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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沂水李伯言,为人正直,有肝胆。忽得急病,家里的人要他服药,他拒绝,说:“我的病,不是药物能医治的。阴司缺乏阎王,要我暂时代理。死后千万别埋我,等我复活。”说完,当天死去。

李伯言

一群侍从人员把李领到宫殿,送上王冠、袍服,然后站在两旁,书吏、差役,无不恭恭敬敬。桌上堆满文书、案卷。有一宗案子:江南某人,一生中私通良家女子八十二人。审讯结果,证据确凿,按照阴司法律,应受炮烙的惩罚。堂下有铜柱,高八九尺,约一抱围大,中间是空的,里面烧着炭,内外通红。一些鬼卒拿着有刺的铁棒揍他,赶他上铜柱。他用手抱柱往上爬,爬到顶上,烟雾腾腾,砰的一声像爆竹般响,人就跌落在地。等苏醒后又揍,又爬,又跌落。第三次跌落时,人已成为一团烟雾,再不成形。又一起案子:为同县王某,被女奴的父亲告王强占女儿。王和李伯言有亲戚关系。先是有人来卖女儿,王知道来路不明,贪他价钱便宜,买了下来。不久,王害急病死去。第二天有个姓周的朋友在路上遇见王,知他是鬼,藏进书房,王跟了进去。周问他想干什么。王说:“烦你到阴司给我作证。”周问什么事。王说:“我家女奴是用钱买的,现被诬告,你知道这件事,因此请你去说句公道话。”周坚决不肯,王出门时说:“恐怕由不得你。”后来周死了,同王到阎王殿作证。李伯言见到王,暗暗存心袒护,刹时间殿上起火,烧到栋梁。李吓得站起身来,手足无措。旁边书吏急忙说:“阴司不比人间,容不得半点私心。赶快去掉私心,火自然熄灭。”李立刻屏除私心杂念,火真的完全熄灭。再审案时,王和原告争论很久,问周,周说明事实真相。判决王知情故犯,须打板子。打过后,一并送回。王与周都死了三天然后重活。

我们县王某与同学某是腻友。同学某的妻子回娘家,王某知道她骑的驴容易受惊,就预先埋伏在草丛之中,等妇人来到,猛然出现,驴受惊狂奔,妇人坠落在地,只剩下一个跟随的童子,不能扶她再骑这驴了。王某于是殷勤地帮她上驴,半搂半扶,抱得很紧,妇人也不知他是什么人。王某占了点便宜,洋洋得意,对别人说,当童子去追驴的时候,他已经在草丛中和妇人云雨一番了。并把妇人的衣裤、鞋袜颜色形状说得非常详细。妇人的丈夫某生听到这事,十分羞惭地躲开了。不多时,就见某生一手握刀、一手抓着妻子而来,样子十分愤怒凶恶,王某吓坏了,跳墙头而逃,某生就追他,追了二三里地没有追上,才返回去。王某拼命快跑,肺叶都张开了,因而得了哮喘病,几年都没治好。

李办完事,阴司用车马送他回来。路上看见几百缺头断脚的鬼,跪在地上哭。停车一问,都是外地鬼魂,要求还乡,恐怕路上关卡阻拦,请求发给通行证明。李说:“我不过代理三天,现已卸任,无能为力。”鬼卒们说:“南村胡某将建醮,请转告就行了。”胡,字水心,和李有交情,听说李死而复生,特来探望。李问他什么时候做道场。胡惊讶地说:“经过兵乱,全家安然无恙,我和内人有建醮心愿,从未和别人说起,你是怎么知道的?”李把情况对胡说了。胡叹息说:“闺房中一句话,阴司早知道,多么可怕呀!”第二天,李到王家,王还躺在床上,见李,肃然起敬,谢他照顾。李说:“法律不容许袒护,你现在还好吗?”王说:“没有别的病,只是大腿因挨了板子,伤口已溃烂。”过了二十多天才好,瘢痕还在。

异史氏说:“这妇人死后成为厉鬼,说明她的冤屈太甚,自己私处有赘疣而把它转加到作恶者的嘴上,既神奇而又有点戏耍之意。”

异史氏说:阴司的刑罚惨过阳世,责罚也比阳世苛刻。然而,不许说情,所以残酷无比,受刑的人也无怨言。谁说地狱中暗无天日呢!所恨的是没有一把火烧到官府。

文登县的霍生和严生从年少时就十分亲昵,经常开玩笑。互相之间,嘴对嘴地喂食,拥抱在一起入眠,仍怕亲密得还不够。霍生有位邻居老妇,曾为严生的妻子接产,偶然和霍生的妻子谈起,说严妻的外阴处有两个赘疣。霍妻又告诉了霍生。霍生和同伙们设下圈套,等严生快要来到面前时,故意对他们窃窃私语道:“严某的妻子和我最亲密。”众人故意表示不信。霍生就捏造事实,编得有根有据,并且说:“你们如果不信,我可以告诉你们,她外阴两侧有一对赘疣。”严生正好走到窗外,停下来听得非常详细,因而没有入门,直接回家去了。到了家,残酷地殴打妻子,妻子不服,他就打得更惨。他妻子不能忍受这样的虐待,上吊而死。此时,霍生才大为痛悔,然而也不敢向严生说明真情,为严妻辩诬。严妻死后,其鬼魂夜夜啼哭,全家不得安宁。不久,严生暴死,那鬼魂也就不哭了。霍生的妻子梦见一个女子披头散发大喊大叫:“我死得好苦啊!你们夫妻俩为什么还这么欢乐!”霍妻梦醒后就生了病,几天后死去。霍生也梦见一个女人指着他辱骂,用手掌扇他的嘴巴。惊醒之后,觉得嘴唇部分隐隐作痛,用手一摸已高高肿起,三天后成了两个赘疣,成了治不好的病,平常不敢张大嘴说话或发笑,嘴张得太大了,就疼痛难忍。

狐 妾

霍 生

山东莱芜县的刘洞九,在汾州做知州。有一天独自坐在州衙中,听到院外有笑语声慢慢接近。接着,有四个女子走进屋来。一个四十来岁,一个三十来岁,一个二十四五,还有一个尚挽着散髻的少女。几个人站在桌前,互相看着、笑着。刘本来知道官衙院里狐仙很多,没有答理她们。不一会,梳散髻的少女拿出一方红纱巾,调皮地扔到刘的脸上,刘扯下来扔到窗台上,还是不理她。四个女子笑了一阵走了。又有一天,那位四十来岁的女子又来对刘说:“舍妹和你有缘分,希望你不要厌弃我们小家姑娘。”刘随随便便答应了,女子才离去。不一会,年长的女子和一个丫鬟扶着梳散髻的少女来了,并让少女和刘并肩坐下,说道:“一对美好伴侣,今夜洞房花烛。你好好侍奉刘郎,我走了。”刘仔细看看少女,光艳照人,没人能比得了,就和她同欢。刘问她的来历,少女说:“我不是人,而实际上又是人。我本是前任知州的女儿,被狐狸迷住了,死后就埋在院内。狐仙们用法术又让我复生,所以我又飘飘忽忽像狐仙一样了。”刘听了就往少女臀部摸去。少女发觉了,笑道:“你大概是以为狐狸都有尾巴吧?”说完转过身来说:“请你摸摸有没有尾巴?”从此后,少女就留在这里了。少女起居坐卧都有那个小丫鬟陪着。刘的家人都把她当做小夫人看待。丫鬟婆子们给她请安问候时,给的赏赐都很丰厚。

后来,桃树结了果,又甜又香,人们称它为“苏仙桃”。桃树很茂盛,年年开花结果。凡是在郴州做官的,常把桃子送给亲友尝尝。

有一天,正值刘的寿辰。宾客很多,酒席要摆三十多桌,需要厨师很多。早下了文书去传厨师们让他们按时到来,可是只有一两个来的。刘非常生气。狐夫人听说后,就说:“别发愁。厨师既然不够用,不如把来的这一两个也打发回去。我固然没有什么能耐,可是三十多桌酒席还是不难置办的。”刘很高兴,就让把鱼肉和葱姜作料都搬到内宅里去,家里的人只听得切菜剁肉的刀砧声一直不断。在门里放一张桌子,上菜的人把托盘放上去,转眼之间,菜肴已经装得满满的。托走后再来,又满了,十几个人上菜,络绎不绝,取之不竭。最后,上菜的人来取汤饼,只听门里说:“主人并没预先嘱咐做汤饼,呼吸之间就要做好,怎么能呢?”接着又说:“没办法,去借一点吧。”不大一会,就喊来取汤饼。一看,三十几碗汤饼,腾腾冒着热气,摆在桌上。客人走后,狐夫人对刘说:“可以拿出些钱来,偿还某某家的汤饼。”刘让人把钱送去时,那家人正巧刚刚丢了不少汤饼,在那里纳闷呢,送钱的人去了,疑团才解开。

大家因为这女子并无亲属,商量如何治理丧事。这时忽然来了一个长得清秀而雄伟的少年,向他们道谢。邻人过去也暗地里知道她有个儿子,所以并不怀疑。少年出钱安葬母亲后,还在墓旁栽了两株桃树。丧事办完,告别乡亲,驾着云去了。

一天晚上,刘正在饮酒,忽然想起山东有种稍带苦味的佳酿,狐夫人说,请让我取去吧。于是出门去了。过了一会儿返回说:“门外有一坛酒,够好几天喝的了。”刘出去一看,果然是自己老家里的名酒“瓮头春”。过了几天,刘的夫人派遣两个仆人到汾州来,半路上一个仆人说:“听说老爷的狐夫人犒赏手下人很优厚,这回得了赏钱,可以买件皮袄。”狐夫人在州衙中已经知道了,对刘说:“家里来人快到了,可恨贱奴才无礼,一定得收拾他一下。”第二天,那个胡说的仆人刚刚进城,头猛然大疼起来,到了州衙,抱着头乱叫,大家正想法给他吃药,刘笑道:“不用治,到时候自然会好。”大家怀疑他得罪了这里的小夫人,这个仆役想:我刚来到这里,行装还没解下来,罪从何来?他觉得没有什么可求宽恕的,只好跪在帘外膝行哀求。只听帘中说道:“你称我夫人,也就罢了,为什么还加个狐字?”仆人此时才明白过来,磕头求饶不已。帘中又说:“既想得个皮袄,怎么还能这样无礼?”过了一会儿又说:“你已经好了!”夫人说罢,仆人的头疼病也顿时好了。正要拜谢出来,帘中忽然又抛出一个小包来,说:“这是一件羔羊皮袄,你可拿去。”仆人解开一看,里面有五两银子。刘问家里的消息,仆人说,家里什么事也没有,只是有天夜间丢失了一坛好酒,一查对时间,正是狐夫人出外取酒的那天晚上。众人都很怕夫人的神威,称她为“圣仙”,刘为她画了一幅小像。

葬了母亲之后,女子单独生活了三十年,从未跨出大门。一天,有邻居来借火,见她安安静静坐在房中,和她讲了几句话,然后告辞。不久,忽见一朵又一朵的彩云围绕女子所住的房屋,像张开的华盖,中间站着一位穿着漂亮衣裳的人,仔细看看,正是苏家女子。她乘云在空中盘旋,越飞越高,最后不见。邻居无不感到惊讶。走进女子家中,见她打扮得整整齐齐端坐在那里,已经停止了呼吸。

当时张道一官拜提学使,听到狐夫人的奇事,就以和刘是同乡为名去拜访,想和狐夫人见一面。狐夫人拒绝见面。刘把画像给他看看,张道一硬把像带走了。回去后,张把狐夫人的画像悬挂在座旁,早晚祷告道:“以娘子的花容玉貌,到谁那儿去不好?为什么托身给一个胡子拉茬的老头?下官我哪一点也不比刘洞九差,为什么不光顾我一回?”狐夫人在州衙忽然对刘说:“张公无理,我要稍稍惩罚他一下。”一天,张道一正在祷告,好像有人用铜戒尺打了他额头一下子,嗡的一声,头疼欲裂,因而非常恐惧,把狐夫人画像送了回去。当刘问张的仆人这件事时,张的仆人没敢说实话,胡说答了几句,刘笑着说:“你家主人额头上没疼吗?”仆人一看骗不了,就把实话说了。

女把这事告诉母亲,母亲更加惊奇。女坚持原来的志向不嫁人,母女二人,相依为命,可是家道却日益衰落。有一次没有早饭米,非常为难。忽然记起儿子临别时说的话,打开柜子,果然得到了米。从此有求必应。三年后母亲得病死去,一切安葬死者的东西,都从柜中取得。

不久,刘的女婿其生来访,请求见见新岳母,狐夫人坚决不见。其生求见之心更切,刘说:“女婿不是外人,为什么这样拒绝?”狐夫人说:“女婿相见,一定要给他些赠品。他对我的奢望过高,我自己思量也不能满足他的要求,所以就不想和他见面了。”其生还是坚决请求见面,狐夫人就许他十天以后相见。到了约定的日期,其生来狐夫人门前,隔着门帘向她作揖致敬。因为隔着门帘,狐夫人的容貌隐隐约约看不清楚,其生也不敢定睛细看,离去时,还总是回头看。这时就听见狐夫人说道:“阿婿回头了!”说罢,大笑一声,这一笑就像夜猫子一样森然可怕,其生听了,两腿酥软,心神不定,如丧魂失魄一般。从狐夫人那里出来,坐了一会,才稍稍定下心来。于是说:“刚才听到笑声,就像听到晴天霹雳,觉得自己的身子已不属于我一样。”过了一会儿,来了个丫鬟,受狐夫人之命,赠其生二十两银子,其生接受了,对丫鬟说:“圣仙平时和我岳父在一起,难道不知道我素来挥霍成性,不惯于使用小钱吗?”狐夫人听到这话后说:“我早就知道他这个毛病,不巧家里没钱了。前些时和别人结伴到汴梁去了,城市已为河神占据,一片汪洋。金库也都淹没在水中,我们入水中各得了不多的银钱,怎么能满足这种无厌的欲求?而且我纵然能厚厚地赠送他金钱,怕他福气薄,也承受不起。”

儿子长到七岁,从来没有见过外人。一天,忽然向母亲说:“我渐渐长大了,关起来养,怎么行呢?我想离开这里,免得拖累母亲。”问他到哪里去。他说:“我不是凡人的种子,将要飞上天去。”母亲流泪说:“什么时候回来呢?”答:“等母亲归天时再来。”又说:“儿去后,倘需要什么,可以打开我藏身的柜子,就能如愿。”说完,拜过母亲走了,出门已杳无踪迹。

狐夫人凡事都能事先知道。遇有疑难事,和她商议后,没有解决不了的。有一天她正和刘一块坐着,忽然仰面朝天,大惊失色道:“大难将要临头,我们怎么办呢?”刘惊奇地问家里人是否平安,狐夫人说:“别人都没事,只有二公子叫人担心。这个地方不久就要变为战场,你应当请求到远处去出差,可以避免这场大祸。”刘听从了她的话,向上官请求,被委派押运银饷到云南、贵州去。从汾州到云贵,路途十分遥远,听说的人都来表示同情和安慰,只有狐夫人为刘祝贺。不久,大同总兵姜瓖叛变,汾州失陷,成为叛兵的巢穴。刘的次子从山东来,正好碰上战乱,被叛兵杀害。

高明图任湖南郴州知州时,民间有一女子在河边洗衣。河中有一大石头,女蹲在石上,见到绿苔一缕,十分光洁可爱。绿苔在水面荡来荡去,围绕石头转了三圈。女子不觉内心有所触动,回家就怀孕了。肚子一天天大起来,母亲偷偷盘问她,她如实地讲了。母亲感到很难理解。到时候生下一个儿子,想把他抛弃,于心不忍,就藏在柜子里哺养。并且立誓不嫁人,表明决不三心二意。但是,没有丈夫,居然怀孕生子,毕竟觉得难以见人。

汾州城被攻破时,官僚都被杀,只有刘洞九因为远去云贵得以幸免。叛兵平定后,刘才从云贵归来。接着因为有桩重要案子没有办好被贬,家里穷到吃了上顿没下顿,而官府又多方勒索,因而刘穷困忧愁得要死。狐夫人说:“不用发愁,床下有三千两银子,可以拿出来用。”刘大喜,问她:“这是从哪偷来的?”狐夫人说:“天下没有主的东西,取之不尽,哪里用得着偷呀?”刘找个机会离开了汾州回到山东老家,狐夫人也跟他回去了。过了几年,狐夫人忽然离去,用纸包上几件东西留下,其中有丧家挂在门上的小幡,长约二寸多,众人以为是不祥之兆,不久,刘也就死了。

苏 仙

金陵女子

长山县有位居民,闲居之时,常有一位矮个客人来访,长时间地攀谈。这位居民和矮客素昧平生,不知他到底是什么人,因而颇为怀疑。矮客说:“过上三四天,我就要搬家,和你做邻居了。”过了四五天,又说:“如今已和你做了邻居,早晚可以来聆听你的教诲了。”居民问矮客:“你乔迁到了何处?”矮客也不详细说明,只用手往北一指。从此,这矮客差不多每天来一趟。有时向人借器具,有人舍不得借给他,这东西就自行丢失。大家疑心这矮客人是狐狸。村北有一座古坟,塌下一个洞,深不可测,估计狐狸会住在这里。于是,村民拿着武器农具来到古坟旁,趴在地上探听动静,过了好久,也没什么异常的声音。一更天快要过去时,听到古坟洞穴中切切有声,好像有几十上百人做耳语。众人都屏息不动。忽见有一尺多高小人,从洞里络绎不绝地出来,不可胜数。众人呼喊而起,击打小人。手中件件武器都起了火,小人也顷刻之间散尽。只落在地上一个小小的发髻,像核桃那么大,有纱质的饰物,金线捆扎。一闻,则十分骚臭。

沂水居民赵某,因事从城里回家,见一白衣女子在路旁伤心地哭。赵见她长得很美,呆呆地望着不走。女子边哭边说:“你这个汉子为什么不走路,却看着我?”赵说:“因为旷野无人,你哭得这样伤心,使我难过。”女子说:“丈夫去世,我无依无靠,所以悲哀。”赵劝她何不再找一个好配偶,她说:“还说什么选择好坏,只要有地方去,做个侧室,也无不可。”赵毛遂自荐,女点头答应。因离家远,赵要雇牲口,女说:“不必。”她走在前面,像仙女般飘然而行。到家后操持家务,不辞辛劳。

小 髻

过了两年多,对赵说:“感谢你的厚爱,相处快三年了,如今我要回去。”赵说:“你不是说无家可归吗?现在到哪里去?”女说:“当时是信口说的,怎么没有家。我父亲在南京开药店,今后你如果想再见我,可以办点药材去,顺便赚些路费。”赵费尽力量代雇车马,但她不愿,出门步行,顷刻已追赶不及。

天亮时,酒醒了,梦也醒了。韩一身冰冷,一看,原来抱着长石睡在阶级下。徐还未醒,枕着一块厕所中的石头睡在粪坑。韩用脚踢醒他,相互惊骇。举目四顾,但见一庭荒草、两间破屋而已。

过了一段时日,赵不免想念她。买了一些药材,向南京出发。到达后先把药材寄存旅舍,然后上街寻访。忽然药店有一位老人望见了他,口说:“女婿来了。”同时出门迎接。进门,见女正在院中洗衣。见了他,不说不笑,仍继续洗着。赵气她不过,转身走出大门。老人拉住他回到屋内,女还是不理他。老人命办酒饭招待远客,并打算送他一笔数目可观的钱。女说:“他生来薄福,钱多保不住。可以酌量给点钱,让他不白白辛苦一趟就行了。此外,可送他十几个医方,使他一辈子不缺吃和穿。”老人问赵带来的药材时,女说:“已卖去,货钱在这里。”老人拿出钱和医方交给赵,送他还乡。

望得见南屋设有雕饰精美的卧榻,女子铺好锦垫,扶道士上去,道士拉她同卧,并叫小姑娘搔痒。客人实在看不下去了,徐大声说:“道士不得无礼!”正要向前阻止,道士匆匆逃去。小姑娘依然站在那里,徐拉她到另一卧榻上,公然拥抱她同卧。大姑娘还卧着未醒,徐对韩说:“你为什么这样迂!”韩于是也上榻去拉大姑娘,但她睡得很熟,便抱着她同睡。

医方很有效,至今沂水还有能知道的。例如用捣蒜的石臼接屋溜洗涤肉瘤,即是方子之一,有奇效。

第二天,相邀同去,怀疑道士不会设席,但道士早在路上迎候。于是边说边走,顷刻已到庙前。进门,发现庭院焕然一新,一座座楼阁连绵不断,感到非常奇怪,都说:“久不来这里,什么时候创建的?”道士回答说:“竣工不久。”再看室内,陈设华丽,为世家所未有,不觉肃然起敬。刚坐下,就开席。美酒佳肴,十分丰盛。斟酒的,端菜的,都是十五六岁的漂亮小伙子,穿着绸衣,脚上大红鞋,无比豪华。饭后,送上水果,叫不出名目。用具都是水晶、玉石之类,光彩夺目。盛酒的玻璃杯,大得吓人。道士吩咐唤石家姊妹来,话声才完,小童立刻答应下去了。一会儿进来两位美女:一位身材较高,苗条婀娜恰似弱柳迎风;一位较矮,年纪很小。一对玉人,可称“双绝”,道士命她们唱歌。小姑娘边拍板边唱,大的吹箫相和,声音清越优美。唱完,道士高举杯子要她们酌酒。并问:“久未跳舞,还记得吗?”立即有童子在席前铺下地毯,美人翩翩对舞,长袖挥动,芬香扑鼻。舞罢,各自倚在屏风上。这时,韩、徐二人心怡神畅,感到醉意盎然。道士不顾客人,喝干一杯酒,起身说:“请二位自斟自饮,我要稍微休息一下再来。”

赌 符

一天,喝酒时,徐嘲笑道士说:“道长常做客,何不做一次主人?”道士笑着说:“道人和阁下一样,只是两只肩膀抬一张嘴来。”徐惭愧,无词可对。道士接着又说:“虽然如此,但道人久有一番诚意,当尽力邀请大家去喝一杯。”告别时,留下话:“明午务请光临。”

韩道士住在城里的天齐庙,他会好多幻术,大家称之为“仙人”。先父和他最为友善,每到城里去时,差不多都要去看他。有一天,先父和先叔到城里去,准备拜访韩道士,正好在途中相遇。韩道士把钥匙交给先父道:“请先到庙里开开我住屋的门,坐上一会儿,我马上就到。”先父拿着钥匙到庙上开门,则韩道士已经坐在屋里。关于韩道士的诸如此类的故事甚多。

从此,韩家每有宴会,道士不请自来,遇着吃就吃,遇着喝就喝。慢慢地,韩对他也产生厌恶情绪。

在这之前,我有一位本家族人嗜好赌博,因为先父的关系也认识了韩道士。当时大佛寺来了一位和尚,专门搞掷骰子赌博把戏,赌注极大。族人一见就非常喜欢,把全部钱财都拿去赌博,大输特输,可越输心越急,把田产全典当出去,再去赌,一夜之间又输个精光。这位本家闷闷不乐,就去找韩道士,显得精神惨淡,语无伦次。韩道士问他是怎么回事。他就照实说了。韩道士笑道:“经常赌博没有不输之理,你如能戒赌,我为你收回财产。”族人道:“倘若能收回财产,那些骰子我就用铁棒砸碎!”韩道士于是给他写了一道符咒,交给他佩在衣带上。嘱咐道:“但得收回自己原来的财物就行了,不要得寸进尺啊!”又交给他一千文铜钱,约定赢了钱以后还给韩道士,族人大喜,带着钱就去找那个和尚去了。和尚检查了一下他的赌资,又还给他,不屑于和他赌。族人非赌不可,请求孤注一掷,和尚笑着答应了。和尚掷了一回无胜负,族人接过一掷,大胜。和尚再以两千文钱为注,又败。渐渐把赌注增加到十几千文。族人赌运越来越好,一掷一吆喝,都是上等采。前些时输的钱,转眼之间,全都收回来了。因而暗自打算,再赢几千也更好,于是又赌,可是赌运渐渐不佳,开始输钱,正在纳闷,一看衣带下,那符咒已经没有了,大惊失色,于是罢赌,带着钱回到庙上,偿还韩道士后,计算一下赢的钱和最后输的钱,总计和原来输的钱数相等。最后惭愧地向道士承认了失去符咒的罪过。韩道士笑道:“已经在这里了,本来嘱咐你不要贪财,而你不听,所以就取回来了。”

韩生是世家子弟,好客。同村徐生,常常在他家宴饮。一天,正举行宴会,忽有道士来,看门人给钱和粮都不要,赖着不走。家人很生气,置之不理。韩听到“剥剥剥”敲门声,问家人,家人把情况讲了。话未完,道士已进来,韩招呼他坐,道士向主人和宾客举了举手就坐下。稍问几句,才知他住在村东破庙里。韩说:“对不起,哪天移居东观,并未听说,未曾稍尽地主之谊。”道士答说:“野人初来,无交游。听说居士为人大方,所以想讨杯酒喝。”韩酌酒敬客。道士酒量大。徐见他衣服又旧又脏,毫不客气,韩也是敷衍而已。道士一连喝了二十多杯,然后告辞。

异史氏说:“普天之下促成倾家荡产的,没有比赌博更快的了,而且败坏道德的,也没有比赌博更厉害的了。凡沉醉于其中的,如同沉入迷海,不知底在什么地方。原来从事商业农业的人,都有自己的本业,读诗书的文士,尤其珍惜光阴。扛锄读经固然是成家立业的正路,清谈一番,薄饮几杯,也还算是利于写作的风雅之事,而这些赌徒却和邪恶朋友勾结在一起,成夜成夜地鬼混、倾囊倒箱,把金钱悬到了危险的山尖,吆三喝五,乞灵于枯骨做的骰子。让那骰子盘旋乱转,如同圆珠滚动,手中握着多张纸牌,如同拿着一把团扇。左顾右盼,鬼眼珠乱转,假装牌不好而偷偷下狠手,用尽了鬼魅伎俩。如有宾客来访,在客厅里和客人周旋,还对赌局恋恋不舍。屋里房梁起火,还斜眼瞪着掷骰子的瓦盆。醉心于赌博,达到废寝忘食的地步,久而久之,成了迷醉,搞得好端端一个人口干唇焦,看着像个鬼。等到全军覆没,老本输光,只能眼巴巴看人家赌,看看赌局,急得又喊又叫,心里发痒,英雄无用武之地,看看钱袋一文无有,空让壮士灰心。伸着脖徘徊,只觉得两手空空无济于事,垂头丧气,凄凄惨惨,到了深夜才回到家去。幸而能斥责他的人已经睡着,就怕惊得狗叫;若腹中空空,饥肠碌碌,又抱怨残汤剩饭太凉。接着又卖儿卖女,典当田产,希望孤注一掷捞回本钱,不料又如同一场大火,把毛发烧了个精光,终究是水中捞月一场空。等到惨败之后才冷静反思,可是自己已经沉沦为下流人物了。试问赌徒之中谁技艺最高?大家都指一位穿不上裤子的叫花子。落魄赌徒如今常常饥肠碌碌,腹痛难忍,常常露宿街头,急得抓耳挠腮,只有指望变卖点妻子梳妆盒中的东西。呜呼!败坏德行,倾家荡产,身败名裂,哪一件不是从赌博这条邪路上得到的报应啊!”

道 士

毛 狐

众人坐在船中,又见一朵青色火焰像灯盏一样,突出水面,随水浮游,渐渐靠近,快到船边时,又猛然熄灭,接着有一个黑色人影从水里冒出,直立于水上,手攀着船舷而行。众人喊道:“必然就是这东西捣乱了!”想射他一箭,刚拉开弓,这人影急忙隐入水中,再也看不见了。王圣俞等问船家,船家说:“这里是古战场,鬼魂时常出没,不足为怪。”

农民马天荣,二十多岁妻子去世,家贫,无力再娶。一天,在田里干活,看见一个年轻妇女,踩在禾苗上,从田间小路走过。女面带赤红色,风致还好。马怀疑她迷路,见周围无人,就进行调戏,女的也不拒绝。马进一步拉她睡觉,她笑着说:“青天白日,不作兴这样。你回去把门虚掩,夜里我会来。”马不信,女发誓。于是把住的地方详细告诉她。夜里,她果然来了。彼此相爱。马觉得她肌肤细嫩,在烛光下显得又红又薄,像婴儿的肌肤,而且全身都是细毛,感到奇怪。同时因她来历不明,怀疑为狐。于是半真半假地询问她,她坦率地承认是狐。马说:“既是狐仙,应当有求必应。蒙你相爱,何不送我几两银子?”妇女答应可以。次夜到来,马向她要钱,她故意吃惊地说:“啊,忘记带来了。”她去时,马又叮嘱。到夜间,马又问:“我求你的事,也许未忘记吧。”她笑着请再等几天。几天后马又提起,她笑着从袖子中取出两锭银子,大约有五六两,上面还有花纹,十分精致可爱。马高兴极了,收藏柜中。过了半年,因为需要,拿出来给别人看,别人说是锡。用口试咬,随口咬下。马吓得赶快收起。夜里妇人来时,马生气地责怪她。她笑着说:“你命薄,真的白银,无福消受。”这事就这样过去了。马说:“听说狐仙都是天姿国色,哪知道并不见得如此。”妇说:“我们随人而变,你命里连一两银子都无福消受,哪能够享有绝代佳人。我虽然容貌不好,配不上第一流人物,但是比起那些大脚、驼背的女人来,也算是天姿国色了。”过了几个月,忽然送马三两银子,说:“你多次向我要钱,我因为你命里不该收藏银两,所以不同意。现在你很快就要订亲,特送你一笔结婚用的钱,用以赠别。”马申明没有说亲这回事。她说:“一两天内就会有媒人来。”马问对象长得如何,她说:“你想天姿国色,自然是天姿国色。”马说:“那倒不敢奢望,不过三两银子怎么能讨一个老婆?”妇人说:“这是月老注定的,由不得人。”马又说:“你为什么要离开我?”妇人说:“深宵来往,披星戴月,总不是长久之计。何况你有你的妻子,我不能代替她。”天亮时,临别交给马一包药沫说:“分手后恐怕会害病,服了这药就会好。”

王圣俞到南方游览,有一天,船停泊在江心。入夜,上床后,见月光皎洁如练,遂不能入睡,让童仆给按摩。忽然听到船顶好像有一个人行走的声音,把船篷芦席踩得哗哗作响,从船尾过来,渐渐接近船舱门。王圣俞怕是盗贼,急忙起身问童仆,童仆说也听见了。两人问答之间,看见一个人身子趴在船顶,向船舱里探头张望。王圣俞大惊失色,抓住宝剑呼唤其他仆人,一船人都醒了。告诉他们刚才的事,有人疑惑是不是错觉。忽听船顶响声又起,众人又出舱向四方察看,悄无人影,只见天上月明星稀,江中波涛滚滚而已。

第二天,果然有媒人来。马首先问对方长得怎样,媒说:“说好不好,说差不差。”问要多少钱办彩礼,答只需四五十吊钱。马认为钱的问题不大,要求必须先看看人。媒人担心好人家女子不肯随便让人看,于是约马同去,相机行事。到了村庄,媒人先进去,马等候多时,媒人来说:“行,我表亲和她同住一个院落,刚才见女坐在房内,你假装去看我表亲,可以走近女子身边去看。”马跟着媒人到了院内,见到女子伏在床上,请人搔背。马走近一看,确实如媒人所说。立刻商量聘礼,对方并不争多争少,有一二两银子稍为妆扮女子就行了。等一切手续办完,三两银子刚刚用尽。迎女过门,才知女子是个驼背,一双大脚。因此领悟狐的话早有预见。

江 中

异史氏说“随人变化”,也许是狐自我解嘲。但她谈到福泽,却是可信的。我常常说,不是祖宗修了数代,不可能做大官;不是自身修行数世,不可能娶到佳人。凡信因果的人,必然不会说我信口胡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