说:“世间竟然有这样的令尹,真是世间的耻辱。幸好是旧令尹,要是新令尹,不是要把路上的行人都杀光吗?”那醉汉愤怒极了,看样子要动武了,冯便大声地说:“我冯某并不是随便让人来打的!”那醉汉听了,把愤怒变为高兴,跌跌撞撞地拜倒在地,说:“原来是我的恩公,请恕我的唐突之罪!”便站起来对他的侍从说:“你先回去办饭。”冯再三婉辞,也不答应。手拉着手走了好几里路,看到一个小小的村庄,走了进去,只见走廊房舍都很华丽,像一个富贵人家。那醉汉的酒醒了,冯才询问他的姓名,他说:“说出来你可不要害怕呀,我是洮水的八大王。刚才西山的仙童请我喝两杯,不觉喝多了一点,冒犯了尊颜,的确很惭愧、很惶恐。”冯知道它是一个妖怪,因为他说得很诚恳,也就不怕了。不久,摆上了丰盛的筵席,便敦促冯入坐,彼此非常高兴。八大王最豪爽,一连干了好几杯。冯担心他又喝醉了,再来纠缠,假装喝醉了,要求去睡觉。八大王已经领悟到他的意思,笑着说:“你是不是怕我发酒癫啊?请不要过虑。说是醉汉没有酒德,过一夜便记不得了,那是骗人的。酒徒们之所以不讲品德,故意装疯的十有八九。我虽然不能与大家并列,但决不敢向长者们耍无赖,怎么要这样拒绝我的请求呢?”冯于是又坐到席位上来,非常严肃地向他提出批评说:“你自己已经知道没有酒德是不好的,怎么不改变作风呢?”八大王说:“老夫做令尹的时候,比今天还要嗜酒无度。自从触怒上帝,谪到这个小岛上来,尽力不走老路已经十多年了。如今快要死了,落拓潦倒,无所作为,以致故态复萌,我自己也难以理解。现在,我一定遵命领教就是。”正在倾心畅谈,不觉远处的钟声响了。八大王站了起来,握着冯的臂膀说:“相聚的时间不长了。我有一件东西,姑且拿来报答您的大恩大德。但这个东西,不宜长期佩在身上,满足了愿望以后,希望能退还给我。”便从口中吐出一个小人来,仅仅只有寸把高,又用指爪掐着冯的臂膀,痛得皮肤都要裂开了一样,赶紧把那个小人按到上面,放开手便进入皮肤里面去了,指甲的痕迹还在,慢慢的长出一个包来,像痰核一样。冯吃惊地问他,他却笑而不答。只说:“你应该走了。”送了冯出来,八大王便自己回去了。回头一看,村庄房屋全消失了,只有一个大鳖,爬到水边就沉下去了。
绛 妃
冯惊愕了很久,想到自己所得到的,一定是鳖送的宝贝。从此他的眼睛最亮,凡是有珠宝的地方,哪怕深入黄泉之下,都能看得清楚,就是从来不认识的东西,也能随口喊出它的名字来。在自己的寝室里,掘出成串的钱好几百,用度很充裕。后来有个出卖旧房子的,冯看到那屋子底下埋藏着很多的钱,便出了高价买了来,因此,他家的财产,可以跟王公大人相等了。什么翡翠珠宝,他家里都有。还得到一块宝镜,背面有个风形的纽带,周围画着云霞烟水中的湘妃,光线射到一里之外,连人的须眉都照得一清二楚。佳人拿来一照,便把影子留在上面,就是磨也磨不掉;如果换一身妆束再去照,或者另外换一个美人去照,前面所照的那个影子就会自然消失。适时肃王府的第三公主长得非常漂亮,冯素来仰慕她的美名。适逢公主游览崆峒,冯便隐伏在山中,等到她一下轿,便照了她的像回来,放在桌子上。仔细一看,只见那美人在里面,拈着手帕微笑着,口里像在说,眼波像在动,冯非常高兴地把它藏在家里。
河北河间地方某君,院外的晒谷场上,麦秆堆得像小山一样,家里的人每天去拿麦秆做柴烧,渐渐搬出一个洞来。有一个狐仙住在洞里,经常跟主人家打个照面,是一个老头儿。有一天,邀了主人到他那里去喝酒,拱着手请某君到洞里去,某君颇有难色,一再邀请而后进去。进去一看,走廊房子都很华丽。就坐之后,献上的茶很香,斟出的酒很浓,只是光线很暗,分辨不出是中午还是黄昏。喝完了酒出来,在那里所看到的一切都消失了。那个老头每天夜里出去,早上回来,人们没有办法能跟踪他,问他到哪里去了,便说是朋友们请他喝酒去了。某君要求带他一同前往,老头不肯答应,一再请求,老头才同意了。于是拉着某君的臂膀,快得乘风而走似的,大约煮熟一顿饭的工夫,到了一座城镇。走进酒店里,只见座上的客人很多,围坐在一起喝酒,十分喧哗,老头便领着某君到楼上去。俯着身子看下面那些喝酒的人,桌椅杯盘,历历可数。老头自己下了楼,随便在桌子上拿酒肴果饵,捧了来给某君吃,坐在席上的人从来没有拦阻过。过了一会儿,某君看到一个穿红袍的人面前摆着金橘,叫老头去拿。老头说:“这是一位很正直的人,不能接近他。”某君便在暗地里想:那么我与狐精厮混在一起,一定是个不正派的人了。从今天以后,我一定要做一个正派的人!正在聚精会神地想到这里的时候,忽觉身不由己、头昏眼花地堕到楼下。喝酒的人大吃一惊,都叫着喊着,认为他是妖怪。某君抬头一看,竟然不是楼,而是一根梁木。只好把实际情况告诉了大家。大家了解他所说的情况是真实的,送了他一些路费叫他回去。问这是什么地方,竟是山东的鱼台,离河间有千多里了。
过了一年多,被他妻子泄露出去了,传到了肃王府。肃王大怒,把镜子没收了回去,准备要问斩。冯向宦官行了一笔大的贿赂,要他对肃王说:“如果能够赦免他,世界上最好的宝贝,也是不难得到的。不然,不过是一死了之,对王来说,有什么好处呢?”王想抄没他的家产,充军到边疆去。三公主说:“他已经偷看了我,就是死也洗刷不了这个耻辱,不如嫁给他吧!”王不答应,公主关着门,不肯吃东西,王妃非常忧虑,极力说服肃王,王这才释放了他,并要宦官把招赘的意思告诉他。冯拒绝说:“糟糠之妻不下堂,宁可死也不敢奉命。王如果让我自己来赎罪,就是倾家荡产也是心甘情愿的。”王非常气愤,又把他逮捕起来。王妃把冯的妻子召进宫里,打算毒死她。一见面,冯妻便拿了一个珊瑚镜台献给她,词意温厚凄恻。王妃很喜欢她;要她去参拜公主,公主也很喜欢她,并结拜为姊妹,转而要她去开导冯。冯对妻子说:“王侯的女儿,是不能够看谁先谁后来决定谁是嫡谁是妾的啊!”妻不听,回去就把聘礼送到王府里,送礼物的都有千把人。珍石宝玉之类,连王侯家里也叫不出名字来。王十分高兴,把冯放了回来,让公主下嫁给他。公主仍然把那面镜子揣在怀里带了来。
河间生
一天晚上,冯一个人睡在那里,梦见八大王昂然进来,说:“我送给你那个东西,请还给我吧!如果佩久了,会耗散人的精血,损害人的寿命的。”冯答应了他,立即留他畅饮几杯。八大王辞谢说:“自从听到你那药石般的规劝,戒了酒,已经三年了。”于是咬着冯的臂膀,痛得很厉害便醒来了。一看,那个硬的肿块完全消失了。从这以后,也就跟普通人一样了。
异史氏说:“潞城是潞子的故国,潞子性格刚毅,所以死后仍为鬼中之雄杰。如今只要有个当官的掌印坐在大堂之上,必然要有几个趋炎附势的卑鄙小人,来阿谀奉承以致为他舐痔。为官气势正盛之时,就竭力搜刮尚未轧尽的民脂民膏,为他的高升铺路;当他将要落势之时,就要驱诛尚未净尽的对头,为保住他的官职效劳。为官不论是贪婪的还是清廉的,每到一个住所,必然会有此两件事。威风显赫的官员只要一天不离开,敦厚纯朴的百姓们就不敢不服从。积习相传,日久天长已变成规矩了,这也必然被潞城之鬼所取笑啊!”
异史氏说:醒的时候像人,醉的时候像鳖,这是酒徒们的大概情况。但鳖虽然天天习惯于喝酒,发了酒疯也没有忘记别人的恩德,也不敢在长者面前失礼,鳖不是远远地超过人了吗?至于某甲那种人,清醒时既不像人,烂醉时又不如鳖。古人有以龟为镜子的,我们何不拿鳖来做镜子呢?于是作《酒人赋》,赋云:
唉!幸亏有阴曹地府兼管人世间的政事,不然,就会杀人越货得越多,为官“卓异”的名场越高,流毒又怎么能肃清呢?
有一种东西,可以陶性情,适口腹;喝了它,就昏昏腾腾,它的名字叫做“酒”。名目繁多,功绩卓著:用它来欢宴贵宾,用它邀请亲友,或促膝而为欢,或交杯而成偶。有的称它做钓诗的钩子,有的把它当扫愁的扫帚。所以曲生是骚人的金兰之友,醉乡是愁者的逋逃之薮。高筑糟丘之台,难忘鸱夷之功。淳于髡能饮一石,王学士号称五斗。可见酒本来因人而传,不料人却要因酒而丑。至于孟嘉的帽落龙山,刘伶的锸随车后,山简的接倒着,陶潜的葛巾漉酒。在美人的旁边酣睡,人们知道他是出于无心;在墨汁的中间浸头,自己还说是下笔有神。珥玉的大臣,竟被缚于槽边;乘船的高士,也酣卧于井心。甚至像鳖一样囚禁起来,仍然玩世不恭;也不像狼一样奔窜出去,总是害物不仁。
半年之后,有一天宋国英刚刚要升堂问案,忽然瞪着眼睛站起来,手脚乱挠乱蹬,好似与人撕扯,抵挡抓捕,一面自言自语地说:“我罪该死!我罪该死!”衙役们把他扶到官署后宅,过了一个时辰就咽气了。
当那雨宵雪夜,月旦花晨,微尘不起,清风不兴,旧友在坐,名妓谈心,履舄交错,兰麝香喷,批风抹月,浅斟低吟,奏一曲清商,抒满腔悲愤。谈笑则天花乱坠,吟咏则掷地金声。纵使陶然大醉,也是美哉斯人。果能如此,就是一天一醉,不妨三沐三薰,亦圣贤之所许,岂名教之所嗔?
宋国英,是山东东平府人,以教习的身份被提拔为潞城县的知县。做官以后,贪暴不仁,催租逼税更是残酷。由于交不上田租而被打死的老百姓,横躺竖卧地放在大堂上。我的同乡徐白山恰好这时去看望他,见他这样蛮横凶恶,就讥讽他说:“当老百姓的‘父母官’,原来就得有你这样的威势和气焰啊!”宋国英不以为耻,反而扬扬得意地说:“噢!不敢,不敢!我官虽不大,可到任百日,已经杀了58个人啦!”
若乃一片嘈杂,毫无风韵;几句俚词,有碍视听。四坐喧哗,争行酒令;一言龃龉,便动拳经。伸起脖子,攒起眉心,不甘领罚,苦若饮鸩;摔了杯盘,敲着板凳,倾倒剩酒,吹灭残灯。葡萄美酒,泼掉不论;翡翠明珠,击碎何忍?只发酒疯,不管觞政。这样的情怀,真不如戒饮。
潞 令
还有的人酒满肠胃,大醉酩酊;反说主人,过于悭吝。坐下来不想走,干了杯又不行。醉汉胡言,酒客无品。甚而酒一喝,气就粗;翘着下巴,捋着髭须;裸露着双臂,跳跃着两足。衣上呕满了酒肴,脸上涂满了尘土;口狺狺像狗叫,发蓬蓬若奴仆,吁地呼天,像李贺快呕出了肝肠;扬手掷足,像苏相被撕裂于牛车。即使是吞吐莲花,也难用言语来形容;影取华灯,不能用丹青来描绘。父母来了,难免受到侮辱;妻子回去,还要尽力招拂。就是老子的好友,不堪骂坐的灌夫。委婉加以劝戒,冥顽难以理喻。这种人叫做“酒凶”,实在不可救药。只有一个办法,可以惩治其恶。拿着绳子,绑起他的手脚;拿起棒子,莫打他的脑壳。只打他的臀部,叫他认识过错。连打百多下,看他清醒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