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头一次坠入爱河的亨利就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时刻用目光追逐她的身影,她露出笑容时,他也会跟着笑。她向他献媚时,常说他是她心目中最棒的王子,最强的国王,他如此厉害,一定会原谅像她丈夫这样的无能之辈,他的仁慈让她明白了何谓高尚和伟大。他居然傻乎乎地相信了,甚至邀请她来到他的谒见厅,观看他处理政务,在慷慨地免除罚金,或者推翻某项判决时,他会偷眼看她有没有在听。和西班牙使臣交谈时,他也让她挽着他的胳膊。这位使臣是个相当识趣的人,从不当着她的面提起西班牙双王坚持要求处死伦敦塔里的两个青年,否则亚瑟就娶不到他们女儿的事。
亨利仍然没有做出对他不利的举动,只是把他关在伦敦塔里,任人络绎不绝地前去探望。一直陪伴在亨利身边的凯瑟琳夫人巧笑嫣然,时刻不忘温言软语地提醒他,尽管自己嫁错了人,但还是希望他对这个名义上的丈夫网开一面。除此之外,她还巧妙地向他陈情,说她可以尽忘前愆,指不定哪一天,她就会抛下丈夫,爱上别人。她已经在考虑摆脱这段婚姻,用不着通过杀死男孩儿来让她恢复自由之身。和她形影不离的亨利常常建议她给罗马教皇写信要求离婚。其实写信只是走走过场,按照亨利的说法,她是遭一个冒充王子的人骗了婚,被他那身丝绸衬衣晃花了眼,只要罗马教廷回一封信,婚事就会无效。她向亨利保证,说她正在慎重考虑此事,每天向上帝祈祷三次。她有时会偏过头,朝他娇羞一笑,说她很期待再次成为单身女人,重获自由。
我们在卡里斯布鲁克堡小住了几天,灰色的高大围墙让这座城堡坚不可摧。我们每天都到城堡外的野地里遛马,那里碧草葱茏,不时有云雀扑腾着翅膀,飞向洒满白云的湛蓝天空。凯瑟琳小姐兴奋不已,说她从没见过如此美丽的夏季风光。亨利对她说,英格兰的每个夏天都这么美,往后她在英格兰住长了,多过几个快乐的夏天,一定会把苏格兰的凄风冷雨忘得一干二净。
有人会营救男孩儿的流言近来传得沸沸扬扬,她一定也听说了。玛格丽特公爵夫人已经派使者来看望过她心爱的臣民和外甥了,据说使者附在男孩儿耳边,和他说了几句话,尽管不确定谈话内容,但人人都认为使者是在嘱咐他耐心等待救援。玛格丽特姑妈一定会努力营救他,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她在欧洲大陆的影响力不容小觑,而且欧洲最有权势的国王们仍然自称是男孩儿的朋友,尽管早已被告知他是个骗子。支援他的力量越来越强,要是他妻子可以让他活过这个秋天,他就能得救。
他每周至少来我房中一次,和我同床共枕。可是白天骑马,晚上跳舞的生活耗尽了他的精力,他常常一沾床就睡着了。他知道我不高兴,可是出于内疚和心虚,他不敢问我为什么不快,也害怕听到我可能说出的话。他以为我会指责他用情不专,偏爱另一个女人,背叛了我们的结婚誓言。为了避开这种谈话,他总是一脸灿烂地看着我,和我一起步履轻快地来到床边,愉快地大呼一声:“亲爱的,愿上帝保佑你,晚安!”然后在我回应声中闭上眼睛。
我觉得她不爱他,至少爱得不像他那样炽烈。她巧妙地掌控着这段关系,既不让他过分靠近,又让他伸手可及,这段距离保持得恰到好处,以现在的情形来看,她成功地影响了他的想法,转移了他的注意力,抚平了他的情绪,削弱了他的杀意,让她丈夫活到了今天。
我不是一个喜欢抱怨爱情失意的傻女人,不会蠢到因为丈夫把我撇在一边,转而去追逐一个更年轻漂亮的女人就伤心流泪。我的心情的确不好,每日步履沉重,别说跳舞了,就连路也不想走,清醒时会心痛如绞,但这并非因为亨利的冷落,更非出于一个深闺怨妇的痛楚。我是在担心伦敦塔里的男孩儿,生怕有人在我们离开伦敦期间暗中捣鬼。趁此机会,那些受到亨利唆使的看守和他们的狐朋狗友们可以凑在一起策划阴谋,传递消息,从窗口垂下一条长绳,带上男孩儿越狱。这样一来,关于他和那些往来不绝的探望者图谋不轨的传言就不再是误会,惫懒的看守们也完全可以推脱责任了。这是亨利的圈套,他一定会说,看啊,这个来自图尔奈的男孩儿,这个水闸看守人的儿子不忠不义,懦弱胆小,就算大势已去,还在和那些流窜在背街小巷的鸡鸣狗盗之徒暗中谋事,垂死挣扎。到那个时候,男孩儿就完了。
看着他们的时候,我觉得自己似乎和他们相隔很远。我能看到他们走在一起,却只能模糊地听到他们在说什么。我知道现在的自己像极了安妮王后,她当年常常站在楼上的窗户前往下张望,看着在花园里散步的我和理查德,理查德要我挽住他的胳膊时,渴望与他亲近的我会顺势靠向他。我没资格责怪凯瑟琳引诱了英格兰国王,因为我曾经做过同样的事。我无法埋怨她青春年少,她本就比我年轻八岁,何况我在这个夏天身心俱疲,简直像个九十岁的老太太。我也不能怪她美貌动人,每座宫廷都会为了美丽而疯狂,而她的确是个惹人注目的可人儿。尽管她让我丈夫迷上了她,从而忽略了我,但这恰恰是我最不能苛责的一点,我想这是她解救夫婿的唯一办法。
我不知道亨利有没有想起男孩儿和我堂弟泰迪,至少他完全没有表露出来。他每天心情舒畅,稳坐王位,江山永续,天下太平,对他来说似乎不是问题。每当西班牙使臣前来谒见,一脸严肃地说起两个尚在牢中的叛徒时,亨利都会拍拍他的背,请他让西班牙双王放心,英格兰如今很安全,我们的麻烦全都解决了,公主可以马上来英格兰和亚瑟完婚。这件婚事中间已经没有任何阻碍了。
亨利的脸上时刻挂着笑容,就像戴着一张面具。凯瑟琳夫人和他形影不离,无论他去到哪里,她总是骑着自己的新坐骑,一匹漂亮的黑色母马,和他并辔而行。他再次骑上了战马,似乎想提醒大家,他既是国王,也是指挥官。他和她说话时,她总是羞怯地低下头,微笑着聆听。要是他心情愉快,她也会哈哈大笑,若他要求她唱首歌,她会唱起苏格兰歌曲,这些来自崇山峻岭的旋律充溢着土地沦丧的伤感,直到他说:“凯瑟琳夫人,为我们唱首欢快的歌吧!”她就咯咯一笑,开始一首新歌,人们纷纷加入进来,和她一起歌唱。
“可是男孩儿没有死,”使臣仍不松口,“还有沃里克。”
离开产房后,我发现宫廷上下正一心扑在寻欢作乐上。我们开始了一次长途巡游,沿南部海岸穿过肯特郡,苏赛克斯郡和汉普郡,仿佛这些郡县从未对国王拔刀相向过,也从未起兵支持过男孩儿。我们在朴茨茅斯港乘船前往怀特岛,一片坐落在地平线上的青色海屿。我们高不高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得表现得高高兴兴。
亨利“啪”地打了个响指。
怀特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