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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一天,女出门时,顾望着她,她回头嫣然一笑。顾喜出望外,立即跟到她家,挑逗未拒因而发生关系。女说:“记住!这事可一不可再。”顾答应着。第二天约她幽会,女脸色非常严厉,不顾而去。每天来几次,时时见面,并不温柔可亲。偶然试以游词,就说出冷冰冰的话,令人不寒而栗。忽然在无人处问顾:“每天来的少年是谁?”顾告诉她,她说:“这人行动、态度,对我无礼,已经不止一次。我因他和你关系亲密,所以置之不理。请转告他:下次他再这样,是他自己讨死。”夜间,顾把这话告诉少年,且嘱他小心,这女子不可冒犯。少年说:“既不可冒犯,你为什么又冒犯了她?”顾说自己和她绝无私情。少年说:“真的没有私情,刚才这些话,怎么会传入你的耳朵?”顾答不出话。少年又说:“我也请你转告她:不要假惺惺地装正经,不然我要宣扬出去。”顾顿时大怒,脸色极难看,少年悻悻而去。

顾母下身长痈疽,痛苦万分,早晚号啕。女时时探望,并洗创敷药,每日三四次。顾母心感不安,女毫不嫌污秽,母说:“唉,哪里能得有你这样的儿媳妇,这样侍奉我。”边说边流泪。女安慰她说:“你有个最孝顺母亲的儿子,胜过我们寡母孤女上百倍。”母说:“床上这些事,不是儿子所能做的。况且我年已老,早晚即将离开人世,常担忧会不会绝后。”讲到这里,顾进来了。母流泪说:“我们欠姑娘的情太多,你不要忘记报答啊!”顾拜伏在地。女说:“你敬我母亲,我未道谢,你谢什么呢?”于是,顾对女更加敬爱。可是,她一举一动,无不拒人于千里之外。

又一晚,顾独坐,女忽然进来,笑着说:“你我情缘未断,岂非天意?”顾听了,欣喜若狂,把她搂在怀里。这时,脚步声响,两人吃惊站起,少年已推门进来。顾问他:“你来干什么?”他笑说:“我来看看贞洁的女人。”回头又对女子说:“今天不怪我了吧?”女双颊绯红,柳眉倒竖,一言不发,掀开上衣,露出皮荷包,扯出一柄尺多长亮晶晶的匕首,少年吓得转身就逃。女子追出大门,到处不见。便把匕首向天一掷,啪地响起,像一道长虹,放出光芒。顷刻间有件东西掉落在地。顾举烛照看,是只白狐,已被劈成两段。女说:“这就是你的娈童。我本来宽恕了它,它却再三不愿活下去。”说着收剑入囊。顾拉她进屋,她说:“妖物败人意兴,且待明夜。”次夜,果然来了,问起剑术的事,女说:“这事你不应当知道,必须严守秘密。稍有泄露,对你不利。”顾又提到嫁娶,她说:“既共枕席,又操家务,不是已做了妻子吗?事实上做了夫妻,还提嫁娶干什么?”顾说:“你是嫌我穷吗?”女说:“你固然是穷,我难道是富?今夜相聚,正为了同情你穷。”临别叮嘱说:“苟且的行为,不可一而再,再而三。当来的时候,我自然会来;不当来,强迫也无益。”以后见到,想和她说几句私话,她却远远地走开。但补衣、烧火,样样活都干,完完全全与妻子相同。

有一次,恰值对门女郎经过,少年一直盯着她。问是谁,顾说邻居女儿。少年说:“长得这样美,神情为什么显得可怕?”一会儿,顾进入母亲房内,母说:“刚才女来借米,说是已断炊三日。这是个孝女,穷得可怜,应该适当周济。”顾听从母亲的话,送去一斗米,转达母亲的意思。女收下米,也不道谢。每到顾家,见顾母裁衣、做鞋,便代为缝纫。出出进进,操持家务,与媳妇无异。顾心里很感激,遇到顾客馈赠一些好吃的东西,必分送女的母亲,女从不说什么客套话。

又数月,女母去世,顾竭尽力量营葬。女独居,顾以为可随便共寝。夜间翻墙进去,隔窗喊了几声,无人答应。看看门上已锁,怀疑她另有私约。次夜又去,与上次一样,顾就把身上佩的玉脱下放在窗上。第二天,在母亲房里相遇。出来时,女跟在后面说:“你怀疑我,是吗?人各有心,不可告人。今使你无疑,能办到吗?不过,有件事,请你快想办法。”问何事。她说:“我怀孕已八个月,恐不久临盆。妾身未分明,能为你生孩子,却不能为你哺育孩子。可和母亲秘密商量请个奶妈,就说讨了个义子,不要说我。”顾答应。回去讲给母亲听,母笑着说:“这女子真奇怪,聘她,不答应,却暗中与我儿子结成夫妻。”于是照女所说做好准备。

一天,顾在书斋,有少年来求画。少年姿态甚美,但行动举止极为轻佻。问他从何处来,答说邻村。以后,过两三天来一次,慢慢熟悉了。和他开玩笑,甚至拥抱他,也不遭拒绝。因此,与少年发生同性恋,往来很密切。

又过了一个多月,女几天不来顾家,顾母怀疑,往对门探望,四境寂寥。敲了许久的门,女蓬头垢面走来开门,进去后,又把门关上。到了房内,见到正在呱呱啼叫的婴儿躺在床上,母惊问:“生下来几天了?”答:“三天。”打开绷布一看,是个男孩。额头宽敞,下颏丰满,顾母高兴极了,说:“我的儿啊,你为我养了个孙子,今后孤零零的,托身何处?”女说:“区区隐衷,不敢向母亲表白。等夜静无人时,快把婴儿抱去。”母亲回去告诉儿子,夜里把婴儿抱回。

对门有所空宅,一老太婆和少女佃居。因她家没有男人,不便询问底细。一天顾生偶然从外还家,见少女从母亲房中出来,年纪大约十八九岁,长得非常漂亮,她见到顾,大大方方,但神色凛然。顾入房问母,母说:“对门女子来向我借剪和尺,说她家只母亲一人。我看她不像是贫苦出身,问她为什么还不嫁人,她托辞母年老需侍奉。明天,我想去拜见她母亲,顺便提一提婚事,倘若她不苛求,你可代她养母。”第二天,顾母到对门去,见女母耳聋,家里无隔宿之粮,生活全靠女儿十个手指头。慢慢谈到两家合并为一家的事,老太太似乎同意,和女儿商量,女未作声,意思好像极不赞成。顾母回到家中,将详细情况告诉了儿子,并带疑惑地说:“她是否嫌我家穷?她不多开口,也不随便笑,真是‘艳如桃李,冷似冰霜’。”母子二人猜疑着,叹了一口气。这件事遂作罢论。

又几晚,女半夜来敲门,手提革囊,笑着说:“我大事已了,请从此别。”忙问她缘故,她说:“葬母之情,刻刻不忘。以往对你说可一不可再,因报恩不在私情。虽不能成婚,特为你延一线血脉。原以为一次可以达到目的,谁知月信再至,不得已再次破戒。现在总算大恩已报,同时我的立志也如愿实现,再无遗憾了。”问革囊中是何物,说:“仇人的头颅。”一看,胡须头发粘在一起,鲜血模糊,极为惊骇,追问究竟,女说:“从前不对你吐露,唯恐泄漏。今天事已成功,不妨相告。我是浙江人,父亲生前做过司马,被仇人陷害。抄家时我背着母亲出逃,埋名隐姓,已有三年。当时不即刻报仇,是因为母亲尚在。母死,肚子里又有一块肉拖累,所以一再拖延。那几天夜间出门,不为别的事,因道路门户不熟,恐有差池。”说完,出门,又叮嘱顾说:“儿子须好好照看,你福薄,年寿不高。这个儿子可以光大门闾。夜深不敢惊动老母亲,我去了。”正想问她到哪里去,一闪就不见人。顾呆呆地站在门外很久,犹如掉了魂。天大亮,告诉母亲,互相叹异。

顾生,金陵人,多才多艺,但家中特别穷。加以母亲年老,不忍远离膝下。每日为人写字作画,聊以自给。年二十五,犹未订婚。

后三年,顾死。儿子十八岁中进士,侍奉祖母终老。

侠 女

异史氏说:人必室有侠女而后可以蓄娈童。不然,正如古谚所说:你爱他的子猪,他还爱你的母猪呢。

一天,祝生对儿子说:“天帝因为我对人们有功,封我为‘四渎牧龙君’。现在我要走了。”不一会儿,院中来了四匹马,拉着黄帷子车,马的四条腿长满了鳞甲。祝生夫妻俩穿着好衣服出来,一同坐在车上。儿子与儿媳又哭又拜,一转眼,车马就不见了。同一天,寇家看见女儿来了,拜别父母,说的话同祝生一样。寇母哭着挽留,三娘说:“祝郎已经先走了。”一出门就没影了。三娘的儿子名祝鹗,字离尘,请求寇财主答应后,将三娘的尸骨与父亲的尸骨合葬了。

莲 香

十多年后,祝母死了。三娘两口子十分悲哀,有客人来吊孝,两口子不出面,叫儿子披麻戴孝,给奶奶哭哀守灵。又过了两年,三娘夫妇给儿子娶了个媳妇,是任侍郎的孙女。在此之前,任侍郎的小老婆生了个女儿,不几个月就夭折了。后来听说祝家发生的怪事,坐着车来到祝家,并同祝生结成了翁婿之亲。到现在,又把孙女给了祝生的儿子,两家来往不断。

桑生,名晓,字子明,沂州人。从小失去了双亲,在红花埠寓居。他为人庄重,喜欢安静,每天外出两次,到搭伙食的东邻去吃饭,余下的时间,总是坐在屋里。一天,东邻的书生偶然来了,跟他开玩笑说:“你孤单单地住在这里,不怕鬼怪狐狸吗?”他笑着回答说:“男子汉怕什么鬼狐呢?雄的来了我有利剑,雌的来了还应当开门请进来呢。”东邻生回到家里,跟朋友合谋,晚间用梯子把妓女从墙上送过去,弹指敲门。他从门缝往外看,询问是什么人,妓女说自己是鬼。桑晓吓得浑身打战,牙齿得得直响。那个妓女磨蹭了一会儿就走了。

一天,村里有人中了水莽草的毒,死去又活了,人们竞相传诵这个怪事。祝生说:“这是我救活的。那个人是叫李九给害死的,我把作怪的鬼给赶跑了。”祝母对儿子说:“你怎么不找个替死鬼呢?”祝生说:“儿子最恨这些找替死鬼的,正要将他们全部赶跑,怎么肯干这种勾当呢?况且,儿侍候妈妈很高兴,不愿再另外投生了。”因此,中水莽草毒的人经常准备好酒席,送到祝家院里,祈求帮助,一祷告就有灵验。

第二天早晨,东邻生又来到他的书房,他便讲了昨晚的所见所闻,并且告诉东邻生,他准备回家。东邻生拍着巴掌说:“你为什么不开门请她进来呢?”他顿时领悟那是假的,就和当初一样,安心地住下去。

一天,祝母正抱着孙子在屋里掉泪,忽然,祝生悄悄地从外面进来了。祝母一见,大惊失色,揩着眼泪问儿子怎么回来了。祝生说:“儿子在地下听见妈妈哭泣,心里实在难过,所以回家来侍候妈妈。儿子虽然死了,但在阴间娶了老婆,现在带来给妈妈干活,妈妈不要伤心了。”祝母问:“儿媳是谁呀?”祝生答道:“寇家眼瞅着我死去不闻不问,我太恨他们了。死后,儿就去寻找寇三娘,可是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不久前遇到同年的父亲,告诉我寇三娘的住处。儿子去找她,她已投生到任侍郎家了。儿子急忙追了去,把她硬抓了回来。现在她成了儿子的媳妇,同儿子相处得挺好,没什么苦恼。”不一会儿,门外进来一个女子,打扮得很漂亮,跪在地上给祝母叩头。祝生说:“这就是寇三娘。”虽然是个鬼,祝母看了,心里也颇感到安慰。祝生吩咐三娘干活。三娘虽然不大会做活儿,但温顺听话,挺讨人喜欢。就这样住下,也不走了。三娘请求婆母告诉娘家一声。祝生不同意,可是祝母按着媳妇的意思,告诉了寇家。寇财主老两口听后大惊,连忙坐车来了,见面一看,果然是三娘,抱头痛哭失声。三娘劝慰爹妈止住了眼泪。寇母看祝家挺穷的,心里很不好受。三娘说:“人已变成了鬼,又怕什么穷呢?祝家母子,对儿情深意厚,儿是很满足的了。”寇母问:“卖茶的那个老太太是谁呀?”三娘说:“她姓倪。她知道自己不能迷惑人,所以特意求女儿帮助她。现在已投生到省城一个卖酒的人家了。”三娘看着祝生说:“已经当女婿了,而见了岳父、岳母不行礼,我心里是什么滋味啊?”祝生才给岳父、岳母行礼。三娘到厨房去了,亲自做饭做菜。寇家老两口看见这情景,心里很难过,回家后,立即派来两个丫环给做活,送来一百两银子,数十匹布,还经常送酒送肉,对祝母的帮助不小。寇家还经常接女儿回娘家。寇三娘在娘家住几天就说:“家中无人,早点送女儿回婆家吧。”寇家故意多留两天,寇三娘则悄悄地走了。寇财主还给女婿盖起了大房子,一切都很完备。可是女婿一次也不去岳父家。

有半年多,一个女子晚上来敲门。他以为朋友又来跟他开玩笑,就开门请她进来,原来是个倾国倾城的美女。他惊讶地问她从什么地方来的。美人说:“我叫莲香,是西边一家妓院的妓女。”红花埠本来有很多妓院,他就相信了。从此以后,她三五天就来一次。

祝生到了同年家以后,觉得恶心,怀疑是喝茶喝的,把喝茶的事告诉了同年。同年听后,大吃一惊,说道:“坏了,那是水莽鬼呀!我的父亲就死在水莽鬼手中。这个没有救,可怎么办哪?”这话可把祝生吓坏了,拿出茶叶给同年一看,真是水莽草哇!又拿出指环,并把那姑娘的长相说了一遍。同年想了想,说:“肯定是寇三娘!”祝生一听同年说出的名字与卖茶姑娘的名字一样,忙问同年是怎么得知的。同年说:“南村有个姓寇的财主,闺女长得很漂亮。数年前,误吃水莽而死,肯定是她在那里作怪。”听人们说,叫水莽鬼迷住的人,如果知道水莽鬼的姓名,把它生前的旧裤子拿来煮水喝就会好的。同年到寇财主家把姓祝的事情诉说了一遍,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寇财主帮忙。寇财主因为有人给女儿当替身,坚决不肯给。同年十分气愤地回到了家里,把经过告诉了祝生。祝生切齿痛恨,说道:“我死后决不让他闺女托生。”同年抬着姓祝的送他回家,刚到门口,就死了。祝母号啕大哭,将儿子埋葬了。祝生丢下一个儿子,才满周岁。妻子守了半年,改嫁了。祝母养活小孙子,劳累不堪,终日流泪。

一天晚上,他独自坐在书房里,正在沉思凝想,有一个少女,飘飘忽忽地进来了。他以为是莲香呢,就迎上去说话,一看脸面,完全不同,只有十五六岁,长长的袖子,披垂着头发,体态风流秀丽,步行之间,若进若退。桑晓大吃一惊,怀疑她是狐狸。少女说:“我是清白人家的姑娘,姓李。爱慕你为人高雅,希望你能看得起我。”桑晓很高兴,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凉得像冰雪,便问她:“怎么这样凉呢?”少女说:“我年岁小,体质单薄,夜里披霜蒙露,怎能不凉?”两人相好后,少女说:“我因为爱情,失了清白。若不嫌我庸俗丑陋,我愿意常常相聚。房子里是不是还有别人哪?”桑晓说:“没有别人,只有西邻的一个妓女,但也不常来。”少女说:“应该谨慎地避开她。我不和那些妓女一样,你要保守秘密,不要泄露出去。她来我就离开,她走了我再来就行。”

湖北人称同岁的为同年,交往时以庚兄、庚弟相称,孩子们则称其为庚伯,这是老习惯了。有一个姓祝的人,去拜访他的同年,途中又热又渴,极想喝点水。正好看见道旁一个老太太支着棚子卖水,他急忙跑过去。老太太殷勤地把他让进棚内,端上一杯水,姓祝的一嗅,有一股邪味,不像茶水。放下杯,起身就走。老太太一边急忙拦住他,一边急忙对内招呼:“三娘,倒一杯好茶来。”不大一会儿,有一少女捧着茶从棚后面走了出来。看上去十四五岁,长得特别漂亮,戴着指环手镯,光彩照人。祝生一看魂都飞了,忙接过茶杯。一嗅芳香无比。一气喝光了,还要喝。一眼看见老太太走开了,一把捉住了姑娘的手,摘下一个指环。姑娘红着脸微笑着,祝生这时心旌摇荡。又问姑娘家住哪里,姑娘说:“你晚上来吧,我还在这里。”姓祝的要了一撮茶叶,藏好了指环才走。

鸡鸣要走的时候,她送给桑晓一只绣花小鞋,说:“这是我下身穿着的东西,拿着玩赏可以寄托你的思慕。但是有人的时候千万不要玩弄!”桑晓接到手里一看,尖翘翘的像个解结锥,心里很喜爱。第二天晚上,屋里没有别人,他就拿出来欣赏玩弄。少女忽然轻飘飘地来了,又甜蜜地过了一夜。从此以后,每次拿出这只绣花鞋,少女就一定应念而至。桑晓疑惑地问她什么原因。她笑着说:“正好碰上这个时间罢了。”

水莽是毒草。蔓生像葛草,紫花像扁豆。谁误吃了它,立刻就中毒身死,变成水莽鬼。俗传水莽鬼轻易不能投生,必得再有人吃了水莽草毒死之后,找到替身,才能去投生。所以,湖北桃花江一带,水莽鬼特别多。

一天晚上,莲香来了,惊讶地说:“你的神态为什么这样衰颓呀?”桑晓说:“我自己没有什么感觉。”莲香就向他告别,约定十天以后再来看他。

水莽草

莲香离开以后,少女没有一天晚上不来的。她问桑晓:“你的情人为什么很长时间不来了?”桑晓告诉她,约好十天以后再来。她笑着说:“你看我和莲香哪一个漂亮?”桑晓说:“可以称为两绝。但是莲香的肢体温和。”少女一听就变了颜色,说:“你说两个都漂亮,是对我说她。她一定是月殿仙女,我一定赶不上。”因而很不高兴。就掐着指头算计,到了约定的第十天,嘱咐桑晓不要走露消息,她要偷着看看。

李延聘老师教珠儿读书。珠儿很聪慧,十八岁考中秀才,还时常讲些阴司的事。附近有害病的,他往往指出鬼在何处,用火去烧,因而转危为安。后得暴疾,一身青紫,自说鬼神降罚他不该泄漏秘密。从此,不再讲阴司的事了。

第二天晚上,莲香果然来了,说说笑笑,很融洽。躺下以后,大吃一惊说:“你危险了!十天没见面,怎么更加疲惫劳损了呢?你敢保没有碰上别的吗?”桑晓问她什么缘故。她说:“我察看你的神情气色,脉搏散乱如同乱丝,是个鬼症。”

几个月后,李病重,医药无效。珠儿说:“恐怕无法挽救了,有两个鬼坐在床头,一个手执铁杖,一个挽着麻绳长四五尺。我日夜哀求,都不肯去。”母哭,准备后事。入夜,珠儿进来说:“一切杂人,暂时请离开。姐夫来探望阿爹了。”过一会儿,鼓掌大笑。母亲问他,他说:“我笑这两个鬼,听说姐夫要来,躲进床下,缩头似乌龟。”又片刻,只见他向着空中说了许多彬彬有礼的话,又问姐姐是否平安无事,然后拍手称快,说:“这两个鬼,我苦苦哀求,他们不去。这时候可倒霉了,真痛快。”他走出门,又回来,说:“姐夫走了。两个鬼被锁在马鞍上,阿爹的病会好。姐夫还说,他将禀告父亲,为阿爹阿妈延寿百年。”一家听后都高兴。

下一天夜里,少女来了,桑晓问她:“你偷看了莲香,觉得怎样?”少女说:“美,我原先就怀疑世上没有这样的美人,果然是个狐狸精。她走了以后,我跟在后面侦察,她住在南山的一个洞穴里。”桑晓怀疑她嫉妒,随便应酬几句就过去了。

早起,出入房间,像在自己家中。听李妾哭珠儿,便问:“珠儿死去几天了?”答说:“七天。”说:“天气寒冷,尸不会腐烂,试挖出看看。如未损坏,我可救活。”李喜,与小孩同去挖出,躯壳完好。正在伤感,已不见小孩。把珠儿尸体抬回,安置床上,眼睛已在转动。一会儿,叫喝水,喝水后出汗,汗后起身。全家都很高兴,加以聪明伶俐,与往日大不相同。晚上,僵卧,停止了呼吸。天亮时又醒过来。问他,他说:“过去在妖僧那里,有两个小孩,一名哥子,昨日追阿爹不上,因与哥子话别。今哥子在地下已给姜员外做义子,夜里来邀我游戏,刚才用白鼻送我还家。”母问:“在阴司见到珠儿了吗?”说:“珠儿已转生,他与阿爹无父子缘分,不过金陵严子方来讨还百十千债罢了。”原来早年李在金陵贸易,欠严一笔货款未还,严就去世了。此事无人知道,李听到后大为吃惊。母又问:“见到惠姐吗?”说:“不知。下次再去可以寻访。”过了两三天,对母说:“惠姐在阴司很好,嫁给楚江王小儿子,满头珠宝,出门前呼后拥。”母说:“何不回家看看?”说:“人死后,便与骨肉无关了。倘若有谁把前生事讲给他听,才能想起。昨天我托姜员外设法,才有机会见到惠姐。她叫我坐在珊瑚几上,我告诉她,父母时时在想念。她好像做梦,迷迷糊糊。我说:‘姐在人世时,喜欢绣并蒂莲花。有一次剪刀刺着指头,血流在绫子上,姐就刺绣赤水云。如今母亲还挂在床头墙壁上。姐姐忘记了吗?’她听完,感到难过,说:‘等我告诉夫君,回家省视母亲。’”母问:“什么时候?”答不知。一天,对母说:“姐姐将要到来,随从人多,应多备酒浆。”过了片刻,又说姐姐来了。把几搬到中堂,说:“姐姐请坐,别再哭了。”其他人概未见到。他领着人焚纸、浇酒在大门外。回来说:“随从的人暂时去了。姐姐说她往年所盖的绿被,曾被烛花烧了一个豆子大的孔儿,还在吗?”母说:“在。”开箱取出。儿说:“姐姐要我铺在她原来的闺房中,她疲乏了,要休息,明天再和母亲说话。”邻居赵家的女儿,过去和小惠相好,这天夜里,梦见小惠,言语笑貌,与生前一样。她说:“我已化为异物,和父母见面,相隔千里。想借妹子与家人谈话,请不要害怕。”天亮时,赵女正与母亲谈及这件事,忽然仆倒在地,片刻醒来,向赵母说:“小惠与婶婶分手几年来,婶婶头上已有了白发。”赵母以为女儿已发疯。女拜别出门,赵母知道其中必有缘故,跟随她赶到李家,抱着李母痛哭。李母一时吓住,女说:“我昨天回家已困乏,来不及说话。做女儿的不孝,中途抛却父母,劳父母挂念,自觉有罪。”李母醒悟,也号啕大哭,并说:“听说你已经做了贵夫人,我很欣慰。你到王爷家,怎么能来?”女说:“楚江王儿子和我感情很好,公公婆婆都爱我。”小惠生前时常用手撑着下颏,说话时也常做这种姿态,神情完全和她生时一样。不久,珠儿来说:“接姐姐的从人已到。”于是,女起身,流泪拜别。赵女又倒地,片时方醒。

过了一夜,桑晓跟莲香开玩笑说:“我根本不相信,可有人说你是狐狸精。”莲香急切地追问说:“这是谁说的?”桑晓笑笑说:“是我自己跟你开玩笑。”莲香说:“狐狸和人有什么不同呢?”桑晓说:“人被狐狸迷惑了就得病,厉害了就会死,所以是可怕的。”莲香说:“你说得不对。像你这样的年岁,房事三天后,精力可以恢复,纵然是狐狸,有什么害处呢?倘若纵欲无度,就是一个人,也会超过狐狸的。天下死去的痨病鬼,难道都是狐狸害死的吗?虽然如此,一定有人背后议论我。”桑晓极力辩解,说是无人说她坏话,她却追问更凶。桑晓迫不得已,就泄露了少女偷看的秘密。莲香说:“我本来对你的疲惫感到很奇怪。但是怎能突然病到这种程度呢?难道她不是人吗?你不要说破,明天晚上,就像她看我一样,我也偷着看看她。”

到家时已黄昏,与妻同坐床上,忽见有小孩进来说:“阿爹为何走得那样急,我拼命追都没追上。”看小孩大约七八岁,正要问个明白,见他或隐或现,恍恍惚惚,像是一团烟雾。爬上床,李推他下去,落地无声。他说:“阿爹为何这样?”眨眼间又上了床。李夫妇吓得一齐走出门。小孩“阿爹阿妈”叫个不停。李走入妾房,把门关上,回头小孩已在膝下。问他:“你想干什么?”他说:“我是苏州人,姓詹,六岁父母双亡,被嫂嫂赶到外祖父家。偶在门外游戏,被妖僧迷住,杀死在桑树下。从此强迫为他服务。含冤地下,无法脱身。幸阿爹救出,愿给你做儿子。”李说:“人和鬼不同,怎能生活在一起。”小孩说:“只要打扫一间房,安排床铺,每天浇一杯冷粥就行。”李答应。

这天晚上,少女来了以后,才说了三五句话,听见窗外有咳嗽的声音,就急急忙忙地逃了。莲香进来说:“你危险了!她真是一个鬼物!你贪恋她的美貌而不赶快断绝关系,阴间的道路离你很近了。”桑晓认为她是嫉妒,只是默默听着不说话。莲香说:“我就知道你不忘情,但是也不忍心看你死去。明天,当带来一些吃的药物,给你除掉阴毒。好在病根很浅,十天就可痊愈。让我陪着你以便照看你治好病症。”第二天晚上,果然拿出药面给他吃。吃下不一会儿,排泄几次,感到五脏六腑清爽了,精神顿时强了。他心里虽然感激莲香,但却始终不信是鬼。莲香夜夜在一个被窝里偎着他,他想和她交欢,总是被她制止了。几天以后,他皮肉丰满,恢复了健康。莲香在要告别的时候,恳切地嘱咐他要断绝和少女的关系,他却不以为然地应了一声。到了晚上,关起房门点上灯,就拿起绣花小鞋,倾心地想念着。姓李的少女又忽然来了。几天的隔绝,神情很是怨恨。桑晓说:“她连夜给我当医生,请你不要为此而怨恨她,和你要好,这完全在我自己。”少女这才稍微有点高兴了。桑晓躺在枕头上小声说:“我很爱你,但是有人说你是个鬼物。”少女张口结舌好长时间,才骂道:“一定是骚狐狸造遥惑乱你!你若不和她断绝,我不来了!”说完就呜呜地痛哭。桑晓百般地安慰劝解她才止住了。

遇有瞎一只眼的和尚来市上化缘,和尚能知人隐秘之事,大家视若神明。传说他能生、死、祸、福于人。因而化缘时几十几百,乃至上千两白银,指名募化,无人敢违抗。到李家,化一百两,李感到为难。给十两,不肯收,慢慢加至三十两,仍不肯收。和尚声色俱厉地说:“一百两,缺一文不可。”李生气,把钱收回去,走了。和尚也生气,说:“莫悔!莫悔!”果然,不多时,珠儿痛得床上床下,乱爬乱滚,脸无人色。李害怕,带八十两银子向和尚求救。和尚笑着说:“加了这么多钱很不容易,但我有什么办法呢?”李还家,珠儿已死。李哭得非常伤心,告到官府,官府把和尚逮捕审讯,问不出所以然。打他,像打在皮革上。搜他身上,发现木人两具,小棺材一副,还有五色小旗五面。县官大怒,用手捏诀给和尚看,和尚怕了,自招口供。县官不信,将他打死。李叩头感恩。

隔了一宿,莲香来了,知道姓李的少女又来了,便很生气地说:“你是一定想要死了!”桑晓笑着说:“你对她的嫉妒,怎么这样深啊?”莲香更加气愤地说:“你种下了死根,我给你除掉了,不嫉妒的人又将怎么样呢?”桑晓编话戏弄她说:“她说我前几天的疾病,是狐狸作的祟。”莲香乃叹着气说:“确像你所说的你执迷不悟,万一有个意外,我就是长了一百张嘴巴,怎能为自己辩解清楚呢?让我从现在起就告别。一百天以后,当看你倒在病榻上。”桑晓挽留她,她不肯,很生气地走了。

珠儿渐渐长大,身材魁梧,但秉性痴呆,五六岁还分不清豆、麦,说话也结结巴巴。老李晚年爱子心切,几乎忘记珠儿的缺陷。

从此以后,姓李的少女每夜都和桑晓住在一起。大约住了两个多月,桑晓觉得疲惫不堪。起初还能自己宽解自己,后来一天比一天瘦弱,只能喝一碗粥了。想要回家养病,还恋恋不舍的,不忍突然离开她,拖拖沓沓地过了几天,就缠绵在病床上,再也起不来了。东邻生看他病得很沉重,每天打发馆僮给他送饮食。他到这个时候才怀疑姓李的少女,就对她说:“我后悔不听莲香的话,才病成这个样子!”说完就昏沉沉地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苏醒过来,睁开眼睛看看四周,姓李的少女已经离开书房,从此就断绝了来往。他瘦骨嶙峋地病卧在空荡荡的书房里,思念莲香的急切心情,好像农民盼望好年成一般。

常州老百姓李化,田产很多,可是五十岁还没有儿子。只有一女,名小惠,容貌美丽,老两口爱如珍宝,十四岁忽然暴病死去,家中冷冷落落,毫无生人乐趣。不久,收丫头做妾,隔年生下一儿,看做命根子,取名珠儿。

一天,他正在专注地想念着,忽然有人撩起门帘走了进来,原来是莲香。她来到病榻跟前,微笑着说:“冤家,我不是胡言乱语吧!”桑晓哽咽了好长时间,说自己已经知错了,只求莲香拯救他。莲香说:“你已经病入膏肓,我实在没有拯救你的办法。我来是和你诀别的,以表明我不是嫉妒。”桑晓很悲痛地说:“枕头底下有一件东西,请你替我把它撕碎。”莲香从枕头底下搜出那只绣花鞋,拿到灯前,颠来倒去地玩赏着。姓李的少女忽然进来了,出乎意料地看见了莲香,转身就要逃遁。莲香用身子挡住房门,她急得不知如何出去。桑晓责备数落她,她无法回答。莲香笑着说:“我今天才能和阿姨当面对质。你从前说郎君的旧病,未必不是我给招致的,现在究竟怎么样?”她低着头认错。莲香说:“这么漂亮的美人,怎么竟然拿着爱情去结仇呢?”她就跪在地下,掉着雨点似的泪珠,请求怜救桑晓的性命。莲香就把她扶起来,详细盘问她的生平。她说:“我是李通判的女儿,很早以前就死了,葬在这里的墙外。我是已经死了的春蚕,但是遗下的情丝还没有穷尽。和郎君相爱,是我的心愿,致郎君于死地,绝不是我的本意。”莲香说:“听说鬼物希望人死,因为死后可以经常团聚,是这样吗?”她说:“不是这样。二鬼相逢,并无乐趣,若有快乐的话,阴间的少年郎难道还少吗?”莲香说:“你真傻呀!天天晚上相伴,人都受不了,何况你是鬼呢?”她问莲香:“狐狸也能害死人,唯独你怎么不害人呢?”莲香说:“害人的狐狸,是那些信奉采补的家伙,我和它们不是一类。所以,世上有不害人的狐狸,却绝对没有不害人的鬼,因为鬼的阴气太盛呀。”桑晓听到这些话,知道她们是鬼是狐都是真的,好在平常见惯了,毫不感到惊怕,只是想到自己气息仅存,生命垂危,不觉放声痛哭起来。

珠 儿

莲香看着少女说:“怎样处置郎君呀?”她羞得满面通红,表示自己实在无能为力。莲香笑笑说:“恐怕郎君健壮以后,醋娘子要吃杨梅汤了。”她拉起衣襟,躬身施礼说:“如果有个起死回生的高明医生,使我不亏负郎君,我当埋头于地下,哪敢厚着脸皮再到人间呢!”莲香就解下药囊,取出一丸药说:“我早就知道会有今天,别后便去三山采药,历时三个月才把药料备全,就是垂死的蛊痨病毒,吃下去也没有不活的。但是病是由谁引起的,还得由谁做药引子,不得不反过来求你帮忙了。”少女问道:“需要什么呢?”莲香说:“要你樱桃小口中的一点香唾呀。我把药丸放进郎君口中,烦你嘴对嘴地唾一口。”她两颊通红,低头反复看着脚上的鞋子。莲香开句玩笑说:“妹妹最称心如意的只有绣鞋呀!”她更加羞愧难当,低头不对,抬头也不对,好像无地自容了。莲香说:“这是平时的惯技,今天怎么这样吝啬呢?”就把药丸放进桑晓嘴里,转过身子催逼她。她迫不得已,就嘴对嘴地唾了一口。莲香说:“再唾一口!”她又唾了一口。一连唾了三四口,药丸已经咽下去了。不一会儿,桑晓肚子里轰隆隆地如同雷鸣。莲香又往他嘴里放一丸药,就自己吻着他的嘴唇,往胸膛里送气。桑晓感到丹田火热火热的,精神焕发。莲香高兴地说:“病好了!”

几年以后,宁采臣果然考取了进士。小倩生了一个男孩。宁采臣纳妾以后,妻妾又各生了一个男孩。三个孩子后来都做了官,都很有声望。

姓李的少女听到鸡叫,心神不定地告别走了。莲香认为桑晓久病初愈,还需要调养,去东邻吃饭不是好办法,因而把门反锁,装作桑晓回家了,断绝人情往来,自己日日夜夜守护着。姓李的少女也每夜必来,服侍很殷勤,把莲香当做姐姐看待。莲香也很怜爱她。住了三个月,桑晓恢复了健康。少女就好几天也不来一次,偶尔来一趟,望一眼就走。对面坐在一起的时候,心情也是闷闷不乐的。莲香时常留她一起睡觉,她坚决不肯。桑晓追出去,把她抱回屋里,她身子轻得像个草扎的人。她实在逃不出去,就穿着衣服,老老实实地躺在床上,把身子卷曲得不到二尺长。莲香越发怜爱她,暗地叫桑晓亲昵地把她抱在怀里,但是怎么摇撼她也不醒。桑晓睡了过去。可是醒来一摸,已经无影无踪了。十几天以后,就再也不来了。桑晓想她想得很急切,经常拿出绣花小鞋,和莲香一起欣赏玩弄。莲香说:“这样温柔美丽的少女,我见了尚且疼爱,何况你们男子!”桑晓说:“从前一摆弄鞋子她就来了,心里固然很疑惑,但是终究没有想到她是鬼。现在面对绣鞋,思念她的芳容,心里实在很难过。”因而流下了眼泪。

一天,她低着头坐在窗前,心里不舒畅,好像丢了什么东西似的。忽然问丈夫道:“革囊哪去了?”宁采臣说:“因为你怕它,所以缄封在别的屋子里。”她说:“我接受活人的气息已经很长时间了,现在不再害怕,应该拿过来挂在床头上。”宁采臣问她什么意思。她说:“三天来总是心跳不止,想是金华那个老妖精,恨我远远地逃走了,恐怕早晚要找到这儿来。”宁采臣真把革囊拿来了。她翻来覆去地看着,说:“这是剑仙用它装妖魔头的。残破到这个样子,不知杀了多少妖魔!我今天看见它,身上还起鸡皮疙瘩。”说完就挂到床头上了。第二天,又叫挂到房门上。晚上对着灯烛坐着,请求宁采臣不要睡觉。忽然一个东西,像飞鸟从天上掉下。她吃了一惊,钻进夹幕里藏了起来。宁采臣一看,这个东西像个夜叉,眼似闪电,口似血盆,眨巴着眼睛,两只手往前抓挠着向前直奔过来。到了门外,又退了回去,进进退退地磨蹭了好长时间,才逐渐靠近革囊,伸出爪子要去摘取,好像要把它撕碎似的。革囊忽然“咯噔”一声响,约有两个簸箕那么大小的一个鬼物,从革囊中控出半截身子,把夜叉抓进了革囊里,响声就停止了,革囊也立即缩成原先那么大小。宁采臣感到很惊讶。小倩也从夹幕里跑了出来,很高兴地说:“没有灾害了!”夫妻俩一同往革囊里看看,只有几大杯清水罢了。

在这以前,有个姓张的富翁,他有个女儿名叫燕儿,年长十五岁,因为得了重病不出汗,就死了。过了一夜,她又复活,爬起来看看四周,抬腿就要往外跑。张翁锁上房门,不让她出去。她自己说:“我是李通判女儿的灵魂,感谢桑郎对我的关注,送他一只绣花鞋,还留在那里。我的确是个鬼物,禁闭我有什么好处呢?”因为说得很有来由,就问她来到这里的原因。她左右徘徊,回头瞻望,茫然不能自解。有人说桑生因病已经回家了,她极力说明那是谣传。家人感到很疑惑。东邻的书生听到这个消息,就爬进大墙去偷看,看见桑晓正和一个美人坐在一起说话呢。东邻生乘他们不防备突然进屋,靠近他们。一慌张,眨眼工夫,莲香就不见了。东邻生很惊讶地盘问桑晓。桑晓笑着说:“从前就和你说过,雌的来了就开门请进来嘛。”东邻生就把燕儿的话向他讲了一遍。他就打开大门,要去张家侦察情况,苦于没有进见的理由。

小倩天天早晨向母亲请安,捧盆端水,照料母亲洗脸梳头,下堂劳作,没有一样不合母亲的心意。到了黄昏就告退出来,总是走进书房,就着灯光读《楞严经》。发觉宁采臣要睡觉了,才凄楚地离开。在这以前,宁采臣的妻子病倒了,母亲累得疲倦不堪。自从得了聂小倩,老太太很安逸,所以心里很感激她,一天比一天地熟悉了,就亲热得像自己亲生女儿一样,竟然忘掉她是鬼了,就不忍心晚上撵她出去,留下同睡同起。她刚来的时候,没有吃过东西喝过水,过了半年,才逐渐吃一点稀粥,母子二人都很溺爱她,避讳说她是鬼,别人也分辨不出来。没过多久,宁采臣的妻子死了,母亲私下就有娶她做儿媳妇的意思,但怕对儿子不利。小倩看出了一些苗头,就趁机对母亲说:“我在你家住了一年多,应该知道你的心肠了。为了不想祸害行人,所以跟随郎君来到你家。我心里没有别的意思,只因宁公子光明磊落,为天下人所仰慕,我实在是想依靠他帮助他三五年,借以博得皇帝的‘封诰’,在地下也光彩。”母亲也知道她没有恶意,但是怕她不能生儿养女。她说:“子女是老天赋予的。郎君的福禄册子上已经注定,有三个光宗耀祖的儿子,不能因为娶了鬼妻就给取消了。”母亲相信了,就和儿子商量。宁采臣很高兴,就摆下酒宴,遍告亲朋。有人请求看看新娘子,小倩很慷慨地穿着华丽的服装出来拜客,满堂人都瞪着眼睛瞅着她,被她的容貌惊呆了,不怀疑她是鬼,反倒怀疑她是神仙。从这以后,亲戚朋友都携带礼物向她庆贺,争着拜识她,她善于画梅花和兰花,就用一尺见方的画幅酬答,得到画幅的客人都纸包纸裹地珍藏着,认为这是荣幸。

张母听说桑晓果然没有回家,越发感到惊奇。因而打发一个老女仆去讨取绣花鞋,桑晓就拿出来交给了老女仆。燕儿得到鞋子很高兴。试着往脚上一穿,鞋子比脚小了一寸多,大吃一惊。拿过镜子照照自己的面貌,这才忽然明白她是借着别人的躯壳复活的,因此就把来龙去脉告诉了母亲。母亲这才相信了。她照着镜子,痛哭流涕地说:“我从前的容貌,自信很漂亮,但每次见了莲姐,还要增添几分羞愧。现在反倒变成这个丑样子,做人不如做鬼了!”拿着鞋子号啕大哭,劝也劝不住。哭完就大被蒙头,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给她饭吃,她也不吃,身体全肿了,一连七天没吃没喝,竟然没有死,而且浮肿也逐渐消失,觉得饥饿难忍,才恢复了饮食。又过了几天,浑身瘙痒,脱了一层皮。早晨起来,睡鞋突然掉到地上,拣起来往脚上一穿,已经肥大无比了。再试试从前的绣花鞋,不肥不瘦正合脚,这才高兴了。再照照镜子,看见眉目和脸颊,和从前很相似,就更加高兴了。洗洗脸,梳梳头去见母亲,看见她的人,都瞪着吃惊的眼睛瞅着她。

饯别以后,宁采臣托词有个妹妹的尸骨葬在这里,就掘出小倩的骸骨,用衣被包裹起来,租船载了回去。他的书房紧挨着郊野,所以便就地营造坟墓,葬在书房的外边,祭奠她,并祷告说:“怜悯你是个孤魂,把你葬在靠近我的书房,可以互相听到歌声和哭声,以便不受雄鬼的欺凌。请你喝一杯淡酒,望你不要嫌弃!”祷告完了就往回走。忽听后面有人招呼说:“请你慢走,等我一起走!”回头一看,原来是聂小倩。小倩欢天喜地地向他致谢说:“你真有信义,我十死也不足以报答你的恩情。我请求跟你回家,拜识公婆,做妾做婢都不后悔。”他仔细看了她,白嫩的皮肤,映着流动的彩霞,脚上穿着细笋似的凤头鞋,在太阳底下端相起来,更加艳丽无比。于是就领她一起回到书房。嘱咐她坐在书房里少等一会儿,先进去告诉母亲。母亲很吃惊。当时宁采臣的妻子已经病了很久,母亲告诫他不要走漏消息,害怕吓坏了他的妻子。正说着,小倩已经袅娜轻盈地进了屋,跪在地下叩头。宁采臣告诉母亲说:“这就是小倩。”母亲惊慌地看着她,感到手足无措。小倩就对母亲说:“孩儿飘零一人,远离父母兄弟。蒙受公子的照顾,恩泽遍及全身,愿为媳妇来服侍,以报答公子的高恩厚义。”母亲看她苗条可爱,才敢和她说话,说:“小娘子看得起我的儿子,老身高兴得不得了。但我一辈子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指望他传宗接代,不敢让他有鬼妻。”小倩说:“孩儿实无二心。我是泉下人,老母亲既然不能相信,我请求把他当做哥哥看待,依靠着母亲,早晚侍奉你老人家,怎么样?”母亲怜惜她的一片诚心,就答应了。她想立即拜见嫂嫂。母亲推托嫂子有病,才没去。她就下了厨房,代替母亲料理饮食。这屋出来,那屋进去,来来往往,好像早就是住在这里的人了。天黑以后,母亲害怕她,让她回去睡觉,不给她安排床铺。她猜透母亲的意思,立即走了。路过书房门口,想要进去,却又退了回来,在门外走来走去的,似乎有所畏惧。宁采臣招呼她,她说:“屋子里剑气吓人。前些天在路上不能和你见面奉陪你,委实就是这个缘故。”宁采臣知道她害怕那个革囊,就取下来挂进了别的屋子里,她这才进了书房,凑到灯光跟前坐下了。坐了一会儿,一句话也没说,过了好长时间才问:“你夜里读书吗?我小时候读过《楞严经》,现在大半忘记了。恳求送给我一卷,晚上有空读一读,哥哥给以指正。”宁采臣答应了她的要求。又坐了很长时间,还是一句话也不说,二更快要结束了,她也不说走。宁采臣催促她离开,她凄惨地说:“一个外来的孤魂,最怕荒凉的坟墓。”宁采臣说:“书房里没有别的床睡,而且兄妹之间也该避免嫌疑。”她站了起来,愁眉苦脸的就要落泪了,两只脚歪歪扭扭地懒得往前迈步,慢腾腾地出了房门,踏着台阶隐没了。宁采臣心里很可怜她,想留下她住在别的床上,又怕母亲生气。

莲香听到这件怪事,就劝桑晓托媒前去求婚。桑晓认为贫富悬殊太大,不敢贸然行事。一天,恰巧赶上张母过生日,他就随同张母的儿子女婿等,前去拜寿。张母看见桑晓的名字,故意让燕儿隔着帘子认客。桑晓最后一个来到老太太跟前,燕儿突然跑出来,抓住他的袖子,要跟他一起回去。张母大声斥责她,她才羞愧地进了屋子。桑晓仔细一看,很像姓李的少女,不觉流下了眼泪,就拜倒地下不起来。张母把他扶起来,不认为这是一种戏侮。

第二天,宁采臣怕燕生外出,一大早就上门去邀请他。辰时以后就备下酒菜,一边喝酒一边察看燕生的颜色。喝完酒就提出要和他住在一个屋子里。燕生说他自己性格孤僻,喜好肃静,表示不同意。宁采臣不听,硬把行李搬过来。燕生迫不得已,只好同意,让他把床搬过来,并嘱咐他说:“我知道足下是个大丈夫,很是钦佩。但是,有些苦衷,很难一时说清楚。希望你不要翻看我的箱子和行李,若不遵守,对你我都不利。”宁采臣恭敬地表示听从指教。说完,两个人都躺下睡觉,燕生把箱子搁到窗台上,脑袋往枕头上一倒,不一会儿就鼾声如雷了。宁采臣心里有事,老是睡不着。将到一更的时候,窗外隐隐约约有个人影。不一会儿就来到窗前窥视,两眼一闪一闪的。宁采臣害怕,刚要招呼燕生,忽然有个东西冲破箱子飞了出去,像一条耀眼的白练,撞断了石头窗棂,欻的一射,又立刻收回到箱子里,好像闪电似的熄灭了。燕生警觉了,就从床上爬起来,宁采臣装睡,偷偷地看着他。燕生捧过箱子查看,从里面拿出一件东西,对着月光闻一闻看一看,这个东西闪着晶晶莹莹的白光,约有二寸来长,只有韭菜叶那么宽,看完结结实实地包了好几层,仍然放进破箱子里。自言自语地说:“什么妖魔鬼怪。竟有这么大的胆子,敢来毁坏我的箱子。”说完就躺下了。宁采臣非常惊奇,就爬起来问他,还把方才看到的情景告诉了燕生。燕生说:“既然是知心要好的朋友,怎敢深深地瞒你呢。我是个剑客。窗上如果没有石棂,妖怪就会立即被杀;现在虽然没死,也是受伤了。”宁采臣问他:“你藏在箱子里的是什么?”燕生说:“是一支宝剑。我刚才闻一闻,有妖气。”宁采臣想要看一看,燕生很慷慨地拿出来给他看,原来是荧光闪烁的一支小剑。于是他就更加敬重燕生了。第二天,看见窗外有血迹。宁采臣就走到寺北,看见荒坟累累,果然有棵白杨树,老鸹在树顶上筑了一个窝。等到办完了事情,收拾行李要回家。燕生设宴为他饯行,情义很深厚,并把一个破革囊送给他,说:“这是一个剑袋,珍藏着可使妖魔鬼怪离你远远的。”宁采臣想跟他学剑术,燕生说:“像你这样有信义,性格又很刚直的人,可以做剑客。但你是富贵中的人,不是这条道上的人哪。”

桑晓回去以后,请求舅母前去说媒。张母和他舅母商量,要选择一个吉日,把桑晓招到家里做女婿。桑晓回去告诉了莲香,并且商量怎样办。莲香待了好长时间,就要告别离去。桑晓大吃一惊,不由得流下了眼泪。莲香说:“你到别人家里拜堂成亲,我也跟去,那是什么样子,有什么脸面?”桑晓和她商量,先和她回到老家,而后再去迎娶燕儿,莲香这才同意了。桑晓把这个情况告诉了张家。张母听说他已经有了家室,很生气地谴责他。燕儿极力为他辩白,这才答应了他的请求。

第二天早晨,有一个兰溪的秀才,领着一个仆人,前来等候考试,住在东厢房里,到晚上突然死了。死尸的脚心有个小孔,好像用锥子刺的,鲜血细细的从小孔里往外流着,谁也不知什么原因。第二天晚上,仆人也死了,症状也是那个样子。傍晚,燕赤霞回来以后,宁采臣向他询问死亡的原因,燕赤霞认为那是妖魔鬼怪害死的。宁采臣一向刚正不阿,听了这话也没放在心上。半夜的时候,那个少女又来了,对宁采臣说:“我碰到过的人多了,还没有看见过刚强得像你这样的。你实在是个圣贤,我不敢欺骗你。我叫小倩,姓聂。十八岁就死了,葬在寺院的旁边,常被妖怪威胁着干一些下贱的勾当;厚着脸皮见人,实在不是我所乐意干的。现在庙里没有可以杀害的人,恐怕要夜叉来害你了。”宁采臣害怕地向她请求办法。小倩说:“和燕生住在一个屋里就能避免。”宁采臣问她:“为什么不去迷惑燕生呢?”小倩说:“他是个奇人,不敢靠近他。”宁采臣又问:“你用什么办法迷惑人呢?”小倩说:“和我亲近的轻佻人,我就偷偷地用锥子刺他的脚心,他马上就昏迷不省人事,我趁机摄取他的鲜血,供给妖怪饮用;或者是用黄金引诱他,那不是黄金,而是罗刹恶鬼的骨头,留下它,它能攫取人的心肝。这两种,看当时的情况,投其所好,喜欢哪个就用哪个。”宁采臣对她表示感谢,问她戒备的日期。她回答是明天晚上。临别的时候,她流着眼泪说:“我掉进无边的苦海,连岸边也找不着。郎君有直冲云霄的义气,必然能拔生救苦。倘若肯于帮忙,把我的朽骨装殓起来,带回去葬到一个安稳的地方,胜于重新给我一次生命。”宁采臣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就问她葬在什么地方,她说:“只要记住白杨树上有个老鸹窝的,就是我的葬处。”说完就走出门去,渐渐地消失了。

结婚那天,桑晓亲自去迎娶燕儿。家中准备的婚礼用品,极其潦草,但是等到他回来的时候,从大门到厅堂,全用红毯铺地了。千百只灯笼,华美灿烂地排在两旁。莲香扶着新娘进了洞房,揭去蒙头纱,姐俩一见面,欢天喜地,如同生前。莲香陪着吃了交杯酒,就详细地问她借尸还魂的经过。燕儿说:“那一天心情很郁闷,百无聊赖,只因是个鬼物的身子,自己也觉得不成个模样。离开你们以后,怀着满肚子怨恨,再也不回坟墓,随风飘泊。每见到活人,心里就羡慕。白天依附在草木上,晚上就听凭两只脚,深一脚浅一脚,走到哪里算哪里。偶然飘到张家,看见一个少女躺在床上,走到跟前,往她身上一附,不知竟然能够复活。”莲香听完以后,沉默无语,好像在思考什么。

宁采臣因为住在一个新地方,很久不能入睡。听见房子北边有嘁嘁咕咕的说话声,好像是眷属。他就爬起来,趴在北墙的石头窗台上,偷着往外观看。看见矮墙外面有个小院落,院子里有个四十多岁的妇女,还有一个老太太,穿一身红色的旧衣服,头上戴着蓬沓,驼背弯腰,老态龙钟,两个人站在月下对话。四十多岁的妇女说:“小倩为什么这么久了还不来?”老太太说:“差不多快来了。”四十多岁的妇女说:“她是不是对姥姥有什么怨言?”老太太说:“我没听着,但是看她样子好像不大高兴。”四十多岁的妇女说:“那个丫头你不应该对她客气……”话还没说完,来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在月光之下,仿佛很漂亮。老太太笑着说:“真是背后不能讲人,我们两个正在谈论你,小妖婢就悄没声息地来了,连点儿声音都没有。幸亏没有议论你的短处。”又说:“小娘子端端正正,漂亮得像个画中人,假使老身是个男子,也被你把魂摄走了。”那个少女说:“姥姥不赞美我,还有什么人给我道好啊?”三个女子又不知说了些什么。宁采臣以为那是邻人的家眷,就躺下睡觉,不再听下去。又过了一会儿,才寂静无声了。刚要睡着,觉得有人进了他的屋。急忙爬起来一看,原来是北院的少女。他很惊讶地问她要做什么。少女笑笑说:“月夜睡不着觉,愿意跟你相好。”宁采臣严正地说:“你应该提防别人议论,我更怕人们说三道四,稍一失足,就要丢尽脸了。”少女说:“现在夜深了,没有人知道。”宁采臣又大声斥责她。她进进退退的,好像还有话说,宁采臣向她大喝一声说:“你赶快离开这里!不然的话,我要招呼南舍的燕生,让他知道这件事情。”少女害怕了,才退了出去。可是退到门外,又返了回来,拿出一锭黄金,搁在他的褥子上。宁采臣伸手抓起来,扔到院子里的台阶上,说:“不是好来的东西,别弄脏了我的口袋!”少女很惭愧,退了出去,拾起金锭自语说:“这个汉子真是铁石人。”

过了两个月,莲香生了一个男孩。产后突然得了急病,一天比一天沉重。她抓着燕儿的胳膊说:“留下一个孽种,只好托你受累了,我的儿子就是你的儿子。”燕儿流着眼泪,只得安慰她好好养病。给她请医求药,她总是拒绝。病情越来越重,将要断气的时候,气息只像一线游丝。桑晓和燕儿都哭了。她忽然睁开眼睛说:“不要这样子!你们乐意活着,我乐意死掉。倘若有缘,十年以后还可以相见。”说完就咽气了。掀开被子准备入殓,尸体变成了狐狸。桑晓不忍心把她当做异类,就用厚礼安葬了。儿子名叫狐儿,燕儿精心地抚养着,像自己亲生的一样。每年清明节,定抱着儿子到她墓上哭泣悼念。

这天晚上,皎洁的月亮高挂中天,月光清澈似水,两个人坐在殿廊上促膝谈心,各人都介绍自己的姓名。读书人自我介绍说:“我姓燕,字赤霞。”宁采臣怀疑他是赶考的秀才,但是听他的口音,很不像浙江人。问他是哪省人,他说是“陕西人”。话语很朴实诚恳。谈了一会儿,两人都无话可唠,就拱手告别,各自回到屋里睡觉。

后来,桑晓考中了举人,家境逐渐富裕起来。但是燕儿不能生育,心里很苦恼。狐儿很聪明,但是体质单弱多病。燕儿常要桑晓取个小老婆。一天,使女忽然跑来告诉她:“门外有个老太太,领个小姑娘,要求卖给我们。”燕儿把她们招呼进来冷丁一见,大吃一惊说:“莲姐又出世了!”桑晓一看,真像莲香一样,也很惊异。他们询问老太太:“姑娘多大年纪了?”老太太说:“十四岁了。”又问:“要多少聘金?”老太太说:“老身只有这么一块肉,只要找到一个落脚的人家,我也找到一个吃饭的地方,将来这把老骨头不至于扔到山沟里,就心满意足了。”桑晓送给她一笔很高的聘金,就把姑娘留下了。

宁采臣,浙江人。性格慷慨而又豪爽,以行为端正而自重。他常对人说:“我从不寻花问柳,一生正正派派,始终如一。”当他去金华,走到城北,便在一个大庙里放下行李歇歇脚。庙里的佛殿佛塔都很壮丽,但是蓬蒿长得比人还高,好像很长时间没有人来过。东西两厢的僧房,两扇房门虚掩着;只有南面的一所小房子,外面钉着新铁环,锁着一把新锁头。再看看佛殿的东墙角,有一簇高大的竹林,竹子都有一把来粗,台阶下面有个很大的水池子,野荷已经开花了。他心里很喜欢这个幽静的环境。刚好学使在县城里举行岁试,城里的房租很贵,因此想要住在这里,就随便散散步,等着和尚回来。天黑以后,来了一个读书人,打开了南面小房子的门。他赶紧迎上去,躬身施礼,并且把想住在这里的意思告诉他,那人说:“这个庙里没有主人,我也是暂时借住的。你肯住在这个荒凉的地方,早晚得到教诲,那太好了。”宁采臣很高兴,铺上草秸代替床榻,支起板子当桌子,作久住的打算。

燕儿握着姑娘的手,走进卧室,捏弄着她的下巴颏儿,笑着问道:“你认识我吗?”姑娘说:“不认识。”询问她的姓名,她说:“我姓韦。父亲是徐城卖浆的,已经去世三年了。”燕儿屈指一算,莲香恰好死去十四年了。再详细看看这个姑娘,仪容神态,没有一个地方不活像莲香。就拍着她的头顶,向她喊叫:“莲姐,莲姐!十年相见的约会,该不是骗我的吧。”姑娘突然像是从梦中醒过来,说了一声:“咦!”就眼盯盯地瞅着燕儿,桑晓笑着说:“这真是‘似曾相识燕归来’哟。”姑娘脸上滚着泪珠说:“是啊,听我母亲说,我生下来就会说话,认为那是不吉利,就给我喝了狗血,因此从前的因缘就不清楚了。今天才如梦方醒。娘子就是那位耻于做鬼的李妹吗?”三个人说起她生前的事情,真是悲喜交集。

聂小倩

一天,赶上寒食节,燕儿说:“今天是每年我同郎君哭你的日子。”就领着姑娘一起登临莲香的坟墓,只见荒草离乱,当年栽种的小树也有两手合围那么粗了。姑娘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燕儿对桑晓说:“我和莲姐,两世感情都很好,不忍互相分离,应该把我前世的白骨和莲姐同穴埋葬。”桑晓遵从她的心愿,就挖开李女的坟墓,拣出骸骨,抬回来和莲香合葬了。亲朋听到消息,感到很惊奇,都穿着吉服,来到墓穴跟前,虽然没有邀请,却会集了几百人。

第二天,丈夫果真骑着一匹白骡回家。妻心里奇怪,却未开口。丈夫这夜也做着同样的梦,相互骇然。三郎听说姊丈远归,特来探望,谈话中也说到在梦中见到姊丈。姊丈笑着说:“好在我没给石头打死。”这时方知三人夜间同做一梦。但不知女子是何许人也?

我在康熙九年南游沂州的时候,被雨所阻,住在客店里。有个名叫刘子敬的秀才,是桑晓的表亲,拿出一篇文章,是他同社朋友王子章写的《桑生传》,约有一万多字,我全部看完了这篇《莲香》,只是一个梗概罢了。

等妻走到里面去时,近窗一听,隐约听到男女欢昵的声音。再听,男人把平日夫妻俩的种种事体全说了出来,气得她全身发抖。心扑通扑通地跳,想不如出门跳进溪涧中死去的好。走了几步,忽见胞弟三郎骑马来到。三郎下马问她,她一五一十说给三郎听,三郎勃然大怒,立刻同她回到女子家,见房门紧闭,男女枕上喁喁私语,依稀可闻。于是,三郎手握大石抛击门窗,窗棂被打断几根,房里大叫:“郎君头破了,怎么办?”妻一听,急得大哭,对三郎说:“我并未要你把丈夫杀掉,现在如何是好?”三郎瞪着眼睛说:“你呜呜地哭着催我来这里,现在才消了口气,却又袒护丈夫,反埋怨我。我不稀罕听你这丫头的指使。”说着,回身就走。妻牵着他的衣服说:“你不带我去,一个人往哪里走!”三郎顺手把她推倒地上。妻顿时觉醒,原来是做梦。

异史氏说:“唉!死了的要求重生,活着的又要求早死,天下最难得到的东西,不是人身吗?怎奈具有这个人身的,又往往扔到一旁而不可惜,竟至厚着脸皮,活着不如狐狸;形消迹灭,死后连鬼也赶不上。”

顷刻间摆上饭肴,女子酌酒说:“你们夫妻阔别,今夜团圆,请喝杯薄酒,表示祝贺。”男人举杯酬谢,主客欢笑。慢慢手舞足蹈,不守礼节。男的眼光盯着女子,还说些不三不四的话。夫妻久别重逢,却未说半句。女子也眉目传情,说些别人听不懂的隐语。妻默默无言,干脆装傻。到了后来,男女之间都有了醉意,言语举止更近于猥亵。女用大杯劝酒,男的推辞已醉,并要女子唱歌给他听。女答应,用象牙拨子边拨琴边唱:“黄昏卸得残妆罢,窗外西风冷透纱。听蕉声,一阵一阵细雨下。何处与人闲磕牙?望穿秋水,不见还家。潸潸泪似麻。又是想他,又是恨他,手拿着红绣鞋儿占鬼卦。”唱完,笑着说:“这种下里巴人的曲子,恐不入尊耳。但流俗如此,只好依样画葫芦。”讲这番话时,妖声妖气,男的更被迷住,有些情不自禁。一会儿,女子装醉退席,男人跟她进去,许久不出来。丫头伏在走廊上睡了。妻独坐无聊,心中愤愤不平。想逃回家,又是夜间不认识路,一时拿不定主意。

酒 友

一时,见丈夫骑一白骡来到,见妻表示惊奇,问她往哪里。答说:“找你。”又问:同行女子是谁?妻尚未开口,女子笑说:“且莫问这些,娘子一路奔波不容易,你也骑马跑了半夜,人和马想必都疲倦,我家近在咫尺,请去休息,明早再走。”果然,几步之外,有一村子。就同去一所住宅中,女子叫醒丫鬟招呼客人,说:“今夜月光明朗,不必点蜡烛。小台石几可坐。”把骡子拴在屋檐梧桐树上,然后陪坐,并对妻说:“鞋子不太合适吧?途中累不累?回去有马骑,请把鞋还我。”妻道谢后将鞋还她。

车某,家产达不到中等水平,但嗜饮成习,每天夜里不喝上三两杯不能睡觉。因此,床头常置美酒。

有天夜里,妻睡在床上。月光照进纱窗,树影移动,触发了她的离情。忽然有一个美女穿戴华丽,掀帘进来,笑着说:“姐姐是不是想见到爱人?”妻立刻起身答应。女子邀她同去,妻害怕路途遥远,女子说不要紧,挽着她的手,在月光下走了一段路。妻觉得女子走得太快,很难跟上。叫她稍稍等候,让自己回家换鞋。女子扶她坐在路旁,把自己脚上的鞋脱给她穿,鞋很合适,再上路时,健步如飞。

一夜,睡醒翻身时,好像有人睡在身旁,先以为是衣服掉下来了,用手一摸,毛茸茸的,比猫还大点。举烛照看,是只狐,尚酣醉未醒。再看床头,酒坛已空。于是笑着说:“这是我的酒友啊。”不忍惊动,并替它盖好衣服,同时用手搂着它,看它如何变化。半夜,狐欠伸,车笑说:“睡得多美呀!”掀开一看,却是个潇洒书生。起身跪在床前,感谢不杀之恩。车说:“我嗜酒成癖,别人都当我是个痴汉,你才是我的真知己。如果不见疑,我们做个好酒伴吧。”边说边扶他上床再睡,并且说:“今后可以常来,不要猜疑。”狐答应。车起床时,狐早走了。于是,准备佳酿,等候狐来共饮。

凤阳有一读书人,出门远游,对妻子说:半年就回来。可是,过了十几个月,尚无消息。妻子盼望越来越殷切。

晚间,狐来了。开怀畅饮中,发现狐酒量很大,而且性喜诙谐,相见恨晚。狐说:“屡次叨扰,不知何以相报?”车说:“这值得一提吗?”狐说:“话虽如此,但你是个贫寒书生,几个钱来之不易。我将为你想想办法。”次夜,狐告诉车说:“离此七里,东南方,路边有遗失的银两,可以取用。”早晨前往,果然有二两白银,便用它买了美味佐酒。狐又说:“后院有窖藏,可以挖出。”照着去做,又得了百多吊钱。车高兴地说:“已经够了,再不愁没有买酒的钱了。”狐说:“不然,这仅仅是车辙坎里几滴水,经得起几舀。”

凤阳士人

有一天,又对车说:“市上荞麦价钱便宜,可以多囤积。”车买了四十多石,大家都取笑他。不久,天大旱,禾苗、大豆全枯死。只有荞麦可种。卖出去,利息十倍。由此致富,买下良田二百亩。一切耕种方面的事,完全听狐安排。多种麦就麦丰收,多种小米就小米丰收,什么时候播种,皆取决于狐。

异史氏说:“看她没完没了的憨笑,好像是完全不动脑筋的人,可是墙下的恶作剧,其聪明和狡猾,比谁都历害。至于凄恋着鬼母,反笑为哭,婴宁恐怕是把悲痛隐藏在憨笑之中了。我听人议论说,山里有一种草,名叫‘笑矣乎’,闻一闻就笑不可止。房子里种植这样一种草,那么合欢和忘忧二草,就都不在话下了:至于解语花(指杨贵妃),就更嫌她矫揉造作,故作姿态了。”

日子久了,狐称车妻为嫂,把车的儿子看做侄儿。车死后,不再来。

从此以后,每年的寒食节,夫妻俩都去秦家墓地上坟,祭奠扫墓,年年不缺。婴宁在第二年生了一个儿子。婴儿在怀抱之中,就不怕生人,见人就笑,很像他母亲的风度。

巧 娘

一天晚上,她忽然对王子服流下了眼泪。王子服感到很诧异。婴宁抽抽噎噎地说:“从前因为跟随你的时间很短,说出来怕引起你的惊讶。现在观察婆母和郎君,都过分地疼爱我,没有二心,直言不讳地告诉你,也许没有妨碍吧?我本是狐狸生的,母亲临走的时候,把我托付给鬼母,相依了十几年,才有今天。我又没有兄弟,所能依靠的只有郎君一个人。老母孤寂地待在山沟里,没有人怜悯她,让她和父亲合葬,九泉之下总觉得悲痛遗憾。如果郎君不怕麻烦、破费,使地下人消除这个怨痛,也使养了女儿的人,不能忍心抛弃女儿。”王子服答应了,可是担心荒草丛里坟墓很多,辨认不清。婴宁说不用担心。就选定一个日子,夫妻俩用车子拉着棺材前往。婴宁在荒芜杂乱的草木丛中指出墓所,果然得到了老妇人的尸体,皮肤还完好地保存着。婴宁抚着尸体,很悲痛地哭了一场。把尸体装进棺材里抬回来,找到秦氏的坟墓合葬了。这天夜里,王子服梦见老妇人来向他道谢,醒来就对婴宁说了。婴宁说:“我夜里就见到她,你所以不知道,是因为她嘱咐我不要惊动你呀。”王子服埋怨她没有请老母住在家里,婴宁说:“她是鬼。活人多,阳气重,怎能久住呢?”王子服又问小荣的情况,婴宁说:“她也是狐狸,最聪明。狐母把她留下照顾我,她时常摄取一些好吃的东西哺育我,所以我很感激她,常常把她挂在心上。昨晚问老母,说是已经出嫁了。”

广东有个官绅娃傅,六十多岁才生一个儿子,取名叫廉。傅廉很聪明,可是生殖器官不健全,是个天生的两性人。

母亲对婴宁说:“总是这样憨狂的傻笑,我早知道过分的高兴必然潜伏着忧患。因为县官神明,才侥幸没有受到牵累,假如是个糊涂县官,一定把妇女抓到公堂上对质,我儿还有什么脸面回来见亲戚邻居?”婴宁的神色立即严肃起来,发誓不再笑。母亲说:“人没有不笑的,只是要笑得有时有晌。”但是婴宁从此竟然不再憨笑,即使故意引逗她,也始终不笑,但一天到晚也不见有愁容。

傅廉十七岁时,小便才像个蚕似的。远近都传遍了,没人把闺女嫁给他。自己思量,这一辈子要绝后了,心中日夜难过,可是也没有法子。

一天,西邻的儿子看她站在木香架上,就凝神注目,心里很爱慕。她不但不回避,反而看着对方憨笑。西邻的儿子以为她看中自己,心里就更加淫荡起来。婴宁用手指指墙根底下,便笑眯眯地下了木香架,西邻的儿子以为那是告诉他幽会的地方,高兴极了。等到黑天,跑到那里一看,女方果然在那里了。他靠上去进行淫媾,下面好像被锥子刺了一下,彻心的疼痛,大叫一声跌倒了。仔细一看,并不是女子,而是一根枯木躺在墙边上,碰到的乃是被雨水淋出来的窟窿。西邻儿子的父亲,听见儿子的哀叫声,急忙跑来询问,儿子哼叫着不肯说。妻子来了,他才说了实情。点火照照那个窟窿,看见里面趴着一只大蝎子,大得像个小螃蟹。老头儿砸碎了木头,捕杀了蝎子,把儿子背到家里,半夜就死了。西邻的老头儿告了王子服一状,揭发婴宁是个妖魔。县官一向敬慕王子服的才学,素来就知道他是个品行忠厚的书生。认为这是西邻老头儿的诬告,要用棍子惩罚他。王子服替他求情,才免于责打,被赶了出去。

傅廉跟老师念书,老师偶然出去了。这时门外有耍猴的,傅廉去看耍猴,功课没作完。一想老师要回来了,怕挨打,就跑了。

到了结婚那天,让她穿上华丽的服装举行婚礼;她狂笑到了极点,既不能哈腰,也不能抬头,只好作罢。王子服认为她痴傻,怕她泄露房中的秘事,她却守口如瓶,一句也不泄露。每逢母亲忧愁而生气的时候,她去一笑就解除了。奴仆丫鬟有了小的过错,害怕遭到鞭打,就求她先到母亲屋里唠嗑;犯了过错的奴婢再去投见,常常得到赦免。但是她爱花成癖,为寻求花卉,找遍了亲戚朋友,还偷偷地典当金钗,购买好花,几个月的工夫,台阶、篱笆、厕所,没有一处不种花。后院有一架木香,从前就挨着西邻。她时常爬上木香架,摘取木香花,插在头上玩耍。母亲有时遇上了就呵斥她,她总也不改。

在离家好几里的地方,一个穿白衣服的姑娘,带领个小丫鬟,在前边走。姑娘一回头,傅廉看见她特别漂亮,没有人能比得上。姑娘小脚走路缓慢,傅廉三脚两步就赶过去了。姑娘回头对小丫鬟说:“问问先生,是不是要往海南岛去?”

吴生请求到南山里看看那里的怪现象,就便给他们做个媒人。他找到那个村庄的所在地,房舍全都不见了,只有七零八落的山花而已。吴生回忆埋葬姑母的地方仿佛离此不远;但是湮没在数不清的坟堆里,无法辨认,就惊叹着回到家里。母亲怀疑婴宁是个鬼物。进去把吴生说的怪事告诉给她,她却毫无惊讶的表情;又可怜她无家可归,她也没有悲伤,只是没完没了的憨笑罢了。谁也猜不透这事。母亲叫她和少女们住在一起,她天光没有大亮就起来问候,操持女红,精巧无比,只是喜欢憨笑,禁也禁不住。但是笑的时候很好看,笑得发狂了也不减损她的媚态,人们都很喜欢。邻家的姑娘媳妇,都争着和她交朋友。母亲选定吉日良辰,想给他们举行婚礼,但是始终怕她是个鬼物。暗中在太阳底下窥视,又形影毫无异常现象。

小丫鬟果然去问了。傅廉问她打听这个干什么。姑娘说:“如果去海南岛,有一封信,麻烦顺便捎到我家。我老妈妈在家,可以招待你。”

到家,母亲看见儿子带回一个美女,惊问是谁。王子服回答是姨娘家的女儿。母亲说:“前些日子吴生对你说的话,是骗你的。我没有姐姐,怎么会有外甥女呢?”又去询问婴宁,婴宁说:“我不是母亲生的。父亲姓秦,去世的时候,我还在襁褓之中,不能记住当时的事情。”母亲说:“我有一个姐姐嫁给了姓秦的,这倒千真万确;可是她死去很久了,怎能还在世上呢?”因而就详细盘问那个老妇人面貌、表记,也都一一符合。母亲又疑惑地说:“是了。可是去世已经多年,为什么还留在世上呢?”正在疑虑的时候,吴生来了,婴宁就躲进了内室。吴生问明了情况,心情沉闷了很长时间,忽然问道:“这个姑娘叫婴宁吗?”王子服告诉他,是叫婴宁。吴生说这是非常奇特的怪事。问他怎么知道的,吴生说:“秦家姑母去世以后,姑父鳏居,被狐狸迷惑,病死了。狐狸生了一个女儿名叫婴宁,包在衣被里放在床上,家人都见过。姑夫去世以后,狐狸仍然时常来;后来请张天师画了一道符,贴在墙壁上,狐狸就带着女儿走了。是不是这个姑娘呢?”母亲和吴生正在疑惑,只听屋里嗤嗤嗤的,全是婴宁的笑声。母亲说:“这个姑娘也太娇憨了。”吴生请求当面看看她。母亲进到屋里,婴宁还在毫无顾忌地大笑着。母亲催她出去,她才极力忍住笑,又面向墙壁,镇静了一会儿,才出来。刚一展拜,突然转身跑回屋里,又纵声大笑起来。满屋子妇女,都被她逗笑了。

傅廉逃出塾馆,本来没有什么地方去,一想过海也可以,于是就答应了。姑娘拿出一封信递给小丫鬟,小丫鬟转交给了傅廉。问她的姓名及家的住址,说:“姓华,住在秦女村,在琼州城北三四里地。”

原来,母亲在家等待王子服,等了很长时间也没回来,开始怀疑;村子里几乎找遍了,竟然毫无踪影。因而就去问吴生。吴生想起了自己过去说的话,就叫到西南山村里去寻找。找了好几个村子,才来到这里。王子服一出门,恰巧遇上了,就进屋告诉老妇人,并且请求和婴宁一起回去。老妇人高兴地说:“我有这个心意,已经不是一朝一夕了。只是老迈的身子不能长途跋涉,得外甥领妹子去,让她认识下姨,太好了!”说完就招呼婴宁。婴宁笑着来到跟前。老妇人说:“有什么喜事,笑起来就没完没了?你若能不笑,才是完人。”因而狠狠的瞪了她一眼,然后说:“大哥要和你一同回去,你可以就去梳妆打扮。”又招待家人用过酒饭,才把他们送出来,嘱咐婴宁说:“你姨娘家田产丰裕,能够养活闲人。到那里就不要回来了,稍微学点诗书礼仪,也好侍奉公婆。麻烦你的姨娘,给你选择一个好女婿。”两个人听完就动身了。走到山坳里,回头看看,还仿佛看见老妇人倚着门框向北望着他们。

傅廉搭船就去了。到了琼州城北,天已经晚了。打听秦女村,没有人知道。朝北走了四五里,星星月亮都出来了。满眼荒草,野地里没有客店,他感到进退维谷。看见道旁有一座坟,想依着坟头睡一宿,又害怕野兽,于是爬到树上像猴子似的蹲在树杈上。听见松涛呼呼响,夜里的小虫吱吱叫,心里忽上忽下,很是不安,后悔的念头像火烧火燎似的。忽然,听到下边有人说话的声音,低头往下一看,只见一个院落,一个女人坐在石头上,两个小丫鬟打着灯笼站在两边侍候着。女人向左边的丫鬟说:“今夜月明星稀,把华姑给的茶叶沏一杯,观赏这美好的夜色。”

刚刚吃完饭,家里的人就牵着两头驴子来找王子服。

傅廉认为这是鬼怪,吓得头发根直发麻,毫毛都竖起来了,大气也不敢出。忽然,丫鬟抬头看了一眼说:“树上有人!”

过了一会儿,又在老妇人的房子里会到一起。老妇人问婴宁:“你上哪去了?”婴宁回答在花园里和哥哥唠嗑。老妇人说:“饭熟已经很久了,有多少话,这么长时间还没有唠完?”婴宁说:“大哥要我在一起睡觉……”话没说完,王子服窘得要死,赶紧瞪她一眼。她抿嘴一笑,也就不说了。幸亏老妇人耳聋没有听见,仍在唠唠叨叨地追问着。王子服忙用别的话语掩饰过去,用小声责备婴宁。婴宁说:“背着别人,难道可以背着老母。况且在一起睡觉也是常事,有什么瞒着的?”王子服恨她太傻,没有办法可以让她明白。

女人吓得站起身来,说:“什么地方大胆的男人,敢暗中偷看人?”

第二天,他到了房后,果然有个半亩地的小园,地上的细草像是铺着一层毡子,杨花掺在路上;有三间茅草屋,被花木围在中间。他踱着小步在花间穿行,听见树上有抖动的声音,仰脸一看,原来是婴宁在树上。看他走过来,狂笑得要掉下来了。王子服说:“别笑,当心摔下来!”婴宁边下边笑,笑得不能抑制。刚要下到地面,忽然失手掉了下来,笑才止住了。王子服扶着她,偷偷地在她手腕上捏了一下。婴宁的笑声又暴发了,倚在树上笑得不能迈步,过了很长时间才停下来。王子服等她笑声止住了,就从袖子里掏出梅花给她看。婴宁接过去说:“已经枯萎了。怎么还留着?”王子服说:“这是元宵节妹妹留下的,所以保留着。”婴宁问他:“保留下来有什么意思?”王子服说:“用它表示对你爱慕不忘。自从元宵节相遇之后,我总是想着以至成了病,自想一定要变成鬼物,不料能够看到你的容颜,万望得到你的怜悯。”婴宁说:“这事太小了。我们是至亲,有什么吝啬的?等你走的时候,园子里的花卉,应把老仆人叫来,折它一大捆,背着给你送去。”王子服说:“妹妹痴啦?”婴宁反问道:“痴啥?”王子服说:“我不是爱花,爱的是捻花的人。”婴宁说:“感情疏远的亲戚,有什么爱可说的。”王子服说:“我所说的爱,不是亲戚间的爱,而是夫妻间的爱。”婴宁问道:“有什么不同吗?”王子服说:“晚间睡在一起呀。”婴宁低头想了好长时间说:“我不习惯和生人在一起睡。”话没说完,丫鬟悄悄来到跟前,王子服恐惧不安地溜走了。

傅廉吓了一大跳,无处可逃,只得爬下树来,跪在地上请求饶恕。女人近前一看,转怒为喜,拉他与自己坐在一块儿。傅廉偷偷看了女人一眼,年纪有十七八岁,长得特别漂亮。听她说话,也是当地的口音。女人问:“先生往哪里去呀?”

他跟着老妇人进了大门,只见门里用白色的石头砌着甬路,夹道两旁全是红花,一片片花瓣洒落在台阶上。拐了一道往西走,又开了一道门,满院子都是豆棚花架。老妇人请客人进屋里。他看见粉白的墙壁,光洁明亮,好像镜子一样;窗外海棠,连枝带花,伸进屋里;褥垫、坐席、桌子、床榻,没有不整洁放光的。他刚刚坐下,就有人从窗外隐隐约约地往里偷看。老妇人喊道:“小荣,快去做饭!”外面有个丫鬟“噢”的应了一声。这时候,他把自己的家世全对老妇人说了。老妇人问道:“你的外祖父是不是姓吴?”他说:“是的。”老妇人惊讶地说:“是我的外甥啊!你的母亲,是我妹妹。这些年因为家境贫寒,又没有三尺高的男子,竟至音信阻塞。外甥长这么大了,还不认识。”王子服说:“我来这里的目的,就是看望姨娘,刚才匆匆忙忙的,就突然忘了姓名。”老妇人说:“老身夫家姓秦,并没有生儿育女;只有一个女儿,还是小老婆生的。她母亲改嫁了,留给我抚养。人倒也不太迟钝,只是缺乏训教,总是嬉笑玩耍,不知道忧愁。等一会儿,叫她来拜识表兄。”时隔不久,丫鬟端来了饭菜,肥鸡大鱼。老妇人招待他吃完了饭,丫鬟来收拾餐具。老妇人说:“唤宁姑娘来。”丫鬟应声走了。过了老长时间,听见门外隐隐约约的有笑声。老妇人又招呼说:“婴宁,你表兄在这里。”门外还是嗤嗤的笑个没完没了。丫鬟把她推进屋里,她还用袖子遮着嘴笑得难以抑制。老妇人瞪她一眼说:“有客人在跟前,嘻嘻哈哈的,像个什么样子!”她忍住笑站在那里,王子服向她作了一个揖。老妇人说:“这是王郎,你姨娘的儿子。一家人还互相不认识,可真笑死人了。”王子服问道:“妹子今年多大年纪了?”老妇人没听清楚。王子服又说了一遍。婴宁又笑得抬不起头来。老妇人对王子服说:“我说她缺少教育,这就可以看到了。已经十六岁了,呆头傻脑的像个小孩子。”王子服说:“比外甥小一岁。”老妇人说:“外甥已经十七岁了,是不是生于庚午年,属马的?”王子服点头称是。又问道:“外甥媳妇是谁家的姑娘?”王子服回答说:“我还没有媳妇。”老妇人说:“像外甥这样的才华和相貌,为什么十七岁还没订婚呢?婴宁也没有婆家,真是顶好的一对儿,可惜是内亲。”王子服不说话,只是不错眼地看着婴宁,顾不得看别的地方。丫鬟对婴宁小声说:“目光灼灼的,贼腔没有改掉!”婴宁又大笑起来,看着丫鬟说:“去看看碧桃开了没有?”就很快地站起来,用袖子遮着嘴,迈着细碎的小步跑了出去。到了门外,笑声就大起来。老妇人也站起来,招呼丫鬟拿褥子铺床,给王子服安置住处。说:“外甥来一趟不容易,应该住个三五天,晚点送你回去。若嫌憋闷,房后有个小园,可以供你消遣,有书可读。”

傅廉答道:“替人送封信。”

他孤单单的一个人往前走,没有什么路可以问,只是望着南山走去。大约走了三十多里,只见乱山重叠,空阔苍翠,使人爽心悦目;一片寂静,无人行走,只有羊肠小道。遥望山谷底下,在繁花乱树之间,隐隐约约有个小村落。他下山进了村子,看见房子不多,都是茅屋草舍,但很整齐幽雅。大门朝北的一户人家,门前都是垂柳,墙内的桃花杏花格外繁茂,里面还夹杂着长长的翠竹;野鸟在里边唧唧啾啾地鸣叫着。他猜测是个园亭,不敢冒冒失失地闯进去。回头看看对过儿的大门,门外有一块光滑洁净的大石头,他就坐在石头上休息。时间不长,听见墙内有个女子,拉着长长的声音招呼“小荣”,声音很娇嫩。他正站起来听着,由东而西来了一个女子,手里拿着一朵杏花,低着脑袋往自己头上插戴。抬头看见了王子服,就不再插戴了,满脸含笑地捻弄着杏花,跑进了大门。王子服仔细一看,就是元宵节在路上遇见的姑娘。他很高兴,但是觉得没有理由进见,想要招呼姨娘,又顾虑从来没有来往,怕有差错。门里也没有人可以打听情况。他坐也坐不稳,躺也躺不住,心神不定地走来走去,从早晨盼到过午,眼睛都望穿了,也忘掉了饥渴。不时看见有女子露出半个脸来偷看他,似乎怪他为什么还不走。忽然有一个老妇人,拄着拐杖走出来,看着他说:“哪里的小伙子,听说辰时就来了,一直到现在。想干什么?难道不饿吗?”王子服急忙站起来作了个揖,回答说:“我要看望一门亲戚。”老妇人耳背没听见。他又大声说了一遍。老妇人就问他:“你的亲戚姓什么?”他回答不出来。老妇人笑着说:“真怪呀!连姓名都不晓得,探望什么亲戚呀?我看你这个年青人,也就是个书呆子。不如跟我来,吃点粗茶淡饭,家里还有短床可以睡觉。等明天早晨回去,打听明白姓名,再来探望也不晚。”他这才感到肚子饿了该吃饭,因为从此可以逐渐靠近美人了,心里很高兴。

女人说:“野外多强盗,睡在外面可令人担心。如果不嫌弃我家寒碜,请到我家休息。”

王子服从此饮食逐渐增加,病体也一天比一天好起来,很快恢复了健康。他掀起枕头看看,梅花虽然已经枯萎了,却没有凋谢。他拿着花儿玩赏,凝神地思念,就像见到了那个姑娘。埋怨吴生不来,就写信招呼他。吴生支吾推托,招也不肯来。他又恨又气,心情郁闷,没有高兴的时候。母亲怕他再犯病,就急着为他议婚,但是刚一商量,他就晃脑袋,表示不愿意,只是天天盼望着吴生。吴生始终没有音信,他就更加怨恨起来。转而一想,三十里路并不算远,何必依赖别人呢?就把梅花揣在袖筒里,自己赌气去找,家里人谁也不知道。

说罢请傅廉进屋了,室内就一张小床,女人吩咐两个丫鬟,在小床上铺好被褥。傅廉觉得自己身上挺脏的,要在床下睡。女人笑着说:“遇着你这个好客人,我这个女人怎敢像三国时陈元龙那样,自己睡在床上,而让客人躺在床下边呢!”

吴生出来把情况告诉了姑母,就出去寻访姑娘的住处,但是什么地方都寻访到了,也没有迹象。王子服的母亲很忧愁,也没有办法可想。但是自从吴生离开以后,王子服突然有了笑脸,饭也能吃一些了。过了几天,吴生又来探望他。他就打听寻访的情况。吴生撒谎说:“已经访到了。我以为是谁家的人呢,原来是我姑姑的女儿,就是你的姨表妹,现在还没有订婚。虽然内亲有不通婚的风俗,要把真实心情告诉她,没有不妥的。”王子服高兴得眉开眼笑,问道:“她住在什么地方?”吴生骗他说:“在西南山里,离这儿三十多里路。”他又再三再四地嘱托,吴生爽快地表示这事包在他身上。

傅廉不得已,就同女人睡在一张床上了。可是心惊胆战地不敢动弹一下。不一会儿,女人暗中把小手伸了过来,轻轻捻他的大腿。傅廉假装睡着了,像没感觉到似的。又过一会儿,女人掀开被钻进来,推他,他一直不动。女人于是伸手摸他的下身,手停了,过一小会儿,女人悄悄地出了被窝。

王子服捡起那枝梅花,心里感到很失望,失魂落魄似的,郁郁不乐地往回走。到家把梅花藏在枕头底下,垂头丧气地躺下就睡,不说话也不吃饭。母亲很忧虑,请人画符念咒,驱神赶鬼,结果越折腾越厉害,身体很快就消瘦了。请来医生给他看病,吃药发散,精神仍然恍恍惚惚的,好像被什么东西迷住了。母亲摸着他,问他什么原因,他总是闭着嘴不回答。刚巧吴生来了,母亲嘱咐他私下问问。吴生来到病床跟前,王子服看见他就流下了眼泪。吴生靠近病床,安慰他,劝解他,慢慢问起得病的原因。王子服吐露了全部实情,并且恳求给他想办法。吴生笑着说:“你又发傻了!这个心愿有什么不好实现的?我该替你打听打听。在野外徒步走路的,肯定不是官宦人家的姑娘。如果她还没有许配人家,这门亲事一定成功;不然的话,豁出大量财物,也一定会得到应允。只要你病体痊愈,办成这件事,完全在我了。”王子服听到这里,不知不觉地咧嘴笑了。

不大工夫,听见了哭声。傅廉又急又愧,无地自容了。只恨老天爷使自己成了有生理缺欠的人。女人叫小丫鬟,丫鬟看见女人脸上有泪痕,吃惊地问她为什么难受。女人摇着头:“我只叹我的命苦哇!”

有一个姑娘,带着一个丫鬟,手里拿着一枝梅花,长得容华绝世,笑容可掬。王子服不错眼珠地看着她,居然什么顾忌都忘掉了。姑娘从他跟前过去,往前走了几步,看着丫鬟说:“这个小青年,目光灼灼的,像个贼!”说完,把梅花扔到地上,说说笑笑地径自走了。

丫鬟站在床前,注意察颜观色。女人说:“可以把先生叫醒,让他走吧。”

王子服,是莒县罗店人,从小就死了父亲。他很聪明,十四岁就考中了秀才。母亲最疼爱他,寻常不许他去野外游玩。和一个姓萧的姑娘订了婚,那个姑娘没有嫁过来就死了,所以还是单身。到元宵节,有个舅舅的儿子吴生,邀他一同出去逛景。刚到村外,舅家来了一个仆人,把吴生招呼回去了。王子服看见游女如云,便乘兴独游。

傅廉听到这话后,更加惭愧了。同时担心深更半夜,一片野地没有去处。正在犯合计,忽然有一个老太太推门进来了。丫鬟说:“华姑来了。”

婴 宁

傅廉偷看一眼,这进来的女人有五十多岁,风韵犹存。这老太太见姑娘没睡,就盘问她,姑娘没回答。老太太又看看床上睡的人,就问:“同床的是谁呀?”

异史氏说:贫而好客,一般赌博游荡的人,往往如此,最奇怪的是他的妻子也这样好客。一个人,受了别人的恩惠,不报答,还算是人吗?“一饭不忘”,丁可说尚有古人遗风。

丫鬟代替姑娘说道:“夜里一个小伙子,到这借宿。”

回到家中,见妻子穿着整整齐齐,身边还有小丫头侍奉。问她,她说:“你去后第二天就有人推车送来米和布,堆满一屋,说是老丁所送。还有个婢女。”杨感激万分。从此家道小康,不再操旧业。

老太太笑着说:“不知道巧娘结亲了。”

恰值饥荒,杨家生活更苦了。夫妻相对,一筹莫展。妻子随便说了一句:何不到诸城找找老丁?杨答应。找到诸城丁家,向守门人报了姓名,丁已忘记。细说往年避雨经过,丁记起来了,匆匆忙忙,拖着一双鞋出门迎接。见杨身穿破衣,鞋后跟也烂了,立刻请进暖室,设酒款待,十分尊宠。第二天,又为杨制新衣,杨认为丁的确很讲义气。不过,想到家里没有饭吃,反而忧虑重重,一心只盼望多得点馈赠。住了几天,还不见赠送,心越发着急。对丁说:“不敢隐瞒,我动身时,家里米不满升。我在这里,承蒙错爱,固然快乐,却不能不挂念妻子。”丁说:“不要忧虑,我已经代办好了。请放心,在这里多住几天,我会帮助你一点盘缠。”于是,派人邀来一些赌徒,使杨抽头。一夜之间,得了上百两银子。

看见巧娘泪水未干,惊愕地说:“入洞房的时候,哭哭啼啼可不像那么回事儿,大概是新郎太粗暴了吧?”

诸城丁前溪,家中富有,疏财仗义,为人以西汉郭解为榜样。御史追捕他,丁逃亡。行至安丘,遇雨,进入房舍。雨不停。有少年来,对客人很有礼貌。日暮,留住其家。割草喂牲口,招呼周到。问姓名,少年说:“主人姓杨,我是他内侄。主人好交游,有事外出,家中只有娘子。家贫,无力供客,请多包涵。”问主人职业,少年答说:“无业,开设赌场,谋一口饭而已。”第二天,仍然下雨。少年对客殷勤,傍晚又铡草,草湿淋淋的,长短不齐,丁感到奇怪。少年说:“实话相告,家里太穷,没有东西喂牲口,刚才娘子把屋上盖的茅草取下。”丁听后,过意不去,又想:可能是希望得到报酬吧。天亮,付钱,拒不接受。强交给少年,拿进内室,一会儿又把钱送还客人。少年说:“娘子讲,我们并不是靠这吃饭的。主人经常在外,往往不带一文钱,客人来我家,为何要付钱呢?”丁赞叹。临行,说:“我诸城丁某,主人回来,可以告诉他,有空请到诸城玩玩。”一去多年,并无消息。

姑娘没说话,越发悲哀了。老太太想撩起衣服看看傅廉。一抖搂衣服,有封信落到了床上。老太太拿信一看,吃惊地说:“这是我女儿的笔迹呀!”

丁前溪

拆开信一读,不住地惊叹。姑娘问她,老太太说:“是三姐儿来的家信,说是吴家女婿已经死了,孤苦零丁,没依没靠,这可怎办啊?”

异史氏说:“把鹤的长腿砍去,把野鸭子的短腿接上,矫正的人被认为是荒谬的;移花接木,首创的人也被看成是离奇的;何况开膛换心,抹脖子换头呢?陆判这位神仙,可以说是丑在外表、美在骨子里了。明代到现在,年代不远,陵阳的陆判还存在吗?还有灵验吗?给他执鞭驾车,也是我所羡慕的。”

姑娘说:“他只说替人捎信,所幸没让他走了。”

朱玮后来做官做到兵部尚书。生了五个儿子,叫做朱沉、朱潜、朱、朱浑、朱深。一天晚上,梦见父亲对他说:“佩刀应该赠给朱浑。”儿子听从父亲的嘱咐,把佩刀给了朱浑。后来朱浑做了都察院左都御史,政治上很有声誉。

老太太叫起傅廉,追问信从什么地方得来的。傅廉把经过说了一遍。老太太说:“麻烦你这么远捎信来,应该怎么报答你啊?”

后来,朱玮二十五岁考中了进士,被任命为“行人”官。奉命前去祭祀西岳华山,路过华阴时,忽然遇上一个官员,坐着华丽的车子,侍从人员前呼后拥,直冲仪仗队。朱玮感到很惊奇。仔细看看车子里的人,原来是父亲。他急忙下了马,痛哭流涕地跪在道旁。父亲停下车子说:“你做官有个好名声,我就瞑目了。”朱玮跪在地上不起来。朱尔旦催促车马启行,火速地往前奔驰,不再理会自己的儿子。可是走了几步,又回头望望,解下身上佩刀,派人拿去送给儿子。在老远的地方对儿子说:“佩带这把刀子能得富贵。”朱玮想要追从父亲,只见车马和随从人员,飘飘忽忽的,好像一阵风,眨眼就看不见了。他痛哭懊恨了很长时间。抽出佩刀看看,见造得非常精细。刀上还刻着一行字:“胆欲大而心欲小,智欲圆而行欲方。”

又仔细端详傅廉,笑着问:“怎么得罪巧娘啦?”

朱尔旦曾经三次进京参加会试,都因为犯了考场的规矩,被取消了考试资格。他因此灰心丧气,不再谋求做官。这样过了三十年,一天晚上,陆判告诉他说:“你的寿命不长了。”询问死去的时间,说是五天。朱尔旦问他:“你能救我吗?”陆判说:“寿命是由老天定下来的,一般人怎能随便更改呢?而且在达观的人看来,生死都是一样的,何必认为活着是快乐,死了就是悲哀呢?”朱尔旦认为陆判说得对。马上准备寿衣寿被和棺椁,待准备好了,穿上华丽的寿装,就停止了呼吸。第二天,夫人正扶着灵柩在痛哭,朱尔旦忽然从外边慢腾腾地走进来。夫人很害怕。朱尔旦说:“我的确是鬼,但和活着的时候没有什么两样。忧虑你们孤儿寡母的,心里很留恋呀。”夫人很悲痛地大哭起来,眼泪鼻涕一直流到胸脯上。朱尔旦恋恋地劝解她安慰她。夫人说:“古来有还魂的说法,你既然有灵,为什么不复活呢?”朱尔旦说:“天数是不可违背的呀。”夫人又问他:“你在阴间做什么事情呢?”朱尔旦说:“陆判推荐我督察案务,授给官爵,也没有什么苦累。”夫人还想说下去,朱尔旦说:“陆判和我同来,安排酒菜吧。”说完就跑出去了。夫人依照他的意见,备下酒菜送进客厅。只听客厅里饮酒欢笑,高谈阔论,和生前一样。半夜偷着往里一看,只有空荡荡的客厅,鬼客已经消逝了。从这以后,三两天就回来一趟,还时常留下过宿,显出缠绵不解的情意,家里的事情也顺便照管照管。儿子朱玮,才五岁,朱尔旦回来就抱在怀里,儿子长到七八岁,就在灯下教他读书。儿子也很聪明,九岁的时候能写文章,十五岁就考中了秀才,竟然不知没有父亲。从此以后,朱尔旦来家的次数就逐渐减少了,个把月才回来一次而已。又一天晚上回来,对夫人说:“今夜和你永别了!”问他:“上哪去?”他说:“承受上帝的命令,叫我管理华山,就要远去。因为事多路远,就不能回来了。”母子拉着他哭泣,他说:“不要这样子!儿子已经成人,家业还可以保证你们的生活,哪有百岁不拆散的夫妻呢!”又看着儿子说:“你要好好做人,力求上进,不要堕落父亲的家声。十年以后,再跟你见一面。”说完,径自出了大门,从此就绝迹了。

傅廉说:“不知道怎么得罪的。”

吴御史这才到了朱尔旦家里,请求见见夫人,从此二人就以岳父和女婿相称。两家就把朱尔旦妻子的脑袋,合到吴御史女儿的尸体上,埋葬了。

老太太又询问姑娘。姑娘叹口气,说:“自己伤心活着的时候嫁给个像太监一样的人,死后又找了个这样的人所以才哭啊。”

这天晚上,吴御史梦见女儿告诉他说:“女儿是被苏溪的杨大年杀害的,和朱孝廉没有关系。朱孝廉认为妻子的容貌不漂亮,陆判官拿女儿的脑袋给她换上了,只是女儿的身体已经死亡了,脑袋还活在世上的原因。希望不要和他结仇。”醒来告诉夫人,夫人也做了同样一个梦。他们把这个情况对知府说了。知府派人查问,苏溪果然有个杨大年,抓来一拷问,杨大年就认罪了。

老太太瞅着傅廉说:“机灵鬼,原来以为是个男的,实际上又是个女的呀?你是我的客人,不能总打扰人家。”

御史到陵阳府告状,知府发出拘票,严限追捕,追了三个月,也没抓到杀人凶手。后来,朱尔旦给老婆换头的怪事,慢慢传到吴御史耳里。吴御史心里很疑惑,就打发一个老太太到朱尔旦家里探听情况。老太太来到朱尔旦家里,进屋看见夫人,很惊讶地跑回去告诉吴御史。御史看看女儿的尸体依然在那里,又惊又疑,自己无法判断。猜想是朱尔旦用邪术杀了女儿,就去盘问朱尔旦。朱说:“我老婆在梦里换了脑袋,我实在不知道这是什么缘故。说是我杀人,实在是冤枉。”吴御史不相信,又去陵阳府控告朱尔旦。知府把朱尔旦的家人抓去审问,供词和朱尔旦说的一样。知府也没有办法判决。朱尔旦回到家里,向陆判请求办法。陆判说:“这个不难。应该叫他女儿自己回去说明情况。”

于是领着傅廉到东厢房去了。伸手到裤裆里摸摸,验证一番,笑着说:“不怪巧娘掉泪。幸亏有点根子,还可以想点法子。”

在这以前,吴御史有个长得很漂亮的姑娘,没出嫁就死了两个未婚夫,所以十九岁还没结婚。元宵节她去游览十王殿,当时游人很杂,其中有个无赖,看见了她,认为她太漂亮了,就偷偷打听到她的住处,趁着夜色爬墙进了院子,又挖洞进了姑娘的寝室,在床前杀死一个丫鬟,要强奸姑娘。姑娘极力抗拒,大声喊叫。贼子一怒之下,把她也杀了。吴夫人略微听到一些喧闹声,招呼使女去看看,使女看见了尸体,大吃一惊。全家都起来了,把尸体停在堂上,把脑袋搁在脖子旁边,满门哭哭啼啼,乱纷纷地折腾了一夜。天亮掀开被子一看,尸身还躺在灵床上,脑袋却无影无踪了。拷打遍了所有的使女,说她们守灵不谨慎,或许葬进了狗肚子。

拿着灯,翻遍了箱箱笼笼,找到一个黑药丸,递给傅廉,叫他吞下去,又嘱咐他不要动弹,就走了。

朱尔旦的妻子醒来,觉得脖子有点发麻,胸上也有皴皱的感觉;用手一搓,下来一些干巴血片。她很惊讶,就招呼使女打水洗脸。使女看她脸上被血污涂得乱七八糟,非常吃惊。洗脸时,一盆子水全被染红了。洗完抬头一看面目完全不同,更是惊讶极了。夫人拿起镜子一照,猛然一惊,自己也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情。朱尔旦进来告诉了她。接着反复端详,只见细长的眉毛伸向鬓角,笑眯眯的酒窝承托着颧骨,真是画上的美人。解开领子一看,脖子上有一圈儿红线,上边和下边的皮肤颜色,截然不同。

傅廉独自躺在那里寻思,不知这药治什么病。刚要天亮时,一觉醒来,就觉得肚脐下边有一股热气,一直冲向隐私处。蠕蠕地像个东西吊在腿中间,自己一摸,小便已同成年男人一样了。心里又惊又喜,好像当上了王爷,得到了九种最高的待遇一样。

过了几天,半夜的时候,陆判来敲门。朱尔旦急忙爬起来,把他请进屋里,点灯一照,看他用衣襟裹着一个东西。问他裹着什么东西,他说:“你前几天嘱托我的,我回去就苦苦地寻找,很难找到。刚才恰好得到一个美人头,以满足你的愿望和要求。”朱尔旦扒开衣襟一看,脖子上的鲜血还是湿的呢。陆判催他快进卧房,不要惊动鸡犬,朱尔旦担心深夜房门被插上了。陆判来到门前,用手一推,房门自己就开了。朱尔旦把陆判领进卧室,看见夫人侧着身子睡着了。陆判把人头交给朱尔旦抱着,自己从靴筒里抽出一把像匕首似的短刀,按在夫人的脖子上,往下一用劲,像切豆腐似的,人头就落到枕头旁边去了;又急忙从朱尔旦怀里拿过美人头,合到夫人的脖子上,仔细地看了看,对得端端正正的,然后按了按就接上了。接好以后,把枕头挪过来,塞到她的肩膀底下,叫朱尔旦把割下来的人头埋到僻静的地方,才回去。

窗纸张发白了,老太太进来了,送一些烧饼到屋里。嘱咐他老老实实坐着,出去后又把门反关上了。老太太出去同巧娘说:“小伙子捎信劳累,留下他,我去叫三姑娘来,让他俩拜为干姐妹。先把门锁上了,免得人打扰。”

朱尔旦就把陆判领到家里喝酒。喝到微醉时,朱尔旦说:“你给我洗肠刮胃,给我的好处已很多了。还有一件事情,想要麻烦你,不知行不行?”陆判就请他提出来。朱尔旦说:“心肠可以换,想来面目也是可以更换的。我的妻子,是我的结发夫人,身段也还不错,只是面目不怎么漂亮。还想请你动动刀子,怎么样?”陆判笑笑说:“行,得让我慢慢想办法。”

说完就出门走了。傅廉在屋里转悠,实在无聊,时时凑到门缝前,像小鸟从笼里往外看似的,一眼看见巧娘,就想召唤,自己献献殷勤。可是又惭愧地打消了主意。

同社的秀才从来都嘲笑他的文章拙劣。待他们看见他的考卷,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感到很惊讶,详细追问,才知他的非同寻常的经历。他们都求朱先去疏通一下,愿和陆判交朋友。朱尔旦跟陆判一说,陆判答应了。大家摆下丰盛的酒宴等待着。刚到一更,陆判到了,一副红胡子上下颤动,目光炯炯,好像两道闪电。大家吓得脸色惨白,牙齿都在互相撞击;一个一个地偷偷溜走了。

挨到晚上,老太太带着女儿来了。开了门说:“闷坏小伙子了!三姑娘应该过来道道谢。”

从此以后,朱尔旦的文思大有进步,不管什么文章,看一眼就忘不掉。过了几天,又写出一篇文章给陆判看。陆判说:“可以了。但是你的福分浅薄,不能做大官,只能中乡试、科试而已。”朱尔旦问他:“什么时候?”陆判说:“今年一定能够中第一名。”不久,在科试中考中了冠军,在乡试中果然考中了经元。

道上遇到的那个女人,磨磨蹭蹭地进了屋,向傅廉行礼。老太太叫他俩以兄妹相称。巧娘笑着说:“称姐妹也可以呀。”

一天晚上,朱尔旦喝醉先睡了,陆判还在自饮自酌。在睡梦中,朱尔旦忽然觉得脏腑有些痛;醒过来一看,只见陆判端坐在床前,剖开自己的腹腔,掏出自己的胃肠,正在一根一根地整理着。朱尔旦吃了一惊,说:“从来没有仇怨,为什么把我杀了?”陆判笑着说:“你不要害怕,我给你换一颗聪明的心呀。”他不慌不忙地把肠胃装进腹腔,又把伤口合起来,最后用裹脚布束在朱的腰上。做完了手术,看看床上,也没有血迹。觉得肚子里稍微有些麻木。只见陆判把一块肉放在桌子上,朱尔旦问他是什么东西。陆判说:“这是你的心。你写文章的才思不敏捷,知道你的心窍被堵塞了。刚才我在阴间,从千万颗心里挑出一颗好的,给你换上,留下这颗好补上缺的数。”说完就起身带上门走了。天亮以后,朱尔旦解开裹脚布一看,刀口已经愈合,肚皮上只留下一道红线。

一齐来到堂屋,围坐吃酒。喝酒当中,巧娘逗弄傅廉,问道:“太监也对漂亮的姑娘感兴趣吗?”

陆判的酒量很大,一下子就干了十大杯。朱尔旦因为整整喝了一天酒,竟然不知不觉地醉倒了,趴在桌子上,醉醺醺地睡着了。等他睡醒的时候,屋子里残灯昏黄,鬼客已经走了。从这以后,陆判三天两天就来一趟,两人感情越来越融洽,时常睡在一起。朱尔旦把手稿给他看,他常常是用红笔抹刷掉,说是写得都不好。

傅廉说:“瘸子不会忘了鞋,瞎子不会忘了眼。”

第二天,大家果然凑钱请他喝酒。到晚上,他喝得半醉回家,因为还没有尽兴,又点起灯自饮自酌起来。忽然有人撩起门帘走了进来,抬头一看,原来是判官。朱站起来说:“啊,我大概将要死了!前天晚上冒犯了你,现在要来杀我吗?”判官掀开浓密的胡子,微笑说:“不是。昨夜承蒙你盛情相约,今晚偶然得空,就来履行旷达人的约请。”朱尔旦很高兴,拉着他的衣服,催他坐下,亲自起来洗涤酒具,点火烫酒。判官说:“天道暖和,不必烫酒,可以冷饮。”朱尔旦遵从他的意见,把酒瓶放在桌子上,跑去告诉家人备办酒菜。妻子听说来了一个判官,大吃一惊,告诫丈夫不要出去。朱尔旦不听,立等做好了下酒菜,才出来陪客。两个人推杯换盏,互相敬了酒,才询问姓名。判官说:“我姓陆,没有名字。”和他谈论古典,他回答得很敏捷。问他:“懂不懂八股文?”他说:“好坏也略微能够辨别出来。阴间读书,和阳间大致相同。

大家一听都笑了。巧娘因为三姑娘累了,硬叫她去休息。老太太回头瞅了三姑娘一眼,让她同傅廉一块去。三姑娘羞红了脸,不动弹。老太太说:“这个男人其实是个女人,怕啥呀?”

原来陵阳有个十王殿,殿里的神像和鬼像都是用木头雕刻的,装饰得栩栩如生。东厢有个站立着的判官,青绿的面容,赤红的胡须,相貌尤其狰狞可怕。有时晚上会听到东西两厢有拷打刑讯的声音。进到庙里的人,毛发都吓得一根一根地竖立起来。所以大家故意用这个难为朱尔旦。朱尔旦听后笑哈哈地站起来,径自走了。等了不一会儿,门外大声呼喊:“我把大胡子宗师请来了!”大家都站了起来。顷刻之间,朱尔旦把判官背进屋里,放在几上,拿起酒杯,向他浇奠了三次。大家看着面目狰狞的判官,吓得哆哆嗦嗦,坐不安稳又请他背回去。朱尔旦又把白酒浇在地上,祷告说:“学生狂妄轻率,很不文雅,大宗师谅必不会见怪。我家不远,你应该趁着高兴的时候,来找我喝酒,希望你不要因为阴阳关系而有所隔阂。”又把它背了回去。

边说边催促二人一起走。暗中嘱咐傅廉道:“背地里你是我的姑爷,人面前你是我的儿子,这就行了。”

陵阳有个朱尔旦,字小明,他性格豪放,但是天性迟钝,学习虽然很用功,还是没有起色,更别说出名。一天,文社里的人在一起喝酒。有人跟他开玩笑说:“你有豪放的名声,若能在深夜到十王殿里把左廊的判官背来,我们大家就凑钱请你喝酒。”

傅廉很高兴。拉着三姑娘上了床。新磨的刀,初试锋芒,其快劲可想而知了。事后在枕头上问三姑娘道:“巧娘是什么人啊?”

陆 判

三姑娘说:“她是鬼呀,才貌双全,没个对手,可是命运不济。嫁给毛家小伙子,可是天生是个阉人,十八岁还不能行人道。于是郁郁不乐,含恨而死。”

正当相欢得难分难解之际,忽听狂风猛吹,草木尽皆偃伏。女子赶快推张,说:“海公子来了!”张刚把衣带束好,女子已不见。一刹时见一大蛇从树林中来,蛇身比桶还粗。张吓得躲在树后,希望蛇见不到他。哪知蛇居然过来,把人和树包裹在一起,环绕数圈。张两手紧贴大腿,丝毫不能弯曲。蛇昂头用舌触张鼻,流出大量鼻血,地下滴成血泊,蛇随即低头吸食。张以为必死。蓦地想起腰间荷包中有毒狐药,就用手指夹出药物,戳破纸包,把药堆积掌上,同时弯着脖子,让鼻血滴在手掌。不一会全掌都是血,蛇就掌吸食。尚未吸尽,蛇身一伸,尾部摆动,噼里啪啦地响,碰到树木,树木便拦腰折断。蛇躺在地上,像一根横梁般死了,张也眩晕在地,醒来后载着大蛇,回到登州,大病一月方愈。怀疑女子也是蛇精。

傅廉吃了一惊,怀疑三姑娘也是鬼。

忽然,有美人从花丛中来,穿着红衣裳,使人眼花缭乱。她见张后笑着说:“我只以为自己兴致与别人不同,不料先有同调。”张吃惊地说:“你是什么人?”她说:“我是胶州妓女,陪海公子到此。他寻找风景最美的地方去了。我害怕山路难走,留在这儿。”张正感寂寞,有美人做伴,当然高兴,招呼她坐下喝酒。女子说话温柔,张唯恐海公子来时,不能尽情欢乐,于是与女子发生了关系。

三姑娘说:“如实告诉你吧,我不是鬼,是狐狸啊。巧娘一个人,没人伴儿,我娘俩没有家,借她的房子住。”

登州张生好奇,喜欢游历和打猎。听说岛上风光美丽,特备了酒食,驾一小船前往。上去后见杂花烂漫,香闻数里,树干大十余围。反复浏览,心里感到满足,取酒自饮,恨无人同游共语。

傅廉更惊愕了。三姑娘说:“不要害怕,虽然是鬼狐,但是不祸害人。”

东海古迹岛,有五色耐冬花,四季不凋。但岛上历来无人住,也很少有人去。

从此,每天在一起吃喝说笑。虽然知道巧娘不是人,可是打心里爱她漂亮,自恨没有机会同她在一起。傅廉有内秀,善于说笑话,很得巧娘的欢心。

海公子

一天,华家母女要外出,又把傅廉关在了屋中。傅廉感到烦闷,绕着屋子,隔着门窗召唤巧娘。巧娘叫丫鬟换了好几把钥匙,才把门打开。傅廉凑到巧娘耳边说要单独同她待一会儿。巧娘把丫鬟打发开了。傅廉搂着巧娘到床上,紧紧地依偎着她。巧娘开玩笑地摸了他小肚子下边一把,说:“可惜了小亲亲,这个地方缺那个呀。”

狐狸恨恨地走了。王九思差点病死,半年后才好。

巧娘话还没说完,感到手碰上了足有一把粗的东西。巧娘吃惊地说:“为什么从前小不点儿,现在突然间又粗又大了?”

狐狸凄惨地说:“我杀害的人太多了,今天死了,也算是晚的了。不过你太残忍了!”

傅廉笑着说:“从前怕见生人,所以缩着。今天因为受不了嘲笑,就像青蛙生气那样,鼓胀了起来。”

王九思说:“家里人不知底细,已经把皮剥了。”

于是两人发生了关系。不一会儿,巧娘生气地说:“现在才知道锁门是有原因的。从前她们娘俩流浪无住处,借房子给她们住。三姑娘跟我学刺绣,我半点也不保密,她竟嫉妒到这程度!”

王九思病得更重了,看见狐狸来了。狐狸说:“我向法官申诉了,法官说董遐思见女色动了心,死了是罪有应得。但是,责怪我不应该迷惑人,把我的金丹没收了,还让我活着回来,皮在哪里呀?”

傅廉劝慰巧娘,并把经过情况告诉了她。巧娘始终不满意三姑娘母女。傅廉说:“别声张,华姑嘱咐我挺厉害的。”

她磨磨蹭蹭地下了床,趴在地上死了。用灯一照,是只狐狸。王怕它再活过来,急忙叫家里人,把皮剥下,挂了起来。

话没说完,华姑闯进来了。二人急忙起身。华姑瞪着眼睛问:“谁开的门?”

女人闷闷不乐。家人暗中看见香灭了,又把香点上了。女人忽然叹息着说:“你的福气大,我误害了遐思,又跑到你这来,实在是我的过错。我将要同他到阎王那里去对证。你如果不忘从前的好,不要把我的皮弄坏了。”

巧娘陪笑迎上去说是她开的门。华姑更生气了,絮絮叨叨数落个没完。巧娘故意逗她说:“老大妈也太遭人笑,这个男人实际上是女人,能干啥呀?”

王九思说:“大概是家里人担心我病不好,信了巫婆的话,点香驱灾吧。”

三姑娘见妈妈同巧娘拌嘴,心里不过意,上前劝两人。两人这才压下怒火换成笑脸。巧娘虽说些气话,但是对三姑娘屈心下意。华姑黑天白日防备,巧娘与傅廉不能到一起,只能眉目传情而已。

女人急忙起来,找到香,掐灭了。进屋说:“谁教你这么干的呀?”

一天,华姑对傅廉说:“我闺女姐妹俩都侍候你了。想住在这也不是个法儿,你应该回去告诉父母,早点订下这门亲事。”

王九思装糊涂地说:“不知道啊。”

于是立即打点行装,催傅廉启程。两个姑娘相对无言,满脸愁容。而巧娘更为难过,眼泪像断线的珍珠,没完没了。华姑不让她俩送,拉着傅廉就出去了。到门外,则院子全没了,只见荒坟。华姑送到船上,说:“你走后,我带女孩到你们县租房住下,如果你不忘记前一段的好处,在老李家废弃的花园里,等你来娶亲。”

到了晚上,王在门上点上了香。女人来时,拔下香就扔了。夜里,他又梦见董遐思,责备他不听自己的话。第二天夜里,他私下嘱咐家里人,等睡觉以后暗中把香点上。女人在床上,忽然吃惊地说:“又点香了!”

傅廉于是回家了。当时,傅廉的爸爸到处找儿子也找不着,正在十分焦虑的当儿,看见儿子回家来了,真是喜出望外。傅廉把经过说了一遍,又把华姑的约会讲了。父亲说:“妖言怎么值得听信?你能活着回来,就是因为你有生理缺欠的缘故,否则,早死了!”

女人说:“该长寿,接近女人也长寿;不该长寿,不接近女人也短命。”坐下来与他调笑。王九思掌握不住自己,又同她发生了关系。事后感到后悔,可是又不能与她一刀两断。

傅廉说:“她们虽然不是人类,感情却同人一样,况且又聪明又漂亮,娶她们也不会惹亲戚朋友们笑话。”

王九思醒后很感奇怪。对女人说:“我病很重,怕要死了,有人劝我别接近女人了。”

父亲不再说什么,只是笑他。

过了数日,王九思头昏昏沉沉,他人也瘦了。忽然梦见董遐思,在告诉他:“同你相好的是狐狸,害死了我又要害我的朋友你呀。我已经告到阎王那里了,要出这口闷气。初七夜里,你要在屋外烧上香,别忘了。”

傅廉回家后忍耐不住了,不安本分,经常同丫鬟私通,逐渐大白天就乱搞,意思是让父母吓一跳。

王九思更佩服她了,与她更加要好了。

一天,傅廉正在同丫鬟胡搞,让一个小丫鬟暗中看见了。小丫鬟跑着去报告老夫人。傅廉的妈妈不信,亲自到跟前去看,这才吓一跳。把那个丫鬟叫来盘问,事情全知道了。老太太高兴透了,逢人便讲,以此表明儿子生理无缺欠,还要找个大户人家提亲。

王九思在书房里,看见一个女人来了。喜欢她长得美,就同她发生了关系。问女人从哪里来,女人说:“我是董遐思的邻居啊。他过去同我要好,没想到被狐狸迷上死了。狐狸这东西妖气可怕,读书人可得小心提防。”

傅廉私下告诉妈妈:“不是华家的姑娘,不娶。”

到了夜里,董遐思吃了药,自己单独睡下了。刚一闭眼,就梦见与姑娘发生关系,醒来,发现已遗精了。更害怕了,搬到内房去住。妻子点着灯守着他。一闭眼仍做那个梦。看姑娘已不在了。这样过了几天,董遐思吐了一大盆血死了。

妈妈说:“世上不缺美女,何必找个鬼呢?”

掉头走了,也没看姑娘一眼。姑娘很不好意思,也生气地说:“你还想活吗?”

傅廉说:“儿子若没有华姑,不可能知晓人道,背弃她是不吉利的呀。”

回来后,姑娘嘻笑着同他亲热。董遐思生气地说:“不要再纠缠了,我马上要死了!”

傅廉的父亲听从了儿子,派一个男仆和一个女仆去看个究竟。出了东城,走了四五里地,找到了李家花园。只见断墙后的竹林里,升起缕缕炊烟。女仆下车,一直走到门前,只见那母女两人擦桌子,洗碗碟,好像在等待客人。女仆行礼,传达了主人的意思,见到三姑娘,惊奇地说:“这就是我们家的少奶奶吗?我见了都爱,难怪少爷魂思梦想的!”

董遐思自己也感到了危险。

又问三姑娘的姐姐。华姑说:“那是我干闺女,三天前,忽然死了。”

董遐思大哭起来,就是不离开。医生没办法,给他在手上扎针,在肚脐上用火灸,又给他拿了药,嘱咐道:“如果有什么遇合,一定坚决不干。”

于是,摆下酒席让两个仆人吃。女仆回去后,极力称赞三姑娘容貌,傅廉的父母都很高兴。后来,又说巧娘已经死了,傅廉难过得要流泪。到娶亲那天,见着华姑,又问巧娘。华姑答道:“已投生到北方去了。”

过了一个多月,董渐渐瘦了。家里的人奇怪,问他怎么了。他说自己没觉出来。时间一长,瘦得走了相,才害怕。又去找会太素脉的医生看病。医生说:“这是妖脉啊。从前给你切脉发现要死的征兆,变成事实了。病治不好了。”

傅廉哀叹了半天。娶回三姑娘,总也忘不了巧娘。凡是有人从琼州来,必找来问问巧娘的消息。有人说夜里听见秦女墓有鬼哭。傅廉很奇怪,进去告诉了三姑娘。三姑娘沉吟半天,流着眼泪说:“我对不起姐姐呀!”

董遐思很高兴,脱了衣服,就同她一起睡下了。心里很是得意。

傅廉盘问,她答道:“我们娘俩来的时候,其实没告诉巧娘。现在痛哭的,大概是姐姐吧?早就想告诉你,担心暴露妈妈的过错。”

姑娘说:“我嫁个傻女婿,公婆相继去世了,我又不幸守了寡。剩下我一个人,孤零零没个依靠。想起童年时熟悉的就是你了,所以找你来了。进门时已经黑天了,恰巧请你吃酒的人来了,于是藏起来等你回来。等久了,冻脚,身上起鸡皮疙瘩,就借被子暖和暖和,请你不要见怪。”

傅廉听后,转悲为喜,立刻吩咐套车,昼夜兼程,赶到巧娘坟前。敲击着坟前的树木,大声叫道:“巧娘,巧娘!我在这儿呢。”

董遐思说:“你说的,我恍惚想起来了。十年不见,就这么漂亮!可是怎么突然间就来了?”

不一会儿,看见巧娘背个小孩,从坟里走出来,抬头痛哭,无限悲哀。傅廉也流泪了。傅廉凑到身边问这是谁的孩子。巧娘说:“这是你留下的孽根啊,生下才三个月。”

姑娘说:“是啊。”

傅廉叹息着说:“误听了华姑的话,使得你母子俩含屈地下,罪责难逃啊!”

董遐思恍然大悟,说:“你是周家的阿琐呀?”

于是,同巧娘母子坐车走了,渡海回到广东。抱着孩子告诉母亲,母亲看小孩,体格长得结实,不像鬼生的,很高兴。巧娘和三姑娘两人处得很好,对老人很孝顺。后来,傅廉的父亲病了,请医生来,巧娘说:“病不能治了,魂已离体了。”

董遐思本来就喜欢她长得漂亮,这时更被她迷住了,反而责怪自己刚才错了。但又怀疑她的来历不明。姑娘说:“你不记得东边邻居的黄毛丫头吗?屈起指头算来搬家已十年了。那会儿我还未成年,你也是毛小子呢。”

催着准备丧事用的东西。刚置办完,老头就死了。巧娘的儿子长大后,特别像父亲,分外聪明。十四岁就中了秀才。

于是拉着董遐思的手,强迫他再伸进手摸摸,只觉得大腿上的肉光溜溜像油一般,尾巴根的地方光秃秃的。姑娘笑着说:“怎么样?醉得糊里糊涂,不知道见到了什么,就胡赖人家成了那个样!”

高邮地方的翁紫霞在广东客居时,听到了这件事。地名没记住,也不知道后来的情况如何。

姑娘又笑了,说:“你错了,哪里有尾巴?”

林四娘

董遐思说:“我不害怕脑袋,我害怕尾巴。”

青州道陈宝钥,福建人。夜间独坐,有女子掀纬帘进来,并不认识。长得很美丽,穿着长袖宫装。对陈笑着说:“夜里静坐不感到寂寞吗?”陈吃惊地问:“你是什么人?”她答说:“我家近在西邻。”心想一定是鬼,但心里很喜欢,请她坐下。听她说话文雅,更为高兴,拥抱她,也不怎么拒绝。她说:“这里没有别人吗?”陈起身把门关上,答说:“没有。”一边说一边催她脱衣裳,她很害羞,于是代她把衣脱去。她说:“我长到二十岁,还是个处女,请不要粗暴。”在枕上,自说姓林名四娘。陈追问身世,她说:“我为你献出了贞操,如果你真心相爱,何必多问。”鸡叫时起身走了。

董遐思更害怕了,浑身颤抖,口中哀求,请神仙饶恕。姑娘笑着说:“见到什么了,把我当神仙?”

从此,每夜必至,时常闭门同饮。谈到音乐,剖析入微。陈料想她定会唱歌,她说:“小时候学过。”陈请她试唱一曲,她说:“久不亲近音乐,节奏大半遗忘,希望不要见笑。”再三催促,她才唱了《伊州》、《凉州》等曲调,声调过于哀伤。唱完,流下了眼泪。陈也感到难过,安慰她说:“不要唱这些亡国之音,使人郁郁不快。”女说:“歌,代表人的思想感情。悲哀的人不会唱出快乐的歌声,快乐的人也不会唱悲哀的曲子。”日子久了,陈与女子感情胜过夫妻。家里的人慢慢也知道了,都来偷听她唱歌,每次听后都流下眼泪。

半夜,董遐思回家了。到书房门前一看,门虚掩着,感到很奇怪。喝得醉醺醺的董遐思也没多想,认为肯定是离家时太匆忙了,所以忘记上锁了。进到屋内,没顾得上烤烤火,他就把手伸进被窝里,摸摸温不温乎。刚把手伸进去,就觉得滑腻腻的有人躺在被里。董大吃一惊,缩回了手。急忙点上灯看,竟然是一个年轻美貌、天仙一般的姑娘。董遐思乐坏了,轻薄地用手去摸下半身,有一条毛绒绒的大尾巴。他吓得够戗,想要逃跑。姑娘已经醒了,一把拽住了董遐思的胳膊,问:“你往哪儿去啊?”

陈夫人暗中见过她,认为世界上不会有这种美貌的人,不是鬼,就是狐。因此,劝陈和她断绝关系,同时还请些和尚、道士来作法。陈反对夫人这样做,但不断追问女子。女子伤心地说:“我是衡王府宫娥,遭难而死,至今已有十七年了。因你为人讲情义,所以与你相爱,决不会害你。如果你猜疑畏惧,今后就不再来。”陈申明决无猜疑之心,不过既然两人相爱,不可不了解实情。顺便问她在宫中的事,女子说得娓婉动听。至于谈到亡国之际,她悲痛得说不出话。女子终夜很少睡觉,常常念《准提》、《金刚》等佛经。陈问她:“阴司也作兴忏悔吗?”她说:“和阳世一样。我终生沦落,不过想修度来世罢了。”

二人一开始听到这话很害怕,后来认为医生的话模棱两可,就没放在心上。

她和陈谈论诗词时,往往能指出某些缺点。遇到佳句,就低头漫吟。高情逸致,令人流连不已。问她:“擅长写诗词吗?”她说:“生前偶一为之。”陈请她写几首送给自己,她笑着说:“儿女之言,不足以奉献高明。”过了三年,一夜,忽然很凄楚地来告别。陈吃惊,问她为什么。她说:“阎王念我生前无罪,死后不忘念经咒,命我投生富贵之家。别后永无相见之日。”陈听了也不觉流下泪来,随即设酒痛饮,女子慷慨悲歌,唱到伤心的地方,无法继续下去。几次起身要走,陈再三留住。直到鸡叫,她说:“再也不能留了。你以前怪我不肯献丑,现当长别,特赋诗一章,心悲意乱,不能仔细修改,一定有许多错误,望不要外传。”写完,用袖子掩面哭着走了。陈看所写,书法娟秀,诗是律体:

大家都吃惊地询问他。医生说:“我的能耐到此就这样了,不敢瞎说,希望二位自己多注意吧!”

静锁深宫十七年,谁将故国问青天?闲看殿宇封乔木,泣望君王化杜鹃。

到了朋友家,座中有个医生,擅长太素脉,通过切脉能了解人的富贵、贫贱、长寿、短命。他挨个给大家切脉,最后,瞅着王九思及董遐思说:“我看过的人多了,脉的奇怪情形,没一个赶上二位先生的。二位的脉本来是富贵的脉,可是却又有贫贱的征兆;本来是长寿的脉,可是却又有短命的象征。这可不是我所能理解的了。不过董先生脉的情况更要突出一些。”

海国波涛斜夕照,汉家箫鼓静风烟。红颜力弱难为厉,蕙质心悲只问禅。

姓董的书生名叫遐思,青州西边的人。冬天的一个傍晚,他把床上的被铺好,生旺了炭火,正要点灯,刚好朋友来请吃酒,于是锁上门就走了。

日诵菩提千百句,闲看贝叶两三篇。高唱梨园歌代哭,请君独听亦潸然!

董 生

这诗重复脱节,疑传抄有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