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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没有多久,毛郎被选为监生,到省里参加乡试,恰巧要经过一个姓王的客店,前天晚上,店主人梦见一个菩萨告诉他说:“这几天毛解元要来,此人日后将要解救你的灾难,你要好好招待他。”因此一早起来,店主人就在门口专一察访过往的客人,等到发现毛公后,十分欣喜。备了丰厚的酒食招待他,而且一个钱也不收。公问是什么缘故,店主人就把梦中的吉兆告诉了他。毛公因此有些自负,暗地里划算其妻鬓角有些秃,恐被那些显贵们耻笑,等到富贵之后,一定要另外娶一个夫人。不料考完以后,竟然名落孙山,困顿委靡,羞见原来的店家,只好绕道回去。

有一天,相国的父亲到山上放牛,经过张家的旧坟地时,突然碰上了大雨,赶紧跑到张家废弃的墓穴中去避雨。不久,雨越下越大,山洪奔泻,把墓穴都灌满了,毛公的父亲竟淹死在里面。毛公这时还是个小孩,母亲独自跑到张家,讨几尺地方掩埋孩子的爸爸。张大户问了她的姓名后,大为诧异。亲自去看毛父溺死的地方,恰好就是他原来放棺材的地方,这使他更为惊异。于是让毛母就原穴埋葬了她的丈夫,并要她把孩子带来。安葬以后,毛母带着孩子往张家去道谢。张一见孩子,就十分高兴,当即,留在他家里,教他读书,把他看成自己的子弟辈,又要把大女儿嫁给他,毛母表示不敢高攀,张大户的夫人终于把女儿许配了他。但她的女儿非常看不起毛家,埋怨、羞愧的心情,常常在言语、脸色中表露出来,并经常说:“我死也不嫁给那放牛儿。”到了迎亲那一天,新郎已经入了席,花轿也已停在张家的门口,而那个大女儿却对着墙角、捂着脸孔在那里哭哭啼啼。催她梳妆,她不肯动;劝她别哭,她哭得更加厉害。一会儿,新郎起身告辞,顿时吹吹打打,鼓乐大作,而她还是首如飞蓬,泪如零雨。她父亲到房里来劝解,不听;逼着她上轿,她哭得更加厉害了。她父亲无可奈何,家人又来报告说:“新郎要走了。”父亲只好急忙出去说:“梳洗还没有完毕,请稍稍等待一下。”立即转身到房里来劝女,往返多次,女儿毫无顺从的表现。父亲周折张罗,急得要死,简直无计可施了。他的二女儿在旁,也批评姐姐的态度不好,苦苦地劝导她。她姐姐发了脾气说:“小妮子,也学别人来唠唠叨叨,你为什么不跟他去?”妹妹说:“父亲当初并没有把我许配给毛郎;如果把我许配给他了,何劳姐姐来劝驾呀!”父亲觉得二女儿说得很爽快,便跟她的母亲商议,拿老二去换老大。母亲即来问二女儿说:“忤逆的大妮子,不听父母的话,如今想让你去代替姐姐,你肯去吗?”二女儿很爽快地说:“只要是父母的意思,即使嫁给乞丐也不敢推辞。何以知道毛家郎要穷一辈子以至于饿死呢?”父母非常高兴,马上将大女儿的妆奁给二女儿穿戴停当,匆匆忙忙上轿去了。过门以后,夫妻互相尊重,十分恩爱。但二女儿鬓角向来有一点秃,毛郎略感不快,后来逐渐听到了姊妹易嫁的话,便更加感激她。

过了三年,又去应考,店主人又像先前一样地款待他,毛公说:“你的话没有说对,实在对不起你那番好意啊!”店主人说:“只因你暗中想换个夫人,所以被阴曹把你的名字勾掉了,难道是我的梦不灵吗?”毛公十分惊异,问何以知道,店主人说:“别后又梦菩萨见告,所以知道。”毛公听了,又后悔又害怕,像一个木头人似的站在那里。店主人又说:“秀才应当自爱,终究会作解元的。”不久,果然中了第一名举人,夫人的鬓发不久也长起来了,那发亮的乌丝,更加增添了她的美丽。

山东掖县有个做过相国的毛公,家里向来都很贫寒,他的父亲常常给人家放牛。那时县里有个姓张的大户人家,新开了一座坟地,在东山的南面。有人从墓地里经过,听到墓中发出大声叱喝的声音说:“你们赶快回避,不要久久地在这里玷污贵人的住宅。”张大户听了这话,也不大相信。不久,他又接二连三地在梦中听到有人警告他说:“你家的墓地,本是毛公的吉地啊,怎么能长期借占人家的地方?”从此家中屡次发生不吉利的事情。有人劝张还是把坟迁了的好,张这才把坟迁了。

她姐姐嫁给同乡一个财主的儿子,有些趾高气扬。不想那丈夫浪荡懒惰,家业逐渐衰落,后来穷得连锅也揭不开了。听说妹妹做了举人太太,更加感到惭愧,常常躲着妹妹走。没有多久,她丈夫又死了,家里更加破落。接着又听说毛公高中进士,使她悔恨得要死,气得剃了发,当了尼姑。等到毛公做了宰相衣锦荣归时,才不得不打发一个女弟子到相府去问候,希望能得到一些馈赠。到了毛府以后,夫人赠以罗绮绢帛若干匹,并把银两裹在中间。女弟子把绢帛拿了回去,师傅大失所望,气愤地说:“给我一些金钱,还可以买柴买米,这些东西给我有什么用!”于是又叫女弟子送了回去。毛公和夫人很疑惑,打开一看,银子全在里面,这才明白她把东西退回来的意思。毛公笑着说:“你师傅连一百两银子都消受不了,哪还有福气跟着我这个老宰相啊!”随即拿了五十两银子给女弟子说:“拿回去作为你师傅的生活费用,只怕福薄的人连这一点也消受不了啊!”女弟子回去,把情况告诉师傅,师傅默默无语,不住地叹息着。暗自回想过去的所作所为,往往是倒行逆施,避吉趋凶,难道是人所能做主的吗?后来那个姓王的店主,因为人命官司,被关进了监狱,毛公尽力为他解脱,才获得赦免。

姊妹易嫁

异史氏说:张家的旧墓,变为毛氏的吉地,这已经很奇怪了。我听如今的人说:有“大姨夫作小姨夫,前解元为后解元”的戏,这难道是狡黠的人所能设计安排的吗?唉!天老爷早已昏聩得不得了,为什么对于毛公,却是这么的如响斯应呀!

异史氏:“屈原自沉汨罗江,心里充满忠贞的热血;晋献公命令太子申生讨伐东山的皋落氏,送给儿子一枚缺口的镶金玉盏,不让他再回来,他只能用眼泪浸渍泥沙。古代有些忠臣孝子,到死也不能被君王或父亲所谅解。难道公孙九娘认为书生有负骸骨的委托,心里的怨恨就不能消除吗?胸膛里的一颗心,不能捧出来给人看看,真是冤枉啊!”

柳秀才

过了半年,他心里总也忘不掉九娘,又西行千里,到了稷门,希望还能遇上九娘。等他到达南郊的时候,天色已晚。他把马拴在院子里的树上,就奔向乱坟岗子。只见那里万座坟墓,一个连着一个,榛莽丛生,令人眼花缭乱;鬼火游动,狐狸哀鸣,叫人胆战心惊。他感到很惊讶,怀着哀伤的心情回到住宿的地方。他没有心情游山玩水,就勒转马头往东走。大约走了一里路,远远望见一个女子,孤单单地在乱坟岗子里走动。看她的神情意态,很像九娘。他就催马加鞭,赶到跟前一看,果然是九娘。他赶紧跑下马,想要和她说话,九娘竟然走开了,好像根本就不认识他。他再往九娘跟前逼近几步,九娘出现了怒色,还举起袖子遮挡自己的脸面。他立刻喊了一声“九娘”,九娘竟然无影无踪了。

明朝末年,蝗虫发生在青州、兖州之间,渐渐集中在沂州地方。沂州长官对此非常忧愁。回到后衙躺在床上,梦见一位秀才来拜见,高高的帽子,绿色的衣袍,身体高大健壮,自己说防治蝗灾有办法。长官问他,回答说:“明天,在西南方的路上,有一位妇女骑着大肚子母驴,她就是蝗神。求她可怜,便可免去蝗灾。”长官觉得这个梦非常奇怪,便准备好出了城南。等了很久,果然有一位妇女,高高的发髻披着斗篷,独身一人骑在老驴上,慢慢向北走来。长官见到后立即烧香,捧着礼酒,拜迎在路边,抓住驴子不让走。妇女问:“长官,这是为什么呀?”长官便哀求,说:“我所管辖的小小地方,望能有幸得到您的可怜,免除蝗虫的危害。”妇女说:“可恨柳秀才多嘴,泄露我的机密!应该由他的身体来承受,不损伤庄稼,可以了。”于是喝尽三杯酒,一转眼就不见踪影了。后来,蝗虫飞来时,遮天盖日,但没有落到庄稼上的,却都集中在杨柳树上,所过之处,柳叶都被吃尽。长官才明白,那位秀才就是柳树神。有人说:“这是沂州长官爱惜百姓而感动了上苍。”

他凄凄惨惨地出了大门,一副哀伤的神态,如同丧失了亲人,心里很难过,不忍心马上回去。所以就去敲打朱生的大门。朱生光着脚出来迎接,外甥女也起了床,蓬松着头发,惊讶地来探问。他惆怅了一会儿,才述说九娘的一番话。外甥女说:“就是舅母不说,我也在日夜为你思谋。这里不是人间,住久了的确不合适。”于是相对流泪,他也就含着眼泪告别了。回去敲开大门,进了卧室,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一直折腾到天亮。他想寻找九娘的坟墓,却又忘了九娘的墓碑。等到晚上,再去那里看看,只见千坟累累,竟然迷失了去村庄的道路。只能长吁短叹,满怀遗恨地回来。回来拿出那双罗袜一看,罗袜见风就碎成了小块,烂得好像灰烬似的,于是就整顿行装,东行回家了。

续黄粱

天快亮的时候,九娘就催促他说:“你应该暂且回去,不要惊动仆人。”从此以后,他便昼来夜往,很宠爱九娘,被九娘恋住了。一天晚上,他问九娘:“这个村子叫什么名字?”九娘说:“叫莱霞里。村里大多是莱阳、栖霞两县的新鬼,所以叫做莱霞里。”他听了,不断地叹气。九娘悲痛地说:“我是一个千里之外的柔弱孤魂,像一棵随风旋转的飞蓬,没有归宿的地方。孤零零的母女二人,说起来令人心酸。希望你能思念一夜夫妻的恩义,收起我的尸骨,回去葬到祖坟的旁边,叫我百年有个栖身的地方,死了也不磨灭。”书生答应了她的要求。九娘说:“人鬼不是一条路上,他也不宜在此长留。”就拿出一双罗袜送给书生,擦着眼泪催他离开。

福建有个姓曾的举人,参加会试考中以后,和几个同榜进士到郊外去游览。听说佛寺里住着一个算命先生,便一同前往问卜。进了屋,施了礼,就坐了下来。算命先生看到他有些趾高气扬,洋洋得意,故意奉承了几句。曾摇着扇子带着微笑道:“你看我有没有穿蟒袍、系玉带的福分?”算命先生说:“你将来要做二十年的太平宰相。”曾某听了,大为高兴,神态更加不可一世了。

白杨风雨绕孤坟,谁想阳台更作云?忽启镂金箱里看,血腥犹染旧罗裙。

正好碰上小雨,便与同伴们到一个和尚屋里去躲雨。那屋里有个老和尚,深眼窝,高鼻梁,坐在蒲团上,爱理不理地对待他们,他们也随便招了招手,爬上炕就谈笑起来,大家都恭贺他将来要当宰相。曾某的心态和气势更加以为了不得,便指着同游的说:“我做了宰相,就推荐张年兄做南京巡抚,表兄弟当参将、游击,叫我的老仆做个千总,我就心满意足了。”满座听了,都大笑起来。

昔日罗裳化作尘,空将业果恨前身。十年露冷枫林月,此夜初逢画阁春。

过了一会儿,只听到门外的雨声越来越大,曾某感到有些疲倦,伏在榻上就睡着了。忽然看到两个宫人捧着天子的手诏,召他上朝商量国事。曾某因为受到皇帝的恩宠而十分得意,哪里知道这是没有的事啊!他急忙进宫,天子见了,也向前挪动席位,和颜悦色地倾听他的意见,并对他说,凡是三品以下的官员,或升或降,或用或免,统统由卿做主,不必上奏皇帝。随即赐他蟒服一套,玉带一条,名马二匹。曾某穿戴起来,叩头谢恩。回到家里,已不是原来的住宅,而是雕梁画栋,极其雄伟华丽,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骤然能够到这一步。但他拈着胡须轻轻地呼唤一声,仆从们便连连答应,响声如雷。一会儿,满朝文武,纷纷前来敬献山珍海味,俯首弓腰,毕恭毕敬,一时门庭喧阗,热闹如市。六部的尚书来了,他便匆匆忙忙地倒屣相迎;侍郎一辈的官员来了,他只拱拱手,随便寒暄几句;比这个级别还低的来了,就只点点头罢了。山西巡抚给他送来十个歌女,都是花枝招展的美女。其中两个最美丽的,一个叫袅袅,一个叫仙仙,特别得到他的宠爱。每逢节假日,便穿着便服,不戴帽子,整天沉醉在声色之中。

当初,九娘母女二人受到于七一案的牵连,被从原籍押往济南府。押到府里以后,母亲受不了罪犯的困苦,死了,九娘也就抹脖子自尽。在枕席上,九娘追述这些惨痛的往事,便抽抽噎噎的,总也不能入睡,就随口吟两首七言绝句:

有一天,想到自己在贫贱时,曾经得到县里的绅士王子良的周济,如今自己已平步青云,他却仕途上很不得意,何不拉他一把呢?第二天早朝就上了一疏,推荐他为谏议大夫。立即奉旨,将他提升。又想到郭太仆曾经与自己结下了睚眦之怨,当即示意吕给谏和侍御陈昌交章弹劾他,过了几天,皇帝就罢免了郭太仆。有恩于己的升了官,有怨于己的免了职,恩怨分明,心中感到十分痛快。有一次,他偶然到了郊外,一个醉汉冲撞了他的仪仗队,叫人立即绑了,交京兆尹究问,活活被打死于杖下。那些跟他院宇相接、田地相连的大户人家,都害怕他的权势,纷纷把良田美宅献给了他,从此他的财富简直可以与国王相等了。可惜不久,袅袅、仙仙相继去世,时时刻刻惹起他的思念。忽然想起过去曾经看到东邻的女儿长得很美,常常想买来做妾,由于当时的财力菲薄而未能如愿以偿,如今可以实现自己的愿望了。于是打发几个仆人,硬把银子送到她家,顷刻之间那女子就被一乘藤轿抬来了。一看,比过去看见时的姿容更加媚人。自己回想生平以来,所有的愿望都已成了现实,真可谓心满意足了。

书生回到庙里,和尚和仆人都跑来打听。书生隐瞒了刚才的情况,说:“那个少年说他是个鬼物,那是胡说八道。我刚才是到朋友家里赴宴去了。”五天以后,果然看见朱生来了,鞋帽很整齐,摇着一把扇子,神态很舒适。一进院子,就跪下给他磕头。过了一会儿,对他笑着说:“你和九娘的婚事已经办妥了,喜庆的日子定在今天晚上,就请你屈驾光临吧!”书生说:“我因为没有听到你们的回信,还没有送去聘礼,怎能匆匆忙忙地举行婚礼呢?”朱生说:“我已经替你把聘礼送去了。”书生心里很感激,就跟朱生一起去了。一直来到朱生的住所,外甥女穿着华丽的服装,笑盈盈地出来迎接他。他问外甥女:“你们什么时候成亲的?”朱生说:“已经三天了。”书生就拿出朱生赠送给他的珠子,给外甥女添箱子。外甥女再三辞谢以后才收下。她对书生说:“我把舅舅的心意,告诉了公孙老夫人,老夫人很高兴,只是说她年岁已经很大了,没有别的儿女,不想把九娘嫁到远处,希望今晚儿把舅舅请到她的家里做女婿。她家没有男子,可以让我丈夫陪你去举行婚礼。”朱生就领他往外走。快走到村头了,见有一座开着大门的宅子,两个人就进去,上了厅堂。等了不一会儿,有人跑来报告说:“老夫人来了。”就有两个使女,把老夫人搀上了台阶。他刚要跪下磕头,老夫人说:“老朽身体衰老,行动很不灵便,不能答礼,就不要拘于礼节啦!”说完就使唤她的丫鬟使女,摆了一桌很丰盛的酒菜。朱生也招呼家人,另外拿出一些菜肴摆在书生的面前,还另外设了一把酒壶,专给客人行酒。端上来的菜肴和人间没有什么不同的。但是主人总是自己举杯饮酒,根本不对客人劝酒。酒宴结束以后,朱生便告辞回去了。使女领他去见新娘子,进了洞房,看见九娘在辉煌的灯火之下,穿着华丽的衣服等着他。两个人不期而遇,脉脉含情,快乐和亲昵达到了极点。

又过了一年,朝中官员有在背后窃窃私议的,有在心里不满意的,但仔细估量起来,那些都是恋位贪禄、不敢站出来说话的人。曾某自视甚高,并没有把他们放在心上。不料有位叫包拯的龙图阁学士,向皇帝奏了一本,大略说:“微臣认为曾某,原系酒徒赌棍,市井无赖。因为一句话迎合了圣意,荣膺圣上的宠眷,父亲穿紫,儿子拖朱,一家享尽了荣华富贵,恩宠已经达到了极点。他竟不想捐躯图报,勤劳为国,反而任意纵欲,擅作威福,所犯死罪,擢发难数!朝廷的官爵,被他作为牟取暴利的商品,按照官位的肥瘦,规定价格的高低。因而公卿将士都奔走在他的门下,夤缘攀附,行贿受贿,俨然像做生意一样。仰承鼻息,望尘迎拜的,更是不可胜数。如果杰士贤臣,不肯阿谀奉承,同流合污,轻则夺其职权,置于闲散之地;重则罢其官爵,降为编户之民。甚至没有偏袒他的,也要得罪这个指鹿为马的奸相,片言只语触犯了他,就被贬谪到荒远的边区。满朝官员为此寒心,皇上也因此而陷于孤立。还有,百姓的良田,任意蚕食,良家的子女,强作妾媵。邪气冤氛,充塞四方,擅权肆虐,暗无天日!他的奴仆一到,县令和郡守也要阿谀逢迎;书信一去,司法和监察就要枉法徇情。凡是他的厮养差役、葛瓜亲友,出门就要乘坐官府的车马,横冲直撞,像风行雷动一般。地方的供给稍慢,马上就要遭到鞭挞之辱,荼毒百姓,奴役官府,护卫的人马走到哪里,哪里的青草都被践踏得一干二净。曾某如今正势焰煊赫,炙手可热,依仗皇上的宠信,毫无忏悔之意,奉召应对于阙下,谗言立进于君前,朝罢回归于家中,声色立陈于后院。斗鸡走狗,昼夜宣淫,国计民生,从不关怀,世上哪有这样的宰相啊!朝野震愕,人心涣散,倘不立加严办,势必酿成曹操、王莽那样的篡窃之祸。微臣朝夕忧虑,不敢安居,甘冒杀身之祸,列举曾某的罪状,上达圣聪,祈即斩奸佞之头,抄贪冒之家,则上可以转变天意,下可以大快人心。如果我所说的有什么虚假谬误,甘愿受刀锯鼎镬之罪。”奏疏上去之后,曾某吓得魂飞魄散,像喝了冰水一样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幸好皇帝对他特别宽容,把奏疏压在宫中,不予查究。激起科、道、九卿纷纷上书弹劾,就是过去拜门墙、叫干爹的,也变了面孔。这才下令,抄了他的家,把他充军到云南去,并派员提审了他那任平阳太守的儿子。

书生来到门外,不见了朱生,抬头往西一望,眉月挂在西天,昏暗中还可以辨认来时的道路。他看见一座北朝南的宅子,朱生坐在大门口的石阶上,朱生看他出了外甥女的大门,就站起来迎上来说:“我已经等你多时了,请到我家里坐坐吧!”就拉着书生的手进了屋里,诚恳地向他拜谢,并拿出一把金酒壶、一百颗晋珠,对他说:“我没有多余的东西,姑且代做聘礼吧!”接着又说:“家里倒有浊酒,但是阴间的东西,不足以款待佳客,怎么办呢?”书生很谦逊地向他致谢,告别就往外走。朱生一直把他送到半路上,才分手告别。

曾某听到圣旨,吓得心惊胆战,接着又看几十名佩剑操戈的武士,冲进他的内室,剥夺了他的袍笏顶带,把他们夫妻一同绑了起来。不一会儿,又看到几个人在他房里搬运财物,金银钱钞多至几百万,珍珠、翡翠、玛瑙、宝玉多至几百斛,帏幔、帘幕以及床上用品之类多至几千件,至于小孩的衣物,女人的鞋袜,更是丢满了一地。曾某一一看在眼里,不禁为之心酸,目不忍睹。又过了一会儿,有人把他的小老婆揪了出来,只见她披头散发,娇声哀啼,玉貌花容,再没有人怜爱了,曾某虽然悲痛得像烈火烧心,但却不敢吭声。又过了一会儿,只见楼阁仓库,全都贴了封条,立即吆喝着把他轰了出去。押解的人牵着他们推推搡搡地离开家里,曾某夫妇忍气吞声地走上充军的道路,要求给他们一辆破车,作为代步,也未得到允许。走了十多里路,妻子的脚小,摇摇晃晃地几次要跌倒了,曾某只好用一只手拉着她走。又走了十多里,自己也疲倦得不得了,忽见一座高山,直插云霄,自己担心无法爬上去,不时挽着老婆的手相对而泣,而押解他们的人却横眉怒目地盯着他们,不许稍微停留一下。又看到太阳已经落山,前面连一个投宿的地方也没有,没奈何只得跟他的老婆一跛一拐地往前走。走到半山腰,老婆实在精疲力竭了,坐在路旁哭泣,曾某也坐了下来,任凭押解的人斥责训骂。

说话的时候,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身后跟着一个丫鬟,突然推开房门进来了。她一眼瞥见了书生,转身就要逃避。外甥女拉住她的袖子说:“不要这样了!他是我舅舅,不是外人。”书生就给女子作了一个揖。女子也拉起衣襟,向他还礼。外甥女说:“她叫九娘,家住栖霞县,复姓公孙。她爹是官宦人家的后代,现在也变成了穷人,孤苦飘零,很不如意。每天不是她来找我,就是我去找她。”书生向她瞥了一眼,只见她笑眉好像一弯秋月,羞红的脸颊如同一抹朝霞,真是一个漂亮的仙女。于是对外甥女说:“可见是大家闺秀,茅庐草舍里的姑娘,哪有这么漂亮的!”外甥女也笑着说:“而且是个女才子,诗词歌赋都很高明。我昨天还得到她的一些指教呢。”九娘微笑着说:“小丫头无缘无故地败坏人,让你舅舅耻笑了。”外甥女又笑着说:“舅舅丧妻还没有再娶,你这个小娘子,心里很满意吧?”九娘笑着跑了出去,说:“死丫头,真是发疯了!”就领着丫鬟走了。外甥女说得虽然近似开玩笑,但是书生心里却很爱慕她。外甥女似乎略微察觉了舅舅的心意,就说:“九娘才貌无双,舅舅倘若不嫌她是一个已经死亡的人,我当向她母亲求婚。”书生很高兴,但是担心人鬼难以配成夫妻。外甥女说:“这没有妨碍,她和舅舅是有缘分的。”说到这里,书生就告辞往外走。外甥女把他送到门口,说:“五天以后,月明人静的时候,舅舅应该派人来迎娶她。”

忽闻很多的人齐声呐喊,只见一群强盗手执利刃,跳跃着冲向前来,押解的人大吃一惊,各自逃命去了。曾某跪在地上申诉说:“我是孤身远谪的人,口袋里一点值钱的东西也没有。”苦苦哀求群盗宽恕了他。群盗怒目相视,口中宣称:“我辈都是被你陷害的冤民,只要你这个奸贼的脑袋,别的什么也不要。”曾某也生着气回敬他们说:“我虽是犯了罪的人,但毕竟是朝廷任命的官员,你们这些强盗怎敢如此无礼!”群盗勃然大怒,手挥巨斧,恶狠狠地砍在他的脖子上,只看到他的脑袋“咔嚓”一声落在地上。

书生跟着老太太进了大门,看见只有半亩地大小的荒凉的院庭里,并列着两间小房子。外甥女站在门口迎接他,抽抽噎噎地哭泣着,他也落下了眼泪。房子里点着微弱的灯光。外甥女秀丽洁净的容貌和生前一样,眼睛里含着泪水,问遍了舅舅家里的情况,还询问舅母的安宁。书生说:“别人都没病没灾,只是你的舅母已经去世了。”外甥女又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说:“我小时候受到舅母的抚养教育,还没有报答一点恩情,没想到我就先于舅母埋到荒郊野外了,心里感到很遗憾。去年,伯伯家的大哥把我父亲的灵柩迁走了,把我扔在这里,谁也不惦念。我远在家乡几百里以外,孤苦伶仃,好像一只离群的秋燕。舅舅没有认为我这个沉没的冤魂可以抛弃,又承蒙你赠送给我金银布匹,我已经收到了。”书生就把朱生求婚的要求告诉了她,她低着脑袋不说话。老太太说:“公子从前托杨姥姥往返跑了三五趟。我说这是很好的姻缘,小娘子不肯自己草率行事,今天得到舅舅给你做主,这回心里应该满意了。”

他的魂魄正在惊疑,只见两个鬼使走了过去,反绑了他的双手,赶着他往前走。走了几刻钟的样子,到了一个都会,随即看到一座宫殿,殿上坐着一位形貌丑恶的王上,正在案前判断人们的功过。曾某走上前去,伏在地请求宽恕。王上打开卷宗一看,刚看了几行,就大发雷霆说:“这是欺君误国的罪,应该投进油锅里去!”只听到万鬼齐声附和,响声如雷。随即有一巨鬼,把他揪到阶下,只见一只七尺多高的大鼎,四围燃着熊熊的炭火,三只脚烧得通红。曾某吓得两足发抖,伤心地哭了起来,真是欲躲不能,欲逃无路。那大鬼左手抓着头发,右手握着踝骨,一下把他抛入鼎中。曾某只觉孤零零的一个人,随着油波上下翻滚,皮肉被炸焦了,痛到了心坎上;沸油喝进肚里,煎熬着五脏六腑。他只想快一点死去,可是想尽了办法也死不了。约莫一顿饭工夫,那大鬼才拿着一把巨大的叉子把他叉了出来,又跪伏在宫殿之下,那王上又查看册子,发着脾气说:“这家伙依仗权势,欺压百姓,应该押到刀山狱去!”于是鬼使又把他揪了去,只见前面一山,虽不算大,但山峰峻峭,利刃纵横,直如壁立,乱如笋密。前头已有几个人在那里被挂穿了肠子,刺破了肚皮,呼号的声音,惨绝尘寰,使人目不忍睹、耳不忍闻。鬼催促着曾某上山,曾某大哭着往后退,鬼用利锥刺他的脑袋,曾某忍着疼痛,乞求怜悯。鬼怒,把他抓起来,往空中一掷,只觉身在云霄之上,晕头晕脑地往地上一落,尖锐的刀锋,交错地刺入他的胸膛,痛得简直无法形容。又过了一阵,身体本身的重量,使得刺入胸膛的刀孔越来越大,忽然身子脱落,从山上跌了下来,四肢像尺蠖那样卷曲成一团。鬼又把他赶到王上面前,王上要鬼吏计算一下他生平卖官鬻爵、贪赃霸产一共得了多少金银。那个卷曲胡须的人,拿着账簿,打着算盘说:“共有二百二十一万两。”那王上说:“他既然要聚敛起来,就叫他全都喝了下去。”一会儿,鬼吏把他聚敛来的金银堆在台阶上,俨然像一座小山。然后放进大锅里,烧着烈火让它熔化了,几个小鬼轮流用勺子灌进他口里。熔液从嘴边流出来,皮肤立即被烫得臭裂;熔液一灌进喉中,五脏六腑立即沸腾起来。曾某自己暗地里想:活着的时候,只恨这些东西攒得太少了,现在却恨这些东西攒得太多了。就这样一勺一勺地灌,喝了半天才把它喝完。

大约往北走了一里来地,有一个很大的村落,约有几百户人家。来到一座房子门前,朱生就去敲门,立即出来一个老太太。老太太忽然拉开了两扇门,问朱生要干什么。朱生说:“请你转达娘子,她舅舅来了。”老太太立刻返回去,很快又回来,把书生请了进去,并且看着朱生说:“只有两间小草房,很狭窄,请公子坐在门外少等一会儿。”

那王上又命令把他押到甘州转生为女,走了几步,只见架上竖着一根铁梁,有好几尺粗,上面系着一个火轮,周围足有几千里长,轮上的火焰五彩缤纷,光照云霄。鬼抽打着要他登轮,他只好闭着眼睛跳了上去,只觉那轮子随着他的脚转动起来,一忽儿掉下地来,浑身都是凉冰冰的。睁开眼睛一看,发觉自己已经变成了婴儿,而且是个女的。看看父母,都穿得衣衫褴褛,补丁迭着补丁。破窑里面,还放着破瓢和棍子。心里明白,自己已成了乞丐的女儿,天天跟一群叫化子托着钵儿沿街乞讨,饥肠辘辘,不得一饱。穿着破烂的衣服,寒风吹来,透心刺骨。长到十四岁,被父母卖给一个顾秀才做妾,穿的吃的虽然有了,但大老婆很凶悍,天天用鞭子抽打着她,甚至用烧红的铁条烙她的胸脯和乳房,幸而丈夫还同情她、怜爱她,稍稍得到一点安慰。有天夜里,东邻有个坏小子,忽然跳过墙来,逼着与她通奸。她想到自己前生作恶多端,已经受到阴曹的惩罚,哪里还敢再做坏事!于是大声疾呼,把丈夫和大老婆都叫起来了,那坏小子才仓惶地逃走。有一晚,秀才睡在她房里,她正在喋喋不休地诉说自己的冤苦,忽然震天一响,房门大开,有两个贼汉持着利刃撞了进来,砍下秀才的脑袋,囊括室内的财物,呼啸而去。她缩做一团,躲在被子底下,一声也不敢吭。等到贼汉走远了,才大喊着走到大老婆房里,大老婆大吃一惊,一起哭着来验看尸体。便怀疑是她勾引奸夫,杀了自己的男人。写了状纸,告到刺史那里。刺史对她严刑拷打,迫使她招了假供。依照法律,要判凌迟处死的重刑,被绑着押赴刑场,胸中冤气一直堵到喉咙眼里,她跳起来大声喊冤,认为阴曹的九幽十八狱也没有这么黑暗呀!

从前,书生确实有个外甥女,从小失去了母亲,送在书生家里抚养,十五岁才回到她父亲家里。由于受到于七一案的诛连,被抓到济南,她听说父亲已经被杀,又惊又痛,很快就死了。书生说:“我外甥女自有父亲,何必求我呢?”朱生说:“她父亲的灵柩已经被他侄儿迁走了,眼下不在这里。”书生又问:“我外甥女从前是依靠谁呢?”朱生说:“和一个邻居老太太住在一起。”书生担心活人不能给鬼作媒。朱生说:“如果得到你的允许,还得劳驾你,请你走一趟。”说完就站起来,握着他的手,要拉他一起去。书生一面推辞,并且问道:“你拉我到什么地方去呢?”朱生说:“你只管跟我走吧。”他就很勉强地和朱生一起走了。

正悲号间,忽听到同游者喊道:“曾兄!你是做了恶梦了吧?”睁开眼睛一看,见老和尚还在蒲团上打坐。同伴们争着对他说:“天黑了,肚子也饿了,怎么酣睡得这么久呢?”曾某这才神情沮丧地坐了起来。老和尚微笑着说:“二十年太平宰相的占卜,灵不灵验?”曾某更加诧异,连忙跪下向和尚请教,老和尚说:“只要修德行善,即使陷入火炕,也能得到解脱。我这山僧能知道什么呢!”曾某兴致勃勃而来,垂头丧气而返,做宰相的念头,从此淡薄起来。后竟入山修行,不晓得他的结果究竟如何。

康熙十三年,莱阳有个书生,来到稷下,他有两三个亲友,也在被杀之列,他就买了纸钱,在荒野里祭奠他们,并在就近的大庙里租了一间禅房住下了。第二天,他进城办事,天黑了也没回来。忽然有个少年来登门拜访。看他不在,就摘了帽子上了床,穿着鞋子仰卧着。仆人问他是谁,少年闭着眼睛不回答。过了一会儿,书生回来了,当时已经夜色朦胧,看不太清楚。书生亲自来到床前询问那个少年。少年瞪着眼睛说:“我等候你的主人,你总来絮絮叨叨的追问我,难道我是强盗吗?”书生笑着说:“主人就在这里。”少年急忙爬起来戴上帽子,作个揖就坐到床上,急切地向他问寒问暖。听语声,书生觉得似曾相识,便急忙招呼仆人拿灯来,原来是同县的朱生,也是于七造反的受难者。他大吃一惊,直往后退。朱生拽着他说:“我和你是文字之交,怎么这样缺乏情义呢?我虽然是个鬼,但是对故友的思念,总也不能忘怀。今天若有轻慢之处,希望不要因为我是一个鬼物,就猜疑我、鄙视我。”书生这才坐下来,问他有什么吩咐。朱生说:“你的外甥女,寡居没有丈夫,我想娶她主持家务,几次通过媒人说合,她总拿没有长辈做主,当做推辞的理由。希望你不要吝惜语言,顺便给我说几句好话。”

异史氏说:梦,本来是虚幻的;想,也不是真实的。他在梦中的经历,正是神以幻象来作报应。黄粱快要熟时,做这种梦的人很多,应该把它附在“邯郸梦”之后。

于七领导的农民起义,被清朝统治者镇压下去以后,由于受到诛连而被杀掉的群众,栖霞、莱阳两个县最多。有一天,俘虏了好几百人,都在演武场里砍了脑袋。真是碧血满地,白骨撑天。上边当官的发了慈悲,给死者捐助棺材,济南城里的木工作坊,棺材被抢购一空。因为杀得太多,所以伏刑的新鬼,多数葬在南郊。

秀才驱怪

公孙九娘

长山县的徐远,从前是明朝的秀才。改朝换代以后,他弃了儒教,寻求道士,学了一点驱神赶鬼的法术,远远近近,很多人都听到过他的名字。某县有个姓巨的人,准备了金钱,写了一封诚恳的书信,打发仆人牵马去请他。徐远问仆人说:“你家主人请我是什么意思呢?”仆人推托说:“不知道。主人只是吩咐小人务必请你屈驾光临罢了。”他就跟着仆人走了。到了巨家一看,主人在中堂摆下了丰盛的酒宴,很恭敬地接待他,但是始终不提把他接到这里来的意思。他忍耐不住,就问主人说:“你是要做什么呢?希望解除我心里的疑团。”主人总说没有什么事情。只是举杯劝他喝酒,话语吞吞吐吐的,使人很难听明白。说话的工夫,不觉临近傍晚了。主人又请他到花园里饮酒。花园的构造很精巧,引人入胜,但是在竹林和大树的遮盖之下,景物阴森森的,丛丛杂花,多半湮没在蒿草之中。他们进了一座楼阁,只见天花板上挂着乱七八糟的蛛丝,大大小小,上上下下,数也数不清。敬过几遍酒,天色已经昏黑,主人叫人点起蜡烛,继续喝下去。他推辞再喝就受不了了,主人就停止劝酒,喊人端茶。许多仆人慌慌张张地撤去碗碟筷子,全都放在楼阁左侧屋里的桌子上。茶水还没喝到一半,主人就找个借口离开了。仆人就拿着蜡烛,把他领进左侧的屋里住宿。把蜡烛往桌子上一放,抹身就往外走,显得很慌张。他怀疑也许仆人去拿行李陪他睡觉,但是等了很长时间,静悄悄的,没有一点人声。他就自己起来插上门,躺下睡觉。

过了一年,万又因事到济南去,狐娘子也跟他一同前去。忽然来了几个人,狐娘子跟他们谈了一阵,互相问候,十分热情。这才对万福说:“我本来是陕西人,与君有一段夙缘,所以与你同居了这么久。现在我的兄弟来了,打算跟他们一起回去,不能侍奉你一辈子了。”万福想挽留她,她不同意,终于去了。

窗外星月皎洁,月光射进窗棂洒在床上,只听夜鸟啾啾秋虫唧唧。他心里有些害怕,睡也睡不着。躺了一会儿,天花板上忽然发出一阵橐橐的响声,好像穿鞋走路踩出的声音,响得很猛烈。响了不一会儿,就下了楼梯,顷刻之间就靠近了房门。他害怕了,毛发像刺猬似的竖立起来,急忙拉起被子蒙上了脑袋,但是房门已经“哐啷”一声突然地开了。他掀起被角略微一看,原来是一个怪物,人身兽头,浑身长毛;毛长得像马鬃,深黑色;牙齿闪闪发光,好像两排山峰;目光炯炯,如同两只火把。来到桌子跟前,伏下身子舔盘子里的剩菜,舌头一过,一连几个盘子,就像一把扫帚,扫得干干净净。舔光了盘子就来到床前,低头闻他的被子。他突然跳起来,翻起被子捂住怪物的脑袋,使劲摁着,疯狂地喊叫。这一招儿出于怪物的意料之外,怪物惊慌地挣脱脑袋,撞开外面的房门就逃跑了。他披上衣服,也起来逃跑,可是花园的门在外边插上了,逃不出去。沿着墙根往前走,选择一处低矮的墙头跳出去,跳进了主人的马房。马夫被他惊醒了,他把刚才的情况告诉了马夫,就请求在马房里借宿。天快亮的时候,主人派人去看他,不知他哪里去了,主人大吃一惊。最后在马房里找到了他。他出了马房,恨死了主人,怒气冲冲地说:“我不熟悉驱妖赶鬼的法术,你派我捉妖,又保守秘密,一句话也不告诉我;我口袋里装着一支如意钩,又不送到我的寝室里来,你是要害死我!”主人向他谢罪说:“我打算告诉你,怕你为难。本来也不知道你的口袋里藏着如意钩,请你赦免我的万死之罪。”他始终怏怏不快,讨了一匹马,骑着回去了。从此以后,妖怪就绝迹了。主人在花园里宴会,总是笑着对客人说:“我是忘不了徐生的功劳的。”

过了几个月,狐娘子便与万福一同回到博兴。到达边境时,狐娘子对万福说:“我有一个远房的亲戚在这里,好久不通往来了,不能不去问候一下。天快黑了,带你一同去住一晚,到明天再走吧!”万福问她在什么地方,她用手指着说:“不远。”万福怀疑,因过去这里从来没有什么村落。姑且跟着她走吧!走了大约两里多路,果然看到一个村落,是他生平以来从未到过的。狐娘子走上前去敲门,一个老仆把门开了,进门后,只见千门万户,楼阁相连,好像一个官宦人家。不一会儿,主人出来了,一翁一媪,向万福施礼请坐。接着摆出了丰盛的筵席,像至亲一样招待了万福,那晚就睡在翁媪家里。狐娘子又对万说:“我突然同你回去,恐怕要引起别人的惊异。你应当先走一步,我随后就来。”万福依了她的话,先走了一步,预先把情况告诉了家里。不久狐娘子也来了,跟万又说又笑,家里人都听见了,就是看不见人。

异史氏说:“‘黄猫黑猫,捉住老鼠是好猫。’这不是句空话。假使他在翻被狂喊之后,隐瞒他害怕的情节,公开宣扬妖怪的逃跑是他制服的,天下的人一定要说:‘真是神仙也赶不上徐生了!’”

过了一会儿,大家都有些醉意了,孙得言对万福开着玩笑说:“我有一幅上联,请你把下联对起来。”万说:“上联是什么?”孙说:“妓者出门访情人,来时‘万福’,去时‘万福’。”大家思索了半天,没有一个对得上。狐娘子笑着说:“我已想好了。”接着就说了下联:“龙王下诏求直谏,鳖也‘得言’,龟也‘得言’。”满坐的人都被逗得前倾后倒地大笑起来。孙得言却大发脾气说:“刚刚和你订了约,怎么又违反了?”狐娘子笑着说:“这回确实是我的错,但除此以外,就无法准确地对好你的上联啊。明天由我设宴,以赎我的过错。”大伙又互相取笑了一阵就散了。狐娘子的诙谐故事,简直说不完啊!

辛十四娘

一天,设宴大会宾客,万福坐了主位,孙得言和另外两位客人分别坐在左右两边,上头摆了一个小几请狐娘子来坐,狐娘子推说不会喝酒,大家又请她坐在那里讲笑话,她愉快地答应了。酒过数巡,大家掷着骰子,行着瓜蔓的酒令。一个客人正好碰上瓜色,该罚一杯,客人风趣地把杯移到上座说:“狐娘子太清醒了,暂且请你代我喝了这一杯吧。”狐娘子笑着说:“我从来不喝酒,愿意讲个故事,以助诸位的酒兴。”孙得言连忙捂了耳朵,表示不愿意听。客人都说:“骂人的就要罚酒。”狐娘子笑着说:“那我骂狐怎么样?”大家说:“可以。”于是大家都侧着耳朵来听。狐娘子说:“过去有一位大臣,出使到红毛国去,戴着一顶狐皮帽子去见红毛国王,国王见了他所戴的帽子,觉得很稀奇,问:‘这是什么毛,怎么这么柔软,这么温暖?’大臣告诉他是狐皮。王说:‘这东西我从来没有听说过。狐字是怎么个写法?’大臣一边用手在空中书写,一边解释说:‘右边是一大瓜,左边是一小犬。’”逗得宾主哄堂大笑。另外两个客人是陈氏兄弟,一个叫所见,一个叫所闻,看到孙得言很狼狈,就插嘴说:“雄狐哪里去了,纵使雌狐在这里如此肆无忌惮。”狐娘子说:“刚才讲的那个故事还没有完,就被大家乱叫乱闹地打断了,请让我讲完吧。国王看到使臣骑的骡子,觉得很奇怪,使臣告诉他说:‘这是马生的。’国王更加觉得奇怪了。使臣说:‘在中国是马生骡,骡生驹。’国王详细问了驹的形状,使臣说:‘马生骡,是臣(陈)所见,骡生驹,是臣(陈)所闻。’”满坐又大笑起来。客人自知不是她的对手,相约今后谁第一个开玩笑,就罚谁做东道主。

河北广平有个姓冯的书生,年少轻佻,纵情饮酒。天刚亮,偶然外出,遇到一位少女,着一红色的披肩,容貌长得很漂亮。后面跟着一个小仆人,踏着露水正在忙碌地赶路,鞋袜都被露水湿透了。冯生私下里很喜欢她。

过了不久,几个相识,不断前来拜访,常常要住上两晚才走。万讨厌他们,但又不好拒绝,不得已把实情告诉了他们。客人们都希望一睹狐女的芳容,万把客人的要求告诉了狐女,孤女说:“见我有什么意思?我还不是跟人一样。”客人只听到她的声音,却不见她这个人。客人中有个叫孙得言的,喜欢说俏皮话,一再请求见一见,并说:“听到那娇滴滴的声音,令人魂飞魄散。何必吝惜你那芳容,空使人闻其声而思其人呢?”狐女笑着说:“好孙儿,你想给老祖母画个‘行乐图’吗?”大家都笑了起来。狐女说:“我是狐,让我给客人讲一讲有关狐的故事,不知道大家愿不愿听?”大家都说好得很。狐女说:“过去某村有个旅店,一向多狐,常常出来作怪。客人知道了,都互相转告不要到那里去投宿,半年来,店里冷冷清清,谁也不愿上门。主人十分忧虑,非常忌讳说狐。忽然来了一个远方客人,自称是外国佬,看到这个旅店就想在那里投宿。主人非常高兴,刚想邀客人进门,就有人悄悄地告诉客人说:‘这一家有狐。’客人害怕起来了,把这话告诉了主人,打算换个地方住。主人极力说明那是瞎话,客人这才住了下来。走进卧房,正要躺下来休息,只见一群老鼠从床下跑了出来,客人大惊,连忙跑了出来,气急败坏地喊着‘有狐’!主人惊讶地问他出了什么事,客人大发脾气说:‘这是狐的老窝,为什么骗我说没有狐?’主人又问:‘你看到的狐是什么模样?’客人说:‘我刚才看到的,小小的,一点点大,不是狐的儿子,也应当是狐的孙子!’”说罢,座上的客人都为之哑然失笑。孙曰:“既然不肯让我们见一面,我们就留在这儿过夜,叫你们做不成云雨巫山的美梦。”狐女笑着说:“在这儿借宿没有关系,倘有冒犯,请不要介意。”客人们唯恐她来个恶作剧,便都起身走了。然而每隔几天,总要来一次,讨狐女一阵笑骂。狐女十分诙谐,常常一句话逗大家笑得前俯后仰,就连最滑稽的人也不能压倒她,大家风趣地称她为“狐娘子”。

天快黑了,他喝得酩酊大醉回去,路旁本来有一所寺院,荒废很久了,有女子从内面走了出来,原来就是早上看到的那位美人。忽然看到冯生来,随即转身进去。冯生暗自思维,那位美人怎么会在寺院里面?便把驴子系于门外,走上前去看个究竟。到了院内,只见零零落落地有着几堵断墙,阶砌上细草铺得像床碧绿的毯子。正徘徊间,一个须发斑白的老头出来了,衣帽穿戴得很整洁,问:“客人从哪里来?”生说:“偶然经过这座古刹,想来瞻仰一番。”因问:“老丈何以来到这里?”老头说:“老夫流荡在外,尚无容身的地方,暂借此地安顿家小,既蒙光临,山茶可以当酒。”于是恭请客人入内。

万福,字子祥,山东博兴人,从小就攻读诗书,但家境贫寒,命运不好,已经二十多岁了,连个秀才也没有捞到。乡里有个很坏的习俗,多由富户推荐出任里正,忠厚的人往往因此而倾家荡产。碰巧万福也被推荐充当这个差司,担心赔不了应征的税款,便逃到了济南,租了一间房子住下来。一天夜里,有个私奔的女子到他那里,长得很漂亮,万很喜欢她,就跟她同居了。问她姓甚名谁,那女子自己说:“真的我是一只狐狸精,但不会伤害你的。”万非常高兴,从不怀疑。女嘱咐他不要与别的人住在一起,于是每天都来,跟万福过着恩爱的夫妻生活。所有日常的必需品,无一不是狐女供给的。

殿后有一所院落,一条光洁的石板路直通那里,再也不是荆棘丛生的荒凉寺院了。他到得室内,只见门帘床幕,散发着芬芳的香味。坐下来互通姓氏,说:“愚翁姓辛。”生乘着几分醉意匆匆问道:“听说你有一位女子,还没有找到乘龙快婿,我不揣冒昧,愿以玉镜台一方,作为聘礼。”辛笑着说:“待我与内人商量一下吧。”生立即要了纸笔作了一首诗云:

狐 谐

不惜千金买玉杵,殷勤拿到玉堂来。云英仙子如相顾,亲手为卿捣药材。主人笑着把诗交给侍从的仆人。过了一会儿,有一个婢女对着辛老的耳朵说了些什么,辛便起身请客人略坐片刻,拉开门帘就进去了,隐隐约约听到说了两三句话,又很快出来了。冯生心里想一定有了好消息了,不料辛老坐下来只是和他剧谈大笑,并没有一句别的话。冯生忍耐不住,问道:“不知您的意思如何?希望明白地告诉我,以释疑团。”辛老说:“你是一个很突出的人材,向往佩服已久,但有一句心里话,不便在你面前直言相告。”冯生再三请求,辛老才说:“我有十九个女儿,已经出嫁了十二个。婚嫁的事,全由老伴做主,老夫从不过问。”冯生说:“我只要今天早晨那位带着个小婢女冒露而行的姑娘。”辛老没有答腔,相对默默无语。只听得帘内传来一阵柔声腻语,生乘醉掀开门帘说:“既然无法缔结良缘,也当一见玉颜,以消除我心中的遗憾。”帘内听得帷幕钩响,都惊异地站了起来。其中果然有一位穿红衣的女郎,翻卷着双袖,蓬松着两鬟,亭亭玉立在那里舞弄着飘带。看到冯生突然撞了进来,屋里的人都有些张皇失措。辛老大怒,叫人把冯生拖了出去,晚风一吹,冯生的酒力大作,倒在荆棘丛中,碎石破瓦像雨点似地向他袭来,幸好没有打到身上。

异史氏说:“一文钱不轻易接受,正像不忘一饭之恩的韩信。贤德呀,七郎的母亲!至于七郎,仇恨没有全部洗雪,死后还能伸冤报仇,他是什么神仙呢?假使荆轲能够做到这一步,那就千古没有遗恨了。如果真有七郎这样的人,就可以补上天网上的漏洞。世道茫茫,只可惜七郎这样的英雄太少了。可悲呀!”

冯生在荒地里大约躺了个把时辰,只听得驴子还在路旁龁草,连忙跨上驴背,踉踉跄跄地往回走。夜色朦胧,走错了路,误入一条溪水潺湲的深谷中,狼嚎鸱叫,吓得他毛骨悚然,心惊胆战。盘桓徘徊,向四周察看,也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远远望去,只见苍翠的山林中,有几点灯火在闪烁着。心想那一定是一个村庄,就鞭挞着驴儿往那儿赶。果然是一所高大的院落,用马鞭轻轻地敲了敲门,内面问道:“什么人半夜里还在这里敲门?”冯生告以自己迷失了道路,内面答说:“待我禀告主人吧。”冯生踮起脚跟,伸长脖子在外边等候,忽然听到有人开了锁,敞开门,一个健壮的仆人走了出来,代他牵了驴子。冯生进去以后,看到屋子很华丽,厅上灯火辉煌。坐了不大一会儿,有一妇人出来,问了冯生的姓名,冯生告诉了她。过了一会儿,几个婢女搀扶着一位老太太出来,婢女们说:“郡君来了!”冯生站起来,恭恭敬敬地要向她施礼,老太太止住他说:“你不是冯云子的孙儿吗?”冯说:“是的。”老太太说:“你当是我的外孙,老身已经是漏尽灯残,快要死的人了。骨肉至亲,长期隔绝,也就显得疏远了。”冯生说:“孩儿少年丧父,跟我祖父来往的,十个有九个不认得了。从来没有来拜望过,请您明白告诉我吧。”老太太说:“你自然会知道的。”冯生不敢再问,只是坐在那里冥思苦想。

七郎的儿子逃亡外地,住在登州,改姓为佟。长大以后,在军队里建功立业,因功被授予同知将军。回辽阳故乡的时候,武承休已经八十多岁了,才指出他父亲的坟墓。

老太太说:“你为何深夜到这里来?”冯生炫耀了自己的胆量一番,并把自己今天所遇到的情况告诉了她。老太太笑着说:“这是一桩很好的事,何况你是一个有点名气的读书人,不会辱没亲戚的。野狐精何得这么自高自大,你不要担心,我能为你弄到手。”冯生唯唯地答谢了老太太的好意。老太太又对身边的婢女说:“我不知道辛家的女儿竟然长得这么好。”婢女们说:“他有十九个女儿,都长得很漂亮,不知官人所要娶的是哪一个?”冯生说:“约莫十五六岁的那一个。”婢女们说:“这是十四娘。今年三月,她曾跟着她母亲来为郡君祝寿,怎么就忘了吗?”老太太笑着说:“莫非就是穿着刻有莲花瓣的高底鞋,里面装着香粉,蒙着面纱走路的那一个?”婢女说:“正是她。”老太太说:“这个小妮子会买弄,会撒娇,会作媚态。但的确长得很苗条,外孙的眼力不错啊。”就对婢女说:“可派一个小丫头把她叫来。”婢女们答应着去了。

一天,御史的弟弟正在后衙和县官通关节。正赶上早晨往衙门里进柴进水的时候,忽然有个打柴的樵夫来到两人跟前,放下柴担,提出锋利的钢刀,直奔御史的弟弟。御史的弟弟惊慌失措,用手来架刀,钢刀往下一落,砍断了他的一只手,又一刀,才砍下他的脑袋。县官大吃一惊,撒腿就跑。樵夫还在慌慌张张地四处寻找,衙役们急忙关上大门,操起棒子大声疾呼。樵夫就抹脖子自杀了。衙役们纷纷跑来辨认,有认识他的人,知道他是田七郎。县官镇静下来以后,才转回来查看尸体。看见田七郎直挺挺地倒在血泊里,手里还握着那把钢刀。县官刚刚停下来要仔细查看,七郎的尸体突然跳了起来,竟然抡刀砍下了县官的脑袋,然后又倒在血泊里。衙里的官吏去逮捕他的母亲和儿子,祖孙俩已经逃走好几天了。武承休听说七郎死了,急忙跟进衙门,哭得很悲伤。衙里衙外都说七郎杀人是他主使的。武承休倾家荡产巴结当政的官才得以幸免。七郎的尸体被扔在荒郊野外三十多天,鹰犬都来围在四周守护着。武承休把他拉回去,用厚礼埋葬了。

过了一会儿,婢女走来告诉老太太说:“辛十四娘已经叫来了。”随即看到那着大红衣的小姑娘,弯着腰给老太太叩头。老太太说:“以后做了我的外孙媳妇,不要再行婢女的礼了。”辛十四娘起得身来,娇娇滴滴地站在老太太身边,那红色的衣袖低低地垂了下来。老太太爱抚地掠了她的鬓发一下,又摸了摸她的耳环说:“十四娘,近来在闺中做些什么活儿?”她低声应道:“有空的时候,就绣些花儿鸟儿的。”回头看到了冯生,有些害羞,又有些畏缩,显得很不自在。老太太说:“这是我的外孙,他一番好意来向你求婚,为什么要在深更半夜把他驱逐出去,以致走错了路,整夜在深山狭谷中乱窜一气。”辛十四娘低下了脑袋,一句话也不讲。老太太又说:“我叫你来不为别的,就是想给我外孙做个媒罢了。”辛十四娘听了,还是默默无语。老太太就要婢女们打扫新房,陈设铺盖,立即为他们举行婚礼。辛十四娘有些害羞说:“请让我回去禀告父母吧!”老太太说:“我为你作媒,还会有什么差错吗?”辛十四娘说:“郡君的意旨,我父母一定不敢有违。但这么草率地成婚,我就是死,也决不敢奉命。”老太太笑着说:“小女孩,自有主见,不能强行改变她的志愿,真不愧为我的外孙媳妇啊!”乃从辛十四娘头上拔下金花一朵,交给冯生收藏起来,并要他回去查看历书,选择一个黄道吉日,然后打发婢女把辛十四娘送了回去。听到远处的雄鸡已经报晓,才使人牵了驴儿送冯生出门。走了几步,猛然回头一看,村舍房屋都不见了。只见郁郁苍苍的松楸,零零乱乱的野草,遮蔽着一堆堆的坟墓。冯生站在那里定神一想,才记起来这儿原是薛尚书的墓地。

武承休告诉干练的仆人,出去巡逻搜捕林儿。林儿晚上回家的时候,被巡逻的仆人抓到了,拉回家里去见武承休。武承休就用棍子拷打他。林儿出口不逊,侵犯武承休。武承休的叔叔武恒,是个忠厚的老头儿,害怕侄儿在暴怒之下闯下大祸,就劝导侄儿不如把他送进官府,用官法制裁他。武承休听从了叔叔的劝告,就把林儿捆起来送进公庭。但是御史家给县官寄来了名帖和书信,县官就放了林儿,交给御史的管家领回去了。这么一来,林儿的态度更加放肆了,在人群里大讲特讲,诬蔑主人的儿媳妇和他通奸。武承休拿他毫无办法,愤恨得要死。就跑到御史家的大门外,跺着脚大骂。邻居们跑来安慰他,把他劝回去了。过了一宿,忽然有个家人向他报告说:“林儿被人剁成了肉块,扔在空旷的野地里。”武承休又惊又喜,才稍微出了一口冤气。但是时隔不久,听说御史的弟弟告他叔侄二人杀了林儿,他就和叔叔一起,到公堂上去对质。县官不容他们申辩,就想把他叔叔拉下去动刑。武承休大声抗议说:“诬告我们杀人,那是莫须有的罪名!至于辱骂当官的,那是我干的,和我叔叔没有关系。”县官根本不听。武承休瞪着眼睛要上去替叔叔受刑,一群衙役把他拽住了,不让他上前。拿棍子打人的衙役都是御史家的走狗,武恒又年老体弱,签票上的数目还没打到一半,已经气息奄奄地死了。县官看他叔叔已经死了,也就不再追究。武承休一边哭一边叫骂,县官像是没听见。于是他就把叔叔抬回家里。心里虽然很悲痛、很气愤,但却没有办法可想。武承休想和七郎商量商量,七郎更是一次也不来吊唁。他心里暗自念叨:我待七郎不薄,他为什么像个过路的人呢?他也怀疑林儿是七郎杀掉的,可是转而一想:如果真是七郎杀死的,他为什么不来商量呢?于是派人到七郎家里探听消息,到那一看,门上锁着锁,屋里屋外寂静无人,邻居也不知道七郎到哪里去了。

薛尚书原是冯生祖母的弟弟,所以称他为外孙,心里知道遇见了鬼,但不知道辛十四娘究竟是什么人,嗟叹了一番,然后骑了驴儿回去。胡乱地查阅了一下历书,选择了一个吉日,等待着婚期的到来,但心里却担心鬼约是靠不住的。再到那个寺院去访问,只见殿宇荒凉,问问住在附近的老百姓,只说寺院里往往看到狐狸之类。他暗地里想,如果真能得到一个美人,即使是个狐狸也很好啊。到了选定的那个吉期,便把房子和院内的走廊通道,都打扫得干干净净,并且派遣仆人轮番到村边去眺望,一直等到半夜,还是没有什么动静,他已经觉得没有希望了。忽然听到门外喧哗,他靸拉着鞋子跑出去看,只见花轿已经停在院内,两个丫头扶着新娘坐在青布搭成的喜棚中。妆奁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只见两个长着长胡子的仆人抬着大瓮似的瓷罐,放在屋角落里息肩。冯生只高兴得到了一个美丽的妻子,并不因为她是异类而有所疑惧。因问道:“那老太太不过是一死鬼,你家对她为什么那样服服帖帖?”辛十四娘说:“薛尚书,现在做了五都巡环使,这方圆几百里以内的鬼、狐,都要做他的侍从,所以很少回到墓地里来。”冯生没有忘记媒人的恩德,第二天就到墓地里去祭奠了老太太。回家时看到两个婢女,拿着一方织有贝形花纹的古锦来祝贺他,把礼物放在小几上就走了。冯生把这事告诉了辛十四娘,辛说:“这是郡君送来的礼物。”

武承休的大儿子名叫武绅,娶王家的女儿做媳妇。一天,武承休出门了,留下林儿看守书房,当时书房的院子里,正是菊花灿烂的时候。新娘子认为公公出门了,书房的院子里该是很寂静,就去采菊花。林儿突然从书房里跑出来勾引调戏她。新娘子想要逃跑,林儿硬把她挟进了书房。她哭喊着抗拒,脸色气变了,嗓子也喊哑了。武绅听到声音跑进来,林儿才撒手逃走了。武承休回来听到这件事,气得到处寻找林儿,林儿竟然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过了两三天,才知已经投靠到一个御史家里去了。那个御史在京里做官,家里的事情都委托给弟弟经管。武承休从前和那个御史是很有交情的,就给他弟弟写了一封信,往回要林儿。御史的弟弟竟然当做耳边风,不把林儿放回来。武承休越发怀恨在心,就写了状子,到县官那里告状。县官虽然把捕人的拘票发出去了,但是衙役不去捕人,县官也不过问。武承休正在愤怒的时候,恰巧七郎赶来了。武承休说:“你的预言已经应验了。”就把遭遇到的事情告诉了七郎。七郎的神色变得很凄惨,始终没说一句话,转身就走了。

县里有个姓楚的公子,父亲在朝中做通政使,少时与冯同学,两人玩得很好。听说冯生娶了一个狐妇,第三天女家来馈送食物,他也前来祝贺。过了几天,楚公子又差人送来请帖,请冯生到他家去赴宴。辛十四娘听说了,便对生说:“前些日子楚公子来了,我从壁缝里看到他,那人是猴眼睛,鹰鼻子,不宜与这种人长期在一起,还是不去的好。”第二天,楚公子登门来了,责以无故负约,并拿出他的新作给冯生看,冯生在评论中杂以嘲笑,公子感到很羞愧,弄得不欢而散。冯生笑着把讥弹作诗的事告诉了辛十四娘,辛不禁凄惶地说:“楚公子豺狼成性,是不能开玩笑的。你不听我的话,恐怕要遭到重大的打击的。”冯生笑着表示对妻子的谢意。后来冯生每与楚公子见面,就恭维他,好像以前那些不愉快的事都已涣然冰释了。碰上学台大人来考试秀才,楚公子中了第一名,冯生屈居第二。公子沾沾自喜,打发使者来邀冯生去饮宴,冯生婉言辞谢了,再三来请,才不得不去。到了楚家,方知是楚公子的生日,宾客满堂,筵席甚丰。席间,楚公子拿出试卷来给冯生看,亲友们都围了拢来,无不欣赏赞叹。酒过数巡,堂上奏起了音乐,吹打的声音很粗俗、很嘈杂,宾主都感到很高兴。楚公子忽然对冯生说:“谚云:‘场中莫论文。’这句话今天看来才晓得是荒谬的。我之所以忝居君前者,是因为文章的开头几句,比你略高一筹罢了。”楚公子的话刚一落音,满座的宾客无不交口称赞。冯生这时已经有了些醉意,不禁大笑道:“你到现在,还以为是你的文章做得好才考取第一的吗?”冯生讲完以后,一座的客人都为之大惊失色,楚公子更是羞惭满面,气得说不出话来。客人们渐渐地散了,冯生也乘醉溜了回去。等到酒醒以后,冯生也感到很后悔,于是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辛十四娘,辛很不高兴地说:“你真是个乡里的轻薄人!这种轻薄的态度,去对待修养很好的人,那就是缺德;去对待品德很坏的人,那就要招祸。看来你的大祸就要临头了,我不忍看到你到处流落,请允许我离开你吧。”冯生害怕妻子离开了他,流下了眼泪,并表示深切的悔意。辛十四娘才说:“你一定要我留下来,现在我们约定:从今天起,你要杜门不出,断绝来往,不再酗酒。”冯生都诚恳地接受了。

床下的三个仆人:一个叫林儿,是最受主人宠幸的,很能得到主人的欢心;一个是书僮,十二三岁,是武承休经常驱使的;一个叫李应,性格最执拗,经常因为一些很小的事情,就和武承休瞪着眼睛争论不休,武承休经常对他很恼火。当天晚上武承休默默一想,怀疑七郎所说的坏人,一定是李应。第二天早晨,他把李应叫来,好言好语地把他辞退,让他走了。

十四娘性情洒脱,持家勤俭,她每天都在纺织缝纫中讨生活。有时回家探亲,也从来不在娘家过夜。有时也拿些金银出来做做生意,有了盈余,就投入她带来的那个大瓷罐中。每天都关着门在家里,有人来访,就让老仆人托故谢绝。

一天,赶上武承休过生日,客人和客人的随从人员很多,晚上家里住得满满的,武承休就和七郎一起睡在一个很小的房里,三个仆人就在床下铺着乱草当床铺。二更快要结束的时候,三个仆人都睡着了,他们两人还没完没了地聊天。七郎的佩刀挂在墙壁上,忽然自己从刀鞘里蹿出好几寸长,铮铮作响,光闪如电。武承休惊讶地爬起来。七郎也爬起来,问道:“睡在床下的都是什么人?”武承休回答说:“都是仆人。”七郎说:“这三个人中一定有坏人。”武承休向他询问原因,他说:“这把佩刀是从外国买来的,杀人不沾一线血丝。到现在已经佩带三辈子了。砍下的人头,数以千计,还像新从磨刀石上磨过的一样。它见到坏人就铮铮作响,自己从刀鞘里蹿出来,眼下该是离杀人的日子不远了。公子应该接近君子、远离小人,也许还有幸免的希望。”武承休点了点头。七郎心里始终不愉快,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武承休说:“灾难和吉祥,都是命里注定的,何必过于忧虑呢?”七郎说:“我别的没有什么害怕的,只是因为还有个年老的母亲活在世上。”武承休说:“你怎么突然说出这样的话呢?”七郎说:“没有坏人就好啊。”

有一天,楚公子又送了信来,辛十四娘把它烧了,不让冯生知道。隔了一天,冯生到城里去吊丧,遇公子于丧主家里。公子拉住冯生的手,苦苦邀请他去,冯生托故推辞。公子便使马夫牵着他的马,簇拥着拖拉着他去。到了楚家,马上摆出酒宴为他洗尘,冯生继续推辞,要求速回,公子百般阻拦,并让家中的歌妓出来弹筝助兴。冯生素来是个放荡不羁的人,好久被关在家里,确实也很烦闷。忽然碰上狂欢畅饮的场合,兴致立即来了,一时忘乎所以,喝得酩酊大醉,没精打采地趴在桌子上睡了。公子的老婆阮氏,非常悍妒,家里的姨太太和婢女们都不敢浓妆淡抹。日前,有个婢女到公子书房里,被阮氏突然抓住了,用一根粗棍猛打她的脑袋,一下被打得头破血流而死。公子因为冯生嘲笑和侮慢了他,怀恨在心,天天想法子要报复冯生,就阴谋用酒灌醉他,而后诬以人命。看到冯生烂醉如泥,便把那婢女的尸体扛到床上,关着门径自去了。直到五更天,冯生的酒醒了,才发觉自己睡在桌子上,起来想找个床铺去睡,发现床上有个很细腻很潮润的东西,绊了他一下。一摸,是个人,还以为是主人打发来陪他的。再一踢,不动;扶起来,已经僵了,冯生大骇,走出门来狂呼怪叫。楚家的奴仆们都起来了,点上灯,看到了女尸,便抓住冯生大闹起来。楚公子出来假意检验了一下尸体,便诬陷冯生逼奸杀婢,捆了起来送到广平府去。隔了一天,十四娘才听到了消息,泪流满面地说:“早已料到有今天的大祸了。”因按日把冯生所需的生活费送了去。冯生在知府面前,没有申辩的余地,日夜拷打,早已皮开肉绽。十四娘亲自到监狱里去探问,冯生见了,悲愤填膺,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十四娘深知楚公子设计陷害的阴谋很周密,劝丈夫暂时招了诬陷的罪状,以免再受皮肉之苦,冯生流着眼泪答应了。

七郎想,这些脱毛的虎皮终究不能报答他的恩情,又背着干粮进了深山。经历了几天几夜,到底打到一只老虎,就把整只虎送给了武承休。武承休很高兴,置办酒宴,请七郎在家里住三天。七郎一再告辞,他就锁上大门,使七郎无法出去。他的宾客们看见七郎穿着俭朴而又敝陋,就在背后议论武承休乱交朋友。但是武承休接待田七郎,和接待别的客人完全不一样。他要给七郎换新衣服,七郎不接受;他趁着七郎睡觉的时候偷偷给换上,七郎迫不得已才接受了。回家以后,七郎的儿子奉奶奶的命令,又把新衣服送回去,并要讨回七郎的破衣服。武承休笑笑说:“回去告诉姥姥,破衣服已被拆做鞋衬了。”从这以后,七郎就天天给他送兔送鹿。他招呼七郎,七郎就再也不去了。一天,他到七郎家,正赶上七郎打猎没回来。老太太迎出来,关着一扇门,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堵在门上说:“再也不要招引我的儿子了,你心里决没有好意!”武承休向她施礼道歉,很惭愧地退了出来。大约过了半年,家人忽然向他报告说:“七郎为了争夺一只猎取的豹子,打死了人命,被抓到官府里去了。”武承休大吃一惊,急忙跑去看望,七郎已经戴着手铐脚镣押在监狱里。七郎看见武承休,默默无言,只是说:“从此以后,请你抚恤我的老母吧。”武承休心情悲痛地出了监狱,急忙用很多金钱去贿赂县官,又用百金贿赂七郎的仇人。过了一个多月,县官就把七郎放回来了。七郎的母亲很感慨地说:“你的身体发肤受恩于武公子,不是受之于父母,不需要我来爱惜了。但愿武公子无灾无祸地活到一百岁,就是我儿的幸福。”七郎要去感谢武承休,母亲说:“去就去吧,见了武公子不要感谢他。小的恩惠能感谢,大恩大德是不能感谢的。”七郎见了武承休,武承休温言暖语地安慰他,他只是唯唯诺诺地应答着。家人都责备他对待恩人不亲切,武承休却喜欢他老实厚道,更用厚礼款待他。从此他就经常在武承休家里,一住就是好几天。送给他东西就接受,不再推辞,也不说报答。

十四娘来来往往去探监,即使近在咫尺,人们也是看不见的。探监回来以后,总是唉声叹气,突然把她的贴身丫鬟打发走了,一个人孤苦伶仃地过了几天,又托媒婆买了一名叫禄儿的良家女子,年龄才十五六岁,长得十分漂亮。十四娘跟她同吃同睡,十分爱护,待她的恩情与对待别的侍婢大不一样。冯生屈打成招以后,被判处绞刑。老仆探得确信后,把情况告诉主人,且悲恸得泣不成声。而十四娘听了,非常坦然,好像无所谓似的。过了一会儿,秋后就要执行了,她才显得惶惶不安,昼出晚归,忙个不停。常常在寂静无人的地方,一个人在那里郁闷悲伤,以至于食不甘味,寝不安席,眼看比从前消瘦得多了。天快黑的时候,被打发走了的贴身丫鬟忽然回来了,十四娘立即起来,引着她到屏风后面谈了很久。谈完出来,笑容满面,又像平常一样料理家务了。第二天,老仆探监回来,将冯生要求妻子前去作最后一次诀别的话告诉她,她漫不在意地应了一声,也没有忧戚的样子,根本不当一回事。家里的人见了,都在背后议论她太狠心了。忽然听到来来往往的人盛传那个楚通政使被革职了,平阳府的道台大人奉到朝廷的特旨,前来复审冯生的冤案。老仆人听到了这些道路传言,高兴地告诉了辛十四娘,辛听了也很高兴,立即派人到府里去探望,冯生已被无罪开释了。主仆相见,悲喜交集。不久,又把楚公子逮捕到案,一经审讯,便弄清了所谓“逼奸杀人”的全部冤情。冯生被释回来,见到了妻子,不禁泫然流涕,十四娘也不胜凄怆悲恸,既而转悲为喜,但冯生还不知道他的冤情为什么被朝廷知道了。十四娘指着贴身的丫头说:“这就是你的功臣。”冯生非常惊异地询问她的缘由。原来,十四娘打发她到燕都去,想到宫中亲自向朝廷申述冯生的冤情,不料宫中有门神守护,她在御沟旁徘徊盘桓,过了几个月都没有机会进宫。她恐怕误了大事,正想回来另作谋划,忽然听说皇上将到山西大同去巡视,她便预先到了那里,扮做流窜江湖的妓女。皇上到了妓院,她便受到皇上的宠爱,并怀疑她不像一个风尘中的妓女,她便低下头来呜呜咽咽地哭了。皇上问她:“有什么冤苦?”她答道:“我原籍直隶广平,是冯秀才的女儿。父亲被人诬陷,问成死罪,于是把我卖到妓院里。”皇上听了,也为她悲伤,赏给她黄金百两。临走的时候,详细询问了这个冤案的始末,并用纸笔记下了有关人员的姓名。还对她说:“愿意跟我共享富贵。”她说:“但得父女团聚,不愿荣华富贵啊。”皇上点了点头,这才离开那里。她把洗雪冤案的经过告诉了冯生,冯生站起来拜谢,双眼挂满了泪花。

他的随从人员,刚才在房后听到了七郎母亲的一番话,就把那番话告诉了武承休。起先,七郎拿着金钱禀告母亲,母亲说:“我刚才看了一眼武公子,他脸上有倒霉的纹路,一定要遭受奇灾大祸。听人说:‘承受别人的友情,就要分担别人的忧虑;接受别人的恩惠,人家有了急难,就得见义勇为。’富人可以用钱财报答恩情,穷人只能用义气报答恩德。无缘无故地得到很多钱,是不祥之兆,你恐怕要用生命去报答人家的恩情了。”他听完这一番言论,深深赞叹七郎的母亲是个贤惠的老人,因此也就更加爱慕七郎了。第二天,他设宴招请田七郎,七郎辞谢不肯来。他就来到七郎的家里,坐着不走,硬是要酒喝。七郎亲自给他斟酒,摆上鹿肉干,对他极为尽情尽礼。过了一天,他设宴酬谢田七郎,七郎才来了。两个人亲切交谈,喝得很畅快。他送给七郎一些钱,七郎当即退掉,还是不接受。他借口买几张虎皮,七郎这才收下了。可是回去看看储存的虎皮,不值那么些钱,七郎就想再打一只虎,然后再去献给他。但是进山三天,什么也没打到。正好赶上妻子病了,就守着妻子煎汤喂药,没有工夫进山打虎。过了十天,妻子很快就死了。为了安葬妻子,他把收到的虎皮钱用掉了一些。武承休听到噩耗,亲自赶来吊唁送葬,还赠送了很优厚的丧礼。安葬以后,七郎就背着弓进了深山老林急欲打到一只老虎,以报答武承休,但是一直没有打到。武承休听到这个情况,就劝七郎不要着急。他急切地盼望七郎到他家来看望一次;七郎始终因为背着他的债务,心里很遗憾,老是不肯来。他就向七郎索取从前储藏着的虎皮,以便叫他赶快来一趟。七郎查看过去的虎皮。都被蠹虫咬坏了,虎毛已经全部脱落,心里很懊丧。他知道这个情况后,赶紧跑到七郎家里,尽情地安慰七郎。又看了看脱了毛的虎皮,说:“这个也很好。我要购买的虎皮,本来是不要毛的。”他就把脱毛的虎皮卷巴卷巴拿出了大门,并且约请七郎一起去。七郎不肯答应,他才自己回去了。

又过了不久,十四娘忽然对冯生说:“我要是不为儿女之情所累,哪会有这么多的烦恼?你被捕入狱时,我找遍了亲友,并无一人替我们想一点办法。当时那种辛酸苦衷,的确没有地方可以倾诉。我已看透了世态人情,厌倦了红尘世界,已经为你培育了一个很好的对象,让我们从此分手吧。”冯生听了,哭着伏在地上不肯起来,十四娘从此便不再提这件事了。晚上打发禄儿去陪伴丈夫,冯生拒不接纳。第二天早上看到十四娘,忽然容光大减;过了个把月,渐渐显出衰老的样子;半年后,变得又黑又瘦,像一个乡下老太婆。但冯生对她的爱恋之情,始终没有改变。一天,十四娘忽然又要向冯生告别,并说:“你已经有了很好的伴侣,要这又丑又老的‘鸠盘荼’干什么?”冯生悲哀哭泣得像以前一样。又过了一月,十四娘忽然得了暴病,不吃也不喝,气息奄奄地卧病在床,冯生煎药奉汤,好像服侍父母一样。终以医药无效,忽然去世,冯生悲恸欲绝,就拿皇上赏赐婢女的金银,给她办了丧事。几天之后,婢女也走了,这才娶了禄儿为妻。一年之后,生了一个男孩,但连年水旱,家业更加破落,夫妻没有办法,对着影儿发愁。忽然想起屋角落里那只瓷罐,十四娘常常把钱丢在里面,不知还在那里么。走近一看,只见粮缸、盐碗,堆满一地,一件一件把它拿开,用筷子扎到罐里去探取,根本扎不进去,把罐子打碎了,只见金钱从里面倾泻出来,从此家里便富裕起来了。

武承休,辽阳人。喜好交朋友,所交的朋友都是知名人士。夜里他梦见一个人告诉他说:“你结交的朋友遍及海内,都是一般泛泛的交往,只有一个人能够和你共患难,你为什么反倒不认识呢?”武承休问:“你说的是谁呀?”那个人说:“为什么不结交田七郎呢?”他醒来以后,感到很奇怪。第二天早晨,见到朋友,就打听田七郎。有朋友认识田七郎是东村一个打猎的。他不敢怠慢,紧忙来到田七郎家里访问,到了那里就用马鞭子敲门。不一会儿,出来一个人,大约二十多岁,虎目蜂腰,戴一顶油腻腻的帽子,扎一条黑布围裙,围裙上补着许多白补丁。出门就抱拳拱手到额头,作了一个深深的揖,询问客人是从哪里来的。武承休说了自己的姓名,并借口路上感到身体不舒服,要借一间房子歇一会儿。又打听田七郎住在什么地方,那个人回答说:“我就是。”说完,就把武承休请进院里。武承休看见院里只有几间破房,东倒西歪的,用带杈的木头支撑着墙壁。进了一个小屋子,看见抱檐柱子上挂满了虎皮和狼皮,再没有凳子和卧床可坐。七郎就在地下铺了一张虎皮。他坐在虎皮上和七郎唠嗑。听七郎的言辞很朴素,他心里很高兴,就送给七郎一些金钱,作为他的生活用度。七郎不接受。他坚决要送给,七郎就接过来,拿进去禀告母亲。不一会儿又拿出来还给他,坚决推辞,分文不肯取。他再三再四的非要送给七郎不可,七郎的母亲老态龙钟地来到跟前,声色俱厉地说:“老身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不想叫他出去侍奉贵客!”武承休很惭愧地退了出来。在回家的路上,他想来想去,也不理解老太太的意思。

后来老仆到了太华,遇到辛十四娘,骑着一头青骡,原来那个丫鬟,骑着一头毛驴跟在后面,问:“冯郎健康吗?”并说:“请代我致意冯郎,我已成了仙了。”说罢,忽然不见了。

田七郎

异史氏说:轻薄的话,往往出自文人之口,这是君子所痛心的。我常常背着“天下之大不韪”的恶名,说它是冤枉,那也太迂腐了;但我从来都是刻苦自励,希望勉强附于君子之列,至于是祸是福,则不是我所能考虑得到的。像冯生这个人,不过一句话的微嫌,几乎酿成杀身之祸。假使家里没有一个狐仙,怎么能从牢狱中开释出来,获得第二次生命呢?多么可怕啊!

异史氏说:天子偶然重用一种东西,未必不事过境迁就忘记了,而经办的人却把它当做一个定例。加之官员贪婪,吏役残暴,老百姓赔了妻室,卖了儿子,也得不到一天的安宁。所以天子的一举一动,都关系着老百姓的命运,决不可以轻易草率的,但成家因为官吏的剥夺而贫,由于蟋蟀的善斗而富,裘马轻肥,得意洋洋,当其作里正、受责打的时候,难道会想到能够到这个地步吗?老天爷大概要酬劳忠厚长者,遂让抚军、县官,一同享受蟋蟀得来的恩宠。过去听说过“一人飞升,鸡犬登仙”,那真的可信啊!

棋 鬼

第二天,献到官府里。县官看到它个头小,怒冲冲地训斥成名。成名说它有奇异的本领,县官不信。要它试着与其他的蟋蟀角斗,结果没有一只不被它斗垮的。又让它与鸡斗,果然与成名所说的一样。于是奖赏了成名,并把它献给抚军。抚军大悦,立即装进金丝笼里,献给皇上,并在奏折中详述了其本领。小家伙进了宫中,皇上命令让全国进贡的最好的蟋蟀,诸如“蝴蝶”“螳螂”“油利达”“青丝额”等等,一切奇形怪状的家伙拿来跟它角斗,没有一只能够胜过它的,而且往往听到琴瑟的声音,那小家伙就会按乐曲的节拍跳跃起来,因此大家越发觉得它神异非凡。皇上十分高兴,下令赏给抚军名马、锦衣和绸缎。抚军也没有忘记那小蟋蟀是谁送来的,不久,那华阴县令就以政绩卓异而闻名全省。县官一高兴,便免了成名的徭役,并嘱咐主管学政的长官,让他入了县学,成了秀才。过了一年多,成名的儿子精神正常了,自己说:“本人变了一只蟋蟀,轻捷善斗,现在才醒悟过来。”抚军也重重地赏赐了成名,没有几年,成名就拥有良田百顷,楼台万所,牛羊各以千计。出门便轻裘肥马,比那官宦人家还要阔气。

扬州有一位姓梁的将军,辞官退居在家乡,每天带着棋和酒,和友人在山林间游玩消遣。这一天正是九九重阳节,便约友人登高游赏,下棋为乐。忽然来了一个人,在棋盘旁边转来转去地观局,半天也不去。看他的样子,贫寒俭朴,衣袖上破的地方挂着一丝一丝的线头。但是风度还很温和文雅,像是读书人的模样。梁公客气地请他坐,此人便很谦逊地坐下了。梁公指着棋对他说:“先生一定是很善于下棋的,何不同我这位朋友下一盘?”这人谦让了一番,便和客人对局。一盘下完,输了,其神情十分懊丧,但他并不服气。接着再下,又输了,更加羞愧气恨。给他斟下酒,也不喝,只是拽着客人要接着下。从早晨到中午,连溺尿都顾不上。正当两人为一个子而争执不下,口角有点不合时,忽然间这个书生离开棋桌站在一旁发抖,神色也变得悲惨可怜。过了不一会儿,又对着梁公曲膝跪倒,磕头求救。梁公大为惊骇,连忙扶起他来说道:“不过是游戏罢了,何必这样认真呢?”书生说道:“请求您嘱咐您的马夫,不要捆绑我的脖子。”梁公又大为奇怪,问道:“马夫是谁?”答道:“马成。”

大家正在观赏这只善斗的小家伙,一只大公鸡突然窜了过来,对准那小蟋蟀一啄,吓得成名大惊急呼,好在没有啄到,那小家伙跳去一尺多远。公鸡又扑了过去,眼见小家伙已被扑在它的爪下了。成名在慌乱中,不晓得怎么去搭救那小家伙。一霎那,只见那公鸡伸着脖子,摆着翅膀,走近一看,原来那小家伙已经跳到公鸡的冠上,使劲地咬住不放。成名更加惊异,更加高兴,赶忙捉起来,放到笼子中。

原来梁有个马夫叫马成的,经常走阴间,每隔十几天就到阴间去一回,充任拿帖子勾魂的差事。梁公觉得书生的话太令人奇怪,便派人去看看马成到底在干啥。去一看,马成正僵卧在床上,已经两天未醒了。梁公于是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便大声呵叱马成,叫他不得对书生无礼。眨眼之间,这个书生就从他站的地方突然不见了。梁公才知道他确实是鬼,叹息了一阵。

村里有个善斗鸡狗的少年,驯养了一只蟋蟀,给它取了个名字叫“蟹壳青”,天天与人家的蟋蟀角斗,没有不斗赢的。想养起来牟取暴利,把价格提得很高,自然也没有人来买。径自来到成名家里,看到成名养的那只蟋蟀,不由得捂着嘴暗暗发笑,于是把自己的蟋蟀,放在笼中进行比较,成名一看,只见它又长又大,是个庞然大物,跟自己那只一比,自觉惭愧,不敢跟他较量。但回头又想,养一只差家伙,反正没有什么用,不如让它斗一斗开开心。于是一同把各自的蟋蟀放进斗盆里,那头小的伏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呆得像木鸡一样,少年又大笑起来。试着拿起猪鬃去撩拨它的触须,仍然不动,少年又笑。经过几次撩拨,小蟋蟀终于被激怒了,直奔“蟹壳青”。双方飞腾扑击,发出冲杀的声音。不一会儿,只见那小蟋蟀一跃而起,张开尾巴,伸直触须,一口咬住对方的脖子。少年大吃一惊,急忙把它们分开。那小家伙翘着尾巴,洋洋得意地叫了起来,好像向主人报捷似的。成名十分高兴。

第二天,马成醒过来了,梁公把他叫到跟前问他。马成说道:“这个书生是湖北襄阳人,爱下棋成癖,因此把家产都荡尽了。他的父亲为此忧愁万分,便把他关在书房里,不许他出去下棋。但他还是得机会就偷偷跳墙出去,和一些棋迷躲到背人的旮旯里下棋。他父亲每次发觉了都痛骂他,但始终制止不了他。后来他父亲终于因此而气死了。阎王因为书生这一条太缺德,便削减他的阳寿,罚到饿鬼狱,到现在已经七年了。前不久,正赶上东岳大帝盖的凤楼落成了,下帖子到各个阴曹地府,征求书生文人作碑文以志庆贺和纪念。阎王便把他从地狱中提出来,让他去东岳给新楼写碑文。要是写好了,可以赎罪,重新投到阳世为人。不想他半道又在这里贪下棋误了期限。东岳大帝因他逾期未到,派值日官来质问阎王。阎王发怒,命小人到处找他,好不容易在这里找着了。昨天我遵主人您的命,没有用绳子捆绑他。”梁公问道:“现在他怎么样了?”回答道:“已把他交付给狱吏,仍旧打入饿鬼狱,永世不得超生了。”

天快黑了,他只好拿了一床草席,裹着孩子的尸体去埋,走拢去一摸,似乎还有一点微弱的气息,高兴地把孩子抱到床上,半夜里,孩子果然活过来了,夫妻心里多少得到一点安慰。但孩子神气痴呆,气息微弱,只想睡觉。成名回头看到笼子空了,气也不出,声也不作,连孩子的死活也没有放在心头了。从天黑到天明,从没有合过眼皮。太阳出来了,成名还直挺挺地躺在床上长吁短叹。忽然,门外传来一阵蟋蟀的叫声,他惊异地起来一看,只见那只蟋蟀仍然活着。高兴地去捉,那家伙叫了一声就跳走了,跳得很快。成名用手掌去扑,似乎手掌中什么也没有,刚刚张开指头,那家伙又突然跳了出去。赶忙去追,看到它绕过墙角,又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成名徘徊往返,东张西望,只见一只蟋蟀伏在壁上。仔细一看,那家伙又短又小,黑里带红,完全不像过去那只蟋蟀。成名因为它很小,太差了,在那里东看看、西瞧瞧,只想找到所追逐的那一只。突然壁上那只小小的蟋蟀,跳到他的衣袖上,一看,样子像土狗,翅膀上长着梅花小点,方方的头,长长的腿,似乎还不错。高高兴兴地把它收进笼子里。准备拿它献给官府,又害怕上头不满意,想跟别的蟋蟀试斗一下,看看行不行。

梁公叹息道:“癖好误人竟然能到这种地步啊!”

成名有个九岁的孩子,趁着父亲不在那儿,偷偷地打开盆盖,那蟋蟀一跃而出,跳得很快,捉不到手。费尽力气把它捉到时,腿已折了,肚也破了,很快就死去了。孩子十分害怕,哭着告诉母亲,母亲听了,气得面色灰白,大骂道:“祸种,死期到了!等你爸回来,再跟你算账啦!”孩子吓得哭哭啼啼地出去了。不久,成名回来了,听了妻子的话,好像迎头泼了一盆冰水,心都凉了。怒吼着去找孩子,孩子已经杳如黄鹤,不晓得到哪儿去了。过了一会儿,在井里发现了孩子的尸体。于是夫妻二人化愤怒为悲恸,呼天抢地,痛不欲生。夫妻俩呆呆地对着墙角,默默无语,不吃不喝,茅舍里一缕炊烟也没有,简直无法再活下去了。

异史氏说:“见到下棋就忘记了死,等到死了,见到下棋又忘记了生。这并不是他所喜欢的有比生还可贵的东西啊!然而(对下棋)迷到这种地步,还未学到几手高招,徒然使九泉之下,增添一个长死不生的棋鬼,真是可悲啊!”

正好这时,村里来了一个驼背巫婆,说是能够借神的指点来预卜吉凶。成名的妻子也带了钱去问卜。只见红颜少女、白发老妪,把门口都堵塞了。走到巫婆住的地方,屋里有间密室,门上挂着帘子,帘外摆着香案。问卜的人在香炉里烧上香,磕两个头。巫婆在一旁望着空中,代为祈祷,两片嘴唇一张一合,不知念的什么咒语,大家都恭恭敬敬地站在那里听候吉凶。过了一会儿,帘内扔出一片纸来,写的都是人们所要问的事,没有丝毫的差错。成名的妻子也把钱放在案上,焚香膜拜,约莫一顿饭工夫,门帘一动,一张纸片落在地上。拾起一看,不是字而是画。画的像一所寺院的殿阁,殿阁的后面是一座土山,山下怪石纵横,荆棘丛中伏着一只“青麻头”的蟋蟀,旁边一只蛤蟆,好像要跳的样子。思量了好久,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看到画中有一只蟋蟀,隐隐约约跟自己要问的事暗合,便把纸折叠起来,拿回家中给成名看。成反复思量说:“莫非告诉我捉蟋蟀的地点吗?”仔细端详,觉得画中的景状,跟村东的大佛阁十分相似。于是勉强挣扎着起来,拄着拐杖,带着画儿,往大佛阁的后山去寻。只见一座小山似的古代陵墓,怪石纵横,俨然是画中的景状。于是慢慢地在荆棘丛中侧着耳朵听,睁着眼睛瞧,像寻觅一枚绣花针、一粒芥菜子似的,心力、目力、耳力都用尽了,可一点蟋蟀的踪影也没有。他继续屏住呼吸,暗暗搜寻,一只癞蛤蟆突然跳了出来,他更加感到惊异了,急忙跟着它去。那只癞蛤蟆一下钻到草丛中去了,他蹑手蹑脚地扒开乱草一看,只见一只蟋蟀伏在荆棘根下,赶忙用手去扑,那家伙一下又钻到石洞里了。他用一根小草轻轻去戳,没有出来,拿筒里的水去灌,才跳了出来,看样子很俊美健壮,赶上去把它逮住了。仔细一看,大身架,长尾巴,青色的脖子,金色的翅膀。成名高兴极了,装进笼子带了回去,全家像遇到大庆大喜一样,甚至比得到一块价值连城的宝玉还要高兴。于是把它养在一个放上一些土的盆子里,用螃蟹肉、栗子粉去喂它,精心照料,万般爱护,只等限期一到,就把它献到官府,完成那征缴的任务。

捉鬼射狐

县里有个叫做成名的穷书生,多次应考,连一个秀才也没有捞到。他为人迂腐木讷,狡诈的差役就报请委派他做里正,让他担起上缴蟋蟀任务的重担,他千方百计推辞不掉,不到一年,就把自己一份微薄的家产赔光了。碰巧征缴蟋蟀的任务又派了下来,他既不敢按户摊派,又没有钱来抵偿,急得要死。妻子说:“死顶啥用,不如自己去捉,或许万一能够捉到一只好的。”他觉得妻子说得很对,于是早出晚归,每天提着竹筒、笼子,到墙脚下、草丛中,搬开石头,探看土洞,什么法子都想了,还是无济于事。即使捉到了三两只,也都又笨又弱,不合要求。县官限期追缴,十分严厉。十几天时间,挨了一百多板子,两条大腿被打得脓血淋漓,连蟋蟀也不能去捉了。在床上翻来覆去,只想自杀算了。

李公著明,是睢宁县令襟卓先生的公子,为人很豪放爽快,从来不气馁、不怯懦。他也是新城王季良的内弟。季良家里的楼台亭阁很多,经常发生怪异的现象。公曾在一个暑天的晚上,贪图阁上的凉爽,要在那里睡觉。有人告诉他那里有鬼怪,公笑而不听,硬要在那里摆张床,主人只好按照他的吩咐去办。嘱咐仆人们陪他去睡,公婉辞说:“我生平不晓得怕。”主人于是叫仆人在炉里点上香,请他解衣就寝,这才灭烛关门而去。公睡了约莫个把时辰,在月亮的照耀下,看到桌上的茶碗自动倾斜旋转起来,不掉也不停。公大声吆喝,响了一声立即停了下来。又像有人拔出点燃的香,在空中摇晃飞舞,形成一缕缕的光圈。公起身叱责道:“什么妖魔鬼怪,竟敢如此放肆!”赤着身子下了床,打算在摇晃香火的地方去捉它。用脚往床下寻觅鞋子,仅仅觅得一只,来不及在黑暗中寻觅了,便光着脚去扑打摇晃的地方,那在空中飞舞的香立即插入炉中,便没有声响和别的迹象了。公弯着腰摸遍了黑暗的角落,忽然有个什么东西掉下来,打在他的脸颊上,好像是只鞋子,去找,也没有找到。于是开门下楼,喊起仆从们点亮蜡烛来看,什么东西也没有,这才继续睡觉。天亮以后,叫几个人去找鞋子,把席子翻了转来,床铺移到别处,也没有找到,主人只好给公换了一双鞋子。隔了一天,偶然抬头一望,只见一只鞋子夹在椽条中间,用长竿把它拨了下来,正是公到处寻觅的那只鞋子。

明朝宣德年间,皇宫里盛行斗蟋蟀的游戏,每年都要向民间征缴大量的蟋蟀。这东西本来不是生长在陕西的。华阴有个县令,想要讨好上司,捉了一只献了上去,试了一下,发现它很会斗,于是责令华阴县经常供应这种蟋蟀,县里就责令乡里去完成这个任务。街上一些游手好闲的人,捉到了一头好的,便放在笼子里养起来,当做奇货来牟取暴利。奸猾刁诈的差役,借机敲诈,按丁摊派,往往为了一只蟋蟀,逼得几户人家倾家荡产。

公原籍山东益都,客居于淄川的孙家大院。院子宽敞得很,大都空了下来,公也只住了其中的一半。南院面临高阁,只隔了一堵墙,常常看到阁里的门,自动关了又开,公也没有把它放在心里。偶尔与家人在院子闲谈,忽然阁门开了,有一个矮人向着北面坐在那里,长不足三尺,穿着绿色的袍和白色的袜。大家指着他看,他也不动。公说:“这是狐狸。”众人急忙拿着弓箭,对准阁门来射,矮人见了,发出戏弄别人的笑声,就看不见了。公拿着刀子跑上阁去,一边骂着,一边寻着,什么也没有看到,才回家来,怪异也没有了。公在那里住了几年,平安无事。公的长子叫友三,是我的亲家。这些都是他亲眼所见的。

促 织

异史氏说:我生得太晚了,没有机会为公捧持杖履。然而从父老们那里听说,公是一位慷慨刚毅的大丈夫。从这两件事来看,也可以了解公的大概情况了。胸中有一股浩然正气,什么鬼也好,狐也罢,其奈他何!

异史氏说:“老天生下佳人,本来是用来报答名贤的,但是满脑子庸俗思想的王公大人,却留着佳人赠给纨绔子弟。这是老天必争的。争得离奇古怪,致使捏合的人无限经营,花费的心机也是很苦的。唯独青梅能在浑浊的尘世上识别一个英雄,其誓嫁的意志,是以必死的决心期待着。曾有一些样子俨然、衣冠很端庄的人物,反倒抛开有德性的贤人,而去追求官僚和财主人家的子弟,他的智慧为什么低于一个丫鬟呢!”

白莲教

青梅服侍阿喜十分谨慎,不敢担当妻子。但是阿喜总感到很惭愧,心里很不安。于是婆母就发了话,把两个媳妇都称为夫人。可是青梅总是对她行使婢妾的礼节,一点也不敢懈怠。过了三年,张介受任满进京的时候,到尼姑庵里看望老尼姑,并且拿出五百金给老尼姑祝寿。老尼姑不肯接受。张介受态度很坚决,硬要送给她,她才收下了二百金,修了一座观音庙,建了一座王夫人碑。后来张介受做官做到侍郎。程夫人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姑娘,王夫人生了四个儿子一个姑娘。张介受向皇帝上书陈情,两人都被封为夫人。

白莲教徒某人,是山西人,不记他的姓名了,大概是徐鸿儒的徒弟。他有一种法术,能迷惑众人。羡慕他的法术的大多拜他为师。一天,某人将要到别处去,在堂屋当中放一个盆,又用一个盆扣在上面,嘱咐徒弟坐在那里看守着,并告诫他不要打开看。某人走了之后,徒弟便打开看,只见盆里盛着清水,水上漂着一只用草编成的小船,船上有桅杆和帆。徒弟觉得很新奇,用手指拨弄它,小船随着手指,一歪便倒了,急忙扶正同原来一样,仍旧扣上。一会儿他师父回来,生气地责备他:“为什么不听我的话?”徒弟马上辩解说没有偷看。他师父说道:“刚才海里船翻了,你怎么能骗得了我?”又有一天晚上,在堂屋里点了一只大蜡烛,告诉徒弟看守好,别让风吹灭了。到了二更多天,师父还没有回来,徒弟实在困乏,就上床去暂睡一会儿。等到醒来,蜡烛竟已灭了,急忙起来又给点上。不久,师父回来,又责备他。徒弟说道:“我一直守着没睡,蜡烛怎么能灭?”他师父生气地说道:“刚才你让我走了十几里黑路,还说什么一直守着没睡?”徒弟大为惊骇。类似这样奇异的行为,一件一件的写不过来。

到达任所以后,母子都很高兴。阿喜拜见母亲说:“我今天没有脸面见到母亲了。”母亲笑呵呵地安慰她,打算选择一个好日子,给他们举行婚礼。阿喜对青梅说:“庵里只要还有一线活路,我也不愿跟随夫人来到这里。你如果思念过去的情谊,给我一间房子,可以容纳一个蒲团,我就满足了。”青梅光笑不说话。到了那一天,就给她抱来了艳丽的服装。阿喜左顾右盼,不知如何是好。不一会儿,听见鼓乐大作,她还拿不定主意。青梅领着仆妇丫鬟,硬给她穿上了衣服,把她搀出绣房。她看见张介受穿着朝服拜天地,也就不知不觉地互相参拜了。青梅把她拉进洞房,说:“空着这个位置,等你已经很久了。”又看着张介受说:“你今晚得到了报恩的机会,可要好好对待她。”转身就要往外走。阿喜抓着她的袖子不放,青梅笑着说:“不要留我,这是不能代替的。”然后,掰开她的手指就走了。

后来,某人的爱妾与徒弟私通,他发觉了,但是假装不知道,也不说。有一次,他叫徒弟去喂猪。徒弟到了猪圈里面,立即变成了猪。他马上叫屠夫来把他杀掉,把肉卖了。这事别人没有知道的。徒弟的父亲因为儿子没回家,就来问某人,他便答对说徒弟好久没有来了。徒弟家里的人各处探访,一点消息也没有。有和某人同师学艺的一个人,暗中知道这件事,偷偷告诉了徒弟的父亲。徒弟的父亲告到县官那里。县官怕某人会逃掉,不敢轻易逮捕处置他,便报告上官,请求拨给了带甲武士1000人,包围了他的住宅。这样,才把他连同他的老婆儿子一齐逮住,关在笼子里,把他们解送京都。途中经过太行山,山中出来一个巨人,身高和一棵大树差不多,眼睛像茶碗,嘴像盆,牙齿有一尺多长。押送的兵士都吓得站住不敢往前行。某人说道:“这是妖怪,我老婆可以打败他。”押解的人于是就照他说的,解开他老婆的绑绳。他老婆拿着长枪前往,巨人发怒,一吸气便把她吞到肚里去了。众人更加害怕。某人说道:“既然吃了我的老婆,那必须我儿子去。”于是又放他的儿子前去,又像方才一样被吞进去了。众人你看我、我看你,都不知道怎么办好。某人又哭又发怒地说道:“既杀了我的老婆,又杀了我的儿子,我怎能甘心?但是非让我自己上去不行。”众人果然把他从笼里放出,给他一把刀让他上前去。巨人气势汹汹迎上来,两个格斗了一阵,突然巨人把他一把抓住放进口中,伸着脖子咽了下去,然后竟从容地走了。

第二天,刚到黄昏,就下起了倾盆大雨,忽然间吵吵嚷嚷的,有好几个人敲叩山门。阿喜脸上失去了血色,又惊又怕,不知如何是好。老尼姑冒着大雨去开庙门,看见门外停着一抬轿子,好几个女仆,从轿里搀出一位美人,仆从煊赫,冠服伞盖都很漂亮。老尼姑惊讶地询问她们,她们说:“是司李的家眷,暂时到庵中避避风雨。”老尼姑把她们领进佛殿,搬来一张矮床,很恭敬地请她坐下了。家人和仆妇都奔向禅房,各找地方休息去了。他们进屋看见了阿喜,认为很漂亮,就跑去告诉夫人。过了不一会儿,雨停了,夫人就站起来,要求看看庵里的禅房。老尼姑就把她领进禅房,她看见了阿喜,感到很惊讶,眼珠一动不动地看着。阿喜也眼盯盯地看她老半天。这位夫人不是别人,正是青梅。两个人都失声痛哭,各自介绍了自己的行踪。原来张介受的父亲病故了,张介受穿完孝服以后,先在乡试中中了举人,又在会试中中了进士,派到了一个省里担任司李。张介受先接母亲上任去了,然后派人回来接取家眷。阿喜叹息说:“今天一看,你我如同天壤之别了!”青梅笑着说:“幸亏娘子受了挫折,还没有丈夫,这正是老天要我们两个人团聚呢。倘若不被大雨阻隔,怎能在此不期而遇呢?这其中的鬼使神差,不是人力所能做到的。”说完就拿出镶有珠宝的头冠和锦衣,催促阿喜换妆。阿喜低头犹豫不决,老尼姑也在旁赞助劝说。阿喜忧虑住在一起名不正言不顺,青梅说:“你的身份当年就定下来了,我绝不敢忘掉你的大恩大德!试想张郎,他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吗?”强要她换了衣服。便告别了老尼姑,领她一同走了。

泥书生

又过了一年多,有个贵公子路过尼姑庵,见了阿喜,惊讶到了极点,就强迫老尼姑给他传达爱慕的心情,还拿出很多金钱去引诱老尼姑。老尼姑很委婉地对他说:“阿喜是官宦人家的后代,她不甘心给人做小老婆。公子暂且回去,让我先慢慢想个妥善的办法,再去回复你。”公子被老尼姑骗走以后,阿喜想要服毒自杀。夜里做了一个梦,梦见父亲来了,对她痛心疾首地说:“我没有顺从你的心愿,使你到了这个地步,后悔已经晚了!只要延续些时间,不要寻死,你从前的愿望还是可以实现的。”她醒来感到很惊异。天亮以后,梳洗完了,老尼姑望她一眼,惊讶地说:“看你今天的面目,浊气已经全部消失,横祸也不值得忧虑了。你的福气来到以后,可不要忘了老身。”话还没有说完,就听到一阵敲门声。阿喜大惊失色,料想一定是贵公子的家奴来了。老尼姑开门一看,果然是贵公子的家奴。那个家奴一见面就追问老尼姑谋划得怎么样了。老尼姑甜言蜜语地接待他,只是请求再延缓三天。家奴转达主人家的话,说这门亲事倘若办不成,就让老尼姑自己去回答。老尼姑唯唯诺诺,很恭敬地应了一声,表示向他主人谢罪,就让家奴回去了。阿喜很悲伤,又想自尽。老尼姑又给劝阻了。阿喜担心三天以后贵公子再来,无话可以应酬。老尼姑说:“有我在这里,是砍是杀,完全由我承担。”

罗村有个叫陈代的,从小又蠢又丑,讨了个老婆却长得很漂亮。老婆自以为丈夫赶不上人家,郁郁不得志。但她很贞洁,婆媳关系也很好。有一天晚上,独自睡在房里,忽然听到风一动,门就开了,一个书生走了进来,脱了衣巾,爬到她床上来睡,她害怕得很,苦苦抗拒,而肌肤忽然瘫软起来,听凭那书生玩弄一番就走了。从这以后,每天晚上都是这样。一个多月后,她的形容逐渐憔悴了、消瘦了,母觉得很奇怪,追问她是什么原因,开始她有些害羞,不想讲出真情。一再地追问,她才把实情告诉婆婆。母大骇说:“这是妖怪啊!”想尽了办法,烧符念咒,驱邪捉妖,始终未能阻止他来。于是叫陈代藏匿在房里,拿着大棒等待着。到了半夜,那书生又来了,把帽子放在桌上,然后把袍服脱了,搭在衣架上,刚要爬到床上去,忽然害怕起来说:“怪事!有陌生人的气味!”急急忙忙披上衣服,陈代从黑暗中突然跳了出来,一棍打中了书生的腰部,发出了土石般的响声。睁着眼睛往四下里去看,那书生已经无影无踪了。点起火把来照,只见有一片泥塑的衣服掉在地上,桌子上的一条泥巾还在那里。

阿喜披散着头发,泪流满面,前进无路,后退无家。有个老尼姑从此路过,就请她一同住到尼姑庵里。阿喜真是喜出望外,就跟着老尼姑走了。到了庵里,她就跪在地下,请求剃掉头发当尼姑。老尼姑不答应,说:“我看小娘子的相貌,不是久落风尘的人物。庵里有粗茶淡饭,虽然粗劣,还可以维持生活,你暂且在此寄居,等待时机吧。时机一到,你可以自由地离开。”住了不长时间,市里的一些无赖之徒,看她很漂亮,常来敲窗打门,说些下流的淫荡话来调戏她,老尼姑没有办法制止他们。阿喜号啕痛哭,想悬梁自尽。老尼姑就到南京的吏部衙门,请一个当官的贴出告示,严禁他们胡作非为。恶少这才稍微有些收敛。后来有个家伙晚间在尼姑庵的墙壁上挖窟窿,老尼姑机警地喊叫起来,他才逃跑了。因此,老尼姑又到吏部去告状,抓住了领头作恶的,送到金陵府里打了一顿棍子,尼姑庵这才逐渐安定下来。

胡相公

王进士到了山西以后,过了半年,夫人就死了,灵柩停放在佛寺里。又过了两年,王进士因为接受贿赂被免除了职务。他千方百计地花钱赎罪,于是逐渐穷得上顿不接下顿,随从人员也全部逃散了。就在这个时候,瘟疫流行,王进士染上了瘟疫,也离开了人世,只剩了一个老太太跟着阿喜。过了不久,老太太又离开了人世。阿喜孤苦伶仃,生活更苦了。有一个邻家老太太,劝她出嫁,她说:“谁能为我殡葬双亲,我就嫁给谁。”邻居老太太可怜她,送给她一斗米就走了。半个月以后,老太太又来对她说:“我为小娘子尽心尽力地想办法,你的婚事很难找到合适的:穷人不能为你殡葬双亲,富人又嫌你是个没落人家的后代。真是无可奈何!我还有一个主意,只怕你不能听从。”阿喜问她:“什么主意?”老太太说:“我们这里有一个李郎,想要寻找一房小老婆,倘若看见你的姿容,就是叫他用最厚的礼节殡葬你的父亲,肯定不会吝啬的。”阿喜痛哭流涕地说:“我是官宦人家的女儿,怎能给人做小老婆呢!”老太太没说话就走了。阿喜每天只靠着吃一顿饭,延续自己的生命,等待有人聘娶她。过了半年,更没有办法支持了。一天,邻居老太太又来了。阿喜流着眼泪对她说:“我苦到这个样子,常想自尽。现在仍然恋恋不舍地苟且活在世上,只是因为双亲的灵柩没有安葬,我自己要是离开人世,谁去收拾双亲的尸骨呢?所以想来想去,不如依照你从前的意见办吧。”老太太于是就把李郎领到阿喜家。李郎略微看了看阿喜,就很高兴,马上拿出金钱张罗安葬的事,两个灵柩都给安葬了。办完丧事以后,就用车子把阿喜拉到家里,叫她进门参拜大老婆。大老婆本来是个刁悍而又嫉妒的女人,李郎当初不敢说是买妾,只说买了一个丫鬟。等她看见了阿喜,气得暴跳如雷,便把阿喜一顿棒子打了出来,不让她进门。

山东莱芜县的张虚一,是学使(官职)张道一的二哥。性情豪放不羁。听说本城有一所大宅院被狐狸所占据,便带着名帖前去拜访,希望见一见。他把名帖投入门缝中,不一会儿,门就自动开了,随身的仆人大惊,往后便退。张整理整理衣裳很有礼貌地走进去。只见客厅里桌几坐榻都陈设得很好,但寂静无人。于是拱手作揖,望空祝告说道:“小生诚心诚意前来拜访,仙人既然并不将我拒之于门外,何不请赐给光采,和我见见面呢?”忽然听得空屋子中有人说道:“劳您的大驾光临,好比是深山空谷之中听到人的脚步声,实在令人惊喜,请坐下谈话。”就看见两把坐椅自动挪动成相对的位置。刚坐下,就有一个镂漆的红色茶盘,托着两杯茶,悬空到了跟前。各自拿一杯在手对坐而饮,只听得喝茶的声音,却始终看不见人。喝完茶以后,接着就端上来酒菜。张详细问他的出身门第,回答道:“小弟姓胡,排行第四,手下的人都称我为胡四相公。”于是二人高谈阔论,意气十分相投。饭桌上摆的都是山珍海味,从后屋还传出来一阵阵香喷喷的饭香味。进酒菜的仆人似乎不少。酒喝完之后,很想喝一点茶,刚有这个意思,一杯香茶就已经放在茶几上了。凡是心里想的,没有不随你的心思马上就到的。张大为高兴,尽情地痛饮,直到喝醉了方才回家。从那以后,三五天必定会拜访一次胡四相公,胡也时常到张家来,和一般主客之间往来的礼节一样。

青梅进门以后,孝敬公婆,委曲承顺公婆的心意,胜过张介受,而且操持家务更是勤俭,吃糠咽秕不以为苦。因此,家里的人没有不对她敬重疼爱的。她又把刺绣当做谋生的事业,而且卖得很快,商人都在门前等着抢购,唯恐买不到手。她获得的金钱,可以略微解决一点贫寒。她还劝导丈夫,叫他不要为照顾家务事而耽误了读书,柴米油盐一切生活大计,完全由她自己承担。因为主人要去山西上任了,她就去向阿喜告别。阿喜见了她,流着眼泪说:“你是有了自己的归宿,我的命运一定赶不上你。”青梅说:“我的归宿是什么人赏赐的,我敢忘恩吗?但是认为你的命运不如我,恐怕要促短我的寿命了。”青梅流着眼泪,和阿喜告别。

一天,张问胡说:“南城里的巫婆,每日托狐神给人治病,赚了病家很多钱。不知她家的狐仙,您认识不?”胡说道:“她是骗人罢了,其实并没有狐。”一会儿,张起身去小解,听得耳边有人小声说道:“刚才您所说的南城假托狐仙的巫婆,不知是什么人。小人想跟先生去看一看,请您对我主人说一说。”张知道这是小狐狸,便答应道:“可以。”于是在喝酒中间就向胡四相公请求道:“我想要您手下的仆人一两个,跟我一起去打探一下那个巫婆的情况,请您答应我。”胡便说不必去了。张一再要求,才答应了。过了一会儿,张告辞出来,马儿自动走到跟前,好像有人牵着它。等到骑上马行走,小狐一路上和他闲谈,对他说道:“以后先生在行路当中,如果觉得有细沙散落在衣襟上,就是有我们跟着呢。”说着便进了城,到了巫婆家里。巫婆见张来到,笑着迎出来说道:“您这贵人怎么忽然有空光临啦?”张说道:“听说你家的狐狸大有灵验,果然是吗?”巫婆立刻绷起脸说道:“这样的话不是贵人应该说的。怎么能说是狐狸?恐怕我家花姐听了不高兴。”话未说完,半空中飞来半块砖头,打中巫婆的胳膊,把巫婆打得身子一歪差点跌倒。巫婆大吃一惊,对张说道:“官人怎么拿砖头打我老婆子啊?”张笑道:“老太婆你莫非瞎了眼吗?多咱看见自己脑袋砸破,冤枉手抄在袖子里的?”巫婆惊慌失措,莫名其妙,正在疑惑,又有一块石子落下来,把巫婆打得跌倒在地。接着只见污泥纷纷往下落,打得巫婆满头满脸,像鬼一样,只有哀求饶命。张请小狐狸饶恕她,方才停止。巫婆急忙爬起来逃回屋里,关上门不敢再出来。张喊着问她道:“你的狐狸能比得上我的狐狸吗?”巫婆只有连连赔谢求饶。张抬头望着空中,叫小狐不要再打她,巫婆这才提心吊胆地出来。张笑着劝戒她一番,方才回去。

又过了几天,青梅对阿喜说:“你前几天对我说的一番话,是开我的玩笑呢,还是真要对我发慈悲呢?如果真的,我还有一些情况,得祈求你可怜我。”阿喜问她什么事情,她回答说:“张生不能送聘礼,我又没有力量可以赎买自己的身子。一定要拿足原先买我的身价,你答应嫁我,就像没有答应一样。”阿喜沉吟了一会儿,说:“这就不是我能为你效力的了。我说嫁你,恐怕不合适;如果说一定不必拿足原先的身价,父母肯定不会答应,也是我所不敢说出口的。”青梅听到这里,流下了几行眼泪,只是哀求怜悯拯救她。阿喜想了好长时间,才说:“不要紧,我攒了几吊私房钱,应该倾囊相助。”青梅向她叩头拜谢,就去偷偷地告诉了张介受,张介受的母亲高兴极了,多方进行求借,借到了青梅的卖身价,就珍藏起来,等待青梅的好消息。这时候,恰巧王进士被派到山西曲沃县当县官,阿喜就利用这个机会对母亲说:“青梅的年岁已经大了,现在我们全家要去山西上任,不如把她嫁出去算了。”王夫人早就认为青梅太聪明,唯恐把女儿领上邪路,常想把她嫁出去,只是害怕女儿不愿意,现在听到女儿这么说,很高兴。过了两天,就有一个雇工的媳妇,向她禀报了张家求婚的意思。王进士笑着说:“这个书生只应配个丫鬟做妻子,前些天向我女儿求婚,那真是痴心妄想!但若把青梅卖给显贵人家去做小老婆,身价就能比从前高出好几倍。”阿喜赶忙进了一言,说:“青梅侍奉我很多年,卖给人家做小老婆,我心里很不忍。”王进士就让雇工的媳妇给张家传话,答应了婚事,仍以原先的身价,签字画押,把青梅嫁给了张介受。

从此,每当他一个人行走在道上,觉得有细沙土沙沙地往下落,就喊小狐狸跟他说话,每次都答应,一点不错。即便遇到虎狼和强盗,也有恃无恐。这样过了一年多,跟胡四的情谊更加深了。张曾经问他年岁,他自己也记不清,只是说:“我亲眼看见黄巢造反,就像是昨天的事。”一天晚间,两人正在谈话,忽听得墙头沙沙作响,声音很大。张感到很奇怪。胡说道:“这一定是我哥哥。”张说道:“何不请来一起坐下谈谈?”胡说道:“他的道行很浅,只要抓只鸡吃便满足了。”张对胡道:“交情之好,像我们两人这样,可以说没有什么不满意的了;可是始终未能看见您的面容,这实在是一件遗憾的事。”胡说道:“只要交情好就够了,一定要见面做什么?”

青梅回去以后,阿喜问她到什么地方去了,她就跪在地下,承认到张生家里去了。阿喜恼恨她夜里私自跑出去淫乱,要用棍子惩罚她。她流着眼泪,表白没有发生别的事情,趁机就把刚才的实际情况告诉了阿喜。阿喜赞叹说:“他不苟且偷合,这是礼;一定要告诉父母,这是孝;不轻易答应你的求婚,这是忠诚老实不骗人。有这三项道德,老天必然保佑他,他就不必担忧贫穷了。”接着又问青梅说:“你想怎么办呢?”青梅说:“我要嫁给他。”阿喜笑着说:“傻丫头,你能自己做主吗?”青梅说:“达不到目的,随后就是一死罢了。”阿喜说:“我一定让你如愿以偿。”青梅就向她叩头,感谢她的好意。

一天,胡四相公备下酒席,邀请张去喝酒,同时也是告别。张问他:“将要到什么地方去?”答道:“我是在陕中出生的,将要回去了。您素常总以对面不见面为遗憾,今天请您认一认几年来的好友,以后再见面时可以相认。”张四面张望都没有看见。胡说道:“您请打开卧室门,我就在里面。”张照他的话,推门一看,只见里面有一位美少年,看着他笑。衣着十分整齐华美,眉毛眼睛如同画的一样清秀。转眼之间就再也看不见了。张回身而走,就听见有脚步声随在后面,说道:“今天总算消除您的遗憾了。”张依依不舍地不忍和他分别。胡说道:“人生离合都是自有定数的,何必放在心上。”接着便用大杯劝酒。一直喝到半夜,才用纱灯照着把张送到家里。等天亮以后,张再去探望,只剩下一片冷冷清清的空房而已。

青梅看见这门亲事没有办妥,就拿定了主意,要把自己嫁给张生。过了几天,夜间她到了张生家里。张介受正在灯下读书,惊讶地问她来到这里做什么,青梅就吞吞吐吐的,有点羞口难开。张介受脸色很严肃地表示拒绝。她流着眼泪说:“我是好人家的女儿,不是私奔的淫荡女人。只因为你贤德,所以自愿来寄托终身。”张介受说:“你爱我,是认为我的德性好。但是黑夜私奔,洁身自好的人也是不能答应的,有德性的人怎么能够允许呢?从淫乱开始,最后结成终生伴侣的,正人君子还说不可以。何况不能成功,今后你我怎样自处呢?”青梅说:“万一能够成功,你肯赏脸接纳我吗?”张介受说:“得到的妻子能像你这样,我还有什么要求呢?但是有三件事我是没有办法的,所以不敢轻易答应你。”青梅问:“什么样的三件事情你没有办法呢?”他说:“你自身不能做主,这是没有办法的;即使你能够自己做主,我的父母倘若不愿意,也是没有办法的;即使我的父母愿意了,你的身价一定很高,我家境一贫如洗,不能筹办那么多的金钱,那更是没有办法的。你赶快退出去吧,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男女授受不亲的嫌疑,是可怕的呀!”青梅临走的时候,又嘱咐他说:“你心里倘若有意,我请求咱们共同想想办法。”他答应了青梅的要求。

后来,张的弟弟道一先生当了西川学使,张虚一仍旧和以前一样清贫。因而去看望弟弟,抱着很大的希望。结果一个多月以后,动身回家,很有违当初来时的心愿,一路之上,在马上唉声叹气,没精打采的,像木头人一样。忽然有一个少年骑一匹黑马追随在他后面,张回头看,见这位少年身穿着轻软的皮衣,人和马都很华美,看他的风度很温文儒雅,便跟他边走边谈起来。少年看出张心里有不愉快的事,便问他。张叹着气告诉了他不痛快的缘故。少年于是用话语安慰他。同他行了一里多路,到了岔路口,少年才向他拱手告别,说道:“前面路上有一个人,将交给您一个老朋友赠送的东西,望您收下。”再想问他,已经驰马而去。张不明白他的意思。又走了二三里路,见一个老仆模样打扮的人,拿着一个小竹篓子,献在他的马前,说道:“胡四相公敬送给先生。”张这才顿然醒悟。接过来打开一看,里面装满了银子。等抬头看那个老仆人,已经不知到哪里去了。

起初,王进士和女儿商量的目的,是想博得女儿的讥笑,等到听完女儿的一番言语,心里很不高兴,说:“你想嫁给姓张的吗?”女儿不回答,他再一次追问,女儿还是不回答。王进士怒气冲冲地说:“贱骨头,不长进!想挎个破筐,给讨饭的花子做老婆,难道不怕羞死了!”女儿气得脸颊通红,含着眼泪被青梅领回了绣房。媒人也就跑回去了。

寒月芙蕖

同乡有个姓张的书生,名叫介受。家境清贫,没有什么丰厚财产,租赁王进士的房子居住着。他很孝顺,遵守礼节,毫不苟且,又专心致志地读书求学。一天,青梅偶然来到他家,看见他靠在一块石头上喝糠粥。青梅进屋和他母亲唠嗑,看见桌子上放着猪蹄膀。当时老头儿病重躺在床上,他进了屋子,抱着父亲大小便。屎尿弄脏了他的衣服,老头儿发觉以后,不断地怨恨自己。张介受却遮挡着弄脏的地方,急忙跑出去自己打水洗掉,很怕父亲知道。青梅认为这是很了不起的行为。回去就把看到的情况告诉了阿喜,并对阿喜说:“咱们家的房客,不是一般的人物。娘子不想得到一个好丈夫,那就罢了,要想得到一个好丈夫,就是张生那个人了。”阿喜恐怕父亲嫌他贫穷,青梅说:“你说得不对,这件事情就在你自己了。你如果认为可以,我去偷偷地告诉张生,叫他请个媒人前来求婚。夫人一定招呼你,和你商量,你只要答应一声‘可以’,就妥了。”阿喜怕他穷一辈子,自己嫁一个穷人,会被天下的阔人耻笑。青梅说:“我自己认为能够看透天下的读书人,肯定没有差错。”第二天,青梅就去告诉张生的母亲。老太太大吃一惊,认为她的说法是个不祥之兆。青梅说:“我家小姐听到公子的行为,认为他是一个贤人,我因为看透了她的心意,才来为你们说合。你派媒人去,我们两个人给以袒护,这个主意就能如愿以偿。即使被主人拒绝了,对于公子又有什么耻辱呢?”老太太说:“你说得很对。”就拜托一个姓侯的卖花女前去求婚。王夫人一听就笑了,把情况告诉了王进士。王进士一听,也是一阵大笑。把女儿招呼到跟前,向她说了侯氏的来意。没等阿喜回答,青梅急忙赞美张生的贤德,断定他将来必定是个富贵之人。王夫人问女儿:“这是你的终身大事。你如果能够吃糠咽菜,我就给你答应这门亲事。”阿喜低着脑袋想了很长时间,才看着墙壁说:“贫富是命里注定的。倘若是个命好的人,穷也穷不多长时间;而不穷的时候就没有穷尽了。倘若是个命薄的人,那些满身是锦绣的王孙公子,穷到没有立锥之地的,难道还少吗?这件事情全在父母的心意了。”

济南有一个道人,不晓得是什么地方的人,也不晓得他姓甚名谁。无论是冬天还是夏天,都穿着一件缣制的单衣,系着一根黄色的腰带,也没有裤子和短衣,常常拿着断了一半的梳子梳头,用梳子的齿把头发拢住,像一顶帽子似的。白天赤着脚在街上走,晚上就睡在街头,离他几尺之外的冰雪都熔化了。刚来的时候,便对街上来往的人表演变化莫测的杂技,街上的人争着送东西给他。有一些街头乡里的流氓泼皮,送了他一些酒,请求传给他们这一套技术,他不答应。碰上道人有一次在河里洗澡,泼皮们突然抱了他的衣服走了,威胁道人把幻术传授给他,道人对他们作着揖说:“请把衣还给我,当不会吝惜传给你们幻戏的技术。”泼皮们担心受骗,坚决不肯给。道人说:“真的不给我吗?”回答说:“是的。”道人不再跟他们说话了,过了一会儿,只见那条黄腰带变作了一条蛇,有几掐粗,将他的身体缠了七八匝,睁着眼睛,伸着脑袋,吐出舌头来对着他,那家伙吓得不得了,跪在地下,脸都吓青了,气都接不上来了,只说饶命。道人于是拿走了那条腰带,哪知它并不是蛇,而另有一蛇,曲折爬行进城去了。于是道人的名望更加大了。

青梅长大以后,很聪明,容貌清秀,很像她的母亲。时隔不久,程生得病死了,王氏再嫁了,青梅就在堂叔的家里寄养着。堂叔的行为很放荡,品行很不好,想要把侄女卖掉,肥肥自己的腰包。恰好有个姓王的进士,正在家里等候委派官职,听说青梅很聪明,就用高价把她买到家里,叫她给女儿阿喜当丫鬟。阿喜十四岁,容貌很秀丽,是个绝代佳人。她看见青梅很高兴,就和青梅形影不离,昼夜生活在一起。青梅也善于侍候,能用眼睛听声,能用眉毛传情说话,所以全家都很疼爱她。

官绅们听说了他的奇行异事,邀他去做客,从此他便往来于乡绅们的家庭。州、县的长官也都听到了他的声名,一有宴会,也都要请他参加。有一天,道人请各地方长官到水面亭去赴宴。到了那一天,各人都在自己的桌上得到道人敦促赴宴的帖子,也不晓得从哪里来的。官员们到了宴会的地方,道人弓着腰出来迎接。到了里面,只见空荡荡的一个亭子,没有一张桌凳,有人怀疑他是假的。道人告诉官长们说:“贫道没有仆人,麻烦各位带来的仆从,代我奔走一下。”官员们都答应了。于是道人在壁上画了两扇门,用手敲了一下,里面有照管门户的,把锁打开。大家走到前面去看,只见隐隐约约有来往不断的人,翠屏绣幔,胡床茶几,也都具备,有人一一传递到门外来,道人叫那些胥吏和差役接了摆在亭中,并且嘱咐他们不要跟里面的人交谈。你送我接,只是相顾而笑。一会儿,亭内的陈设都摆满了,而且极其豪华美丽。又过了一会儿,美酒散发着芳香,熟肉冒出了热气,没有一样不是从壁中传递出来的,座客无不感到惊奇。这个亭子本来后面靠着湖水,每当六月间,几十顷湖面尽是荷花,一眼望不到边。这次宴会,恰好是冰冻的隆冬,窗外白茫茫一片,只有浓浓的雾气,笼罩着一湖碧绿的水。一个官人偶然发出感叹说:“今天的佳会,可惜没有莲花来点缀一番!”大家都应着:“是!是!”过了一会儿,一个小吏跑来告诉大家:“荷叶已经绿遍全湖了。”一座的客人都感到很惊讶,推开窗户远远地眺望,果然满眼葱茏,偶然还看到几朵荷花。一眨眼间,只见万枝千朵,全都开放了,一面是北风拂面,一面又是荷花送香,大家都觉得很奇怪。打发一个小吏划着小船去采莲,远远地看到他已经荡入莲花深处,不一会儿掉转船头,却是空手而来。官人问他为什么没有采到莲花,小吏说:“小人划了船去,只见花在远处。渐渐划到北岸,反而又看到花在南面的湖中。”道人笑着说:“这是幻化出来的空花啊。”不久,酒散了,荷花也凋谢了,骤然刮起一阵北风,吹折高擎湖面的荷盖,一朵也没有了。

南京有个姓程的书生,性格磊落,交朋友不计较彼此。一天,他从外面回来,解开捆在腰上的带子,觉得带子的一头沉甸甸的,好像有什么东西坠着。他看来看去,什么也没有看见。辗转之间,一个女子从衣后出来,掠着头发微笑着,漂亮极了。程生怀疑她是鬼,女子说:“我不是鬼,而是狐仙。”程生说:“若能得到美人,鬼都不怕,何况狐仙呢。”就和她亲亲热热地生活在一起。过了两年,生了一个女孩子,起名叫做青梅。她常对程生说:“你不要娶老婆,我将来给你生个男孩子。”程生信了她的话,就没有娶老婆。可是亲戚朋友都来讥笑诽谤他。他的意志动摇了,就和湖东一个姓王的姑娘订了婚。狐仙听到这个消息,火儿了,给青梅喂饱了奶以后,就扔给程生说:“这是你家的赔钱货,你是养活她还是摔死她,完全由你自己。我凭什么替别人做奶妈子呢!”说完,出门就走了。

济东的观察公很喜欢这个道士,把他带到衙署里,每天跟他在一起说说笑笑。有一天,公与客饮。公本来有一坛家传的美酒,每次只让人喝一杯,不肯拿出来随便喝掉了。这一天,客人喝了一杯之后,觉得十分可口,一再要求再斟一杯,公以已经喝光了为辞。道人笑着对客说:“你一定要让好酒贪杯的‘老饕’得到满足,向贫道索取就行了。”客人果然向他请求,他便拿了酒壶放到衣袖里,过了一会儿拿了出来,向在坐的普遍斟了一杯,与公所藏的美酒没有什么差别,大家喝得尽欢而罢。公有些怀疑,走进去看藏酒的大瓮,封条还和过去一样,可瓮中的酒已经没有了。心里非常生气,把他当妖道抓了起来,用大杖来打。才打下去,公就觉得自己的大腿痛得不得了,再打,那臀部的肉像要裂开了似的。道人虽然在阶下大声地叫唤,而观察已经在座上鲜血淋漓了。这才没有打了,要他离开那里。道人于是离开了济南,不晓得到哪里去了。后来有人在金陵碰到了他,仍旧穿着那件单衣,系着那条黄带,想问问他的踪迹,他却笑而不答。

青 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