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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87年8月

男孩儿没有回答。我以为他受惊太过,吓到连话也讲不出来,谁知过了一会儿,这个仍旧低垂着脑袋,双眼盯住地面的孩子小声说:“约翰·兰伯特·西姆内尔,若陛下恩准的话。”说完又笨拙地补充道:“对不起。”

他故意等了一会儿,好让大家都明白过来,约翰·德拉波尔,弗朗西斯·洛弗尔和我母亲都是傻瓜和骗子,随后他继续说:“男孩儿,你说你是约克王子,可是这样看来,你从前是在撒谎。我妻子是约克公主,她不承认你。如果你真是她的亲戚,她自然会说出来,可她说你不是。那你到底是谁?”

“约翰·兰伯特·西姆内尔。”亨利玩味似地重复着这个名字,像个威吓学生的老师,“约翰·兰伯特·西姆内尔。约翰,你是如何离开学校,来到这里的?这段路对你来说太长了,对我来说嘛,既费钱又费时间。”

他转身撇下了我。这场活剧终于结束了,在场的所有人都会这样说:这个男孩儿跪在我们面前,我端详了他一会儿,最后否定了他。“既然如此,那些以为他是约克王孙的人不是被蒙蔽了,就是在说谎。”亨利下了结论,“不是骗子,就是傻瓜。”

男孩儿说:“我明白,陛下。我很抱歉,陛下。”

“没有。”

清脆的童音惹起了某个人的同情,她朝孩子微微一笑,却被亨利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我看到玛姬脸色苍白,神情紧张,一旁的安妮浑身发抖,悄悄挽住塞西莉的胳膊。

“你刚才有把他错认为你死去的弟弟理查德吗?”

“你有在明知自己没有资格的情况下戴上王冠吗?”

“不,完全没有。”

“有,陛下。”

“他没让你想起沃里克的爱德华?”亨利开口问我,他的声音洪亮清晰,屋内的所有人都能听到。

“你利用一个假名字拿到了王冠。王冠虽然戴到了你的头上,可你知道自己那颗低贱的脑袋根本不配。”

“没有。”我干脆利落地回答。他纤细的身形和金色的短发的确和理查德很像。我看不见他的脸,不过方才匆匆一瞥,我发现他的眼睛也是和理查德一样的褐色。男孩儿的后脑勺上生着几缕稚气的卷发,发尾软软地搭在颈背上。理查德也有这样的卷发,每当他坐在母亲的脚边时,她常爱把他的卷发缠绕在指尖,就像戴上了金戒指。他会乖乖地听母亲读故事,直到听得昏昏欲睡,才肯上床休息。看着这个跪在地上的小男孩儿,我不禁再次想起小弟理查德,想起被我们送进伦敦塔代替他的小侍童,想起失踪的大弟爱德华,想起独住塔中的小堂弟沃里克的爱德华,他也是玛姬的弟弟。这些聪明伶俐,可爱迷人,前程无限的约克男孩儿们,他们今夜身在何方?他们是死是活?他们是真的存在,还是和眼前这个男孩儿一样,只是冒充者?谁知道呢?没有人知道。

“是的,陛下。”

“有谁觉得他看着眼熟吗?”亨利冷冷地扫视着我的家人。塞西莉和安妮低下了头,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玛姬睁大眼睛,看着和她弟弟相似至极的男孩儿;我的同母哥哥托马斯冷漠地左顾右盼,不让人看出他的畏缩。

“被你假冒姓名的沃里克伯爵爱德华是忠于我的,他尊我为王,英格兰全体国民和他一样。”

“他让你想起什么人了吗?”国王握住我的手,牵着我离开座位,随他穿过狭长的房间,走向跪伏在地的男孩儿。他低垂着头,露出苍白的颈背,似乎很希望国王在这里砍掉他的脑袋。房间里大约有一百人,亨利步步逼近的时候,他们齐齐盯住男孩儿,四下里鸦雀无声。孩子的耳朵烧得通红,头垂得更低了。

男孩儿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只有离他最近的我听到了一声细小的呜咽。

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在心里惊呼:像,真是太像了!这个男孩一头金发,年龄在十岁上下,记得母亲和我偷偷将理查德送出圣所的那个夜晚,他也有着同样的纤弱和美丽。要是他现在还活着,早满十四岁了,应该长成少年的模样,这个孩子绝不可能是他。

“你有什么要说的?”亨利朝他咆哮。

他打算在谒见厅里召见兰伯特·西姆内尔,还命令所有宫廷人员一道出席。排在第一位的自然是我的女领主,国王的母亲,她迫切希望亲眼目睹宝贝儿子的所作所为;排在第二位的是我,玛姬站在我身边,塞西莉和安妮带领一班侍女们跟在我身后。我姨妈凯瑟琳笑意盈然地陪伴着得意洋洋的丈夫加斯帕·都铎,所有忠诚的贵族和成功通过了考验的臣子也在其列。双扇门被猛力推开,自耕农卫兵把手中的长矛往地上一跺,只听砰的一声,他们高喊出男孩儿的名字:“约翰·兰伯特·西姆内尔!”人人争相转头,只见一个瘦得皮包骨头的男孩儿僵立在门口,有人把他往前一推,他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一下子跪倒在国王面前。

“是的,陛下。”孩子的声音在发抖。

亨利在伦敦待了一段时间,好让大家相信他彻底击溃了叛军,拔除了祸患,至于叛徒们在都柏林加冕的那个小国王,现在只是个吓得半死的阶下囚。人心平定之后,他带着几位最信赖的贵族去到北方,查访贵族中有谁战守不力,有谁对其他人说过没必要支持国王的逆言,有谁对经过本地的叛军视而不见,有谁备好马匹,磨利宝剑,转而投奔叛军。亨利锲而不舍地刨根究底,从门柱后面的闲言碎语直查到酒馆里的脏话,每个在叛军入侵期间有所动摇的人都没能逃脱干系。他决心惩罚那些参与了叛乱的人,处死其中的一小部分,对大部分人处以罚款,罚金充入国库。他冒险深入北方,直到纽卡斯尔,那里是约克势力盘踞的中心。他还派使节前往苏格兰,向詹姆斯三世提出签订和平条约,并通过联姻来作保。做完这一切,他以英雄的身份动身返回伦敦,留下一个笼罩着死亡和债务阴影的北方。

“所以那次加冕是毫无意义的喽?你不是合法的国王?”

“一个王位觊觎者。当然了,这是他唯一可能拥有的身份。”

这个孩子显然不是合法的国王,他只是一个小孩子,在这危险的世间迷了路的孩子。我用力咬了咬下唇,抑制住快要涌出的泪水,上前扶住亨利的胳膊。我的动作很温柔,可现在什么也阻止不了他。

他朝我微微一笑。托马斯度过了整整两年的牢狱生涯,早在博斯沃思战役开始前就被关押在法国,最近又在伦敦塔里待了一阵子。他不打算多说闲话,免得又被投进大牢。

“你的胸口涂上了圣油,可你既不是国王,也没有涂抹圣油的资格。”

“宝贝?”我愣愣地重复了一遍,“你指的是一个假王子,冒牌货?”

“对不起。”孩子有些喘不过气来。

“这样的男孩儿可是宝贝。”托马斯反驳我,“要是造反的是你,如果你还没有获胜,也不能保证海岸线绝对安全,你会带他来英格兰吗?”

“在那之后,你带领一群雇佣兵和邪恶的叛军入侵了我的国家,而依靠我军的力量和上帝的意志,我彻底击败了你!”

“可亨利说过,没有王子来英格兰等待胜利,他根本不存在。”

亨利一提到上帝,我的女领主,国王的母亲立刻上前几步,似乎很想亲口责骂这孩子。可他依然保持着跪姿,头埋得很低,额头几乎碰上地毯。不管是力量还是上帝,他都无言以对。

托马斯一手撑住下巴,手指自然而然地盖住了他的嘴。这下谁也没法读出他的唇语,谁也不会知道他在说些什么。“在旁人看来,这群女人之所以联手,是为了一位约克王子。”

“我要如何处置你呢?”亨利的话很委婉,可是众人俱是大惊失色,我意识到他们也和我一样,突然领会了亨利的意思。这孩子犯了死罪,他会先受绞刑,再受挖肠和分尸之苦。如果亨利把他交给法官,行刑人会把他套住脖子吊起来,等到他快要失去意识时,再切断吊绳,用一把匕首,从生殖器开始划,直划到他的胸骨,然后掏出心脏,肺叶,肠子和胃,在他眼前焚烧,最后依次砍下他的腿和胳膊。

我问:“是什么事?”

我压了压亨利的胳膊,小声说:“求您了,仁慈些吧。”

“不对,他有理由。”托马斯笑得很讽刺,“他知道她给弗朗西斯·洛弗尔和约翰·德拉波尔送钱的事,也知道她联合约克遗族阴谋推翻他的事。她还在亨利和你的眼皮底下运转从苏格兰铺展到佛兰德斯的间谍网,她把所有人联系起来,一个接一个地传递消息,最后和佛兰德斯的玛格丽特公爵夫人接上头。最让他发狂的是,他不能大声地说出来,不能指控她,因为这等于承认了英格兰正酝酿着一场针对他的阴谋。这场阴谋的发起人是母亲,资助人是你姑妈,协助者是你祖母塞西莉公爵夫人。他不可能向英国人坦白约克王朝的幸存者全都联合起来,准备推翻他的事,要是这个阴谋暴露了,受到威胁的会是他自己。在所有人看来,这个阴谋不过是几个女人出于对一个小辈的宠爱,铤而走险做出的挣扎。这是压倒性的证据,一旦公之于众,亨利极力否认的那件事只怕就要坐实了。”

我对上玛姬惊骇的目光,看来她也意识到亨利可能会顺势定下男孩儿的死刑。除非我们再合演一场戏,否则这孩子必死无疑。玛姬知道我擅长此道,说不定肯为他求情。作为国王的妻子,我可以当众跪在亨利面前,请求他宽宥罪人。玛姬会上前摘下我的兜帽,让我的长发披散在肩头,然后和我所有的侍女们一起跪在我身后。

“我没法让亨利放她回宫。”我坦白地承认,“可他心里清楚,他不能关她一辈子。他没有理由。”

在约克王朝时期,我们从没做过这样的事。我父亲是个极有主见的人,他赏罚分明,根本没时间拐弯抹角。正因为如此,那时的我们绝不会为一个小男孩儿向一位睚眦必报的国王求情。兰开斯特王朝倒有这样的事例,安茹的玛格丽特曾跪在她那个圣徒丈夫面前,为受人迷惑的平民求情。这是皇室传统,是广受认可的仪式。身为王后,我一样可以下跪求情,使这个男孩儿免受非人的痛苦。“亨利,”我小声说,“你希望我为他下跪吗?”

“她身体很好,在修道院里过得很快活。她听说你即将加冕,要我向你转达她的爱和最好的祝福。”

他摇了摇头,看来他并不希望我求情,因为他已经下定决心要处死男孩儿了。我恐惧万分,再一次握紧他的手:“亨利!”

“她身体还好吗,知不知道我要加冕的消息?”

男孩儿抬起头,用那双和理查德一样的褐色眼睛望着我们。“您会原谅我吗,陛下?出于您的仁慈?因为我只有十岁?因为我知道错了,知道自己不应该那么做,您能原谅我吗?”

他点了点头。

房间里静得可怕。亨利撇下男孩儿,牵着我回到高台上。和他并肩坐下之后,我开始绞尽脑汁,思索如何才能救这个孩子,与此同时,我感到太阳穴猛力地跳动了一下。

“你见过母后了吗?”我问。

亨利指着他说:“你可以到厨房工作,当个伙夫。看你的样子,我的厨房应该很适合你。你愿意吗?”

我这位同母哥哥正和我一起坐在谒见厅里。侍女们在一个角落里练习新舞步,而我们在另一个角落里聊天,舞曲声盖过了我俩的话音。我用针线活挡住脸,好让别人看不见我的嘴唇。我们俩已经很久没见了,如今看到他活生生地坐在我面前,真是让我喜不自胜。

男孩儿松了一口气,小脸涨得通红,泪水顺着玫瑰色的面颊簌簌而下:“愿意,陛下!您太好了,太仁慈了!”

“间谍,”托马斯·格雷告诉我,“莫顿和我的女领主,国王的母亲联手,运转着前所未见的庞大间谍网,任何人进出英国,都逃不过国王和爪牙们的眼睛。”

“以后听上司的话,好好努力,说不定能升到厨师呢。”亨利出言鼓励他,“现在去工作吧。”他朝一名侍仆打了个响指,“把西姆内尔先生带到厨房,把我的话传达下去,让他们给他安排工作。”

大主教约翰·莫顿被封为上议院大法官,这个消息一出,我和其他人都吃了一惊。不知一个神父能给国王提供多大的帮助,竟然得到了那么大的赏赐。

房间里响起沙沙的掌声,接着爆发出一阵大笑。我握住亨利的手,同样笑个不停,他的决定真是太棒了。他笑着问我:“没想到我会宽恕这个孩子吧?”

我们回到伦敦,着手筹备我的加冕礼。亨利搞了个盛大的入城仪式,还去圣保罗大教堂参加了感恩礼拜,这次礼拜是为他的胜利专门举办的。他大行封赏,就连伦敦塔里那些别无选择,只能臣服的罪人也没有漏掉,萨里伯爵托马斯·霍华德和我同母哥哥托马斯·格雷离开了监牢,得到释放。

我摇了摇头,抹去笑出来的眼泪:“我刚才真为他担心。”

伦敦 威斯敏斯特宫

“他什么也没有做,只不过是被人利用的傀儡。跟在他后面造反的人才该受罚,把他扶上领袖之位的人才该上断头台。”他扫视着台下的贵族们,他们正相互交谈,分享内心的轻松。他盯住我姑妈伊丽莎白·德拉波尔,这个失去儿子的女人正和玛姬交握双手,相对而泣。“真正的叛徒不会就这样轻易脱身,”他阴恻恻地说,“不论他们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