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厅没有人,不过卧室门开着,我在门上轻叩几下,进了房间。他站在窗前,百叶窗没有关,浩瀚的夜空就这样毫无阻拦地呈现在他眼前。他仰头眺望着这片一望无际的黑暗,点点星辰就像洒满夜幕的珍珠,发出柔和的银光。他转头看了看走来的我,什么也没说,可我能感觉到他心里的痛苦、孤独和深深的绝望。
我越逼越近,她却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我心里想:这下非得推开她不可了。谁知到了最后一刻,她见我神情坚定,还是退开几步,让我打开门走了进去。
“您应该回朝理政,”我开门见山地说,“长此以往会惹人非议,您不能一直躲在这里。”
我大步迎向她,仿佛要直接穿过她的身体。“我是他妻子,也是英格兰王后。我要见自己的丈夫,你没有资格阻拦。”
他发出质疑:“你说我躲在这里?”
“你不能去。”她上前几步,想要拦住我,“他病得厉害,不能见你。”
我毫不犹豫地说:“就是这样。”
“我要见他。”我走向一扇门,门后就是通向国王房间的甬道。
“那些人就这么想念我?”他语带挖苦,“他们就这么喜欢我?他们很想见到我?”
她垂下了头,仿佛我刚才的话宣告了一场无期徒刑,而她接受了,因为她罪有应得。
“他们希望见到您。您是英格兰国王,大家必须看到您坐在王位上。英格兰王冠很沉,我一个人负担不起。”
“可你们永远不会安全。”我用她的话回答她。此时此刻,我终于能向这对母子复仇了,我要用我说的每一句话来狠狠报复眼前这个女人,她占据了王后房间,占据了原本属于我的座位,就像她儿子夺走我弟弟的地位一样。“你们不会拥有英格兰,不会,你们的处境永远不会安全,你们永远得不到英格兰人的爱戴。”
他幽幽说道:“没想到当国王这么难。”
她继续说道:“还有,如果男孩儿不死,亨利的处境就不会安全,即使努力把他留在身边也没用。你也看到了,就算他被关进了伦敦塔,被谎言迷惑,被阴谋构陷,来自全国各地的人还是信誓旦旦地表示要营救他。我们已经把英格兰握在掌中,可亨利觉得我们从来没有真正得到过这个国家。男孩儿和亨利不一样,他有天赋,受人爱戴的天赋。”
“您说得对,我也没想到。”
在她沉默的当口,我想起几件往事:亨利一直知道自己不像个国王,至少和我父亲不一样;而被亨利称作“波金”的男孩儿又时时刻刻像个王子。
他把头靠在拱形石窗框上。“我曾经以为,只要我赢得博斯沃思战役,一切都会变得很容易。我曾经以为,只要我坐上英格兰王位,我就能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但是你知道吗?当上国王后我才发现,我的生活比从前还要糟糕。”
她看上去也很痛苦:“为了安全。男孩儿在世时,总有人把他们比较,大家的目光都在他们之间移来换去。可是英格兰只能有一位国王。”
他转过头来看着我,这是我们数周以来的第一次对视。“你觉得我做错了吗?”他问,“我是不是不该杀死他们?”
“那他为什么杀他?”我怒不可遏,“为什么要置他于死地?既然男孩儿和他如此相似,就像另一个他?”
“是,”我断然答道,“恐怕我们会为此付出代价。”
“这就是他如此喜爱那个男孩儿的原因。他不想杀他,他很乐意用所谓的约定束缚自己,好放过他。他希望让他变成一个无足轻重的人,把他留在宫里做弄臣,供给他衣食,就和对待其他弄臣伶人一样。这原本是他计划的一部分,可他后来发现自己太喜欢那个男孩儿了。原来他们的经历是如此相似:在国外长大,却一心思念着英国,学习英国文化,总有人告诉他们,有朝一日,他们一定能乘风破浪回到家乡,踏上他们的国土。他曾对我说过,除了他,没人能理解男孩儿,除了男孩儿,也没人能理解他。”
“你认为我们会亲眼看到我们的儿子死去,我们的孙子将来也会夭折,我们的血脉最终会断绝在一个童贞女王手上?”他痛苦至极,“啊哈,我叫人占卜过了,那些占星家比你和你的女巫母亲高明得多。他们说我们会长命百岁,富贵尊荣。他们就是这么告诉我的。”
“曾经的自己。”我慢慢重复了一遍。她的话让我意识到一些从未思考过的东西。在我眼里,男孩儿被指是一个图尔奈船夫的儿子,而他自称是个王子;但在亨利眼中,他俩同病相怜,从小到大,他们别无选择,争夺王位是他们的宿命。
“他们当然比我高明。”我坦诚以对,“我从没说过自己能预见未来。但我就是知道,我们一定会付出代价。”
“现在他赢了,”她喃喃地说,“他得到了生来就该得到的地位。可是为了守住它,牢牢地守住它,他不得不杀死一个年轻人,一个像他一样的年轻人,他也在追逐王位,从小的教养也让他坚信自己有这个权力。亨利觉得他仿佛杀掉了自己,曾经的自己。”
“我相信我们不会绝后。”他努力挤出一丝笑容。
“我对他说,这是上帝的意志。”我点了点头。
“我们有三个儿子,三个健康的王子:亚瑟,亨利和埃德蒙。我只听说亚瑟品行端方,亨利样貌英俊,性格活泼,体格强健,埃德蒙也越发强壮,感谢上帝。”
我沉默不语。
“我母亲也有三个王子,”我黯然答道,“可她死后却没有留下一个男嗣。”
“他是个一生都在追求王位的年轻人,”她说话时一字一顿,就像在进行一场艰难的忏悔,“把他培养成这样的人是我。我当年亲自教导他,说他一定会成为英格兰国王,除了王位,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这些都是我做的。我还告诉他,他什么都不该想,除了回到英格兰,夺回他应得的地位。”
他紧紧抱住自己:“上帝啊,伊丽莎白,别这么说。你怎么能说这种丧气话?”
“我只是不明白你的意思。我没听懂他的话,什么叫他不再清白无辜?他何时清白无辜过?”
“有人杀了我弟弟,”我喃喃低语,“他们还没来得及和妈妈告别就离开了人世。”
“你竟敢这么说!”她厉声呵斥我,“我不许你这么说!任何人都不行!”
“他们不是我杀的!”他失声大喊,“我当时正在千里之外流亡。我也没有派别人去杀!你不能怪到我头上!”
“亨利?清白无辜?”我失声大喊,“他踩着一个国王的尸体登上王位!他以篡位者的身份来到这里,当上了国王!”
“可是他们的死让你获利,”我继续争辩,“你占据了他们的王位。就算你没杀他们,可你杀了我无辜的堂弟泰迪,就连你母亲也无法否认这件事。你还杀了男孩儿,就因为他充满魅力,受人爱戴。”
她摇了摇头,仿佛连她也无法理解:“他说他不再是个清白无辜的人。”
他抬起一只手掩住面孔,另一只手则摸索着伸向我。“你说得对,说得对,希望上帝宽恕我。可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做,我向你发誓,除了杀死他们,我别无选择。”
我伸手捂住心口,感受心脏的愤怒狂跳。“凭什么?他凭什么伤心?他失去了什么?”我想到玛姬和她弟弟,想到凯瑟琳和她丈夫,想到妹妹们和我自己,这些日子以来,我们努力在世人面前表现得无动于衷,可我们内心的煎熬,有谁知道?
他一触到我的手,立刻紧紧抓住,仿佛我可以把他拉出悲伤。“你会原谅我吗?就算别人不肯原谅我,你也会吗,伊丽莎白?约克的伊丽莎白,你会原谅我吗?”
她抬头看了看我,我见桌上的奏折已经积成小山了,可她既没有读,也没有签字,只是呆呆坐着,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听到我的问话,她只是说:“他很伤心,伤心得病倒了。”
他把我拉向他时,我没有挣扎。他的头慢慢靠了过来,我感觉到他的脸颊上满是泪水。他用双臂环抱着我,把我紧紧搂住。“我不得不做,”他把脸埋进我的发间,“你也知道,只要他活在世上,我们就得不到安宁;就算他进了监牢,人们依旧竞相追随。他们把他当做王子来爱戴。他拥有所有无法抗拒的约克魅力。我必须杀了他,必须这样做。”
去看望我的女领主,国王的母亲时,我发现她面前的书桌上摆着一大堆奏折,俨然是个摄政女王。“我是来问问您,国王的病情是不是很严重?”我说,“现在流言四起,我非常担忧。他又不肯见我。”
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搂着我。我的心疼得厉害,几乎说不出话来,可我还是说:“我原谅你,我原谅你,亨利。”
其他与约克王子谋反一事有牵连的人同样大难临头,要么被绞死,要么被罚款,要么被流放。亨利偶尔也会饶恕一些人,但他只是在这些敕令的末尾签上潦草的首字母。没人知道他是把自己锁在房里,悔恨欲死,还是仅仅因为太过疲惫,所以准备养足精神,好大干一番。谋反事件总算画上了句号,可是国王仍然没有走出房间,什么也不读,谁也不见。朝廷和国家都在等待他的回归。
他发出一声嘶哑的呜咽,那张表情痛苦的脸死死抵住我的脖子,全身剧烈颤抖。我的目光越过他低垂的头颅,落在彩色窗玻璃上,在漆黑夜空的衬托下,玻璃也失去了白日的光彩。经过他母亲的刻意安排,他房里的每扇窗玻璃上都有一朵都铎玫瑰,从前看这个图案时,我觉得它像一红一白两朵玫瑰合二为一,傲然盛放;可是今晚,我觉得这朵花变了,变成了一朵约克白玫瑰,可是它的花瓣被刺伤了,从中流出殷红的血液。
可他还是没有半点儿好转。他母亲心急如焚,整天在礼拜堂为他祈祷,或者到他房里求他坐起来,不要整天脸朝墙壁不吃不喝,好歹喝一点儿酒,吃一点儿肉。这天司礼大臣前来谒见我,向我呈报圣诞节计划,照他的意思,舞者一定要排演,唱诗班歌手得练习新曲子,不过看亨利的样子,我实在怀疑国丧就在眼前,只好吩咐他什么也别准备,直到国王康复为止。
在这个悲伤的夜晚,我知道,我知道还有许多事等着我去原谅。
亨利病了,病得很严重。大雨一停他就倒下了,仿佛无法面对暴雨过后的光明世界。他整日把自己关在房中,只准最信任的仆人进出,这些人口风很紧,绝口不提他的状况。人们私下传说他得了汗热病,这种病是他带入英格兰的,谁知到最后他自己染上了;还有人指着从他房里端出的原封不动的菜肴,说他肚子里长了东西。听厨师们说,他现在食不下咽,像条没精打采的狗。他母亲天天去看他,每晚都陪他坐上几个小时,还派自己的医师为他诊病,不过情况似乎不太乐观。有一次,我看见一个炼金术师和一个占星家快步爬上专用楼梯,进了他的房间。这件事自然是秘密,因为英格兰法律禁止使用巫术,不过他还是算了算自己的命程。他们告诉他说,他的身体会越来越壮,而且他有权杀掉一个无力自保的敌人。他的力量就建立在一个年轻人的陨落上,消灭弱小,杀死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可怜俘虏,绝没有错。
·全书完·
伦敦 威斯敏斯特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