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对了。”
“你是专程跑来警告我们的?”我的女领主厉声责问。
亨利终于抬头看我了:“是不是有人对你说了什么?难道有人想要拉拢你?”
“除了这个,还有一种危险是您不知道的。”
“不是,当然不是。我对您的忠诚人尽皆知。”我看了看他母亲,她正板着一张脸,一副极不耐烦的模样,“除了你们两位,宫里每个人都知道我绝无二心。”
他答道:“男孩儿活一天,我们的危险就多一天。”
“那是什么事?快说吧。”
他立马警觉起来。对于可能发生的危险,这个男人时刻保持着警惕。
我吸了一口气。“很多年前,当我母亲带着我和妹妹们躲在圣所时,理查德赶来告诉我们,说两位王子失踪了。母亲和我,一起向那个杀害他们的凶手施下了诅咒。”
我没有理会她,一心一意地看着对面的丈夫,柔声说:“陛下,我不是来为他俩求情的。我之所以来到这里,是因为我担心您的所作所为会让我们身处险境。”
我的女领主立刻说:“凶手就是理查德本人。”
“我们知道你来这儿的原因。”我的女领主开门见山地说,“可是我们无能为力。”
亨利的手微微一动,好像在示意她安静下来。
我派侍从长代我出面,请求谒见国王,并很快得到了进入他房间的机会。我走进房间时,他母亲正站在王座之后,见我进来也没有挪动半分。御前侍从为我看了座,我面朝亨利坐下,隔着一张光滑如镜的黑色大桌,注视着坐在桌后的他。他母亲就像个敢于对抗全世界的哨兵,一动不动地站在他身后。
“害死他们的人是理查德。”她重复了一遍,仿佛只要多说几次,她的话就能变成事实。
我叹了口气:“我会和亨利谈谈。但我和你一样,什么也给不了他。”
我没有理睬她。“诅咒内容是这样的:无论杀害他们的人是谁,他将亲眼看着自己的儿子夭折。他的孙子也会重复同样的命运。到了最后,只有一个女孩儿能继承他的血脉,而她不会留下后代。”
她点了点头,直视我的眼睛,不加掩饰地承认了这份耻辱。“我再也勾不起他的兴趣了。”她说到一半,又向我道歉,“真对不起。可是今年夏天,当我听说我丈夫被关进监牢,遭到殴打时,实在六神无主,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做。我身无长物,能奉献的只有自己。”
“理查德的儿子一得到威尔士王子的封号就病死了,”我的女领主提醒她沉默的儿子,“这就是他的罪证。”
我仰起头,闭上了眼睛。我彻底厌烦了这一切,两个国王之间的明争暗斗让我疲惫不堪,我不清楚他们做下了什么样的协定,只知道作为女人,我们必须想方设法去取悦他们——这是为什么?我定了定神,开口问:“国王不再听你的话了?”
他偏过头看了她一眼:“您知道这个诅咒?”
“今年夏天,当陛下告诉我他会安全的时候,我已经依照协定付出了代价。”她对我说,“陛下还说,如果他能老老实实地待在牢里,今后可以获得释放。作为回报,我给了陛下他想要的。我再也没有多余的筹码了。”
她眨了眨眼睛,很有一种老奸巨猾的味道。我知道这一定是约翰·莫顿告诉她的,看来他忙着向上帝祈祷的时候,也没忘了通风报信。
她闻言抬起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黝黑的瞳仁中闪动着微妙的光芒,似乎想确认我到底是在讽刺她,还是在真心鼓励她去勾引我丈夫,救下男孩儿。尽管从未明说过,但我们都知道他在我们生命中的分量。
“您干吗不提醒我?”亨利问。
“你就不能像从前那样劝劝国王吗?”我问她,“你就不能多对他笑笑,让他得到他想要的?”
“提醒你干什么?”心知这个问题无法回答的她反问亨利,“他们的死和我们完全无关,把他们杀死在伦敦塔里的人是理查德。”她断然说道,“要不就是白金汉公爵亨利·斯塔福德。理查德已经绝后了,第三代白金汉公爵体弱多病,如果诅咒有用,遭报应的一定是他。”
其实我大可安慰她说,他们不会判他有罪,或者证据并不确凿,但我不想欺骗她。
亨利又将阴冷的目光投向我:“那你想警告什么?我们有什么危险?可能会遭遇什么样的麻烦?”
“他答应我了。”她的声音轻得如同耳语,“他答应我,让我丈夫活过这个夏天。可是现在,我丈夫就要在陪审团面前遭受审判了。”
我离开座位,徐徐跪倒在他面前,仿佛做好了接受审判的准备。“这个男孩儿,这个自称是约克王子理查德的男孩儿……如果我们处死他,诅咒就会降临到我们头上。”
我摇了摇头,探过身子,拍了拍她的肩膀:“我在这宫里真的没有一点儿权力。我原本还指望你去向国王说情。”
“那得要他真是王子才行。”亨利反应激烈,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你是在承认他的身份吗?你竟敢来到这里,告诉我你承认了他?在我们经历了一切艰难困苦之后?在你一直宣称自己一无所知之后?”
“请您宽恕我丈夫!”
我摇了摇头,把头垂得更低。“我没有承认他,从来没有。但我希望我们小心一点儿,为了我们的孩子小心一点儿。亲爱的,陛下,我们的儿子有可能夭折,我们的孙子有可能夭折。我们的后代最终只会剩下一个女孩儿。你做出的一切努力,我们忍受的所有痛苦,都会终结在一个童贞女王的手上,等这个无儿无女的姑娘一死,我们就绝后了。”
我看着她低垂的脑袋,那头乌发泛出亮丽的光泽。我轻叹一声:“我没有这个权力。”
这天晚上,亨利既没来我房中休息,也没躺在他自己的床上。他去了礼拜堂,和他母亲一起跪在圣坛台阶上,以手掩面,默默祈祷。没人知道他们在祈祷什么,这是他们和上帝之间的秘密。
她扑通一声跪倒在我面前,徐徐解下头巾,披散一头秀发,随后弯下腰,几乎匍匐在我的脚边:“陛下,我请求您的宽恕。”
我知道他们在那里,因为我此刻就跪在礼拜堂的皇家廊台上,身边还跪着凯瑟琳夫人。我们在祈祷国王手下留情,饶恕并释放男孩儿和泰迪。如此一来,这个始于鲜血和汗水的王朝就能因为宽恕而得到延续。都铎和约克的和解会终结漫长的玫瑰战争,使这场恩怨不再蔓延到下一代。要是都铎王朝能够做到宽仁治国,就有希望摆脱三世而亡的诅咒。
凯瑟琳夫人来我房里时,脸色比她手中的蕾丝还要苍白。她正在为一件男式衬衣的领子做花边,用来点缀花边的彩色珠子在坐垫上滚来滚去。
可是亨利没有听从我的劝告。还没等到陪审团进入伦敦市政厅,他就迫不及待地把宫内司法官和王室司仪官召入位于威斯敏斯特的白厅,对男孩儿进行宣判,好像生怕片刻的犹豫会让自己失去动手的勇气。他们没有提出任何证据来证明男孩儿有罪,在传唤他上庭时,连他的名字也没叫。这可真是奇怪,亨利说他父亲是个以看守水闸为生的图尔奈酒鬼,不遗余力地为他编造出一个丢脸的名字,可他们居然没在这样一份重要文件上写下这个名字,也就是说,他们虽然认定他有罪,却没在那份罗列着一长串谋反罪名的纸卷上写下“波金·沃贝克”,该署名的地方一片空白。他们将他判了死罪,却根本不提他的名字,仿佛没人知道他叫什么,就算知道,他们也不敢说。
亨利召集所有贵族,一起聆听了针对泰迪的指控:他们叫他“自称沃里克伯爵的爱德华”,这种叫法真是滑稽,仿佛到了现在,谁的名字都有假冒的可能。他们叫男孩儿波金·沃贝克,接着又罗列出十几个别的名字。吓破了胆的贵族们命令治安官从伦敦市民中挑选出一个陪审团,起到听证和做出最终裁决的作用。
这些人判他坐在囚车上穿过伦敦城,来到泰伯恩刑场,先受绞刑,再受开膛破肚之苦,由刽子手把他的内脏掏出来,在他面前焚烧,最后将他砍头分尸,头颅和尸块放到国王指定的地方示众。
伦敦 威斯敏斯特宫
三天之后,他们在威斯敏斯特大厅审判了我堂弟泰迪,牛津伯爵也在场。他们什么也没问他,而他主动承认了他们加诸在他头上的所有罪名。他们判他有罪时,他只说了一句话:“我很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