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白公主 > 1487年11月

1487年11月

“你当然是。”母亲给了她一个拥抱,“那些幸运的男人是谁呢?我猜是都铎王朝的坚定拥护者吧?”

“因为我是基督的新娘。”布丽吉特回答,尽管还是个小女孩儿,她的一举一动已经相当庄重。

这些拥护者自然包括塞西莉的丈夫。满心不快的塞西莉不怀好意地说:“您也订婚了。”

“我们要嫁人了!”凯瑟琳终于按捺不住了,“除了布丽吉特,我们都要嫁人。”

母亲根本不为所动。“又是苏格兰的詹姆斯?”她笑着问我。

母亲微微一笑,似乎并不在意这些。她重新坐回椅子上,拉过七岁的布丽吉特和八岁的凯瑟琳,让她们坐上她的膝盖。安妮坐到一旁的小脚凳上,母亲伸手搭上她的肩膀,一脸期待地看着我。

我意识到她已经知道了。她的间谍网还在运转,尽管生活在这里,她仍然可以得到消息。她本该被孤立,被隔离,可事实上,这里和皇宫没有什么不同,她的身边依旧围绕着忠诚的拥护者。

“他对我很好。”塞西莉生硬地回答,她显然意识到母亲是个嫌犯,“而且国王陛下和我的女领主,国王的母亲很赏识他。他是个有名的忠臣,我也是。”

“你都知道了?”

她朝布丽吉特和凯瑟琳张开双臂,她们立刻扑上去抱住了她。她拥住两个摇头晃脑的小姑娘,对安妮笑了笑,又对塞西莉说:“还有你,塞西莉,这条裙子真漂亮,你帽子上的别针也很精致。你丈夫待你好吗?”

她平静地说:“我知道国王派使臣去了苏格兰,想和他们握手言和,他当然会用上联姻这一招。由于他先前考虑过我,我想他可能会重启这个计划。”

我带着妹妹们进了房间,母亲站起身来,挨个亲吻我们。“很高兴看见你们,”她向我行了个屈膝礼,“我应该叫您‘陛下’了。”她退后一步打量我,“您看上去很精神。”

我急忙问:“你介意吗?如果你想拒绝,也许我可以……”

我原本担心修道院里太冷,让人没法过冬,走到门口,却见母亲坐在一堆熊熊燃烧的苹果木前取暖,会客室里弥散着一股香气。我的异母妹妹格蕾丝坐在她旁边,两个侍女忙着飞针走线。

她轻轻握住我的手。“我并不这么认为。既然你无法阻止他把爱德华关进伦敦塔,也不能说服他放我离开这高墙深院,我也就不相信你能影响他对苏格兰的政策。他立你为后不假,可你手中虽然有权杖,却没有权力。”

我的加冕礼预示着一系列婚约的到来。亨利办事素来有条不紊,他挨个利用起我的妹妹们,把她们当作为都铎王朝攫取政治利益的棋子,就连母亲也没能逃掉。他允许我带妹妹们去柏孟塞看望她,给她带去一个消息:国王已经原谅了她,准备恢复她的婚事,她就要嫁给苏格兰国王詹姆斯三世了。

“我也常常这么说。”塞西莉插嘴道,“她什么也做不了。”

可是突然之间,她像变魔术一样出现在我的视线里。一面旗帜在河风中舒展飘扬,旗帜的底色是都铎绿。这是新王朝的忠诚之色,每个识时务的人都会在今天扬起这样的旗子:旗面为都铎绿,中央绣着红白相间的都铎玫瑰。但这面旗子有些与众不同,旗面还是都铎绿,中央的玫瑰却是纯白色的,要是这朵玫瑰外层有红色的花瓣,那它一定绣得太小了,以至于可以被忽略。不论怎么看,这就是一朵约克玫瑰。站在这面旗帜下的人自然是母亲,她笔直地立在那里,就像在陪伴着曾经爱慕的丈夫。我向她抬手致意,她高兴得跳了起来,双手举过头顶挥舞着,嘴里大喊我的名字,一边喊,一边笑,像从前一样充满生气,叛逆不羁。她开始沿着河岸奔跑,和我的驳船并驾齐驱,边跑边喊:“伊丽莎白!伊丽莎白!万岁!”这声音压过了其他杂音,清晰地传了过来。我离开宝座冲到船边,探出身子朝她挥手,用毫不端庄的姿势回应着:“母后!我在这里!”我开怀大笑起来,我看到了她,而她也看到了我,我终于能在她的笑声和祝福声中加冕了。

“那我确定你是对的。”母亲朝她笑了笑,轻声对我说,“不要自责。我知道你尽力了。女人的权力全靠自己争取,能争多少才有多少,可你夫家对你有所防范,他们不愿意给你权力。”

皇家驳船行驶在河中央,顺着内流的潮汐轻松前进。我们离柏孟塞修道院越来越近了,我已经能够清楚地看到用红砖和燧石筑成的修道院门房,谁知舵手突然改变了路线,船开始向对岸驶去。就这样,我们离囚禁着母亲的监牢越来越远。我能看到等候在修道院围墙下的人群,但我分辨不出他们的面孔。我手搭凉棚,冰冷的金冠刮到了我的手指。因为隔得太远,人也太多,我看不清人群里有没有母亲。我想看见她,很想很想,我希望她知道我在寻找她。我甚至猜想,在驳船经过的时候,她是否被勒令留在房间里?她是否枯坐在那间粉刷过的阴冷屋子中,聆听着飘荡在水上的音乐,被喷火龙头发出的咆哮逗得发笑,但却不知道我在找她?

“我要嫁给一个苏格兰王子!”凯瑟琳憋不住了,在母亲怀里叽叽喳喳起来,“更年轻的一个!母后,我会和你一起去苏格兰,和你住在一起,还能当你的侍女。”

一艘驳船的船头雕着一颗龙脑袋,盘旋的尾部则固定在船尾,这是一条都铎龙。人们不时在龙口中点火,让龙头喷出火焰来,引得岸上的围观者们不停尖叫欢呼。他们朝我高喊“约克”,尽管这是一场都铎典礼,他们还是固执地忽略了这个事实,我只能用微笑来回报他们对我家族的忠诚爱戴。驳船缓缓前行,白绿二色的信号旗在风中飘扬,都铎龙发出低沉的咆哮。

“啊,有你陪在我身边,那可真是太好了。”母亲俯下身去,在凯瑟琳的白色蕾丝帽上落下一个吻,“如果我们在一起,事情就好办多了。我们可以对你姐姐进行国事访问。我们可以带着一大群人,骑马回伦敦来,她可以为我们准备一场盛宴,因为我们是苏格兰的王后和王妃呀。”

我走下码头,侍女们在后面托起我的裙摆,免得拖到湿漉漉的地毯上,又搀扶我登船。装饰着彩旗和鲜花的皇家驳船十分华美,披红挂绿的驳船和各种小船护卫在周围。我一上船,乐师就奏起音乐,唱诗班唱起歌谣称颂我的美德。我坐到船尾的宝座上,头顶是金色的华盖,身下是天鹅绒坐垫,身边围绕着一众侍女。都铎宫廷的女子本就以美貌闻名,今天每个女人又打扮得花枝招展,看上去真是赏心悦目。鼓声响了起来,其他驳船开始聚集到我们的前方和后方。随着船桨深深插入水中,我将一抹微笑凝固在脸上,出发了。

“我要嫁给王储,下一任苏格兰国王。”安妮小声说。她远不如凯瑟琳兴奋。早在十二岁时,她就深知联姻的真谛,对公主来说,为了两国结盟而嫁往敌国可不是什么好差事。

再过一会儿,我就会乘着皇家驳船逆流而上,向威斯敏斯特大教堂进发,伦敦市长和城中所有行会会长会乘着公务船前来护送,一路上歌声乐声不断。母亲会透过窗户,再一次看到皇家船队沿河而上,前去加冕。可是这一次,坐在船上的是她女儿。我知道她会站在柏孟塞修道院的窗前看我经过,也希望她能从中得到一点儿安慰,至少我没有辜负她的期望。她终于把我推上了英格兰的后座,尽管此时此刻,她只能默默地看着镀金驳船第四次从眼前驶过,船上依然没有她,而这一次,她至少把她的女儿扶上了金灿灿的宝座,沿河观礼的人会光明正大地欢呼“约克!”

母亲静静地看着她,眼中充满怜悯。“好吧,我们会在一起,这是件好事。”她说,“我可以给你建议和帮助。苏格兰王后可不是一个容易扮演的小角色,安妮。”

今天为我梳头的不是母亲,而是玛姬。我的头发全被梳到脑后,从背部倾泻而下,直到腰间。塞西莉为我戴上黄金发网,发网顶部会戴上一个镶满钻石和红宝石的金冠。大量的红宝石象征着妇女的品德,预示我后半生的主要角色:一个有德行的女人,一位以“谦卑和忏悔”为座右铭的都铎王后。我有一颗热情而自由的心,可这无关紧要。真实的自我会被掩藏,后世提到我时,只会说我是一个国王的妻子,另一个国王的母亲,除此之外,我什么也不是。

“那我呢?”布丽吉特问。

不,约克家族没有失败。亨利的确打赢了东斯托克战役,可他赢得并不体面。虽然大部分贵族带来了人马,实际参战的人却屈指可数,还有一些人根本没来。亨利头戴王冠,还有个新生的继承人,可他治下的爱尔兰人却没有选择他,反而把他们的王冠戴到了一个不知名的男孩儿头上;关于另一个王位继承人的流言更是从未断绝过,许多人相信他躲在某个地方,热切期盼着他的归来。

母亲飞快地看了我一眼:“也许你会得到恩准,和我一起去苏格兰。我想国王会同意的。”

我今天应该高兴。我儿子好好地待在保育室里,我丈夫稳稳地坐在王位上,我的妹妹们很安全,我也不再被噩梦、病痛和悲伤纠缠,但我仍然有许多遗憾。虽然今天是我加冕之日,可我的家族落败了。我母亲被困在柏孟塞修道院,我表哥约翰·德拉波尔死了,我舅舅爱德华虽然深受国王信赖,人却远在格拉纳达,参与对抗摩尔人的圣战。我的同母哥哥托马斯每天夹着尾巴做人,生怕惹起亨利的猜疑。塞西莉不再是约克女孩儿了,她嫁给了一个都铎支持者,没有丈夫的允许,她绝不敢多说一个字。其余的妹妹们将来也会被我的女领主许给都铎的忠臣,把她们成为反叛中心的可能性完全扼杀。最最糟糕的是,泰迪仍旧被关在伦敦塔里。尽管亨利在赢得东斯托克之战后信心倍增,可他还是没有释放我的小堂弟。我求过他,甚至要他把释放泰迪作为加冕日的礼物赠予我,但他没有答应。在一群侍女当中,玛姬苍白的脸庞总是让我内疚自责。我当初劝她和泰迪来到伦敦,说母亲会保证他们的安全,说我会守护泰迪,可是现在,我软弱无力,母亲自身难保,我的女领主自立为泰迪的监护人,把他的财产纳入囊中。亨利到底在害怕什么?堂堂的国王为何要迫害一个孩子?我想不通,也忍不了。

“就算不同意我也要去。”布丽吉特心满意足地撒着娇,开始好奇地打量母亲的漂亮屋子。

可他也有温柔的时候。他是个疼爱孩子的好父亲,是个孝敬母亲的好儿子,对我的关怀也日渐增长。当我让他失望的时候,当他怀疑我的时候,他的整个世界似乎又变得冷漠无常。他希望给我更多的爱和信任,我也期盼着他的慷慨。

“我还以为你想当修女,不愿意像教皇一样过日子呢。”塞西莉的话有些刻薄。

我已经吃透了他的脾气。他时常冲动易怒,这完全是出于害怕。尽管取得了胜利,尽管有他母亲的支持,尽管她宣称上帝站在都铎家族这一边,他依然害怕自己会辜负母亲和上帝的期望,害怕被人砍落王座,像死在他脚下的前任国王一样,遭受残忍和不公的对待。

母亲咯咯一笑。“噢,塞西莉,你真以为我生活得像个教皇?那可真是太棒了。你觉得我有一屋子红衣主教服侍,只是他们现在藏起来了?你觉得我用金盘子盛饭菜?”

我开始为加冕礼梳妆打扮。准备做王后和准备做新娘是两回事,这是我今天最深切的体会之一。这次的礼裙是白金二色,饰有金色花边,缀着皇室专用的白貂皮。我穿上礼裙,不再因为忧愁而颤抖。将近两年的婚姻生活教会我该对亨利抱有何种期待,也让我们找到了最适宜的相处之道,那就是忽略过去的秘密,绕开不确定的因素,携手共赴未来。我为他生下一个儿子,而他会给我一顶王冠。在今后的日子里,我必须接受他母亲严重的恋子情结,也必须包容她对我家人的强烈敌意。我弟弟失踪的秘密以及亨利对我族人的畏惧,将日日存在于我们的生活之中。

她站起身来,朝两个小妹妹伸出手去:“来吧,塞西莉提醒了我,我们该去吃饭了。你可以跟修女们说祈祷词,布丽吉特。”

伦敦 格林威治宫

我们出门时,她一把拖过我,小声说:“别发愁,一纸婚约和一场婚礼之间存在着很多变数,想让苏格兰人乖乖遵守和平协定?那简直是个奇迹,我还没见过呢。到目前为止,没人能走完整条北方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