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选择坐在一起的人包括男孩儿生前的朋友,约克王朝的血亲,曾经侍奉过我父母,或者父辈侍奉过我父母的人,爱戴我的臣属,和玛姬交好,也记得她弟弟泰迪的人。他们占据了许多张桌子,居然没有发出一点儿声息,只是默默地左顾右盼,仿佛发下了永不再开口的誓言。
我穿过沉默的人群,在席首坐下,抬头四顾时,我才发现今天的大厅有些异样。每天晚上,我们这些拥有庞大家族的男男女女会来到大厅用餐,按照尊卑次序就座。每桌大约坐十二人,同吃摆在餐桌中央的菜肴。但是今晚和平日不大一样:有些桌子挤满了人,有些还有空位。我算看明白了,这些人罔顾传统,开始分群结队了。
亨利的支持者占据了余下的桌子。他们中的很多人是兰开斯特家族的后裔或旧臣,有些人是他母亲的娘家眷属,有些人曾经追随他参加博斯沃思战役,还有一些人——比如我同母哥哥托马斯·格雷和我妹夫托马斯·霍华德——则每天费尽心思,拼命展现自己对于新王朝的忠诚。这些人努力表现得和往常一样,尽管桌子没有坐满,他们还是故意提高嗓门,呼朋唤友,没话找话。
当天晚上,亨利没有到威斯敏斯特大厅用餐,他母亲则在礼拜堂祈祷。这两人都不在,我只好带着侍女们独自前往,走在我身后的凯瑟琳一袭黑衣,玛姬穿着深蓝色。大厅里鸦雀无声,约克族人个个缄口不语,脸色阴沉,仿佛所有的欢乐都被夺走,再也找不回来了。
尽管没有刻意为之,但宫廷已然分成了两派:一派在今晚陷入了悲伤,要么穿着灰黑二色的衣服,要么在坎肩上别根海军蓝缎带,要么戴上黑手套;而另一派则努力大说大笑,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托马斯·格雷告诉我,他认为泰迪根本不知道自己会遭遇什么样的命运。他在其他人的指示下坦白了小小的罪过,递给刽子手一便士。他一向顺从,总想取悦别人。他把那颗漂亮的约克头颅搁在断头台上,伸展双臂,做出一个同意的姿势。可是我想,他一定不知道自己到底同意了什么——斧头朝他的脖子砍下来,他短暂的生命就此终结。
如果亨利看到公开为约克王朝哀悼的人有这么多,一定会吓得胆破心寒。不过他看不到了。只有我知道,他此刻正趴在床上,拱肩缩背,无法前来用餐,也吃不下什么东西,他的所作所为让他深感内疚,惊恐不安,他只能呼吸,带着罪恶感呼吸,这种痛苦将时刻跟随,永不消散。
一道闪电划过天际,他吓得一怔,像匹受惊的小马驹一样忘了前行。他还从未有过走在暴雨中的经历,整整十三年过去了,他早已遗忘了雨水滴落在脸上的感觉。
雨还在下,天空乌云翻滚,月亮完全不见踪影。不安的氛围同样在宫廷弥漫,既没有胜利的喜悦感,也没有事情终于告一段落的轻松。两个年轻人的死理应带来安宁和平静,但事实上,我们反而觉得自己铸下了大错。
泰迪行刑这天,王宫上空大雨倾盆,电闪雷鸣,我们只好关上百叶窗,围在火堆旁。瓢泼大雨让绿塔周围的草地变得又湿又滑,到了下午,泰迪沿着小径步履蹒跚地走向木质断头台,黑布蒙面的刽子手正拿着斧头等候在那里。一名神父跟在他身后,断头台前站着几个见证人,泰迪环顾四周,想找到朝他挥手的人,可他没有看到一张友善的面孔。他一直被人教导,如果看到人群,一定要微笑挥手,作为约克人,一定要笑着向朋友致意——他把这些话牢牢记在了心里。
男孩儿的年轻同伴们坐在不远处的一桌,我抬眼看着他们,满心希望他们能讲个笑话,或者互相开开愚蠢的玩笑,可他们只是安安静静地垂着头,等待上菜,菜一布好,就默默地吃,好像都铎宫廷再也没有值得欢笑的事了。
伦敦 威斯敏斯特宫
接下来,我注意到一个更加不可思议的细节,我不禁看了看御前侍从,心中惊讶万分,按照常理,他不该坐看这种事发生,而该上报阻止。这张桌子的首席是男孩儿生前的座位,现在位子虽然空着,可这些年轻人还是把他的杯子,刀叉和勺子一一摆好,为他设好餐盘,朝他的酒杯里倒满了酒,好像他就要来用餐似的。他们用自己的方式发出挑衅,表明对一个鬼魂,一种梦想的忠诚,展现对一个王子的爱戴,尽管斯人已去,他们的一举一动却分明在说:看哪,他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