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跪下祈祷,当高坛冰冷的栏杆触到我的额头时,我才想起教堂已经不再是神圣的庇护所。既然亨利过去能把他的仇敌拖出圣所处死,那他今天被毒死在圣坛前,又有什么不可能?
在今天这个重要的节日里,我们将要领受圣餐。亨利和我并肩走向圣坛,身后跟随着各自的宫女侍从。在接过圣餐面包的那一刻,我分明看到他犹豫了一秒,这才张嘴吃下,我突然明白过来,这回没有试食侍从为他尝毒了。他会紧闭双唇吗?他会拒绝圣饼,拒绝圣餐面包,拒绝基督的圣体吗?这些念头吓得我闭上眼睛。终于轮到我了,可我脑海里纷乱的思绪仍然没有停止,圣饼吃在嘴里,简直干涩无味。亨利怎能如此害怕,就连站在大教堂的圣坛前,也让他觉得自己身处险境?
我返身走回王座,路上经过还在跪地祈祷的玛格丽特夫人。我知道她痛苦的神情不是为了耶稣的苦难,而是为了她儿子在这个国家的安危,他赢得了这片土地,却无法信任它。
我们跟随游行队伍来到大教堂,参加圣体节弥撒。从我们走进教堂开始,我的女领主,国王的母亲就跪倒在地,整整两个小时都没起身。虔诚的侍女们跪在她身后,似乎都愿意在上帝面前贡献一份特别的忠诚。一想到母亲称她是洋洋自得的圣母玛格丽特,我就差点儿绷不住严肃的表情,只好强忍住笑出来的冲动,和亨利并坐在两张成套的大椅子上,一边观看弥撒仪式,一边聆听冗长的祷辞。
仪式结束后,当地的城堡为我们举行了一场盛大的宴会,伶人和舞者在宴会上亮相,露天剧和唱诗班也来助兴。亨利坐在大厅前端的大椅子上,面带微笑地吃喝,似乎很有胃口。可我看到他不断扫视着整个大厅,一只手紧紧抓住椅子扶手,从始至终都没有放开。
他转过头来,脸色煞白地说:“我很不安。”我突然感到一阵恐惧,想起母亲曾经说过,全宫之所以来到诺维奇,是因为亨利预料敌军会从东海岸登陆。在我丈夫为性命忧心的时候,我却像个傻瓜一样嬉笑挥手。
圣体节过后,我们依然留在诺维奇,阳光明媚的天气让人心情舒畅。但我很快意识到亨利正在筹划着什么。他派人前往沿海的各个码头,警告他们小心外国船只,还安排了一组信号灯,一发现船只靠近就会迅速点亮。亨利把一个普通的大房间辟成了会议室,每天早晨都有人进入这个房间,他们不是从大门进去的,而是通过一条秘密通道,直接被侍从们从马厩带进去的。这些人既不会留在大厅里用餐,也不会花时间喝酒哼歌,只说他们可以在路上吃饭。当马夫们问:“是哪条路?”他们又不做声了。
“你还好吗,我的陛下和夫君?”我轻声问他,“要逗乐我很容易,不过您显然和我不大一样。”
某日亨利突然宣布,他要去沃尔辛厄姆朝拜圣母,向北来回,估计会花上一整天。他此行不会带上我。
城堡里冷不丁传出一声礼炮的轰鸣,我看到亨利微微一颤,咬紧牙关,努力控制住自己。
“出了什么问题?”我问他,“难道您不希望我和你一起去?”
他的笑容带着几分怜惜:“不。我觉得你本该是个快乐的女人,遭遇这么多悲哀和不幸,真是让人遗憾。”
他只是说:“不,我会一个人去。”
我想了想,说:“有一刻的确忘记了。你觉得这样的我很蠢吗?”
沃尔辛厄姆圣母非常有名,据说能帮助不孕的女人怀上孩子。亨利为什么突然想去那里朝圣?我实在想不出原因。
“你忘记你的忧愁了?”他问我。
“那你会带上你母亲吗?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想去那里。”
我笑出声来:“好吧,我生长在一个崇尚享乐的宫廷,马上长枪比武、喜剧和庆典都是我爸爸的最爱,我们整日弹琴跳舞。我对壮观的场面难以抗拒,何况这场游行和我往日所见的庆典相比,毫不逊色。”
“我去圣地看看不应该么?”他恼怒地反问我,“我一向遵守圣徒的戒律,我们一家人都很虔诚。”
“可你却单纯地享受着这一切。”亨利悠悠说道,仿佛欢乐对他来说是个难题。
“我知道,我知道。”我好言安抚他,“我只是觉得奇怪。你要一个人去吗?”
一个天使打扮的小孩子趴在一个象征云朵的白枕头上朝我挥手,身后是蓝色的布景板。我笑起来,向他做了个飞吻,逗得他兴高采烈地扑腾起来。
“我只带上几个人。我会和萨福克公爵一起骑马过去。”
他摇了摇头,似乎在为自己的急躁懊恼,随后才记起我们是所有人的焦点,忙向一辆驶过的花车挥手致意。这辆花车上有一座木质城堡,城堡表面刷了金漆,显得辉煌耀目。“我无法单纯地享受这一切。”他说,“我总是在想,这些人表面上欢欢喜喜地游行,谁知他们心里在想些什么?他们也许向我们微笑挥手、脱帽致敬了,可他们真正接受我的统治了吗?”
这位公爵是我姑父,他的妻子是我父亲的小妹伊丽莎白,他的长子就是我失踪的表哥约翰·德拉波尔。我不但没有宽心,反而更加不安。
我点了点头,他的态度太奇怪了,几乎让我觉得刚才的欢乐是一种罪过。“谁不会呢?场面豪华,花样繁多,舞台造型太棒了,歌声也很悦耳!我觉得自己从没听过这么好听的音乐。”
“以同伴的身份?你选择萨福克公爵做你最重要的同伴,陪你去朝圣?”
“享受?”他提出疑问,仿佛这个词语是解释一切的关键,“你很喜欢吗?”
亨利露出豺狼般的笑容:“除了同伴,我还会让他做什么?他一向对我忠心耿耿,我怎么会不愿意和他一起出行?”
我不明白他到底想说什么:“当然啦,陛下。我很享受这场游行。”
我无言以对。亨利的表情就像狐狸般狡猾。
“我知道没有。只是你看人的眼神好温和,似乎很希望他们生活幸福,你的笑容也很友善。”
我大着胆子问:“您要和他说说约翰的事吗?您打算亲口问问他喽?”我明知自己无能为力,但又控制不住对姑父的关心。他是个沉静稳重的人,在博斯沃思战役中,他曾经为理查德效力,理查德被杀以后,他又向亨利求饶,成功获得了他的原谅。他父亲是兰开斯特阵营的一员猛将,可他一直是约克王朝的臣子,娶了一位约克女公爵。“我能确定,我能确定他对约翰逃跑的事一无所知。”
我吃了一惊,急忙为自己辩护:“这只是出于礼貌罢了,没有任何含义。”
“那约翰·德拉波尔的母亲知道些什么?你母亲又知道些什么?”亨利连声质问我。
我和亨利身着华服,并肩观看着长长的游行队伍。每个行会的前头都有一面横幅和一辆花车,绣花横幅色彩绚烂,花车上要么摆放着赞美他们成就的展品,要么展示着他们的主保圣人。我看到亨利不时侧过头来看我,花车经过的时候,他的目光也一直没有移开。“有人和你对视的时候,你对他笑了。”他突然说。
我一时语塞,他干笑一声道:“你有权着急。我觉得自己不能信赖任何一个约克外戚。你是不是以为我要把他当做人质,好让他儿子老实点儿?你是不是以为我要带他远离大家,然后提醒他别忘了自己还有个小儿子,别忘了我让他全家从沃尔辛厄姆搬进伦敦塔是易如反掌的事?说不定我还会把他们送上断头台呢?”
这里是英格兰最富庶的地区,这些行会都建立在羊毛贸易上,如今他们穿上最华丽的长袍,置办了戏装、舞台布景和马匹,举行了一场由商人、技师、学徒参与其中的大规模游行。游行的氛围隆重而庄严,这既是为了庆祝教会的节日,也是为了宣扬他们在经济上的重要地位。
眼前的亨利突然变得陌生,他的冷酷和愤怒吓住了我。“别说伦敦塔和断头台,”我低声恳求,“别对我说这些东西。”
御驾沿着泥泞的道路向东而行。我们此行是来诺维奇庆祝圣体节的。我们在圣玛丽大学教堂稍作停留,随后进入繁华的城区,观看商业行会组织的游行活动,游行的终点是大教堂。
“不要跟我说大道理。”
诺维奇 圣玛丽教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