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到年末,观察她的行动,有很多怪异的地方。石孝廉怀疑她不是人类,常在她就寝以后派人窥视和听声,只听床上一宿到亮都有抖落衣服的声音也不知她在干什么。她和王氏互相很疼爱、很关怀。一天晚上,石孝廉到巡察使衙门办事没回来,她和王氏喝酒,不知不觉喝醉了,就躺在席前睡了过去,变成了狐狸。王氏疼爱她,在她身上盖了一床棉被。过了不一会儿,石孝廉进了卧室,王氏就把妇人变成狐狸的怪事告诉了他。石孝廉想要杀死她。王氏说:“纵然是狐狸,有什么亏负你的地方呢?”他不听,急急忙忙地寻找佩刀。但是妇人已经醒了,骂道:“你真是蛇蝎的行为、豺狼的心,肯定不能长远和你同居了!从前吃的那丸药,请你马上还给我!”就往他脸上唾了一口。他感到冷森森的,好像浇了一脸冰水,喉咙里习习发痒,呕出来,是从前吃下去的药丸,还和原来一样。她把药丸捡起来,怒冲冲地径直走了。他跑出去追赶,已经无影无踪。半夜的时候,他旧病复发,不停地咯血,半年就死了。
妇人管理家人宽厚和气而又得体,能够明察秋毫。一天,石孝廉丢失了官印,衙门里上上下下像一锅翻滚的开水,进进出出的,谁也没有办法。妇人笑着说:“不要担忧,把井淘干了,就可以得到官印。”石孝廉按她的指点,果然找到了。问她怎么知道的,她总是笑呵呵的不说话。隐隐约约的,似乎知道小偷的姓名,但却始终不肯泄露。
异史氏说:“石孝廉,风度翩翩,好像是个书生。有人说他能屈己对下,说话的时候好像唯恐伤人。壮年的时候就死了,文士们都很悼念他。等到听说他背负狐狸妻子一事,认为这和李十郎背负霍小玉,哪有一点不同呢?”
起初,妇人没进门的时候,他告诫守门人不要往里通报。到这个时候,他对守门人很恼火,背地里抠根问底地进行责备。守门人一再说没有打开锁头和门闩,没有人进来,并对他的责备很不服气。他心里揣着疑团,也不敢询问妇人,两个人虽然说说笑笑的,但终究觉得妇人不是他心爱的女人。好在妇人文雅大方,晚上不跟王氏争丈夫。三餐以后,就关门早早地睡了,并不过问丈夫夜里睡在什么地方。她刚来的时候,王氏总是担忧受怕的,看见她这样宽厚,也就更加尊敬她,天天黎明就去问安,如同对待自己的婆婆。
上 仙
王氏拜她,她也回拜。她对王氏说:“妹妹不要害怕,我不是刁悍嫉妒的人。从前的事情,实在是人情上叫人忍受不了,就是妹妹也当然不愿有这样一个丈夫。”于是就把过去的事情,从头到尾,详详细细地向王氏讲了一遍。王氏也很愤恨,就和妇人一递一句地骂他。他感到无地自容,只是要求赎回自己的过错,于是就互相安定了。
康熙二十二年三月,我与高季文一起到临淄去,住在客店里。季文忽然病了,恰巧高振美也跟着念东先生到了郡城,便和他们商量如何去医治。听到袁鳞公说:郡城南郊梁家有一个狐仙,善于扶乩降神,便一同到那里去。
一天,他正在安闲自在地喝酒,忽然听到一阵喧闹吵骂的声音;他放下酒杯侧耳静听,妇人已经撩起门帘进来了。他大吃一惊,立刻面如土色。妇人指着他骂道:“你这个薄情郎!你很安乐吧?试想一下,你的荣华富贵是从哪里来的?我和你情分不薄,就是想要纳婢娶妾,和我商量商量,有什么妨害呢?”他并着脚站在地下,大气不敢出,再也说不出话来。过了很长时间,直挺挺地跪在地上,自己认错,用虚伪的假话请求饶恕。妇人的怒气稍稍平息了。他和王氏商量,叫她用妹妹的礼节去拜见妇人。王氏心里很不愿意,他一再哀求,王氏才去拜见。
梁氏,是一位四十多岁的女人。风度妩媚,颇有一点狐仙的妖气。到了她屋里,夹室中挂上红色的帷幕,揭开帷幕一看,壁子上挂着观音菩萨的像。另外,还有两三幅画像,骑着马,拿着矛,侍从的骑卒纷至沓来。北边的壁下,设了一个香案,案头有一个坐位,还不足一尺高,紧贴着一块小小的丝绸褥子,说是仙人来了,就住在那里。大家烧了香,并排地作着揖。姓梁的妇人敲了三下罄子,口中隐隐约约念了些什么话。祷告完了之后,便请客人到外边的凳子上坐着。妇人站在门帘下面,掠着头发,支着下巴,与客人聊天,详细谈了仙人显灵的迹象。过了很久,太阳渐渐地偏西了。大家都怕晚上不好回去,麻烦她再祷告一下。妇人便敲着罄子,重新祷告。转过身来,又站在那里说:“上仙最喜欢晚上来谈,别的时候往往碰不到他。昨天夜里,有一个等候参加府试的秀才,拿着酒菜来和上仙共饮,上仙也拿出好酒来答谢各位客人,还作诗,说笑话。酒席散的时候,天都快亮了。”
他有一个中表亲,偶然来到德州,住的地方和妇人正好是邻居。妇人听到消息,亲自登门打听石孝廉的情况。那个人就把实情告诉了妇人。妇人痛骂石孝廉忘恩负义,就把治病和结成夫妻以及互相约定的实情告诉了那个人。那个人也替她愤愤不平,安慰她说:“也许衙门里事务繁忙,还没有闲空给你写信。请你写封信,我给嫂子送去。”妇人就照他说的,写了一封信。那个人毫不怠慢地把信送给了石孝廉。石孝廉根本没有放在心上。又过了一年多,妇人亲自去找他,住在一家旅店里,托衙门里接待宾客的衙役进去给她通报姓名。石孝廉告诉那个衙役,他拒绝接见。
话还没有说完,只听到房子里面传来细细的嘈杂的声音,像蝙蝠在那里边飞边叫。大家正在聚精会神地听时,忽然像一块大石头落在桌子上,发出很大的响声。妇人转身说:“快把人都给吓死了!”接着听到桌子上发出嗟叹的声音,像一个很壮健的老头。妇人拿着蒲扇拦着桌子上的那个小座位,座位上大声地说:“有缘分啊!有缘分啊!”只听到里面像在高声地让着座位,又像在拱手施礼。过了一会儿便问客人道:“有什么见教?”高振美依照念东先生的意思,问:“看到观音菩萨了吗?”回答说:“南海是我走得很熟的地方,怎么会没有看见?”“阎罗王是不是也要更换呢?”回答说:“跟阳间是一个样的。”又问:“现任阎罗王姓什么?”回答说:“姓曹。”问完了以后,才给季文求药。上仙说:“回去以后,夜里拿杯茶来供奉,我向观音讨付药来相赠,有什么病治不好呢!”大家都有自己要问的事,上仙都给他们作出剖析和解决,这才告辞而归。过了一晚,季文的病略微好些,我和振美打点行李先回去了,也没有工夫再去访问上仙了。
他进了京都,到处拉拢关系,巴结当权的上司,就被选派担任本省的司阃。他把剩下的金钱买了鞍马、冠服伞盖,威威赫赫。因为有了地位,就想妇人已经很老,终究不是好配偶,因而花了一百金,聘娶一个姓王的姑娘做二房夫人。他心里胆怯,害怕妇人知道,就避开德州,绕道去上任。过了一年多,也没给妇人去封信。
孝 子
过了一个多月,痨病完全好了。他便跪在地下,一步一步地爬到她的跟前,像对待母亲似的恭敬她。妇人说:“我没儿没女,无依无靠,若不嫌我容颜已经衰老,愿意永远服侍你。”他当时三十多岁,死了老婆已经一年多,一听这话,真是大喜过望,于是就结成了夫妻。妇人拿出私藏的金子,叫他进京谋求职位,互相约定,等他回来的时候,两个人一起回去。
青州东香山的前面,有个叫周顺亭的人,侍奉母亲特别孝顺。母亲的大腿生个大毒疮,疼痛难忍,昼夜皱着眉头呻吟。周顺亭忙着给按摩肌肉,煎药喂药,达到了废寝忘食的程度。母亲的病数月不愈,周顺亭着急上火愁得没办法。一天,梦到父亲告诉他说:“母亲的病全赖你的孝顺。但是这种毒疮除非人肉膏药贴上,否则是不能治好的,着急哀痛没有用。”周顺亭醒来感到这事挺奇怪。于是便起床,用快刀割肋骨的肉,肉割下来,也不觉得怎么疼痛,他急忙用布缠在腰间,血也就不流了,于是把割下的肉炒了做成膏药,敷在母亲的患处,疼痛立刻就止住了。母亲非常高兴,问:“什么药有这样的灵效?”周顺亭用些假话应付母亲。母亲的毒疮不久就全好了。周顺亭经常注意护盖割肉的地方,就是他的妻子也不知道。割肉的地方已全长好,有巴掌那么大的疤痕。妻子追问他是怎么回事,才知道详情。
有个姓石的武孝廉,带着很多银子去京都,要去谋求官职。到达德州的时候,突然得了重病,大口大口地咯血,卧床不起,长期躺在船舱里。仆人看他病卧不起,就夺去他的银子逃走了。他恨得要死。病越来越重,钱粮盘缠完全断绝了。船户想要抛弃他。恰巧有个乘船的女子,夜间来到这里,靠近他的船舱停下了,听到他的消息以后,自愿用自己的船把他载走。船户一听高兴了,马上把他扶起来,上了女子的船。他抬头一看,妇人四十多岁,衣装鲜艳华丽,神采仍然很美。他便呻吟着向她致谢。妇人到他跟前,看着他说:“你从前就有痨病的根子,现在魂魄已经游历丘墟坟墓间了。”他一听这话,就放声大哭起来。妇人说:“我有一丸药,能够起死回生。假若把病治好了,你可不要忘了我。”他流着眼泪向她发誓。妇人就拿出丸药给他吃了,过了半天,他感到好了一点。妇人让他躺在床上养病,供给他香甜可口的食物,其恳切深厚的情意,胜过夫妻。他更加感激她。
异史氏说:“割股疗亲之事,君子认为并不可贵。但是普通夫妇怎么知道伤害父母给的身体为不孝呢?这也是行其孝心而不能自我克制罢了。有这种人从而知道真有孝子,还存在于天地之间。掌权的官吏,重要的任务很多,没有时间来表彰此事,借这篇浅陋之文,阐明含义深远的道理。”
武孝廉
郭 生
异史氏说:我想向上边建一个议,定一条法令,“凡是杀了公差的,就要比一般人减轻三等罪。”因为这些家伙,没有一个不该杀的。所以能够杀掉害人的差役的,就是善良的人,即使对他们稍微苛刻一点,也不算什么残暴。何况阴间本来无法可依,如果发现恶人,上刀山,下油锅,也不算残酷。只要人们感到痛快,就是阎王所要褒奖的。要不然,难道所犯的罪,招致阴司的追究,而可以侥幸地避开灾难吗?
郭生是淄博东山人,从小就喜欢读书,但偏僻的山村里没有地方请教,以致二十多岁了,还是错别字连篇。原来,他家里闹狐狸精,穿的、吃的和用的常常丢失,很使人伤脑筋。有天夜里,郭生正在读书,放在桌子上的诗卷,被狐精涂得乱七八糟,连字行都分不清了。他就选了那些稍为整洁的编辑起来读,仅仅只有六七十首了,心里非常气愤,却又无可奈何。后来又陆续写了二十多篇习作,准备向名流请教。早上起来一看,被翻了出来摊在桌子上,上面洒满了墨汁,他心里气得不得了。
王君把她送了出去,仔细记下了她消失的地方。刨了一尺多深,就看到了棺材,但棺材已经腐烂了,旁边有一块小碑,上面刻的果然像秋月所说的一样。打开棺木一看,只见秋月的颜色像是活的一样。便把她的尸体抱进房里,穿的衣裳随风都化了。王君在她的背上贴好了符,拿着被子把她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背到江边,喊了一只船来,假说妹妹害了急病,要送她回婆家去。幸好刮起南风,刚天亮就到了家门。王君抱着秋月的尸体,在床上安顿好了,才告诉哥哥和嫂嫂。全家人都惊异地观望着,也不敢当面直接说他中了邪。王君解开被子,连连呼唤着秋月的名字,到了夜里,就抱着她睡在一起。她的体温一天比一天都有上升,到了第三天,果然复活了,到了第七天,便能走动了。于是换了衣服,拜见嫂嫂,只见她体态轻盈,真和仙女一样。但走到十步以外,必须有人搀着才行,否则随风摇摆,仿佛要跌倒似的。看到她的人,以为有这样的病态,反而更加增添了她几分妩媚。秋月常常劝告王君说:“你的罪过太多,应该广积阴德,多诵佛经,以表示忏悔,赎轻罪过,不然的话,恐怕不能长寿啊!”王君素来不信佛,从此却成了一个虔诚的佛教徒,后来也就平安无事了。
恰巧有个姓王的人,因事到东山来,他一向跟郭生要好,顺便登门拜访。看到了被墨汁污染了的卷子,问他是怎么一回事。郭生详细叙述了他为狐精所害的苦况,并且拿了剩下来的那些诗文给王生看。王生仔细翻阅,发现被狐精涂了剩下来的字句,像是有所褒贬。又看看被墨汁弄脏的卷子,大都是冗长、杂乱应该删掉的。十分惊讶地说:“那狐精像是个有心人,不仅没有害处,而且应当马上拜他为师。”过了几个月,郭生回头再看过去的作品,顿时觉得狐精涂抹得很对。于是他又改写了两篇文章放在桌子上,看看有什么怪异出现。等到天亮一看,狐精又把它涂得一塌糊涂。这样过了一年多,就不再涂了,只是用墨汁在卷子上浓圈密点,满纸都是。郭生觉得很奇怪,拿了卷子去告诉王,王看了以后说:“狐精真是你的老师啊,这样的好文章可以实现你的目的了。”这一年,郭生果然中了秀才。因此,他非常感谢狐精,常常准备一些酒食,供养着它。往往购买闱墨名稿,都不是自己选择,而是由狐精来决定。所以他参加府、县两级的考试,都是名列前茅。在乡试中,又考取了副榜贡生。
王君转而想念秋月,想得心烦意乱,实在耐不住了,便又坐船南下,住在原先那个客店的楼房里,点上灯,等了好久,但秋月竟然没有来。朦胧间打算就寝,忽然来了一个妇人,说:“秋月小娘子让我告诉你,日前因为公差被杀,凶犯在逃,官府便把小娘子捉了去,如今押在牢狱里。监守她的狱卒,对她很虐待。天天盼望你来,希望你想个办法。”王君听了,又悲伤,又气愤,便随着那妇人去了。到了城里,入了西门,那妇人指着一条门说:“小娘子暂时被关在这里。”王君走了进去,看到院内的房间很多,羁押的囚犯也不少,只是没有见到秋月。又进了一个小门,小房子里点着灯火。王君靠近窗子去偷看,只见秋月坐在床上,捂着脸在啼哭。两个狱卒站在旁边,摸她的下巴,捏她的大腿,正在逗引她、调戏她,秋月哭得更加厉害了。一个狱卒搂着她的脖子说:“已经成了罪犯,还守什么贞操?”王君大怒,顾不得说话,拔出佩刀冲了进去,一刀一个,杀了两个狱卒,拉着秋月走了出来,幸好没有被别人发现。刚到客店,猛然惊醒了。正在惊异自己做了一个这么凶恶的梦,只见秋月泪眼盈盈地站在床边。王君吃惊地坐了起来,拉着她坐下,并告诉她刚才所做的那个恶梦。秋月说:“这是真的,不是梦呀。”王君吃惊地说:“那该怎么办呢?”秋月叹了一口气道:“这是天意。我本来应该到月底,才是复活的日子。如今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哪还能再等待!赶快到我的墓上,刨出我的尸体,载着上船,一道回去。每天不断地呼唤我的名字,三天之后,便可以复活,只是还没有满三十年的期限,骨软足弱,不能给你干家务活罢了。”说完,匆匆忙忙要走,又回过头来对王君说:“我几乎忘掉了,要是阴间派人来追赶,我们该怎么办呢?我活着时,父亲传授我两道符,说三十年后,夫妇都可以佩戴。”于是索取笔砚,飞快地画了两道符,说:“一道你自己佩着,一道请贴在我背上。”
当时,叶、缪诸公的时文,风格典雅,词藻华丽,家家户户都在学习他们的作品。郭生也有一个抄本,十分珍惜和爱护。忽然被狐精泼了一碗多浓浓的墨汁在上面,污损得几乎没有剩下一个字。他自己又拟了几个题目,模仿叶、缪两人的文风,写作了几篇,自己觉得很满意,也全部被它乱七八糟地涂掉了,于是他慢慢地不相信狐精了。没有多久,叶公因为文风不正,被收下狱,郭又逐渐地佩服狐精有先见之明。但他每作一篇文章,经过辛苦构思,反复修改,往往被狐精涂抹得不成样子。自己认为每次考试,都是名列前茅,自视甚高,有些飘飘然起来,因此更加怀疑狐精在胡闹。于是抄了过去被狐精圈点得很多的文章来试试它,又被它全部涂掉了,这才笑着说:“这就真是胡闹了,怎么从前认为是好的而今天又认为不好呢?”于是不再给狐精供应吃喝了,而且把他读的那些范文选本,锁到箱子里面。第二天早上,分明看到箱子锁得好好的,打开来看,却发现卷面上涂了四道黑杠,有指头那么粗。第一章涂了五道,第二章也涂了五道,下面的就没有涂了。从这以后,狐精也再没有来了。后来郭生在科举考试中,考了一个四等,两个五等,这才知道狐精已把预兆,寄寓在它所画的黑杠杠里面了。
王君于是拉着哥哥,当夜雇了一条小船,火速回北方去了。到了家中,只见吊唁哥哥的亲友还没有散去,知道哥哥果真死了。关了门,落了锁,才进了家。回头来看哥哥,已经不见人了,走进屋里,死去的哥哥已经复活了。正在喊着:“饿死了,快给我拿点吃的喝的来。”到现在,他哥哥已经死了两天了,忽然闹着要东西吃,家里人都吓倒了。王君告诉了他们的全部经过,这才转悲为喜。过了七天,敞开大门,撤掉丧幡,人们才晓得哥哥已经复活了。亲友们前来探问,王家就编造一套假话来应付他们。
异史氏说:骄傲自满,就要招来损害;谦虚谨慎,就会得到利益,这是一条自然的规律。稍微有点名声,就自以为是,坚持叶、缪的余习,习惯于走老路而不去创新,势非一败涂地不可。自满的危害竟然有这么大呀!
一天晚上,皓月当空,明洁如晶,两人在院子里闲步,王问女说:“阴间也有城市吗?”伍说:“跟阳世一样嘛。阴间的城市,不在这里,离开这里还有三四里路,不过它是拿黑夜当白天罢了。”王又问:“活人能看得见吗?”伍说:“也可以。”王君便请求让他前去参观,女子答应了,于是二人趁着月色前去。女郎轻飘飘地像风一样的快,王跟在后面,竭力追随,不多时,来到一个地方,伍说:“不远了。”王君往四下一看,什么也没有发现。女郎用唾沫涂了涂他的双眼,再睁开一看,觉得自己的视力比过去好得多了,看夜间的景色像白天一样。很快就看到城墙的垛子,出现在云雾迷蒙之间。路上的行人,来来往往就像赶集一样。一会儿,有两个差人捆绑着三四个人走了过来,最后一个就像是他的哥哥。王君赶忙走拢去一看,果然是他的老兄。惊异地问道:“哥哥怎么来了?”他哥哥看到王鼎,不禁涕泪交流,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事,硬把我抓了来。”王君很生气说:“我哥哥一向是守法执礼的好人,为什么要这样把他捆起来!”便请两位差人,把他哥哥放了。差人不肯,对他也很傲慢,王君非常气愤,就和差人争执起来。他哥哥急忙劝阻说:“这是官府的命令,我们应当遵守法纪。只是我手头缺乏钱用,他们多方向我索取贿赂,真苦恼极了。你回去后,给我筹措一些钱来。”王君拉着哥哥的臂膀,恸哭失声。差人大怒,猛的用力拉着系在他哥哥脖子上的绳索,哥哥随即摔倒在地。王君见了,怒火填胸,再也控制不住了,马上拔出佩刀,一下砍下了一个差人的脑袋,另一个差人嘶着喉咙大喊大叫,王君又一刀把他砍了。伍秋月见了,大吃一惊说:“杀了官府的公差,是不可饶恕的罪过。晚了就要遭殃,赶快雇条小船,迅速北上。回到家里,不要摘掉挂在门前的丧幡,关着门藏在家里,七天之后,就不要担心了。”
阎 王
第二天,他的朋友来了,请他住到家里去,他贪恋这里的山光水色,婉言谢绝了。在那里住了半个多月,一天夜里,梦见一位女子,大约十四五岁,容貌端庄美妙,上床和她同睡,醒过来后,竟然遗了精,觉得很奇怪,又认为这不过是一个偶然的现象。到了夜晚,又梦见了那位女子。接连三四个晚上,都是如此。心里觉得十分惊奇,不敢熄灯,身子虽然躺在床上,心里却提高了警惕。刚合上眼睛,又梦见那个女子来了。正在亲昵欢狎的时候,忽然清醒过来,急忙睁开眼睛,只见一个美丽如仙的少女,分明拥抱在自己的怀中。看到他醒来了,顿然感到又羞愧、又胆怯。王君知道她不是一个普通的人,觉得这也很好,顾不得多问,便和她狂热地相爱起来。那少女像是很受不了似的,说:“这么样的狂暴,难怪别人不敢在明里见你啊!”王君这才询问她的身世,少女回答说:“我姓伍,叫秋月,先父是个有名的学者,精通《易》理。非常爱我,但说我不能长命,所以不让我许配别人。活到十五岁,果然夭折了。就把我暂时埋在这个楼的东边,使坟和地一样的平,也没有一块墓志铭,只在我的棺材旁边,立了一块石头,上面刻着:‘女秋月,葬无冢,三十年,嫁王鼎。’如今已有三十年了,正好你来了,我很高兴,急于想和你相好,心里又感到羞怯,所以托梦来和你相会。”王君也很高兴,要求继续和她相欢,秋月说:“我只须得到一些阳气,就能复活,实在经不起你那样的狂风暴雨。今后合欢的日子长着呢,何必一定在今天晚上。”说罢便起身走了。第二天夜里,她又来了,面对面地坐着,有说有笑,像老相识一样。熄灯上床,跟活人完全相同。
李常久是临朐县人。有一次,他带着酒盅在野外喝酒,看见一股旋风蓬蓬而来,便恭敬地把酒洒在地上表示祭奠。
江苏高邮有个王鼎,表字仙湖,慷慨好义,勇力过人,交游也很广。十八岁时,还没有结婚,他的未婚妻就死了。每次外出游览,常常一年半载不回家。他的哥哥王鼐,是江北的名士,兄弟之间的情谊很深,劝他不要在外远游了,打算给他找个满意的对象。他不听,搭了船到镇江去探访朋友,正好朋友外出了,他便租到一个客店的楼上住了下来。只见窗外江水澄澈,金山在望,心里非常高兴。
后来,李常久因为有事到别的地方去,看见路旁有一片宅院,殿阁高大壮丽。有一个穿黑衣服的人从里面出来,邀请李常久。李一再推辞不去,黑衣人拦住他,非让他去不可,显得特别殷勤。李常久说:“咱们素不相识,怕不是弄错了吧?”黑衣人说:“没有错。”接着说出了李的姓名。李常久问:“这是谁家?”回答说:“进去自然就知道了。”
伍秋月
李常久进到院里,走进一道门,看见一个女子手和脚被钉在门上。近前一看,原来是他的嫂子。李常久特别惊惧。他有个嫂子,手臂生恶疮,已有一年多不能起来了,心中暗想,她怎么到这里了呢。李常久转念一想,怀疑叫他进来不是好意,畏惧沮丧,不肯往前迈步。黑衣人一再催促他,才进到里面。
异史氏说:“人和禽兽不同的地方几乎很稀少,这不是定论。一只香獐子蒙受救命之恩,怀着报恩的思想,竟至没齿难忘,人也有愧于禽兽了。至于花姑子,起初把聪明寄托在憨态上,最后把爱情寓于漫不经心的行动之中。才知道憨态是聪明到了极点,漫不经心是对爱情最诚挚的表现。真是飘飘然的仙女啊!”
来到殿下,见上面坐着一人,穿戴像个王爷,气势威猛。李常久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看,王爷命人把他拉起来,安慰说:“不要害怕,我因为从前叨扰过你一杯酒,想见一面表示谢意,没有其他缘故。”李常久这才安下心来,但是终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王爷又说:“你不记得在田野用酒祭地的时候了吗?”李常久立刻明白了,知道他原来是神啊。李常久连连叩头说:“刚才看见嫂子受这样严刑,骨肉之情,实在心里不好受。乞求大王可怜宽恕!”王爷说:“她特别蛮横嫉妒,应该得到这个惩罚。三年前,你哥哥的妾生孩子时子宫坠下来,她暗中用针刺在上面,致使今天肚子里常常作痛。这哪里是有人性的人!”李常久一再哀求他宽恕嫂子。王爷才说:“我就因为你的缘故,饶恕了她。你回去应该劝这个蛮横的妇人改正错误。”李常久告别出来,那门上已经没有人了。
他过了一宿,觉得腰下完全失去了知觉,用手抓挠抓挠,毫无痛痒。他就把花姑子的嘱咐告诉了家人。家人到了山里,按照他的指教,在洞穴里烧起了大火。有一条粗大的白蛇,冒烟突火地冲了出来。几把弓箭一齐发射,就把它射死了。大火熄灭以后,进到洞里一看,大大小小几百条毒蛇,都被烧得焦臭。家人回来以后,把蛇血献给安幼舆。他合到酒里喝下去,过了三天,两条腿逐渐能够转动了,半年以后,才能站起来走路。后来,独自走在大山谷里,遇见一个老太太,抱着一个用衣被包着的婴儿,交给他说:“我女儿让我把孩子送给你,并向你问候。”他刚要打听花姑子的情况,一眨眼的工夫,再也看不见老太太了。打开襁褓一看,是个男孩。他把孩子抱回家里,一辈子没再娶老婆。
李常久回到家看嫂子,嫂子卧在床上,伤口的血染红了席子。这时,因为妾不知她的意,正遭到她的臭骂。李常久马上劝告说:“嫂子不要再这样了!今天你受的苦,都是平时嫉妒所带来的。”嫂子愤怒地说:“小叔子像个好儿郎,又房中娘子贤似孟光,任你东家眠、西家宿,不敢吱一声。就当小叔子是男子的表率,也轮不到你代替你哥哥来教训我老婆子!”李常久微微一笑说:“嫂子不要发怒,若是把内情说出来,恐怕想哭都来不及了。”嫂子说:“我不曾偷过王母娘娘箩中线,又没和玉皇案前吏挤眉弄眼,心怀坦荡,哪里用得着哭!”李常久小声说:“用针刺在别人身子上,该当何罪?”嫂子突然变了脸色,追问这话是打哪儿来的。李常久把遇见阎王的事诉说。嫂子战栗不止,眼泪和鼻涕流淌下来,哭着哀告:“我不敢了!”眼泪还没有干,嫂子觉得疼痛的地方立刻不疼了,十来天就病愈了。从此,嫂子改变了以前的行为,成为贤善的女子。
安幼舆对蛇精怀着切齿仇恨,却忧虑没有办法可以捉住它。花姑子说:“这个不难。只是多残害生灵,会累我百年不能成仙。它的洞穴在一个古老的山崖里,可在下午申时,把茅柴堆在洞口里,点火烧它,派人在洞外用强弓硬箭严加戒备,就可能捉住那个妖怪。”说完,又向他告别说:“我不能终生服侍你,实在是无奈。但是为了你的缘故,道行已经损失了十分之七,希望你能怜悯饶恕我。近一个月来,感到肚子里略微有些震动,恐怕是你的孩子。不管是男是女,一年以后当托人给你送回来。”说完就流着眼泪走了。
后来,李常久哥哥的妾又生孩子,子宫又坠出来,针仍然在子宫上,把针拔掉,肚子疼才好了。
第二天晚上她又来了,和昨天一样的痛哭。到第七天晚上,安幼舆忽然苏醒过来,翻来覆去地呻吟着。家人全都吃了一惊。那个女子进了他的卧室,面对面地哭泣着。安幼舆举起一只手,挥了挥,叫家人退出去。花姑子拿出一把青草,煎成药汤,约有一升左右,就在床上叫他喝下去,顷刻之间他就能说话了。他长叹一声说:“第二次害死我的是你,第二次叫我重生的也是你!”就把自己的遭遇告诉了姑娘。花姑子说:“这是蛇精冒充我。你前一次在山里迷路的时候,看见一箭之外的灯光,就是这个蛇精。”他说:“你怎能起死回生,叫白骨生出肌肉呢?莫非是个神仙吧?”花姑子说:“很久以前就想告诉你,怕你受到惊吓。五年以前,你不是曾在华山道上,从猎人手里买来一只獐子放了吗?”他说:“是的,这是有的。”花姑子说:“那只獐子就是我的父亲。过去说的大恩大德,指的就是这件事情。你前天已经托生到西村的王主政家里去了。我和父亲到阎王那里告状,阎王不愿给你办好事。父亲愿意毁掉自己的道行替你死去,哀求了七天,阎王才叫你复活。今天和你偶然相会,真是幸运。但你虽然复活了,下体一定麻木不仁,必须得到蛇精的血,合到酒里喝下去,才能除掉病根。”
异史氏说:“有人说天下嫉妒泼妇像李家嫂子的,还真正不少,遗憾的是阴世法网漏掉的太多了。我说:不然。阴世所惩罚的,未必没有比手脚钉在门上更重的,只是没有返回音信罢了。”
安幼舆没有回家,家人到处寻找,找遍了人迹所到之处。有人说,昨晚在山间的小路上碰见过他。家人进了山里,看见他赤裸裸地死在悬崖底下。家人很惊讶,也感到奇怪,谁也看不出死亡的原因,就把尸体抬回家里。大家聚在一起,正在痛哭的时候,有个女子跑来吊孝,号啕痛哭,从门外一直哭进灵堂。她摸着他的尸体,按着他的鼻子,鼻涕眼泪流进了他的鼻孔,哭天喊地地说:“天哪,天哪!怎么这样愚蠢糊涂啊!”哭得声嘶力竭,老半天才停住眼泪。她告诉家人说:“把他停放七天,不要入殓。”大家不知她是什么人,刚要开口问她,她却很傲慢、不按礼节向大家告辞,含着眼泪,径直出了灵堂。大家挽留她,她也不理睬。有人在她后边跟着,一眨眼的工夫,已经无影无踪了。大家怀疑她是神仙,小心谨慎地遵从她的指教。
长治女子
进去不一会儿,就出来请他进去。刚一登上房子的前廊,花姑子就跑出来迎接,并对使女说:“安郎奔波到半夜,想必已经困乏了,可以安排床铺,侍候他就寝。”过了不一会儿,两个人手拉手地进了帏帐。他问花姑子:“你舅母家里怎么没有别的人呢?”花姑子说:“舅母到别的地方去了,留我替她看家。有幸和你相遇,岂不是前世结下的良缘?”但在偎依之间,他闻到一股膻腥的气味,心里就怀疑出了差头。姑娘抱住他的脖子,突然用舌头舐他鼻孔,他像被人刺了一锥子,一直疼到脑子里。他吓得要死,急忙想要逃脱出去,然而身上却像捆了粗大的绳子。不一会儿的工夫,就闷闷地失去了知觉。
陈欢乐是山西长治人,有个女儿聪明俊美。一个道士来乞讨化缘,斜眼瞧着这女子一会儿才走开。从此,道士每天都拿着钵走近陈家的房地。恰好一个盲者从陈家出来,道士追上去与他同行,问他干什么来了,盲者说:“刚才到陈家给他们算命了。”道士说:“听说陈家有个女子,我的姑表亲,想要去求婚,但不知道她的生辰八字。”盲者告诉了他,道士便告别走了。
他心里很害怕。正在寻找回家的道路,看见山谷里隐隐约约的有簇房舍,便很高兴地来到那里。原来是一座高大的门楼,像是官僚世家,几道门还都没有关上。他向看门的询问章家的住所。从里面出来一个使女,问看门的说:“黑夜里什么人打听姓章的?”安幼舆说:“姓章的是我亲戚,我偶然迷失道路,找不到他家的方向了。”使女说:“你这个男子,不要打听姓章的了。这是花姑子的舅母家,她今天就住在这里,请你等一会儿,容我进去告诉她。”
过了几天,女子在房内绣花鞋,忽然觉得脚麻木,逐渐发展到大腿,又慢慢到腰部,不久便晕倒了。镇定了一会儿,才恍恍惚惚能站立起来,要找母亲告诉她。等到走出门,则看见茫茫一片黑色的波浪中,只有一条像线似的小路。她吓得急忙往回退,门房和住的屋子已经被黑水淹没了。又看了看路上,很少有行人,只有道士缓步在前面走。于是,她远远地尾随道士走去,希望能见到同乡把事情告诉他们。走了几里路,忽然看见邻居房舍,仔细一看,乃是自己家门,大惊地说:“奔走了这么长时间,原来还在村子中,为什么刚才迷惘到这种程度!”她高兴地走进家门,知道父母还没有回来。又来到自己房里,绣完的鞋还在床上。自己觉得走路疲劳极了,便走到床边坐下来休息。
在家徘徊了几天,他想念花姑子的心情几乎熬不下去了。因而想要晚上去一趟,从墙头上爬过去,以便观察有无看望花姑子的时机。并想老头儿从前说过对他有恩,即使泄露了,也该没有大的谴责。于是,就乘着夜色窜进深山,在山里跑来跑去,迷失了方向,辨不清东南西北,不知哪条道路能够通到花姑子的住所。
道士忽然闯进来。女子大惊,想要逃走。道士捉住她,把她按在床上。女子想喊叫,可是嗓子哑了发不出声。道士急忙用快刀剖女子的心。女子觉得神魂飘飘然离开身体而独立。四下一看房屋全没有了,只有要倒的悬崖。看见道士用自己的心血滴在木头人上,又合掌念咒,女子感到木人与自己合为一体。道士嘱咐说:“从今以后要听从我的差遣,不得违误!”接着给女子穿戴衣物。
花姑子早早起来向他告别。他担心晚间进山会迷失道路,花姑子约定在路上等他。他等到黄昏,连跑带颠儿地奔向山里,花姑子果然等着他,两个人一起到了从前的老地方。老头和老太太很热情地欢迎他。没有好的下酒菜,大碗小盘全是杂七杂八的野菜。吃完就请客人安歇就寝。花姑子一点也不搭理他,他心里很疑惑。直到更深以后,花姑子才来了,说:“父母絮絮叨叨的,不睡觉,以致劳你久等了。”两个人情深意切,欢娱了一夜。姑娘对他说:“今天晚上的相会,就是百年的离别了。”他很惊讶地问她为什么。花姑子回答说:“我父亲认为村庄太小,孤独而又寂寞,所以要往远处搬家。和你相亲相爱,今晚儿就结束了。”安幼舆不忍放她走,哭得前俯后仰的,心里很难过。正在难离难舍的时候,夜色消失,天光逐渐放亮了。老头儿忽然闯进来,骂道:“下贱的丫头,玷污我家清白的门风,把人都羞死了!”花姑子大惊失色,急急忙忙地跑出去了。老头儿也跟了出去,一边走一边骂。安幼舆大吃一惊,又惊又怕,没有地方可以容身,便偷偷地跑回家里。
陈家丢失了女儿,全家慌恐不安。寻找到牛头岭,才听村里人传说,岭下有一女子被剖心而死。陈欢乐急忙跑去验尸,果然是他的女儿。他哭泣着向县官告状。县官把住在岭下的人抓起来,都拷打遍了,案子还没个头绪。暂时把众人收监,以待再审问。
安幼舆睡到半夜,热汗出完了,想要吃饭,就摸起床头上的蒸饼吃起来,不知饼里包着什么作料,他感到特别香甜,一口气吃了三个。又用衣服盖住剩下的蒸饼,便昏昏沉沉酣睡了,一直睡到天亮才醒过来,身上很轻松,好像放下了沉重的担子。到了第三天,蒸饼吃完了,更觉神清气爽。于是他就遣散了家人。考虑姑娘来的时候进不得门,他就偷偷地出了书房,把几道门闩统统拔掉了。过了一会儿,花姑子果然来了,笑盈盈地说:“傻郎君!你不感谢医生吗?”他高兴极了,把姑娘抱在怀里,和她缠缠绵绵的,恩爱到了极点。完了以后,姑娘说:“我冒着风险,蒙受耻辱,前来和你相会,所以这样,为的是报答你的大恩。实际上是不能和你结成终生伴侣的,希望你趁早另外选择一个配偶。”他沉默了很长时间,才问姑娘:“我们从来没有见过面,也不了解你家的身世,过去在什么地方对你家有过好处,我实在记不清了。”姑娘也不明讲,只是说:“你自己想想吧。”他坚决要求和她永远相亲相爱。花姑子说:“我一次又一次地黑夜奔波,本来是不可以的,常在一起做夫妻,也是不可能的。”他听这话之后,闷闷不乐。花姑子说:“一定想要和我相好,你明天晚上到我家里去吧。”他这才停止悲伤,心里高兴了,就问姑娘:“去你家的路很远,你细小的脚步,怎样来到这里的呢?”姑娘说:“我本来没有回去。东头的聋老太太,是我的姨娘,为了你的缘故,我住在那里,一直逗留到今天,家里恐怕要怀疑和责备我了。”安幼舆和她同床共枕,只觉她的呼吸和她身上的皮肤,没有一处不香的。他问道:“你用什么香料,熏沐到肌肉和骨头里去的?”花姑子说:“我生来就是这个样子,不是熏饰的。”他越发感到奇怪。
道士走出数里外,坐在路旁的柳树下,忽然对女子说:“现在派你第一个差事,去县城中审查一下狱中的情况。去了应该隐身在窗户格上。若看见县官用印,立刻快点走开躲避。切切记住不要忘了!限你辰时去巳时回来。迟一刻,就用针刺你的心,叫你疼痛难忍;迟两刻,刺两针;刺到三针,就会使你魂魄消失了。”女子听了道士的话,浑身毛骨悚然,马上飘然而去。不一会儿,来到官府,像道士说的那样伏在窗格上。这时,岭下人排列跪在堂下,还没有审问。正赶上将要往公文上盖印,女子还没来得及躲避,而印已经出了印匣。女子觉得身体沉重瘫软,窗纸格子好像不能担住,咔咔作响。满堂的人都吃惊地回头看。县官命令再举公印,响声和前次一样,第三次举印,女子翻落到地下。众人都听见了。县官站起来祝祷说:“如果是冤死的,应当直接陈述出来,替你昭雪。”女子哽咽着上前,从头到尾述说了道士杀害自己和派她到此的前前后后。县官派差役飞快跑去,来到柳树下,道士果然在那里。便把道士捉回来,一审讯就招服了。收监的众人才被释放。县官问女子:“冤枉已经洗清,你到哪儿去呀?”女子说:打算跟从大人。”县官说:“我官署中无处可容你,不如暂时回到你家去。”女子停了好长时间才说:“官署就是我的家,我要进家了。”县官又问,一点声音也没有了。县官退到后堂宅中,正赶上夫人生了个女孩。
一天晚上,守护人员又困又乏,全都睡着了。他在朦胧之中,觉得有人用手揉搓他。他略微睁开眼睛,看见花姑子站在床前,便不知不觉地神也清了,气也爽了。眼盯盯地瞅着姑娘,眼泪不断地往下流着。姑娘歪着脑袋笑着说:“痴心人,怎么病成这样了呢?”说完就上了床,坐在他的大腿上,用两只手按摩他的太阳穴。他闻到姑娘头上有一股浓烈的麝香味,香味穿过鼻腔,一直渗进骨头里。按摩了几刻钟,他忽然感到额头上出满了热汗,热劲儿逐渐达到四肢,身上全都出汗了,姑娘小声说:“你屋里人太多,我不便住在这里。三天以后,我再来看望你。”说完,从绣花的袖筒里掏出几个蒸饼,放在床头上,就悄然无声地走了。
莲花公主
老头儿给他设了床铺,铺上被褥,就关上房门出去了。他睡不着觉,没到天亮,就把老头儿招呼起来告别。到家以后,马上托一位好朋友,登门求婚。朋友去了一天才回来,竟然没有找到姑娘的住所。他就让仆人备马,寻找前天夜里的道路,亲自去求婚。找到那里一看,到处都是悬崖峭壁,竟然没有那个村落,到附近的村庄打听,很少有姓章的。他很失望地回到家里,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从此得了个眼花缭乱、脑子里昏沉沉的疾病:勉强喝一点粥汤,就想呕吐;昏迷之中,总是呼唤花姑子。家人不了解什么意思,只是一宿到亮围在他身边守护着,形势很危险。
胶州窦旭,字晓晖。窦旭白天正在睡觉时,看见一个穿黑黄色衣服的人站在床头,徘徊不前,惶恐地四处看,好像有话要说。窦旭问他,回答说:“相公请你前去。”窦旭问:“相公是什么人?”回答说:“就在附近。”窦旭便跟随他出去,转过屋墙,被引导到一个地方。这儿楼阁重叠,万椽相连,两人曲曲折折往前走。窦旭觉得走过有千万重门,简直不像是人间。又看见宫人、女官来来往往特别多,都向穿黑黄色衣服的人打听:“窦郎来了吗?”穿黑黄色衣服的人说来了。一会儿,一个贵官出来,特别恭敬地迎接窦旭。登上大堂后,窦旭开口问:“平时没有说过话,也没有来拜见,蒙受如此盛情的接待,使我很是不明白。”贵官说:“我们国王因为先生家世代有德,很仰慕你家的风尚,因此想见您一面。”窦旭更加惊奇,问:“国王是什么人?”回答说:“一会儿自然就知道了。”不多时,来了两个女官,用两支装饰有羽毛的旗帜引导窦旭往前走。
两个人喝了一会儿,姑娘一次又一次地过来给他敬酒,嫣然含笑,一点儿也不羞怯。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姑娘,心里动了情。忽听老太太招呼老头儿,老头儿就走了。他看室内无人,就对姑娘说:“看见你仙女般的容貌,令我心往魂失。想要托媒向你求婚,又怕达不到目的,怎么办呢?”姑娘抱着酒壶,面对火炉,沉默不语,好像没有听见,他一次又一次地询问,姑娘也不回答。他渐渐地进了那屋。姑娘站起来,声色俱厉地说:“轻狂的公子,你闯进来想要干什么!”他直挺挺地跪在地上向她哀求。姑娘想要夺门逃出去,他突然跳起来,堵在前边拦挡着,亲热地抱在怀里吻她。姑娘急得声音发颤地喊叫,老头儿就急忙跑进来问她喊什么。他撒手出了屋,心里很惭愧,也很害怕。姑娘却不慌不忙地对父亲说:“酒又沸腾涌了出来,不是郎君跑来,酒壶就烧化了。”他听见姑娘这么一说,心里才安定下来,更认为是个好姑娘。他神魂颠倒,心里好像丧失了什么东西。于是就假装喝醉了,离开了酒席,姑娘随后也走了。
窦旭进入重门,看见殿上有一个像国王样的人。国王看见窦旭进来,走下台阶来迎接。双方行宾主礼。礼毕,入席,桌上东西很丰盛。窦旭抬头看见殿上一块匾写着“桂府”二字。窦旭局促不安,不敢说话。国王说:“咱们是友好邻居,缘分已经很深,应当开怀畅饮,不要疑惑惧怕。”窦旭只好连说“是是”。酒过数巡,下面笙歌漫起,没有锣鼓,音调优雅细腻。稍停,国王看看左右说:“我说一上联,请卿等对下联:‘才人登桂府。’”在座的人都正在思考,窦旭立刻应对说:“君子爱莲花。”国王特别喜悦,说:“神奇啊!莲花乃是公主的小名,怎这么巧合?莫不是素有情分?传话给公主,不可不出来与君子见一面。”
在房子的西墙角上,有一个煤火炉子,女子就进了那里,拨火烫酒。安幼舆问老头儿:“这个女子是你什么人?”老头儿回答说:“老夫姓章。七十岁了,只有这么一个姑娘。种地的人家,没有丫鬟仆妇,拿你不是外人,所以不拘礼节,敢叫老伴儿和女儿出来见你,希望你不要见笑。”他又问:“姑娘的婆家住在什么地方?”老头儿回答说:“还没有婆家。”他称赞姑娘聪明漂亮,赞不绝口。老头儿正在谦逊着,忽听女儿惊慌地喊叫起来。老头儿急忙跑了进去,原来是壶里的酒沸腾出来起火了。老头儿把火扑灭了,呵斥女儿说:“这么大的丫头,还不知酒沾火就着吗?”一回头,看见炉子旁边有个用高粱秸扎的紫姑神,还没有扎完,又呵斥女儿说:“头发这么长了,还真像个孩子!”就拿去对安幼舆说:“贪图这么一个活计,竟把酒烫开了。蒙你夸奖,岂不羞死人了!”他仔细一看,紫姑神的眉目和袍服,制得很精巧。就称赞说:“虽然近似儿戏,也可以看出一颗聪明的心。”
过了一会儿,环声渐近,香气浓厚,公主来了。公主年纪十六七,长得美妙无比。国王一面命公主给窦旭施礼,一面说:“这就是我的小女莲花。”拜完,公主便走了。窦旭看见她,神情摇动,呆呆地坐在那里凝思。国王举杯劝他饮酒,窦旭竟然没看见。国王好像稍微察觉了他的意思,便说:“小女和您倒是能相匹配,但是她自己惭愧不是同类,不知您心意如何?”窦旭怅然若痴,又没听见。坐在旁边的人踩他脚一下说:“国王向您拱手没看见,国王同您说话也没听见吗?”窦旭茫然若失,自觉惭愧,离开宴席说:“臣蒙优礼相待,不觉喝醉,有失仪节,幸能宽恕。到该走的时候了,请允许我立即告辞。”国王站起来说:“已经见到君子,心里实在很愉快,为什么仓促要走呢?您既然不愿住下,也不敢强留。若是思念,自然再邀请。”接着命令内官引导窦旭走出。路上,内官对他说:“刚才国王说可以匹配,似乎想让公主同您结为婚姻,为什么您不说一句话?”窦旭后悔得直跺脚,一边走一边恨自己,于是到了家。
进了柴门以后,他感觉低矮的茅屋很狭窄。老头儿挑亮了灯火,催他坐下,就告诉老太太随便准备一点饭菜,并且说:“这不是外人,是我的救命恩人。你年岁大了,腿脚不灵便,可以招呼花姑子出来斟酒。”不一会儿,就有一个女子端着碗筷走进来。她放下碗筷,站在老头儿旁边,斜着眼睛看安幼舆。安幼舆看看这个少女,正是二八芳龄,容貌俏丽,差不多比上天仙了。正打量间,老头儿叫姑娘去烫酒。
窦旭忽然醒来,照进屋里的太阳光已经要没了。他坐起来睁大眼睛苦思苦想,刚才梦中的事还历历在目。晚饭后他便倒下熄了灯,希望复寻旧梦,但是渺茫无路,只是叹悔而已。
还没走几步,他就看见一个老头儿,弯着腰,弓着背,拄着一根拐杖,在倾斜的山坡小路上,走得很快。他停下脚步,刚要张口问路。老头儿却抢先问他是谁。他告诉老头儿,自己是一个迷路的人,并说有灯火的地方,一定是个山村,要前去投宿。老头儿说:“这不是一个安乐窝。幸亏老夫来了,可以跟我去,我家的茅屋草舍可以住宿。”他很高兴,跟着老头儿往前走了大约一里来地,看见一个小村庄。进了村庄,老头儿敲叩一户人家的柴门,从屋里出来一个老太太,开了柴门说:“郎君来了吗?”老头儿说:“来了。”
一天晚上,窦旭和朋友共睡一张床,忽然看见先前的那个内官来了,传达国王的命令,邀请他去。窦旭非常高兴,跟着内官走了。
安幼舆,是陕西省的拔贡生。为人好挥霍,讲义气,喜好放生。看见猎人打到禽兽,总是不惜花高价,买到手里放掉。恰巧赶上舅舅家里办丧事,他去帮助执绋送灵。天黑以后往回走,路经西岳华山,迷失了道路,就在谷里乱窜,心里很害怕。在一箭地之外,他忽然看见一盏灯火,就向灯火的方向奔过去。
窦旭见到国王,伏地参拜。国王将他拉起,请到对面坐下,说:“上次分别以后,劳您思念眷恋,以小女侍奉您,想必不会太嫌弃吧。”窦旭立即拜谢。国王命学士大臣,陪窦旭喝酒。酒将尽,宫人前来报告:“公主妆扮完了。”一会儿,几十个宫女拥着公主出来。公主用红色锦绸盖着头,迈着轻盈的细步,被人搀到地毯上,与窦旭交拜成婚。完了,送到馆舍。沿房温凉,极为芳腻。窦旭说:“有你在我眼前,真是使人快乐得忘了死。但是,恐怕今天遇到的事,只是做梦罢了。”公主捂着嘴笑着说:“明明我和你在一起,哪里是梦?”天快亮了,他们才起床。窦旭愉快地给公主描眉搽粉,完了又用带子测她的腰围,伸开手量她的脚长。公主笑着问:“你疯了吗?”窦旭说:“我多次为梦所误,所以细细做些标志,假如是梦,也足以使我回想罢了。”两人正在说笑,一个宫女跑进来说:“妖怪进入宫门,国王躲到偏殿,凶祸不远了!”窦旭大吃一惊,赶紧去见国王。
花姑子
窦旭来到偏殿,国王拉着他的手哭着说:“君子不嫌弃,正图永久相好。怎料灾祸从天降,国运将要终了,怎么办呢!”窦旭吃惊地问为什么这么说。国王把桌案上的一篇奏章,交给他看。奏章中说:
戚生和妻子共同生活了三年,家里人听说了,开始有些害怕,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戚生不在家,家里人就隔着窗儿向她请示。一天晚上,妻子哭着对戚生说:“过去贿赂押解投生者的事,如今已暴露了,追查得很紧,恐怕我们不能长期聚会在这里了。”几天之后,妻子果然得了病,说:“爱情所终,本愿这样长期的死,不乐意再去投生。如今要永别了,这是天数已定啊!”戚生赶忙问她有什么办法,妻子说:“这是无法可想的。”问:“受到责罚了吗?”妻子说:“受了点小小的责罚,然而偷生的罪大,偷死的罪小。”说完,再也不动了。细看时,面庞体形,慢慢地消失了。戚生常常一个人在荒亭里睡,希望能再有什么奇遇,但始终没有一点动静,家人也就慢慢地安定下来。
“含香殿大学士臣黑翼,为有非常的灾夜,祈求早日迁都,以保存国家一事:
一天晚上,妻子在梦中哭泣起来,戚生把她摇醒,问她哭什么,妻子说:“刚才梦见阿端来了,说她的丈夫是个聻鬼,怨她不该死后变节,怀恨在心,把她的命勾了去,要求做个道场来超度她。”戚生一早起来,立即要照阿端的要求去办,妻子拦住他说:“超度鬼魂,不是你的力量所能办到的。”说完便穿着衣服出去了,过了一个时辰又回来了,说:“已经派人请和尚去了,请先焚化一些纸钱,作为开支。”戚生照办了。太阳刚落山,和尚们就来了,敲着金铙,击着法鼓,同人世间完全一样。妻子常常说她嘈杂得受不了,而戚生却一点也听不见。做完道场后,妻子又梦见阿端前来表示感谢说:“我的冤已经解了,就要投生做城隍的女儿,劳你转达给戚生。”
“据宫门守卫报告:自五月初六,来了一个千丈巨蟒,盘踞宫外,吞吃城内外居民一万三千八百多口,所经过的地方宫殿尽成废墟等等。因此,臣奋勇前去查看,确实看见妖蟒头如山岳、目似江海,昂首则殿阁齐吞,伸腰则楼墙尽倒。真是千古未见之凶妖,万代不遭之大祸,国家危在旦夕!乞求国王及早带领宫眷,急速迁至乐土。”
这样过了一年多,阿端忽然病了,眼花心闷,精神恍惚,好像见了鬼的样子。戚生的妻子抚摸着阿端说:“她这是犯了鬼病。”戚生说:“阿端已经是鬼了,又还有什么鬼能叫她生病呢?”妻子说:“不是这样。人死了就变为鬼,鬼死了就变为聻。鬼怕聻,就像人怕鬼一样。”戚生想请巫婆来给阿端驱邪,妻说:“活人怎么可以给鬼治病呢?邻居那个姓王的老婆子,如今在阴间做巫婆,可以把她请来。但离这里还有十多里路,我的脚走不动,麻烦你扎只草马烧了。”戚生依照她说的办了,马刚刚焚化,就见婢女牵了一匹红马来,在院子里把缰绳递给了她,她骑上马眨眼之间就不见了。过了不久,只见妻子跟一个老婆婆双双骑着马来了,把马拴在走廊的柱子上。老婆婆走进房里,掐着阿端的十个指头,然后端端正正地坐着,摇头晃脑地做起巫术来,突然倒在地上,约莫个把时辰,又跳起来说:“我是黑山大王,娘子的病很重,幸亏遇上了我,福分不浅啊。这是一个凶鬼作祟,没有关系,没有关系!但要医好这病,一定要给我优厚的报酬,冥金百锭,纸钱百贯,丰盛的筵席一桌,缺一样都不行。”戚生的妻子一一大声地答应了,这时老婆子又倒在地上,等她醒了过来,对着病人大声咒骂了一阵,才算完事。过了一会儿,老婆子就要告辞,妻子把她送出院外,将那匹马送给了她,她便高高兴兴地走了。进来看望阿端,似乎清醒了一些,夫妻十分高兴,抚摸她,安慰她,让她好好休养。阿端忽然说:“我恐怕再也不能到世间上来了,一闭上眼,就见到那些冤鬼,这也是命中注定的啊。”说着便流下了眼泪。过了一晚,病势更加沉重、更加危险了,弯着身子,不住地颤抖,好像看到了什么似的。拉着戚生一同躺在床上,把脑袋埋在戚生怀中,好像怕被别人捉了去。戚生一起来,她便大惊狂叫,不得安静。这么闹了六七天,夫妻无法可想。可巧戚生到别的地方去了,半天之后回到家里,听到妻子的哭声,大吃一惊,进去一问,原来阿端已经死在床上了,衣服像蝉蜕似的摆在那里,揭开一看,明明是一堆白骨。戚生痛哭了一番,用活人的礼节,把她安葬在祖坟的旁边。
窦旭看完,面如土色。立刻有宫人跑来报告:“妖物到了!”全殿人哀呼,惨无天日。国王急得不知所措,只是哭着对窦旭说:“小女已拖累先生。”
过了五天,妻子忽然哭着说:“明天就要到山东去,要永远别离了,怎么办呢?”戚生听说了,不觉涕泗横流,悲哀得不得了。阿端上前劝解着说:“我有一个办法,可以能够暂时欢聚在一起。”戚生夫妇同时止住眼泪,问她有什么良策。阿端说:“请拿十把纸钱,在南院的杏树下焚化了,我拿着去贿赂押解投生的鬼差,使之延缓几天。”戚生照着办了。到了晚上,妻子来了,说:“多亏端娘,现在又可以再欢聚十天了。”戚生很高兴,劝阻阿端不要走了,留下她在紧挨着的另一张床上睡。夫妻俩从傍晚到白天都在一起,生怕到了期便再也不能欢聚在一堂了。又过了七八天,戚生因为限期快要满了,整夜里夫妻哭作一团,问阿端还有什么办法,阿端说:“看情况恐怕很难设法了。但我愿意去试试看,不过非百万纸钱不行。”戚生如数焚化了纸钱,阿端回来高兴地说:“我打发人和押解投生的官司说情,起初他们百般刁难,后来看到钱多,才动了心。如今已让别的鬼代你的妻子投生去了。”从这以后,阿端白天也不走了,要戚生把门窗都堵起来,白天黑夜都点着蜡烛。
窦旭一口气跑回来。公主正和左右的人抱头痛哭,看见窦旭进来,牵着他的衣襟说:“郎君怎么安置我?”窦旭悲伤欲绝,便握住公主的腕子,思考着说:“我贫穷卑贱,惭愧没有金屋,有茅草房三间,暂且同我跑去躲一躲可以吗?”公主含泪说:“危急时还能有什么选择,请带我快去!”窦旭便搀扶着她走出来。
到了晚上,阿端果然来了,两个情深意厚,更加欢欣。戚生说:“我妻子不幸去世了,感叹、悼惜的情意,常常不能忘怀,你能把她招来让我再见一面吗?”阿端听了,更加悲伤起来,说:“我死了二十年,哪一个想念过我!您真是一个多情的人,我当尽力帮助您。但听说她已经有了投生的地方,不知道还在阴间吗?”过了一晚,阿端告诉戚生说:“你妻子将要投生到富贵人家,因为她前世丢掉了耳环,打了婢女,逼得那婢女上吊死了,这个案子还没有了结,所以还要留在阴间。如今暂时寄居在药王府的廊下,有监守的人看管着,我已打发老婢前去行贿,或许快要来了。”戚生因问:“你为什么能够这样悠闲自在呢?”阿端说:“凡是屈死的鬼,自己不去投案,阎王是不会知道的。”二更快完的时候,老婢果然把戚生的妻子带来了。戚生握着妻子的手十分悲恸,妻子也流着眼泪,哽咽得说不出话来。阿端告别走了,说:“你俩好好叙叙离别之情吧,下晚再见。”戚生用安慰的语气,询问婢女自杀的事。妻说:“不要紧,就快了结了。”说着上床互相依抱,跟活着的时候一样地欢快和亲热。从此,夫妻便经常在晚上聚会。
不一会儿,来到家里。公主说:“这是多么大的安乐住宅,比我们的国强多了。然而,我跟来了,父母依靠什么?请你另外建一房舍,全国都来吧。”窦旭感到为难。公主号啕大哭说:“不能救人之急,用郎君干什么!”窦旭稍微安慰解劝一下,立即进入室内。公主伏在床头悲泣,不能劝止。窦旭干着急想不出办法。忽然醒来,才知道是一场梦,耳边啼声还嘤嘤不断。
忽然有人把手伸进他的被窝,反反复复地抚摸着。戚生醒来一看,原来是一个很老的婢女,双层的耳朵,蓬乱的头发,臃肿得不像样。戚生知道她是鬼,握着她的臂膀往外推,笑着说:“你那副尊容,实在不敢领教。”老婢羞得面红耳赤,缩回了手,迈着小步走了。过了一会儿,一个女子从西北角上出来,神情风度都很美妙,猛然来到灯下,生着气骂道:“哪里来的狂徒,居然敢在这里高枕而卧!”生站起来笑着说:“我就是这所院子的主人,特来等候你要房租的。”说着便站起来,光着身子去抓她。女子急忙要走,戚生抢先跑到西北角上,挡住她的去路。女子没有办法了,就坐在床上。走近一看,在烛光照耀下,简直美丽得像个仙女,慢慢地把她搂在怀里。女子笑着说:“你这个狂徒,难道不怕鬼吗?将要害死你的!”戚生霸蛮脱了她的裙子和内衣,她也不怎么抗拒。过了一会儿,她自动表白说:“我姓章,小名叫阿端,因为错嫁给一个浪荡子弟,凶暴固执,横加打骂,愤郁而死,埋在这里二十多年了。这所院子下面,都是坟墓呀!”戚生问:“那个老婢是什么人?”女子说:“也是一个老鬼,跟我干一些杂活。上面有活人来住,那么鬼在坟墓里就不安,刚才是我叫她来撵你的。”问:“她到处抚摸干什么?”女子笑着说:“这个老婢三十年来没有同男人接触过,她的心情是可怜的,但也太不自量了。总而言之,胆小的,鬼就更加欺侮他、玩弄他;刚强的,鬼就不敢冒犯他。”听到近处的晨钟响了,她便穿了衣服下了床,说:“如果你不猜疑嫌弃,晚上我就再来。”
窦旭仔细一听,不是人的声音,乃是两三头蜜蜂在枕头上飞鸣。他大叫一声怪事。朋友问他,他便把梦中的事告诉了朋友。那个朋友也很诧异,两个人一块起来看蜜蜂。蜜蜂飞在衣袖上,怎么赶也不走。朋友便劝窦旭给蜜蜂造巢。
河南卫辉地方有个姓戚的书生,少年风流,有胆量,敢作敢为。那时,有一个世家大族的一所大院落,白天里经常闹鬼,接二连三地死人,愿意低价出售。戚生贪图它的售价很低,便把它买了下来,住了进去。但院子大,人口少,东院的楼台亭阁,长满了密密麻麻的丛蒿野艾,也只好空在那里。家里的人常常半夜三更被惊醒了,喧嚷着有鬼。才住进两个多月,就死了一个婢女。没有好久,戚生的妻子傍晚到了那所荒废的楼台上走了一趟,回去便得了病,不几天也死了。家里的人更加害怕了,都来劝他搬到别的地方去住,戚生不听。只是孤身独处,寂寞凄凉,不免有些悲伤。婢女和仆人又不断地拿闹鬼的话在他耳边叽叽聒聒,他便更加烦恼起来,生着气拿了被盖,一个人到荒亭中去睡,点着蜡烛,看看究竟有什么怪异。过了好久,没有什么动静,他也就睡着了。
窦旭按照朋友说的,督工构造蜂巢。刚竖起两面墙板,群蜂便从墙外飞来,络绎不绝。顶尖还没合拢,蜜蜂就集聚来足有一斗。探寻它们从哪儿来的,原来是来自邻居老翁的菜园子中有一个蜂房,三十多年了,蜜蜂繁殖很多。
章阿端
有人把窦旭给蜜蜂造蜂房的事告诉老翁,老翁到园子中一察看,蜂房寂静得一点声音也没有。打开蜂房,发现一条蛇盘踞在其中,有一丈多长。老翁把蛇捉住杀死。这才知道巨蟒就是这条蛇。
康熙二十一年腊月十九日,毕怡庵和我脚顶脚地睡在绰然堂里,他很详细地向我讲了这个奇异的故事。我说:“有这样的狐仙,那就给聊斋的笔墨增光了。”于是就写了这个小传。
蜜蜂进入窦旭家后,生长繁殖更加兴盛,再也没有别的奇异事发生了。
过了一年多,一天晚上女子又来了,只是呆坐在板凳上瞅着毕怡庵。和她下棋,她不下;和她就寝,她不就寝。恼恨了很长时间,才说:“你看我和青凤哪个漂亮?”毕怡庵说:“你恐怕比青凤漂亮多了。”她说:“我自己很惭愧,没有青凤漂亮。但是蒲松龄和你是文字上的朋友,请你麻烦他给我写一篇小传,千年以后,未必没有像你这样爱恋狐仙的。”毕怡庵说:“我很早以前就有这个想法。过去遵从你的嘱咐,所以保守秘密。”她说:“从前是这样嘱咐的,现在已经快要分别了,还有什么忌讳的呢?”毕怡庵问:“到什么地方去?”她说:“我和四妹妹被王母娘娘调去担任花鸟使,再也不能来了。从前我有一个姐姐,和你家的一个叔伯哥哥很要好,临别的时候已经生了两个女孩子,现在还没有出嫁。我和你幸好没有孩子的累赘。”毕怡庵请她临别以前留下几句话。她说:“兴盛的时候,气度要平和;有了过失的时候,要沉默寡言。”说完就站起来,拉着毕怡庵的手说:“你送我一程吧。”送到一里来地,洒泪分手,她说:“你我都记在心上,未必没有后会的日期。”说完就走了。
绿衣女
他为人坦率直爽,心里搁不住东西,就稍微泄露了一点秘密。女子知道了,责备他说:“无怪同道者不肯结交轻狂的书生。我一次又一次地嘱咐你,叫你谨慎地保守秘密,你还是泄露了!”便很生气地要往外走。他急忙承认错误,她才稍微消了一点气,但是从此以后,来相会的次数却逐渐稀少了。
书生于璟,字小宋,益都人。住在醴泉寺里读书。夜里正在翻书朗读,忽听窗外有个女子称赞他说:“于相公读得勤奋哪!”于璟一想,在这深山里,哪里来的女子呢?正在疑惑地想着,女子已经推开房门,笑盈盈地走进来了,说:“读得勤奋哪!”于璟惊讶地站起来,一看,女子绿衣长裙,温柔秀丽,举世无双。于璟知道她不是人类,所以问她住在哪里。女子说:“你看我当然不是能够吃人的,何劳抠根问底呢?于璟心里喜爱她,就和她住在一起。她脱去罗衫和衬衣,纤细的腰肢几乎没有对把粗。五更快要结束的时候,她就飘飘然地走了。从此以后,她没有一天晚上不来的。
女子时常和他下棋,他总是输的。女子笑着说:“你天天嗜好下棋,我以为是个很高的高手呢!现在看来,只平常罢了。”他请求女子给以指教。女子说:“下棋的技术,在于自己领会,我怎能帮你长进呢?早晚慢慢地熏染,或许能有变化。”过了几个月,他觉得稍微有了一点进步。女子试着和他下了一盘,却笑笑说:“还没有长进,还没有进步。”他出去和过去曾经下过棋的人下,那些人发现他的棋路不同了,都感到奇怪。
一天晚上,两个人坐在一起喝酒,谈吐之间,她懂得奥妙的音律。于璟说:“你的声音娇嫩而又细润,若能唱一支小曲儿,一定能够消魂。”女子笑笑说:“我可不敢唱歌,害怕消散你的魂魄呢。”于璟一再请求她,她说:“我不是吝惜,是怕别人听见。你一定想要听我的歌声,那我就献丑了;但只能用细微的声音,表示心意就可以了。”于是她就用小脚轻轻地点打着床腿,唱道:“树上的乌臼鸟儿,骗我半夜出来散心。不埋怨湿了绣鞋,只恐怕郎君没有伴侣。”声音细得像蝇子,刚刚能够听见。但是静静地听下去,悠扬宛转,轻柔激越,真是动耳摇心。
女子约毕怡庵离开席位告别,并把他送出村子,叫他自己回去。一眨眼的工夫,他醒了过来,竟是梦里的情景,但是鼻子嘴巴都醉醺醺的,酒气还很浓烈。他感到很奇怪。到了晚上,女子来了,说:“昨晚儿没有醉死呀?”他说:“我正在怀疑是个梦境。”女子说:“姐妹们怕你在酒席上轻狂吵嚷,所以假托梦境,其实不是做梦。”
唱完以后,她拉开房门看看说:“提防窗外有人听声。”又出去绕着房子看了一圈儿,才进了屋里。于璟说:“你的疑虑和恐惧,怎么这样深哪?”她笑笑说:“谚语说:‘偷生的鬼子,是常常怕人的。’说的就是我了。”接着就脱衣就寝。她提心吊胆的,心里很不愉快,说:“我们一生的缘分,大概到此为止了!”于璟安慰她说:“眼动心跳,那是常有的现象,怎能突然说出这样的话呢?”她这才有点高兴了。两人又缠缠绵绵地在一起。
大娘子看见毕怡庵善于饮酒,就摘下髻子,斟满了酒,劝他喝下去。他看看那个髻子,大约只能容下一升酒,但是喝起来,觉得有好几斗。等到喝干了一看,却是一片荷叶。二娘子也要向他敬酒。他推托再喝就受不了了。二娘子拿出一个盛装唇膏的小盒子,比弹丸大一点,斟满一盒酒说:“既然承受不了酒力,略微表示一点心意吧。”他看这个盒子,一口就能喝光,可是接过来喝了一百口,却没有喝干的时候。女子站在旁边,用一只小小的莲花杯子换去那个盒子说:“你不要被奸人捉弄了。”把盒子放到桌子上,原来是个大钵子。二娘子说:“干你什么事!三天的丈夫,就这样亲爱呀!”他拿起莲花杯子,对着嘴唇,立刻一口喝光了。拿着杯子玩赏着,杯子光滑而又柔软,仔细一看,不是杯子,而是一只弯弯的丝线袜子,衬里装饰得很精巧。二娘子夺过去骂道:“狡猾的丫头!什么时候把人的鞋子偷去了,难怪脚下冰凉冰凉的!”说完就站起来,进屋去换鞋子。
天亮的时候,她披上衣服下了床。刚要开门,又迟迟疑疑地退了回来,说:“不知什么缘故,只是觉得心里害怕,请你送我出门吧。”于璟真就起了床,把她送出门外。她说:“你站在这里望着我,等我过了大墙,你才回去。”于璟说:“可以。”他看她转过了房头,寂静无声,再也看不见了,刚要回去睡觉,却听见女子急切地呼喊救命。他赶紧跑过去,看看四周,没有什么形迹,呼救的声音是在房檐上。抬头仔细一看,看见一只大蜘蛛,有弹丸那么大小,捉住一个小东西,小东西悲哀地嘶叫着,嗓子都嘶哑了。他破坏了蛛网,把它挑下来,摘掉缠在身上的蛛丝,却是一只绿蜂,奄奄一息,眼看快要死了。把它带回书房里,放在桌子上。它趴在那里苏醒了一会儿,才能起来走动。慢慢地爬上砚台,自己把身子投进墨汁里,又出来趴在桌子上,走成一个“谢”字。频频地舒展双翅,然后穿出窗户飞走了。从此就绝了形迹。
少女只是抿嘴憨笑,用手玩弄小猫,小猫喵喵地叫着。大娘子说:“还不把它扔掉,抱在怀里,跳蚤该跑出来了!”二娘子说:“我请求用狸猫做酒令,拿一根筷子互相传递,传到谁的手里,小猫一叫他就喝酒。”大家都同意她的意见。于是就互相传筷子,传到毕怡庵的手里,小猫就叫唤。他的酒量本来很大,一连喝了好几大杯。这才知道小猫是小女郎故意捉弄它叫的,因而大家哄然大笑。二娘子说:“小妹子回去吧!压坏了郎君,恐怕三姐要怨恨你了。”小女子就抱着小猫走了。
柳氏子
第二天,他果然等候着。等了很长时间,女子也没来,他逐渐感到身体困倦。刚刚趴到桌子上,女子忽然进来说:“劳你久候了。”就手拉手地往外走。很快来到一个地方。这个地方有个很大的院落。两个人径直上了中堂,看见堂上灯火荧荧,灿若星点。不一会儿,主人就出来了,年纪将近二十来岁,穿一身淡雅的服装,容貌很漂亮。她拉起衣襟,向他们施礼祝贺,完了就要临席入座,有个丫鬟进来报告说:“二娘子到了。”他看见进来一个女子,大约十八九岁,笑微微地对女郎说:“妹子已经破瓜了。你对新郎很如意吗?”女郎用扇子敲她脊背,用白眼珠翻她一眼。二娘子说:“记得小时候和妹妹打闹玩耍的时候,妹妹最怕别人数肋骨,远远地呵着指头,就笑得忍受不了,气哼哼地瞪着我,说我该嫁给僬侥国的小王子。我说你这个丫头,将来嫁一个大胡子丈夫,胡茬子刺破你的小嘴唇,现在果然嫁给了大胡子。”大娘子笑着说:“无怪三娘子很生气地诅咒你!新郎就在旁边,怎能这样憨笑呢?”说笑了一会儿,摆上了酒菜,就催促就坐。在宴席上,大家说说笑笑的,喝得很痛快。忽然来了一个少女,抱着一只小猫,大约十一二岁,雏发未干,但却娇艳妩媚到骨子里去了。大娘子说:“四妹妹也要见见姐夫吗?这里没有你的坐位。”就把她抱起来,放在膝盖上,挟菜取果给她吃。过了一会儿,又把她转放到二娘子怀里,说:“压得我两条腿酸痛!”二娘子说:“这么大的丫头,身子如有几百斤重,我身子脆弱,可承受不了。既然想要看姐夫,姐夫本来是个大块头,肥壮的膝盖耐坐。”就抱起来,放到毕怡庵的怀里。他感到放在怀里的小美人,芳香柔软,轻得好像无人。毕怡庵抱着她,和她同用一个杯子喝酒。大娘子说:“小妹妹不要过量地喝酒,喝醉了就会有失仪容,恐怕姐夫耻笑你。”
山东胶州的柳西川,是法内史(官名)的管帐仆人,四十多岁,生了一个儿子,特别的溺爱。柳西川对儿子很放纵,生怕他不如意。儿子长大以后,放荡骄侈,很不检点,柳西川积攒的钱被他挥霍一空。
天黑以后,她自己来到书房,说:“姐妹们要为我祝贺新郎,明天就委屈你的大驾,随我一同去。”他问:“什么地方?”女子说:“大姐作筵席的东道主,离这儿不远。”
不久,儿子病了。柳西川原来养着一头好骡子。儿子说:“骡子很肥,可以吃。把骡子杀了给我吃,我的病就可以好了。”柳西川打算杀一头不好的骡子,儿子听说了,立刻生气大骂起来,病更加重了。柳西川很害怕,马上把好骡子杀了,把肉做好拿上来。儿子这才高兴了,但尝了一口,便扔在一边不吃了。儿子的病始终不见好,不长时间便死了。柳西川哀叹得要死。
到了晚上,他烧起高香,坐在屋里等候着。妇人果然领着女儿来了。姑娘神态文雅,性格柔顺,世上没有能够比美的。妇人对女儿说:“毕郎和你前世有缘,你必须留在这里住下。明天早晨早早地回去,不要贪睡懒觉。”毕怡庵和女郎手拉手地进了幔帐,亲热到了极点。次日天没亮她就走了。
三四年以后,村里人登泰山去烧香,到半山腰,看见一个人骑着骡子走来,好像是柳西川的儿子。等到近前,果然是他。柳子下了骡子,对大伙作揖行礼,互相寒暄答话。村里人都很害怕,也不敢提他已经死了的事,只是问:“来到这儿干什么?”回答说:“也没有什么事,只不过四处跑跑罢了。”柳子便问大伙住在哪个旅馆,主人叫什么名字,大伙都告诉了他。柳子拱拱手说:“正赶上有点事儿,没有时间叙说别后的事情了,明天当去拜访。”说完骑上骡子便走了。
我的朋友毕怡庵,性格豪爽,与众不同,最喜欢无拘无束。相貌丰满,身体肥胖,满脸大胡子。在文人中是个知名人士。他叔叔是一个州的州官。他曾为了一件事情,来到叔叔的别墅,住在楼上休息。这个楼传说过去有许多狐狸。他每次阅读《青凤传》,心里总是向往狐仙,恨不能和狐仙相遇。因而在楼上就收敛杂念,专注地想念狐仙。想了一会儿,回到书房里,天色已经逐渐昏黑了。当时正是闷热的伏天,他就对着房门,躺下睡觉。睡梦之中,感到有人摇撼他。醒过来一看,原来是个妇人,年岁已经过了四十,但却风韵犹存。他很惊讶地爬起来,问她是谁。妇人笑着说:“我是狐仙。蒙你专注地想念我们,心里很是感激。”他听到这话很高兴,就用调戏的口吻和她开玩笑。妇人笑着说:“我的年岁大了。纵然别人不嫌恶,自己也就先自惭愧沮丧了。我有一个小女儿,已经成年,可以服侍你。明天晚上,你的屋里不要留住别的人,我就把女儿给你送来。”说完就走了。
大伙到了旅馆,谈论着柳子,觉得也未必能来。第二天早晨,村里人等他,柳子果然来了。他把骡子拴在圈里的柱子上,走进来笑着说话。大伙说:“你父亲每天非常想念你,为什么不回去看望看望?”柳子惊奇地问:“说的是什么人?”大伙以柳西川回答他。柳子听说柳西川,神色都变了,过了很久才说:“他既然想我,请回去传话:我于四月初七在此等候。”说完,便走了。
狐 梦
大伙回到村里,把事情告诉柳西川。柳西川大哭一场,按时前去,把这件事告诉了旅馆主人。主人制止他说:“那天看见公子的神情很冷落,好像未必是好意。以我的推算,不是好兆头,不可见面。”柳西川哭泣着不相信。主人说:“我不是阻止你,神鬼无常,恐怕遭到不善。如果一定要见,请你藏在柜子里,等到他来了,看他的言语和脸色,可以见时再出来。”柳西川按照主人说的办了。
李从此以武艺著称,走南闯北,一个对手也没有遇到。偶然来到济南,看到一个小尼姑在一个广场上卖弄武艺,围观的人挤得水泄不通。那尼姑对围观的人说:“颠来倒去还是我一个人,实在太冷落了。有会武术的,不妨到这里来较量一下,给大家逗个趣吧!”一连说了三遍,大家面面相觑,没有一个吱声的。李在一旁,不觉技痒,得意洋洋地走了进去,尼姑便笑着与他拿掌施礼,刚一交手,小尼姑便喊住他说:“这是少林寺宗派的武术呀!”接着又问:“尊师是哪一位?”李开始不肯讲,尼一再追问,李才告诉她是那和尚。尼拱手说:“憨和尚是你的老师吗?不必交手了,愿拜下风。”李再三要求,尼不同意。大家一再怂恿,尼这才说:“既然是憨师父的弟子,都是少林武术中人,无妨玩一玩,不过只要双方心领神会就是了。”李答应了她,但认为她文雅瘦弱,不免有些轻视她,加上他年少好胜,总想打败她,以便赢得艺冠一时的声名。正在一来一往、难分胜负的肘候,尼忽然跳出圈外,停下手来。李问她为什么,尼只是笑而不答。李以为对方胆怯了,一再请求继续交手,尼这才勉强起来跟他较量。不久,李飞出一脚,尼并起五个指头向他的小腿上轻轻一削,李只觉得从膝盖骨以下被刀斧砍了似的,跌倒在地爬不起来。尼笑着表示歉意说:“太冒失了,多有触犯,请勿见罪!”李被人抬了回去,养了一个多月才好。过了一年多,憨和尚来了,李把与尼较量的往事陈述了一遍,和尚十分惊异地说:“你太鲁莽了,为什么要去惹她?幸亏你先把我的名字告诉了她,要不然,你的腿早已断了。”
不久,柳子果然到了,问:“姓柳的来了没有?”主人回答说:“没来。”柳子盛气凌人,骂道:“老畜生怎么就不来呢!”主人吃惊地说:“为什么骂你父亲?”柳子回答说:“他是我什么父亲?当初我凭着信义和他一起做买卖,不料他包藏祸心,昧良心侵吞我的本钱,蛮横不还。今天想杀死他才甘心,哪来的什么父亲!”说完,他走出门,又骂道:“便宜他了!”柳西川在柜中,一句句听得清清楚楚,吓得大汗都流到脚底下,不敢出大气。主人叫他,他才出来,狼狈而回。
李超,字魁吾,临淄西边的乡下人。他性情豪爽,乐善好施。偶然有一个和尚到那里去化缘,李便请他饱餐一顿。和尚非常感激他,便说:“我是从少林寺出来的,懂得一点点武术,愿意传授给你。”李很高兴,请他到客房里住下来,优厚地招待了他,早晚跟他学艺。学了三个月,李的武艺颇为精湛,不觉有些沾沾自喜起来。和尚问他说:“你有进步吗?”李说:“有进步。老师所能的,我已经完全学到手了。”和尚笑了笑,要李表演一下他所学到的武艺。李便脱下衣服,吐了口唾沫,跳起来像猿一样的飞攀,落下来像鸟一样的轻捷,腾挪跳跃了一会儿,然后两手叉腰,洋洋自得地站在那里。和尚又笑着说:“行啊!你既然把我的本事都学到了手,那就让我们较量一下比比高低吧!”李欣然答应,于是将双手交叉胸前,做好准备的姿势,然后你攻我守、我进你退地交起手来。李时时刻刻去找和尚的破绽,和尚忽然飞起一脚,把李踢出了一丈多远。和尚拍着巴掌说:“你还没有把我的本事学到手啊!”李将两手撑在地上,又惭愧又沮丧地向和尚请教。又过了几天,和尚告辞走了。
异史氏说:“用残暴的手段夺得金钱,那种欢乐怎么样?所难堪的是偿还。财产都荡尽了,死后还不能忘怀,人们的怨恨多么厉害啊!”
武 技
彭海秋
过了一年,孟安仁在乡试中考中了举人,会试中又考中了进士,被派到翰林院里当翰林,他投递名帖,要拜见范公。范公因为拒过婚,心里很惭愧,也很后悔,所以不肯接见。他一再请求,才答应接见他。他进了范府,行女婿的礼,跪在地下叩头,很是恭敬。范公恼羞成怒,怀疑他是用轻薄的态度耍笑人。他请求避开别人,就把过去的情况原原本本地告诉了范公。范公不大相信,打发家人到他家里探听清楚了,才很高兴,就偷偷地告诫孟安仁千万不要宣扬出去,害怕招来一场灾祸。又过了两年,那个大官僚因为受贿,被人告发了,父子二人都被发配到辽东去充军。十一娘才回到娘家探望父母。
莱州的书生彭好古,在别墅读书,离家很远。彭生中秋节没有回家,孤独寂寞无伴。想到村中又没有可谈心的人,只有一个丘生是城里的名士,但他平素暗中作恶,彭生很是瞧不起他。月亮已经升起来,彭生更觉无聊,不得已,写了个便条还是邀请丘生来。
十一娘在背后和孟安仁定了一计,叫孟安仁张张罗罗的,假装出远门了。到了晚上,她摆下酒菜,硬劝三娘喝酒。三娘喝醉了以后,孟安仁就偷偷地进了屋子,把她奸污了。三娘醒酒以后说:“妹妹害了我了!若是不破除色戒,大道修成以后,应该升进第一天堂。今天中了你们的奸计,也是命里注定的罢了!”说完就起身告别。十一娘向她倾吐真心实意的愿望,并且很悲痛地向她谢罪。三娘说:“我把真实的情况告诉你吧,我是一个狐仙。因为看见你的容貌漂亮,忽然生了爱慕之心,如同作茧自缚,竟至发生了今天的事情。这是情魔的灾难,和人力没有什么关系。再继续留在你家,情魔会进一步发展下去,那就是无底洞,没有止境了。娘子的福禄正大着呢,希望你珍重自爱。”说完就无影无踪了。十一娘夫妻二人惊叹了很长时间。
丘生来后,两人饮了一会儿酒,这时有人敲门。书童出门接应,有一个书生要求见主人。彭生离开宴席,恭敬地请客人进来。相互拱手施礼后围坐在一起,彭生便问客人的家乡住处。客人说:“我是广陵人,与您同姓,字海秋。值此良夜,在旅馆很是苦闷。听说您很高雅,于是便不经介绍前来相见。”看这个客人,穿着整洁的布衣服,谈吐风雅,彭生高兴地说:“是我的同宗人。今晚是什么日子,遇见这样好的客人!”于是请他饮酒,像生平好友那样招待他。观察彭海秋的意思,好像很看不起丘生。丘生很敬仰地和他谈话,他却傲然不以礼相待。彭生很替丘生难为情,所以打断他的话,提议唱民间歌谣来助兴,自己先唱。于是他仰天咳嗽两声,唱起了李白的《扶风豪士之曲》。歌罢,互相欢笑。彭海秋说:“我不懂音韵,不能回报你那高雅的歌,我找个人来代替可以吗?”彭生说:“可以。”彭海秋问:“莱州城有著名的妓女没有?”彭生回答说:“没有。”彭海秋沉默很久,告诉书童:“刚才叫了一个人,就在门外,可以把她领进来。”
三娘害怕走漏消息,就互相搀扶着,走出五十多里地,躲藏在一个山村里。三娘想要告辞离开她们,十一娘痛哭流涕地留她做伴儿,让她住在另外一个院子里。十一娘就卖掉殉葬的珠宝玉器,作为日常的花费,也称得起小康人家。三娘每次遇见孟安仁的时候,总是走到一旁躲开他。十一娘慢慢地开导她说:“我们姐妹俩胜过亲骨肉,可是终究不能百年团聚。我想不如效仿娥皇、女英,姐妹俩嫁给一个丈夫。”三娘说:“我从小学到一种神奇的秘方,用‘吐纳术’锻炼身体,可以长生不老,所以不愿意出嫁。”十一娘笑着说:“世上流传的养生术,写成书,用牛马去搬运,都能累得满身大汗;堆在屋里,都可以高过房梁,可是哪个行之有效呢?”三娘说:“我学到的养生术,不是世上的凡人能够知道的。现在世上传播的养生术,并不是真正秘方,只有华陀的五禽图,和世上流传的不一样,不是胡说八道的。凡是修炼的人,无非是想浑身的血气流通罢了。若是得了打嗝儿的病症,按着五禽图,做出一副虎立的形状,打嗝就会马上停止,不是很有效吗?”
书童出去,果然看见一个女子在门外来回走动,便把她叫了进来。这女子有十六七岁,长得像神仙一样。彭生为她的绝美而惊叹,拉她坐下。女子穿着柳叶绿的衣服,黄色的披肩,香气散满四座。彭海秋便慰问地说:“麻烦你千里跋涉了!”女子含笑地答应着。彭生感到奇怪,便进行追问。彭海秋说:“苦于贵乡没有佳人,我刚才从西湖的船上把她唤了来的。”接着对女子说:“刚才在船上所唱的《薄幸郎曲》很好。请再唱一遍。”女子便唱道:
孟安仁自从邻家老太太回来告诉他以后,气得要死,恨得要命。他长时间地出去探亲访友,妄图托人重新挽回这门亲事。后来察知佳人已经有主了,就从心里烧起一团怒火,所有的谋划都烧断了。不久,听说黄土陇中埋葬了芳香的玉体,心里就更加悲痛丧气,恨不能跟着美人一起死掉。傍晚走出家门,想要乘着黑夜,到十一娘的坟上痛哭一场。忽然,对面来了一个人,到跟前一看,是封三娘。她对孟安仁说:“我向你道喜,你的好婚姻可以成功了。”他流着眼泪说:“你不知道十一娘已经死了吗?”三娘说:“我所说的可以成功,正是因为她已经死了。你可以赶快招呼家人,挖开她的坟墓,我有神奇的特效药,能叫她重新活过来。”孟安仁遵照她的指示,叫家人挖开了坟墓,破开了棺材,把尸体抬了出来,又用土把墓穴填死了。他亲自背着十一娘的尸体,和三娘一起回到家里,把十一娘放在床上,三娘给她灌了药,过了一个时辰,苏醒过来了。她醒来看见了三娘,就问:“这是什么地方?”三娘指着书生说:“这就是孟安仁。”接着就把刚才挖坟相救的情况告诉了她,她这才如梦方醒。
“薄幸郎,牵马洗春沼。人声远,马声杳;江天高,山月小。掉头去不归,庭中空白晓。不怨别离多,但愁欢会少。眠何处?勿作随风絮。便是不封侯,莫向临邛去!”彭海秋从布袜中取出玉笛,随歌声吹起,曲子唱完笛声也停止了。彭生惊叹不已,说:“西湖到这里,何止千里,一吆喝就招来了,难道不是神仙吗?”彭海秋说:“怎么敢说是神仙,但是我看待万里远就像从屋里到大门这么远罢了。今天晚上,西湖的风景月色,比平时还好,不可不去观赏一番,能跟我去游吗?”彭生想细心观察他的奇异本领,答应说:“那真是太幸运了。”彭海秋问:“是乘船呢,还是骑马呢?”彭生考虑坐船安逸,笑着说:“愿意坐船前往。”彭海秋说:“此处找船较远,天河中当有摆渡的人。”便用手向空中一招,说:“船来,船来!我们要去西湖,多给钱。”不大工夫,一只彩船从空中飘落下来,烟云围绕着它。大家都上了船。
又过了几天,有个大官僚要给儿子求婚,害怕说不妥,就请县官来做媒。那个大官僚当时很有权势,范公心里很怕他,就征求十一娘的意见,十一娘很不愿意。母亲问她为什么不愿意,她默默无言,只是不停地流眼泪,回头打发一个丫鬟去偷偷地告诉母亲:如果不是孟安仁,死也不出嫁。范公听见这话,更火儿了,竟然把她许给了大官僚的儿子,而且怀疑十一娘和孟安仁有私通的隐情,就选定一个吉日,要赶紧把她嫁出去。十一娘气得吃不下饭,每天只是躺在床上不起来。挨到新郎迎亲的前一天晚上,她忽然从床上爬起来,对着镜子,自己梳妆打扮。范夫人听到消息,心里暗自高兴。可是过了不一会儿,侍女跑来向她禀告说:“小姐悬梁自尽了!”全家都惊讶地哭起来,后悔也来不及了。停灵三天,就抬出去埋葬了。
只见一个人拿着短桨,桨尾排着密密的长羽翎,形状很像羽扇,一摇清风习习吹来,船逐渐升入云霄,向南游去,急驰如箭。过了一会儿,船落入水中。只听见奏乐声、说话声嘈杂。彭生走出船舱一看,月亮印在烟雾笼罩的湖面上,游船很多,很热闹。他们也学别人,停了桨,任船自己游动。仔细一看,真是西湖。彭海秋在舱后,取出佳肴美酒,他们快乐地相互敬酒。不一会儿,一只楼船渐渐靠近,两只船靠在一起往前走。彭生隔着窗子看去,楼船中有两三个人,围着下棋喧笑。彭海秋很快举起一杯酒对女子说:“用这杯酒欢送你走。”女子在饮酒时,彭生依依不舍地来回走动,唯恐女子走了,用脚踩她。那女子暗送秋波。彭生更加动情,相约以后见面的日期。女子说:“如果相爱,只要问娟娘的名字,没有不知道的。”彭海秋便把彭生的绫巾给了女子,说:“我为你们代订三年后相会之约。”说完站起来,把女子托在手心中说:“神仙啊,神仙!”便扳着邻船的窗子,把女子投进去。窗口如盘子大小,女子伏着身子像蛇一样钻进去,一点儿也不觉得狭窄。一会儿,听到邻船上说:“娟娘醒了。”船立刻划走了。
第二天早晨,孟安仁就请邻居老太太到范夫人家里说媒。范夫人嫌他贫寒,竟然没有和女儿商量,当场就拒绝了。十一娘听到拒婚的消息,心里很失望,深深埋怨三娘误了自己的终身大事,因为金凤钗很难退回来了,只得以死去向孟安仁表示决心了。
彭生站立船头,远远看见楼船已经停泊,船上的人纷纷下船走了,游兴顿时消失。于是对彭海秋说,想要登岸眺望。刚商量,船已经靠了岸。彭生离开船快步走了。觉得走有一里多地,彭海秋从后面赶到,牵着一匹马来,叫彭生拉住马。彭海秋又往回走,说:“等我再借两匹马来。”彭生等了好长时间还不见他回来。这时行人已经稀少,抬头看看,月亮转到了西边,天快亮了。丘生也不知到哪里去了。彭生拉着马团团转,进退无主见。他牵着马缰绳来到停船的地方,可是人和船都没了。想到腰中无钱,更加忧愁惶恐。
当时,孟安仁家境贫穷,却很有才华,想要自己选择一位配偶,所以十八岁还没有订婚。这天,他忽然看见两个绝代佳人,回到家里就冥思苦想。一更天将要结束的时候,三娘敲开他的房门走了进来。他点灯一看,认识她是白天见到的美女。就很高兴地问她黑夜到此做什么。三娘说:“我姓封,是范十一娘的女伴儿。”他一听,高兴极了,没有闲心问别的,凑过去就要拥抱她。三娘推开他说:“我不是自荐的毛遂,而是向你推荐一位美人。十一娘愿意和你订立终身婚约,请你求个媒人前去做媒吧。”孟安仁吃了一惊,不相信。三娘就把金凤钗拿出来给他看。孟安仁高兴得控制不了自己的感情,发誓说:“她这样费心关怀我,我若娶不到十一娘,宁愿打一辈子光棍儿。”三娘听后,就向他告别了。
天大亮了,彭生看见马背上有个小口袋,伸手到口袋里,摸到三四两白银。彭生买了点儿吃的,坐着等待,不觉已到中午。彭生心想不如暂时去访娟娘,也可以慢慢打听丘生的消息。等到打听娟娘的名字时,并没有知道的人。彭生的兴趣逐渐冷淡,第二天便走了。马很听使唤,幸亏行走不困难,半个月就回到了家。
第二天早晨,天刚蒙蒙亮,三娘就走了,她约定在水月庵里等候十一娘。天亮以后,十一娘果然去了,三娘已先到达。两个人在庙里游览了一圈儿,十一娘就请三娘和她坐一个车子。两个人手拉手走出庙门的时候,看见一个秀才。这秀才年纪大约十七八,一身布袍,没有什么修饰,但是容貌俊秀,仪表堂堂。三娘偷偷指着那个秀才说:“这个人将来是翰林院里的人材。”十一娘斜着眼睛,略微瞥了一眼。三娘向她告别说:“娘子先回去吧,我马上就来。”到了天黑的时候,三娘果然来了,说:“我刚才访问得很详细,那个秀才就是本地孟安仁。”十一娘知道孟安仁家里很穷,不愿意答应这门亲事。三娘说:“娘子怎么也掉进庸俗的世态民情里去了呢!这个秀才倘若是个永远贫穷的人,就该挖出我的眼珠子,再也不去相看天下的书生了。”十一娘说:“你要怎么办呢?”三娘说:“希望得到你的一件信物,拿去和他订下婚约。”十一娘说:“姐姐怎么这样草率呢!父母健在,不答应怎么办?”三娘说:“我这个办法,正是害怕达不到你的欲望呢!你的意志如果很坚定,死活都不怕,父母怎能强夺呢?”十一娘认为父母肯定不会答应。三娘说:“娘子的姻缘已经动了,只是你的磨难还没有消除。因为这个原因,我才回来帮忙,以报答以前你对我的友爱。我愿意马上向你告别,就把你送给我的金凤钗,假托你的命令送给孟安仁。”十一娘正在想主意,还想和她再商量,三娘已经出门走了。
当彭生等三人乘船飞上天的时候,书童回到家报告:“主人已成仙飞走了。”全家人悲哀啼哭,说也不能回来了。彭生回到家,把马拴好进到屋里。家里人又惊又喜,都来询问。彭生从头到尾讲述了他所遇到的奇异事情。因为想到自己一个人回到家乡,恐怕丘生家里听到后来追问,彭生告诫家里人不要传扬出去。后来说到马的由来,众人以为是仙人所遗留的,便都到马厩去看。到了马厩,马没有了,只有丘生被缰绳拴在马槽旁边。大家吓坏了,喊彭生出来看看。彭生见丘生低着头在马槽下,面色死灰,问他不能说话,只是两眼一张一闭而已。
几个月以后,有个丫鬟去东村办事,暮色苍茫的时候往回走,半路上遇见三娘跟一个老太太迎面走来。丫鬟很高兴地迎上去拜见她,向她问暖问寒。三娘也很诚恳,向丫鬟打听十一娘的起居。丫鬟拉着她的袖子说:“三姑,到我家里去吧。我家小姐盼你盼得要死了!”三娘说:“我心里也很想念她,只是不愿意让你们的家人知道我又去了。你回去打开花园的门,我自然就到了。”丫鬟回来告诉了十一娘,十一娘高兴极了,马上领着丫鬟开了园门,看见三娘已经在花园里了。两个人一见面,各自说了分别以后的情况,绵绵不断的知心话,唠也唠不完,谁也不想睡觉。三娘看丫鬟已经睡熟了,就移过来和十一娘躺在一个枕头上,小声地说:“我本来知道娘子还没有许配人家。拿你的才能容貌和门第来说,不愁没有贵家子弟给你做女婿,但是富贵人家的阔公子都是不值一提的。如果想要得到一位理想的丈夫,请你不要以贫富为标准。”十一娘认为她说得很对。三娘又说:“我们去年不期而遇的水月庵,今年还要举办盂兰盆会,明天再请你跟我走一趟,让你见一位如意的郎君。我从小读过相人的书,被我相看的绝对差不了多少。”
彭生很不忍心,把他解开,搀扶到床上。丘生像失了魂似的,给他灌汤水,能慢慢咽下去。半夜,丘生稍微苏醒,着急要上厕所。彭生扶着他到厕所去,便下来几个马粪蛋。又给他点汤喝,才能说话。彭生靠近床问他。丘生说:“我们下船以后,彭海秋找我闲唠。到了没人的地方,他耍戏地拍我的脖子,于是我迷糊跌倒,伏在地上定一会儿神,自己已经变成了马,心里还明白,但不能说话了。这个耻辱实在不能让我妻子知道,请求不要泄露!”彭生答应了他,命令仆人用马把他送回家。彭生从此对娟娘念念不忘。
两个人在一起住了五六个月,父亲和母亲听到不少风声。一天,两个人正在下棋,母亲推开房门进来了。老太太仔细看看三娘,很惊讶地说:“你真是我儿的女友啊!”因而就对十一娘说:“你的闺房里有了一位好朋友,是我们老两口很高兴的事情,为什么不早早告诉我呢?”十一娘告诉母亲,是因为三娘要求保守秘密。母亲看着三娘说:“你来陪伴我的女儿,我心里感到很高兴,为什么要瞒着我呢?”封三娘羞得满面通红,只是默默地捻弄裙带而已。母亲走了以后,三娘就要告别。十一娘苦苦地挽留她,她才留下了。一天晚上,她从门外匆匆忙忙地跑了进来,很惊慌地流着眼泪说:“我本来就说不能再住下去了,今天果然遭到这么大的侮辱!”十一娘惊讶地问发生了什么事情。她说:“我刚才出去换衣服,有个年轻的男子汉,蛮横地来冒犯我,幸而逃出来了。这样下去,还有什么面目见人!”十一娘详细地问清了那个青年男子的相貌,就向她谢罪说:“你不要见怪,这是我的傻哥哥。等一会儿我去告诉母亲,让母亲用棍子惩罚他。”三娘坚决告辞,要马上就走。十一娘请她等到天亮再走。三娘说:“我舅舅离这儿很近,只需一架梯子,把我从墙头送过去就行了。”十一娘知道留不住了,就打发两个丫鬟爬过墙去送她。丫鬟陪她走了半里来地,她就辞谢自己走了。丫鬟回来的时候,十一娘趴在床上悲痛惋惜,就像夫妻失散了似的。
过了三年,彭生因为姐夫到扬州做官,他前去探望。扬州有个梁公子,与彭家有来往,设宴邀请彭生。宴席上有不少歌妓,都来参见梁公子。公子问娟娘怎么没来,家人说她病了。公子生气地说:“这丫头自以为身价高,可以用绳子将她捆来!”彭生听到娟娘的名字,吃惊地问她是谁。公子说:“这是个妓女,广陵数第一。因为有点小名气,便傲慢无礼。”彭生怀疑是偶然同名,但是又很着急,特别想见一见她。不多久,娟娘来到,公子生气地数落她。彭生仔细一看,真是中秋节晚上所见到的那个,便对公子说:“她与我有老交情,请你原谅宽恕她。”娟娘向彭生这边仔细看看,似乎也感到惊愕。公子没有工夫深问,便命令她斟酒。彭生问:“《薄幸郎曲》还记得吗?”娟娘更加惊骇,看了他多时,才唱起这支旧曲。彭生听她的声音,和当年中秋节时一样。
十一娘回到家里以后,倾心地想念她,想得很恳切。拿出三娘送给的绿簪一看,不是金的,也不是玉的,家人谁也不认识,都感到很奇特。她天天盼望三娘来串门,三娘总也不来。她心里很失望,于是就病倒了。父母问清得病的原因以后,就派人到邻近的村子里去查访,但谁也不知有个封三娘。赶上九月初九重阳节,她形体消瘦,神情疲倦,感到百无聊赖,她央求使女扶着她,强打精神去看看花园,并在东篱下铺了一床褥子。忽然有个少女,扒着墙头往里偷看,她一看,原来是封三娘。三娘招呼说:“请过来接我一把。”使女跑过去接她一把,她一纵身子就跳下来了。十一娘又惊又喜,马上站起来,把她拉过来坐到褥子上,责备她失约,并且问她今天是从哪里来。三娘回答说:“我家离这儿还很远,但时常到舅舅家里来玩儿。以前我说住在近村,是指舅舅家说的。离别以后,我也想得很苦。但是一个贫贱的女孩子和贵人交朋友,两只脚还没登门,心里早就怀着惭愧,害怕被仆妇丫鬟下眼看待,所以没有按约定的时间来串门。刚才从墙外路过,听见墙里有女子说话的声音,我就登上墙头,往里看看,希望是小姐,现在果然如愿以偿了。”十一娘就把自己得病的原因向她讲了一遍。三娘一听,眼泪像雨点似的,因而对十一娘说:“我到你家来,你必须保守秘密。有些造谣生事的人,流言飞语,说短道长,我是忍受不了的。”十一娘答应她的要求。两个人一同回到绣房,睡在一张床上,十一娘很愉快地和她畅谈一切,病很快就好了。两个人结为姐妹,衣服鞋子,总是互相换着穿。三娘看见有人来到绣房,就藏到夹幕里。
喝完酒,公子命令娟娘侍奉客人入寝。彭生握住她的手说:“三年前的约会,今天能够实现了吧?”娟娘说:“那天我跟人泛舟西湖,饮不几杯,忽然像醉了似的。朦胧间,被一个人带走,放在一个村子中。一个书童引我进屋,宴席中有三位客人,您就是其中的一个。后来乘船来到西湖,送我从窗口回去,依恋不舍。每当凝神思念此事,总觉得是梦幻,但是绫巾却存在,现在还在衣服包中收藏着它。”彭生把从前的事情告诉给她,俩人惊叹不已。娟娘将身子倒入彭生的怀里,哽咽着说:“仙人已经做了良媒,您不要因为我是风尘中人,可以抛弃,就不再思念我这苦海中的人!”彭生说:“船中的约会,我一天也没有忘记。你若是有意,就是拿出所有的钱,卖了马匹,也在所不惜啊!”
范十一娘,城人,是国子监祭酒范老先生的女儿。年纪很轻,姿容俏丽,神态很风雅。父母特别喜爱她,有来求婚的,总是叫她自己选择,选了很久,一个也没选中。赶上七月十五中元节,水月庵里的许多尼姑,举办盂兰盆会。这一天,庵里游女如云,十一娘也到庵里游鉴。她正随着人流游鉴的时候,只见有个少女,走一趟跟一步,步步相随,一次又一次地观看她的脸色,好像要和她说话似的。她仔细看看对方,是个十五六岁的绝代佳人。她心里爱慕那个少女,就转过身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少女笑盈盈地说:“姐姐不是范十一娘吗?”她回答说:“是啊。”少女说:“久闻你的芳名,人们的传说,果然不是虚假的。”十一娘也问少女的姓名和住处。少女回答说:“我姓封,排行第三,住得很近,就在邻村。”于是两个人挎着胳膊,很快活地说说笑笑,言辞都很温柔婉转,互相之间非常爱慕,恋恋不舍的。十一娘问她:“你为什么没有伴侣呢?”封三娘说:“我的父亲早已去世,家里只有一个老太太,留在家中看门守户,所以不能来。”十一娘将要回家的时候,三娘眼珠一动不动地瞅着她,难舍难离,简直都要哭了。十一娘心里也像丢了什么东西似的,就邀请三娘,跟她去串门。三娘说:“娘子是朱门绣户的小姐,我和你从来没有半点亲戚关系,冒冒失失地跟你去串门,担心会被人讥笑,也担心会受到家人的厌恶。”十一娘一再邀请她,她回答说:“改天我来登门拜访。”十一娘从头上拔下一支金钗送给她,她也从发髻上拔下一支绿簪回敬十一娘。
第二天早晨,彭生把这意思告诉了梁公子,又到姐夫家借了些钱,花了千两银子在妓女簿上除去娟娘的名字,带着她回了家。偶尔来到别墅,她还能认出当年饮酒的地方。
封三娘
异史氏说:“马而成为人,他的为人行事一定像畜生一样,使他变成马,正是恨他的行为不像人。狮象鹤鹏,都受到鞭策,怎么可以说不是神人对她的仁爱呢?既然订了三年约,也就渡过了苦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