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白公主 > 1499年11月23日周六

1499年11月23日周六

我突然有种放声大笑的冲动:“他告诉他们,他不是先前冒充的男孩儿?”

“他说自己不是先前冒充的男孩儿,”托马斯说,“事先有人吩咐过他,如果他想死得舒坦些,就告诉前来围观的每一个人,活生生的约克王子不可能存在。所以他告诉他们:他不是那个男孩儿。”

托马斯看着我:“陛下,他死前发誓不让任何人心存疑虑。国王允许他被绞死,不用受开膛破肚之苦,但条件是他必须把一切交代得清清楚楚。”

“他承认了自己是个骗子?”我问。

我再也忍不住了,笑声冲出我紧抿的双唇,在房中回荡。凯瑟琳一脸震惊。“他承认他不是先前自称的那个男孩儿?当初在埃克赛特,他被逼写过一份供状,在供状里,他说自己是男孩儿波金!”

凯瑟琳发出一声细微的抽噎,以手掩面,玛姬紧紧环抱住自己。

“谁都明白他的意思,要是你当时在场……”他突然住了嘴,因为我们都清楚,我是不可能出现在那里的,“但是你如果在场,就能看到他的忏悔。”

“他死了。”他直接说出这个残忍的结果,完全不给我们构筑虚妄幻想的机会,“他死得很平静。他承认了自己的罪过,死在上帝怀中。”

“他们叫他什么?”我渐渐止住了笑声,“在把他带上绞刑台的时候?”

“我们的确想知道。”我说。

托马斯摇了摇头。“他们没有叫他的名字,至少我没听见。”

我立刻站起身来,我的同母哥哥,伟大的幸存者托马斯·格雷大步走进房间,将我们三人扫视了一遍,开门见山地说:“我以为你们想立刻知道消息。”

“他至死都没得到一个正式的名字?”托马斯点了点头:“情况就是如此。”

天渐渐黑了,可我没叫人点蜡烛。我们坐在暮色中,任凭房间慢慢被黑暗侵袭。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外门“咚”地一响,接着是一连串马靴踏地声,一个侍女来到卧室门口向里张望:“您要见见多塞特侯爵吗,陛下?”

我起身打开百叶窗,眺望着夜色笼罩下的河流,几点灯火倒映在水中,上下浮荡。我想听听窗外有没有歌声。今天是圣克莱蒙特节,远处隐约有唱诗声传来,旋律甜美哀伤,就像一首挽歌。

玛姬放开我的手,坐到旁边的小凳上。谁都没有说话,也没什么可说的。我们三个手握着手,一言不发,像傻瓜一样希望事情能有转机。

“他痛不痛?”凯瑟琳小姐站起身来,脸色苍白地问,“他有没有受罪?”

我用湿润的脸颊贴上她的脸:“我也向他求过情了,凯瑟琳也一样。可他决心已定。我觉得我们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等下去。”

托马斯把脸转向她:“他勇敢地走上了绞刑台。他的双手被绑在背后,行刑者扶着他登上梯子。当时有成百上千人赶来围观,绞刑台造得很高,在场的每个人都能看到他。没人发出嘘声,也没人大喊大叫。人们似乎都很难过,或者好奇,还有人流下了眼泪。这完全不像一个叛徒的死刑。”

玛姬神情恍惚:“我向陛下下跪求情,还把脸贴在他的鞋上,可是他说,他无能为力。”

她飞快地点了下头,忍住快要夺眶而出的泪水。

我没问国王说了什么。我们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突听会客室门口响起了争执声。等到外门一开,玛姬匆匆走进房间,先前叽叽喳喳的女人们立刻安静下来,目送她来到我的卧室门前。其实我很理解她们,玛姬的弟弟即将因为谋逆之罪遭到处决,即使心怀同情,她们又能和她说些什么?卧房门吱呀一声开了,我起身迎上前去,我俩紧紧握住对方的手,看着对方憔悴的脸庞。

“他只说了一句话:我不是先前冒充的男孩儿。然后他登上梯子,任行刑者把绳圈套在他的脖子上。临死之前,他环顾四周,不过只看了一小会儿,好像在期待什么……”

她点了点头:“她直接去了国王那里,为她弟弟求情。”

“他在期待赦免吗?”她一脸痛苦地问,“我无法为他求得赦免。他认为自己有可能得到宽恕?”

“玛姬?”

“也许是奇迹。”托马斯说,“他环顾四周,然后低头祈祷了一会儿,行刑者随后抽掉了他脚下的梯子,他一下子吊在半空。”

“玛格丽特·波尔夫人到了。”她对我说。

“死亡过程迅速吗?”玛姬小声问。

她走了进来,搬过一张小凳坐在我身边。她把针线活也带来了,是一副快要做好的漂亮白衣领,可是这一次,她的手静静搁在膝上,没像从前一样忙个不停。衣领是做得差不多了,可是那根脖子已经没有机会围上它了,取而代之的将是一根绞索。她看了看手里的活计,又看了看我,轻叹一声,把它放到一边。

“死亡过程持续了半小时,也许更久。”托马斯说,“在此期间,谁都不准靠近他,所以没人能往下拉他的腿,让他早点儿断气。但他从始至终都很安静。他死得像个勇士,站在前排的人一直在为他祈祷。”

“过来吧。”我说。

凯瑟琳小姐跪倒在地,低头祈祷,玛姬也闭上了眼睛。托马斯的目光从我们这三个悲痛欲绝的女人身上一一扫过。

她又穿上了黑衣裳,预先为寡妇生涯做好了准备。我心中突然泛起一丝妒意:她可以肆意表达悲伤,而我呢?我就要失去堂弟和那个自称是我弟弟的男孩儿了,可我还得穿着都铎绿裙子笑嘻嘻地过日子,维持一切如常的假象。他就要死了,可我还是不能和他相认,我一生之中,从没这样软弱过。

“一切都结束了。”我长叹一声,“这段尔虞我诈的漫长争斗终于结束了,这种惶惶不可终日的生活终于结束了。”

“我能坐在您身边吗?”她脸色煞白,就像一个被遗弃的孩子,“请您原谅我的冒昧,我只是无法忍受孤单。”

玛姬说:“除了泰迪。”

她环视房间搜寻同伴,终于发现房中只有我一个人,尽管按照常理,王后得时刻有人陪伴。

玛姬和我一起去见国王,试图救下泰迪,可他根本不见我们。某天一早,玛姬的丈夫理查德爵士来到我的房中,恳求我别救他唯一的舅子。“对我们所有人来说,他被处死比重回监狱要好得多。”他直言不讳,“要是国王不再把玛姬看作约克王朝的女人,我们大家的日子会更好过。只要他活着,就有成为叛乱中心的危险,如果他在那之前死去,无论对他本人还是对我们来说都是好事。陛下,请您教导玛姬冷静地看清事实吧,请您劝劝她,让她放她弟弟离开。从孩提时起,他就没有像样的人生,让他的苦难在今天结束吧,这样一来,也许大家就会忘记我儿子是约克后裔,至少……至少他能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我对她说:“进来吧。”我独自坐在靠窗的木椅上,眺望着母亲深爱过的河流,聆听着房外的喁喁细语。海鸥在水面上翻腾飞舞,雪白的翅膀衬着铅灰的天空,显得格外刺目,“啊”,“啊”的啼声飘来,又遥远,又空寂。

我犹豫不决。

凯瑟琳夫人到我卧房里来了,一副寻求庇护的仓皇模样。我起初听到她匆忙的脚步声渐渐接近外门,随后听到她飞快跑过我的私人房间,脚上的皮拖鞋发出踢踢踏踏的声响,把房中侍女们的谈话声都给压过了。叩门声随后响了起来,我的女仆赶紧把门打开。

他又说:“国王正在抓捕埃德蒙·德拉波尔。所有约克人要么发誓效忠他,要么死,这就是国王想要的。陛下,请您劝玛姬放弃她弟弟,只有这样,她才能保住她儿子。”

伦敦 威斯敏斯特宫

“像我一样?”我自言自语,因为声音太低,所以他没有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