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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99年夏

火焰在这间小屋里静静跳动。“男孩儿?”我疑惑万分。

他一手撑住下巴,头却不由自主地往下垂,那只手慢慢从下巴滑到了额头。“是男孩儿,”他闷声说,“那个该死的男孩儿。”

“我起初安排了人手,想把他引入陷阱,”他仍然低着头,让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我以为这回一定能给他安上密谋逃跑的罪名。”

“出了什么事?”我问。尽管睡意朦胧,我还是起身下了床,搬了张小凳坐在他身边。“出什么事了,亲爱的?”

我笃定地说:“然后杀了他。”

晚饭过后,他又和他母亲一起进了私人房间,还命人送去甜酒,饼干,奶酪,两人边吃边谈,直折腾到深夜。凌晨时分,他走进我的卧房,一屁股坐在火炉前的椅子上,盯着炉中的余烬出神。

“是处死他,”他纠正我,“以不守降誓的罪名。我特意叫了几个流氓恶棍去牢里见他,承诺会帮助他逃出去,他同意了。接着我又让他们去见沃里克……”

他坐在上首,仆人们奉上最好的珍馐美味,但是对一个食不知味的人来说,无论是喷香的肉类还是甜蜜的杏仁糖,吃在嘴里都味同嚼蜡。我见他只吞下一小口菜肴,就停下刀叉,不再尝第二口。他望着下方的凯瑟琳夫人,在我的一众侍女中,她坐在最前头。察觉到国王的目光,她也抬头回看他,露出一丝甜美的微笑,笑容中饱含迎合之意。可他的眼神不像在看一个爱慕的女人,而像在看一个无法解决的谜题。她唇上的笑容渐渐消逝,咽了口唾沫,重新低下了头。

我抬手掩住嘴唇,生生止住了快要脱口而出的尖叫:“不要伤害泰迪!”

菜肴已经布好了。亨利再次回头看了一眼,一副老是担心背后有人的模样。“我不太舒服,”他说,“没什么胃口。”

“他们已经见过沃里克了。事情既然做下,就收不回去了。这两个年纪轻轻的傻瓜现在凿通了楼板,经常站在洞口窃窃私语。”

“不,当然不知道。”

“他们交谈了?泰迪和男孩儿?”一想到这两个孩子满怀希望和快乐,彼此说着悄悄话的样子,我的心立刻软了下来,“是他主动和泰迪说话的?”

“他逃跑了,你不知道吗?”

“我给他们送去了一份逃跑计划。男孩儿同意了,沃里克起初没点头,等其他人解释清楚之后,他也同意了。我送去的那份计划,是让他们夺取英格兰,纠集一支军队推翻我的统治,然后取我性命。”

“埃德蒙?”我难以置信地重复了一遍。

“他们肯定知道这事没可能成功……”

“是埃德蒙·德拉波尔,”他啐出这个名字,“你姑妈伊丽莎白的儿子,又一个虚伪的约克人。她曾经向我发过誓,说我可以信任他。”

“男孩儿当然知道,可他太想得到自由了。何况这事并非不可能,很出乎你的意料吧。”他突然呛咳几声,仿佛之前吃下去的东西一下子涌到喉头,“伊丽莎白,这就是我的小计策:几个密谋者,一本密码书,一封写给公爵夫人的密信,几个谋反计划,这几样罪证足以让我吊死一个人。这些统统都是我计划的,都在我的掌握之中,可是……可是……”他欲言又止,好像再也说不下去了,“可是后来……”

我立刻想到了伦敦塔里的泰迪。“我堂弟?他逃跑了?”

我腾地站起身来,一手搭上他低垂的肩膀。这个动作很轻,就和他碰上椅背一样寻常,可他还是害怕得全身一僵。“后来怎么了?后来发生了什么,亲爱的?”

他一把攥住我的手,抓得我好疼:“你的一个兄弟不见了。”

“有其他人掺和进来。我并没指示他们这么做,也从没想过他们会背叛我。男孩儿和沃里克得到了来自全国各地的消息。有人愿意赌上身家性命来救沃里克出伦敦塔,还有人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把家人和财产全都抛到一边,只求让男孩儿得到自由。一场新的叛乱正在酝酿之中,像这样的叛乱,我们十几年来经历过好多次,这次又来了!我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准备作乱,也不知道谁会背信弃义,阴谋背叛我。过去的一幕幕又要重演了。英格兰人渴望这个男孩儿,希望他坐上王位,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们已经做好了推翻我的打算。”

我摇了摇头:“我真的一无所知,只是看到有人从早到晚地向您汇报情况,现在又看到您脸色不好,一副精疲力尽的样子。”

“不!”我失声大喊。我无法相信刚刚听到的话,这时亨利突然跳了起来,甩开我搭在他肩头的手,情绪从绝望转为暴怒。

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你知道这件事?”他厉声质问我,“你从始至终都知道?”

“这事因约克人而起!”他朝我大吼,“又是你家干的好事!埃德蒙·德拉波尔失踪了!你堂弟处在阴谋中心!伦敦城的每个街角都被人画上了白玫瑰!你的家族,你的臣属,你的仆从,你那该死的魅力,英格兰人对你家族的忠诚,你的魔法——噢,天知道你有多亮眼!可我想不明白的是,他凭什么拥有这么强烈的吸引力?他已经被打得不成人形了,这是我亲眼所见。他现在失去了魅力,因为没了牙齿,他根本不能笑。他也没有财富了,就连红宝石帽针也没能留下,他妻子如今落在我的手里。可人们还是愿意竞相追随他,投奔他,我的王位仍然被他威胁。就算被关在伦敦塔里,除了我安插的耳目和特意派去的地痞流氓,身边没有一个朋友和同伴,他还是有能耐纠集军队推翻我。我必须保护自己,保护你,保护我们的儿子。”

房中男女在我们身后排成长队,趁他回头扫视的工夫,我说:“您多半听到什么坏消息了。”

面对他的怒火,我双膝一软,几乎跪倒在他面前:“陛下……”

天渐渐黑了,宫中的年轻贵族们和往常一样,来我房中和女士们跳舞调情。等到该用晚餐时,亨利进来了,神情严肃,脸色铁青。

“别和我说话!”他怒气冲天,“他的死期就要到了。除了杀掉他,我别无选择。无论他身在何处,变成什么样子,叫什么名字,人们都能找出他,相信他,希望他成为英格兰国王!”

回到伦敦之后,亨利一头扎进了他的房间,和他母亲一起批阅出游期间堆积的奏折。当天不断有人沿着专用楼梯进出这间屋子,几乎没有引起宫廷的注意。留意到这一景象的人只有我,当我认出这群人是看守伦敦塔的自耕农卫兵时,不禁心下狐疑:这些人为何擅离职守,来这儿和国王密谈?

“他没有策划阴谋!”我急迫地陈情,“你刚刚说过,策划阴谋的是你自己,不是他和泰迪!他是无辜的,这些事全是你为了陷害他弄出来的。除了同意你的计划,他什么也没做!”

伦敦 威斯敏斯特宫

“只要他在这世上活一天,我就一天不得安宁。”亨利直言不讳,“他残破的笑脸是我的噩梦。就算进了监狱,就算容颜被毁,他还是一个器宇不凡的王子。除了死亡,我想不出任何与他抗衡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