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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99年冬春之交

“很多,很多年前,我诅咒了一个人。”

“你在恐惧什么呢,我的女儿?”

他点了点头。我心里明白,他接下来会听到比这可怕十倍的事,而我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将原原本本地传入我的女领主,国王的母亲耳中。英格兰所有神父几乎都在她的掌控之下,约翰·莫顿更是与她不分彼此,把她视作半个圣人。

“恐惧就是我的罪恶。”产房里空荡荡的,我将声音压得很低,刚好能让他听见。

“你诅咒了谁呢,我的孩子?”

他们把孩子抱去施洗礼,给他取名埃德蒙。我的女领主竟然用“殉教王”的名字给孩子取名,让我觉得不可理喻。时间一天天过去,我渐渐发现自己不愿意走出产房,疲惫和压抑并没随着孩子的出生离我而去。举行产后谢恩仪式的日子终于到了,保姆把孩子抱进了埃尔特姆宫,玛格丽特夫人的神父约翰·莫顿亲自来到产房,隔着铁栅栏邀请我坦白罪恶,接受祝福,重回人间。脱下氅袍和主教冠的坎特伯雷大主教就像个普普通通的教区牧师,可我心中只有抗拒。缓步走到铁栅栏前,栅栏上的都铎玫瑰互相缠绕,我伸手抚摸着冰冷的铁花朵,觉得此刻的自己和伦敦塔中的男孩儿很像——我是个囚犯,我不可能得到自由。

“我不知道那个人是谁。我母亲和我一起,对杀死两位王子的人施下诅咒。听到他们失踪的消息后,我们悲痛欲绝,我母亲甚至……”我说不下去了,回忆那个晚上对我来说是种折磨,我不愿想起母亲扑通跪倒,以头撞地的揪心情景。

这次分娩持续了很长时间,当我精疲力尽,就快疼晕过去时,终于听见一声微弱的啼哭。侍女们为我奉上生产啤酒,熟悉的香气和味道让我回想起亚瑟出生的那一天,我仿佛又看到母亲坐在产床边,张开有力的双臂环抱着我,用低低的呢喃将我引入没有疼痛的梦境。疲惫到极点的我沉沉睡去,再次睁眼时,我才知道自己生下了一个男孩儿,一个都铎王朝的新王子。国王已经派人来祝贺过了,还送来一件昂贵的礼物,我的女领主则跪在礼拜堂为我祈祷,感谢上帝继续眷顾她的家族,到现在还没起身。

“不论是谁带走了我们的男孩儿,他必将得到报应,失去自己的男孩儿。”我声如蚊蚋,为我们当年的行为感到羞惭,更担心这个诅咒会招来可怕的后果,“我们诅咒杀人凶手断子绝孙,只剩下女儿和孙女。我们说他会失去一个儿子和一个孙子,这两个年轻人会少年夭折。”

她抬起头直视我的眼睛:“他的存在就是最大的把柄。他一生都在承受怀疑,就连吸口气也会惹来麻烦。”

这恶毒的诅咒让神父长叹一声,作为一个政客,他同时也在估量这件事的严重后果。我们相对而跪,沉默不语,他将象牙十字架紧紧攥在手中。

“他一定不能回应半句!”我心急如焚,一把握住她的手,希望她醒悟过来,“他一直被人监视着,只有什么也不做,才不会落下把柄。”

“你现在后悔了?”

“是他们和他说话,”她极力向我解释,“看守他的人根本不关门。整天有人围着他,向他发誓赌咒。”

我点了点头:“神父,我非常后悔。”

我心中一紧,郑重嘱咐她:“他绝不能和任何人说话!只有这样,他才能活命!”

“你希望解除这个诅咒?”

她把头微微一摇,表示他什么也没说。

“是的。”

“他没和他们说话吧?”

他静静地祈祷了一会儿。“是谁?”他又问,“是谁杀死两位王子,你的弟弟?你认为是谁?你的诅咒会落在谁头上?”

“不!”她失声大喊,“人们随时可以到伦敦塔看他,谁都可以和他说话。”她耸了耸肩,“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他住在一间谒见厅里,大门一直敞开着,伦敦城里的傻瓜们全都可以到他面前发誓效忠,守卫几乎形同虚设。”

我长叹一声,将头抵在铁栅栏上,都铎玫瑰冰冷的花瓣扎得我肌肤生疼。“真的,我在上帝面前发誓,我不能肯定。被我怀疑过的人不止一个,可我还是不知道那个人到底是谁。如果是理查德三世的话,他死后无嗣,又亲眼看着唯一的儿子死在他前头,倒是很符合诅咒的内容。”

“他平时看书写信吗?是不是很孤独?”

他点了点头:“那不就证明他有罪吗?你很了解他,依你看,凶手是他吗?你有没有问过他?”

“很虚弱。”

我摇了摇头,烦躁地说:“我不知道。他说自己不是,我那时相信了。我也一直对人说他不是凶手。我真的不知道。”

“他病了?”

他面色突变,似乎想起了什么:“要是两位王子,或者其中一位还活着,那现在杀死他的人就会受到诅咒。”

她立刻机警地扫视四周,想看看有没有人能听到我们的谈话。确定没人能听见后,她才小心翼翼地说:“情况很糟。”

这个迟钝的男人终于明白过来了,我透过铁栅栏冷冷地瞪着他,感觉到他的畏缩。“你说对了,这就是问题所在。我必须解除诅咒。在其他不幸事件发生之前,我得立刻行动起来。”

我耐着性子,直等到侍女们从门外的仆人手中接过菜肴,在火炉前的大餐桌上布下丰盛的晚餐。在这段漫长的等待中,享受美食是我们为数不多的乐趣之一,不过大斋节就快来了,到时菜色一定会素净不少。我示意凯瑟琳坐到我旁边,小声问:“他怎么样了?”

他被摆在眼前的可怕未来骇住了。“谁下令处死你弟弟,谁就会遭到诅咒,”他的语速快得像在祈祷,“哪怕判决非常公正合法,诅咒也会落在他头上?”

凯瑟琳·亨特利夫人来产房陪我了。她开始用雪白的细褶亚麻布缝制精美的小睡帽,打算做给我即将出生的孩子戴。看着她认真的模样,想到她不能和亲生儿子相见的痛苦,我心下凄然。在某人的刻意安排下,她得到了前往伦敦塔探视囚犯的机会。一天一夜之后,她一言不发地回到产房,低着头穿针引线,不想和任何人说起她的见闻。

“你说对了,”我第二次这么说,“诅咒会让他的儿子和孙子夭折,意味着这个刽子手最终会发现,他再也没有男性后代了,剩下的只有女孩儿。如果这个人恰好也是杀死我大弟爱德华的凶手,那他将会受到双重诅咒。”

如今继他之后,另一个年轻人也成了伦敦塔的住客,日日站在小窗前眺望漆黑的夜空,看着冬去春来。我伸手覆住隆起的腹部,小声说:“永远不会。这种事永远不会发生在你身上。”可我深知这句话有多可笑,我连亲弟弟都救不了,又怎么救自己的孩子?

大主教脸色苍白。“你必须祈祷,”他激动地说,“我也会为你祈祷。我们还要施舍钱财,安排一个神父日日祷告。我会协助你进行灵性操练,告诉你每天要祷告些什么。你必须外出朝圣,布施穷人。”

这个孩子的情形不太好。因为怀孕的过程不大愉快,我总担心这次分娩会很艰难。在等待分娩的日子里,我常常不由自主地想起伦敦塔中的两个年轻人:我堂弟爱德华和自称是我弟弟的男孩儿。我有时会想,他们的窗外有着什么样的景致?冬天的太阳早早落下之后,天空那么黑,夜晚又那么漫长,他们要如何度过这枯寂的时光?可怜的泰迪一定早就习惯了,他已经被关押了整整十二年,在监牢里长成了一个小伙子,除了房间里的冰冷石墙和方形窗玻璃,他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当我想起他时,腹中的胎儿也躁动不安起来。我知道自己错了,我早该把他从这种生不如死的生活中拯救出来。我对不起他,我的堂弟,我的亲人。我不配做他的堂姐,也不配做一个王后。

“这样就能解除诅咒了?”

和往常一样,我的女领主,国王的母亲住进了宫中最好的房间,与亨利为邻。我很喜欢自己那套房间,那里现在成了我的产房。房间的窗户朝向泰晤士河,不过我的女领主事先命人挂上了绘有圣经故事的挂毯,遮住窗外风光,美其名曰“陶冶性情”。我让侍女掀起挂毯,看着河上船来船往,裹着厚重冬衣的人在河岸上上下下,抱着双臂抵御严寒,呼出的白气像一团团小云朵,飘散在一颗颗蒙得严严实实的脑袋周围。

他直视我的眼睛,我,英格兰王后,三个金尊玉贵的王子之母,在他眼中看到了自己的恐惧。“任何人都没有诅咒的权利,”他坚定地重复着教会的官方信仰,“更别说凡俗女子了。你和你母亲的诅咒毫无意义,不过是绝望女人的胡言乱语。”

这段遭遇对任何女人来说都是一种痛苦,对要强的塞西莉来说更是如此,所以她决定离开宫廷,直到脱下黑袍为止。尽管为她感到难过,可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依例向全宫告别,走进华丽的产房,开始第一次没有她陪伴的分娩。

“照你这么说,什么都不会发生喽?”我问。

我来到全国最美丽的宫殿,为分娩做准备。到了一月,亨利和我的女领主在宫中大厅主持了一场庆祝宴会。人人都来了,只有塞西莉没有出现。她没在宫中,因为她刚刚失去了第二个孩子,小女儿伊丽莎白。为了提升在都铎王朝的地位,她选择了一段无爱的婚姻,可是到头来她才发现,自己成了个无儿无女的寡妇,什么也没得到。

他沉吟半晌,坦诚地说:“我不知道。我会为之祈祷。要是往好处想,你的虔诚也许能让上帝大发慈悲;要是往坏处想,你的诅咒就像一支射入黑暗的箭,射出去的箭怎能回头呢?”

伦敦 格林威治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