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可能。”他连想也没想就回绝了我。他告诉我说,我堂弟和这个自称是我弟弟的男孩儿已经和我没有关系了,说这话时,他也和他母亲一样,没有看我。
“我想求您宽恕男孩儿,也宽恕我堂弟爱德华。我又怀上孩子了,都铎王朝即将拥有一个新继承人,我们的统治牢不可破。为什么不能释放这两个年轻人呢,他们现在已构不成威胁了。我们已经有了亚瑟和亨利两位王子,还有两个女儿,我腹中的这个孩子也快出世了。孕妇需要静心,只要您放他们出来,哪怕流放他们都好,我决不会再忧心了,还会顺顺利利地把孩子生下来。”我亮出手中的王牌,希望亨利答应我的要求,就算不马上答应,至少也耐心听完我的话。
“为什么不可能?”我不依不饶。
这个睚眦必报的老巫婆是亨利的首席顾问,也是唯一的顾问,如果她拒绝了我,那向亨利求情也没有意义了,但我还是决定赌一把。当天晚上,等亨利酒足饭饱之后,我和他一起来到我的女领主房中小坐。趁她离开房间的工夫,我赶紧抓住机会。
他摊开清瘦的手掌,数起自己的指头:“第一,除非确信我们的统治相当牢固,否则西班牙双王是不会把女儿送来嫁给亚瑟的。如果你想看到你儿子结婚,男孩儿和你堂弟就一定得死。”
她别过脸去。“他如今的情形也许真的很糟,但是羞辱、肮脏和饥饿折损不了他的光芒。我听几个前去探视他的人说,他的容貌风度还是像极了王子。他们原本是去嘲笑他的,可他把他们镇住了。据说他看上去像极了耶稣,虽然遍体鳞伤饱受折磨,但依然是上帝之子。他们还说他像圣人,像落魄的王子,受难的羔羊,微弱的火光。我们当然不能放了他,绝对不能。”
我几乎说不出话来了。“他们哪能提出这种要求!他们无权命令我们杀掉自己的亲戚!”
“可男孩儿已经倒下了,”我苦苦哀求,“听说他被人暴打一顿,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身体也垮了。他现在什么也不求了,逆来顺受,无论你说他是谁,他都会接受。他完全崩溃了,再也不说自己是个王子,他那副模样也的确不像王子了。你已经打败他了,他现在倒在泥泞里,多半爬不起来了。”
“他们能,也的确这么做了。这是他们开出的结婚条件,而且这门婚事必须成。”
她终于回头看我了:“你应该清楚,倘若命运让你离王位只有一步之遥,你就永远无法摆脱。就算他逃到阿比西尼亚,还是会有人纠缠不休,煽风点火。那些想给我儿子制造麻烦,甚至让他下台的缺德家伙一向不少,从他登位至今,总有邪恶力量在拖都铎王朝的后腿。我们必须时刻做好打垮敌人的准备,把他们的脑袋踩进泥泞里,这是我们的宿命。”
“不行!”
原来是我想错了!我深吸一口气,慢慢平静下来:“那么,我的女领主,既然他没有死在埃克赛特……假如他同意回到苏格兰,和他妻子一起隐姓埋名地过日子呢?”
他继续罗列理由:“第二,他图谋推翻我。”
她摇了摇头,目光落在十字架上,仿佛这是支持她不再说谎,转而吐露真相的巨大力量。“在埃克赛特战役之后,他们报称他死了。”
“不可能!”不对,不对,我的仆人告诉我,他的意志已经完全垮掉了,“他没有!这不可能。他没有这个能耐!”
“你是指在理查德三世的加冕礼之后?”我小声问着,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了当年的伦敦,人人都在猜测两位小王子的下落,我母亲伤心欲绝,在幽暗的圣所里大病一场。
“和沃里克一起。”
“我帮不了他,”她有些抱歉地说,“当初人人都说他死了,如果他那时真的死了,对他本人和对我们大家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我现在总算明白过来了,他就是在撒谎。可怜的泰迪不会和任何人密谋,他只是想和人说说话。在他还是个孩子时,就发下了终生效忠于亨利的誓言,十几年的囚牢生涯不但没有消磨这份忠诚,反而让他的决心更加坚定。他把亨利视作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神,别说阴谋推翻这个伟人了,就连在心里想想也会让他吓得发抖。“这绝不可能!无论他们把男孩儿说成什么样子,泰迪都是清白的。他对您忠心耿耿,您的间谍在撒谎!”
“是关于男孩儿。”我纠正她。国王和大臣们已经彻底放弃沃贝克先生,还有埃斯博克先生这两个称呼了。他们为他编造了那么多名字,最终没有一个起到作用。在亨利看来,这个威胁他王位的对手长久以来都是一个少年,一个惹是生非的侍童,一个“男孩儿”,如今“男孩儿”就成了他的代称。我认为这么称呼他不大对,因为亨利害怕过的男孩儿不止他一个。可亨利还是喜欢这样叫他,想借此笑话他只是个毛头小子,大臣们有样学样,这个称呼就这么传开了。
“我说是就是!他们正在策划阴谋,如果他们的计划涉嫌谋反,我必须以叛国罪处死他们。”
她没有回头看我,但是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在听。“一定是关于你弟……”她刚一开口,立刻闭上了嘴巴,视线飞快地飘向十字架,似乎很希望耶稣基督没留意到她说漏了嘴。
“可他们是如何做到的?”我问,“他们是如何在一起策划阴谋的?他们根本没被关在一起呀。”
我小声问:“我能和您谈谈吗?”
“间谍和叛徒总会找到办法。他们很可能采用了互送消息这一手段。”
我决定先从我的女领主,国王的母亲身上下手。这天我去皇家礼拜堂找她说话时,她正跪坐在冰凉的地板上。祷告已经结束了,她双手交握撑住下巴,盯着镶金嵌宝的玻璃圣体匣出神,匣中的圣饼发出青白的微光。她整个人一动不动,既像看见了天使,又像听见了上帝的声音。我静静地候在一边,不想鲁莽地打断她和上帝的交流。不知过了多久,我见她慢慢站起身来,长叹一声,抬手遮住眼睛。
“可你一定有隔绝他们的能力!”我高声反驳。话一出口,我打了个冷战,突然想到一种可能:“噢,亲爱的,你别告诉我,你是故意让他们在一起密谋的,这样你就能构陷他们了?告诉我,告诉我你不会这么做!男孩儿如今已经落在你手里,被你折磨得不成人形了,你根本没有陷害他的必要了,是不是?告诉我,你也不会用这种手段对付可怜的泰迪,你要是这样陷害他,他会死的!”
秋天到了,金色和褐色的树叶像大雪一样飘落,每天清晨,我的玻璃窗会蒙上一层雾气。我开始思念母亲:每当看到金色的白桦树叶随风颤动,在灰白的河面上现出倒影,我就会想起她;河水拍击着码头的石墩,发出“哗啦啦”的声响,恍惚中,我好像听到了她的声音;听到海鸥叫声时,我会猛然一惊,以为是她在叫我。如果关在伦敦塔里的男孩儿真是她儿子,那我实在愧对他和她,也愧对我的家族,我必须尽全力救他出来。
他看起来并不得意,反而一脸焦虑地质问我:“我安排他们作伴的时候,他们为什么不拒绝?我难道不该去考验他们,看看他们是不是真心臣服?不搭理对方,远离那些用自由来诱惑他们的人,对他们来说很难吗?你好好看清楚,我对他们够仁慈了!他们忠于我是应该的。我有考验他们的权利,不是吗?这个理由很充分。我可以让他们共处一室,他们就不能把对方视为可怕的罪人,互不理睬?我没有做错!”
我的脊椎被腹中的胎儿压得难受,两腿疼得厉害,就像得了疟疾。不论是坐是卧,都异常辛苦,更别说走路了。这孩子是在男孩儿逃跑事发那晚怀上的。他逃出宫廷,违背誓言的事让亨利欣喜若狂,却把我折腾得够呛。我有时会想,这个孩子把我弄得腰酸背痛,多半是因为他父亲那夜重重压在我身上的缘故。那场交合没有爱,也没有快乐,他只是被胜利刺激得发了情,想在肉体的撞击中压迫我,压迫男孩儿,压迫整个英格兰。
他靠近小小的火堆,似乎希望得到一点儿温暖。我突然可怜起他来,可他的所作所为又让我觉得恶心。“您是英格兰国王,”我提醒他,“国王要有国王的风范。没人能夺走您的地位和权力,您无需费尽心思去考验两个年轻人。放开心胸吧,陛下,您有宽容的本钱。您大可流放他们,让他们走得远远的。”
伦敦 威斯敏斯特宫
他摇了摇头,冷冷地说:“我感受不到宽容。人们何时对我宽容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