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我问,“谁会让您怕成这样?”
他点了点头。“你母亲同时在英国煽动叛乱,想要来个里应外合。今天我把整个议会召集到这里了,我确定自己有控制贵族的能力,至少……他们全都宣誓效忠。要是你母亲和姑妈真的引兵而入,我还能信任谁?而且带领这支军队的人是……”他就此打住了。
他移开目光。“我以为你知道。”
“真的?”
我心里一阵发慌,上前拉住他的手说:“真的,我不知道。”
他显出一副被烦得受不了的模样:“我没什么好怕的。你姑妈勃艮第公爵夫人纠集了一支强大的军队,打算起兵推翻我,我对此一清二楚。”
他紧紧握住我的手,目光凌厉得像要看穿我的灵魂。他似乎很想知道我值不值得信任,这种迫切之情远远超过了其他渴望。毕竟我不只是约克公主,还是他的妻子,他儿子的母亲。
“亨利,你在怕什么?”我小声问,“你害怕她做了什么?你看上去不太妙。”
“你觉得约翰·德拉波尔会改变立场,领兵对抗你吗?”我说出了表哥的名字,他还曾是理查德的继承人,“你害怕的是他?”
他口气严厉地继续说道:“这些还不是最坏的,也许她还做了别的事情,只是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全部的盟友,也不知道她绝大部分的计划。我根本不敢细想。”
“你听到什么对他不利的消息了?”
他疲惫地呼出一口气,喝了点儿酒。我惊惶地看着他。这些证据足以让他囚禁我母亲一辈子。如果她是个男人,他们一定会以叛国罪砍掉她的脑袋。
我摇了摇头。“完全没有,我发誓。”
“我对此一无所知。”他说完重重地在我对面坐下,用拳头抵住下巴,凝视着炉子里的火焰,“我竟然对此一无所知,这是最糟糕的。但她确实给你身在佛兰德斯的玛格丽特姑妈写了信,玛格丽特如今正起兵对抗我们。你母亲和所有约克遗族取得了联系,他们要么是她的娘家人,要么是对你父亲和叔叔感恩戴德的人。她吩咐他们做好准备,等玛格丽特的军队一登岸,他们就应声而动。她还给流亡者和藏匿者写信,同她的小姑,约翰·德拉波尔的母亲伊丽莎白密谈。她甚至还造访了她的婆婆,也就是你的祖母塞西莉公爵夫人。他们曾经激烈反对过她的婚姻,如今却和她结成同盟,共同对抗更强大的敌人,也就是我。我知道她给洛弗尔写过信,我还亲自看过。她是那场叛乱的幕后黑手,就连她送给洛弗尔多少财物让他武装军队,我也知道得一清二楚。那些钱是我给她的,是我批给她的津贴。我全都知道,我用自己的眼睛看到了一切。她的信统统在我手里,证据确凿。”
他说:“那个人比他更可怕。”
“坐下,坐下。”他说完追了上来,握住我的手,把我拉到火炉边的椅子前。这里很舒服,是我俩惯常的座位。他把我按到椅子上,拍了拍我通红的脸颊。在这一瞬间,我突然有种扑到他怀里,伏在他胸前哭泣的冲动。我很想告诉他,我的确什么也不知道,可又害怕这一切只是他的算计。一边是我的母亲和兄弟,另一边是我的儿子,选择谁都让我痛苦。我无法决定英格兰的下一任国王是谁,这最终也成为了让我费解的难题。我可以献出世间的任何东西,只求再见我亲爱的弟弟一面,知道他是否平安。但有两样东西是我给不了的——英格兰的宝座和亨利的王冠。
我静静地站在他面前。那个让他尤为畏惧的敌人引发了我的好奇心,比一个约克表亲更有分量的人是谁?我想知道亨利会不会说出这个名字。
我轻叹一声,从他身边走开。
“他是谁?”我小声问。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反问我,“还是说你想知道我了解多少真相?”
亨利没有做出直接的回答。似乎有一个魔鬼闯入了我们的私人房间,人人都在说它,可谁也不敢叫出它的名字。出于这种迷信,亨利也不会说出来。
“她到底做了什么?”我苦苦追问。她不是无辜的,我骗不了自己。
他只是说:“我已经准备好了,不管她请来领导军队的人是谁,你可以告诉大家,我准备好迎敌了。”
“我这么做,不是要拘禁你母亲。”亨利爽快地说,“如果可以的话,我不会把她送上审判席。”
“他到底是谁?”我大着胆子鼓励他说出来。
今天亨利很守时。一离开礼拜堂,他就换上睡衣,径直来到我的房间。陪护他来到卧室的贵族们一走,房间里立刻安静下来,只有玛姬等在一边,想看看我们还有什么需要。不一会儿她也走了,临去时睁大眼睛看了我一眼,好像在害怕明天一早,连我也会消失。
可亨利只是摇了摇头。
玛姬向我投来一个惊骇的眼神,默默地走到我身后,为我托起长长的裙摆。我丈夫握住我的手,带着我走入餐桌。我向随侍左右的宫人微笑,我也必须微笑。宫廷的气氛真是欢乐,可我心里却在想,这里从前的女主人,我的母亲,今晚会吃些什么?
第二天一早,原本该来礼拜堂做晨祷的约翰·德拉波尔没有出现。我坐在廊台上向下张望,留意到他平日的座位是空的。晚餐时他依然不见踪影。
他不耐烦地制止我:“今晚我会到你房里来,到时我自会解释。”
“我表哥约翰去哪儿了?”我向玛格丽特夫人发问。我们已经用完了晚餐,正等牧师结束冗长的诵读,她要求大斋戒期间日日如此。
“您不能违背我母亲的意愿,把她关起来。”我向他抗议。一想到伦敦塔里的堂弟,柏孟塞修道院里的母亲,我就心绪难平。“我不喜欢家人被关押,我无法容忍。不管你怀疑他们犯了什么样的罪,我都忍受不了。”
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让我觉得刚才的发问好像侮辱了她。“你在问我吗?”她没好气地说。
“不是现在。”他的话不容置疑,“我们需要让所有人看到我们的团结,看到我们是同心同德的亲人。”
“我问你我的表哥约翰在哪儿?”我重复了一遍,以为她刚刚没有听见,“他今天早上不在礼拜堂,我一整天都没看见他。”
“陛下……”我小声呼唤。
“你该问的人是你妈妈,不是我。”她恨恨地说,“她或许知道。你还该问问你姑妈,约克的伊丽莎白,身为他母亲,她可能也知道。你最该去问的人是你姑妈约克的玛格丽特,那个狡诈的勃艮第公爵遗孀,她一定知道,因为他就在投奔她的路上。”
“我待会儿要和你谈谈。”他用冰冷低沉的语调说,“在今晚我来你房间的时候。”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抬手捂住嘴巴:“你说约翰·德拉波尔去了佛兰德斯?你怎么能想出这种事?”
晚餐开始前,亨利带着内侍来到我的房间。他笑得真勉强,我知道他努力扮演着国王,试图藏起内心的恐惧,尽管他正在失去一切。
“这不是我想出来的,这就是事实。但凡此事有一丝疑点,我就不会讲出来。如我所说,他是个阴险的伪君子。他坐在我们的议会里,聆听我们的抵御计划,得知我们对叛乱的恐惧,现在他逃到了外国的姨妈那里,说他一直心向约克王朝,就像你和你所有的族人一样。”
“我不知道,”我无助地回答,“她从没告诉过我任何事。我说我不知道,这不是谎话。她希望我永远不必对你隐瞒什么,也不想让我受到这样的质询。她努力保护我远离纷争,所以我不知道。”
“约翰是伪君子?”我艰难地重复了一遍。我无法相信她的话。如果这件事是真的,那么他们害怕的其他事情或许也不会假,难道真有一个伯爵,公爵,甚至是一个约克王子藏身国外,等待发动战争的良机?“我表哥约翰去了佛兰德斯?”
“她不会为了不相干的人来斗垮你,”玛格丽特夫人在我耳边低语,“她这么做自然是为了儿子。告诉我,伊丽莎白,把你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这样我们才能保证你儿子亚瑟的继承权稳稳当当。你母亲是不是把一个儿子藏起来了?他是不是和你姑妈一起生活在佛兰德斯?”
“约克人就是这么虚伪。”她当面辱骂我,“也只有约克人才会这么虚伪,你们一向如此。”
我麻木地摇头,感到热泪沾满我冰凉的手,在脸上肆意流淌。
我的女领主,国王的母亲告诉我,我们会在初夏前往诺维奇,因为国王希望在民众面前露脸,给他们带去公平和正义。可她紧张的眼神出卖了她,我立刻觉出这是谎话,不过并没有拆穿。我不动声色,等她一心扑在出巡事务上无暇顾及我时,就在三月末声称自己身体不适,需要卧床休养。我留下玛姬看守卧室门,告诉人们我在睡觉,而我则换了便服,裹上黑斗篷,悄悄来到宫外的码头,搭上一艘小船,神不知鬼不觉地向下游而去。
“那我问你,他是谁?”她突然怒气冲冲地朝我大叫,“除了你弟弟,还能有谁?她会把谁置于亲外孙之上?她对谁的爱多过对我们亚瑟王子的?亚瑟可是出生在亚瑟王的故乡温彻斯特!谁能得到她的偏爱?”
河上的风很凉,我以此为借口,拉起兜帽盖住脑袋,用头巾蒙住脸。我离宫时带上了我的马夫,虽然不知道我们此行的目的,但他猜出这是犯禁的事,为此一路上忧心忡忡。小船顺流直下,行得飞快。因为逆流,回程的船速会慢一些,不过我已经算好了时间,等潮水一涨,我们就启程返回希恩宫。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撕心裂肺地哭喊着,几乎语不成声。满耳都是自己的抽噎,我简直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
小船载着我来到修道院的河阶前,马夫率先跳上岸,伸出手来搀扶我。船夫答应我会等在这里,带我回宫。他眼里透着暧昧,显然把我当成了出宫私会情郎的侍女。我走上湿漉漉的台阶,穿过横跨在河上的小桥,绕过修道院的围墙,来到紧闭的大门前。我拉响了门铃,倚靠在用黑燧石和红砖砌成的围墙上,等待守门人的到来。
“她是为了她儿子,是不是?”她的话音有些倦怠,“你是她的亲生女儿,要不是为了儿子,她怎么忍心伤害你?也只有儿子才能让她狠下心来,造自己外孙的反。我知道她对亚瑟的爱不比我们少,关于此事的唯一解释就是她更爱儿子。她一定认为她的两个儿子中有一个还活着,她希望把他扶上王位。”
大门上的一扇小门开了。“我想见……”话刚出口,我就说不下去了,我不知道这里的人是如何称呼母亲的,毕竟她已经失去了王后的身份,成了谋逆叛国的嫌疑人。我连她是否还用真名也不知道。
我发出一声细微的呜咽,两手捂住脸,慢慢软倒在窗台上。玛格丽特夫人不再说话了,她穿过房间,干脆利落地坐到我旁边。
“您要见寡后殿下吧。”门里的女人生硬地说,这个称谓如此恭敬,仿佛博斯沃思战役从没发生过,而金雀花王朝仍旧欣欣向荣。她打开门让我进去,示意马夫留在外面等我。
“她并不安分,”玛格丽特夫人总结道,“她准备继续你们约克家族输掉的这场战争。她表面上与我们握手言和,内心却没有接受这个结果。如今她还和你,她的亲生女儿为敌。”
“你怎么知道我要见她?”我好奇地问。
我不能为她辩护,只好垂下头,任凭一丝惊恐的呻吟从紧闭的牙关迸出。
她朝我一笑:“你不是第一个来这里见她的人,但我怀疑你会是最后一个。”她口里说着话,带我穿过一片草地,草地用镰刀割过,显得十分平整。最后她停在一座小屋前,这里位于整个建筑群的西侧。“她是位了不起的女士,人民会永远忠于她。她现在在礼拜堂。”她朝墓地后方的教堂点了点头,“不过你可以在她的房间等等,她很快就来。”
“我和她一向不和,”她对我说,“可看到她离宫时,我心里并不好受。这是她的灾难,也是我们的灾难。我希望我们能成为一家人,组成一个团结和睦的王室家庭,可她一直阳奉阴违,刻意欺瞒我们。”
她带我来到一间洁净的屋子门口,里面的墙壁粉刷得雪白,书架上摆放着母亲最爱的书卷,装订的手稿和印刷的新书都在其中。墙上悬挂着一个用黄金和象牙制成的十字架,火炉边的椅子上放着一个盒子,里面有她为亚瑟缝制的小睡衣。这里的一切都不同于我的想象,我在门口踌躇了一会儿,微微松了口气,至少母亲的住所不是一座阴冷的塔楼,也不是某个清苦的修道院,房间的陈设很符合她的身份,是她一向喜爱的风格。
我以手掩面,不愿看她的表情。要是她得意洋洋,我只会讨厌她,可她这副惊恐的模样让我惶惑。她是否和我一样,感觉自己苦心经营的一切就要分崩离析?
透过房间里的一道门,我能看到她的房间,更远处摆放着一张带有帘幕的床,上面铺着精美的绣花床单。这里不是幽闭的牢房,母亲也没有忍饥挨饿,她过着一个退隐王后的生活,修道院上下都听她差遣。
她慢慢摇头。“她坚决要求我儿子娶你,作为换取她忠诚的代价,我们照做了。王子出生时她也在场。作为他的教母,她在洗礼上出尽了风头。我们对她以礼相待,不只让她住在宫里,还给了她一大笔养老金。可她现在意图夺走亲外孙的继承权,让另一个人取代他坐上王位,这太无耻了,伊丽莎白。她这是两面三刀,你不能否认吧?这种行为真不光彩。”
我坐到火炉边的凳子上,听到屋外的石板路踏踏地响了起来,门开了,母亲出现在我面前。我哭着扑进她怀里,她柔声安慰我,叫我别哭了。我们重新坐回火炉边,她紧握着我的手,和从前一样笑眯眯地看着我,让我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
我站起身来,走到窗边。第一批夏燕从水面掠过,在空中飞舞盘旋,不时翻起奶油色的肚皮。这群小家伙似乎很喜欢用鸟喙啄破自己的倒影,和甘甜的泰晤士河水一起嬉戏。我转身说道:“玛格丽特夫人,我母亲不是无耻之徒。她不会做出任何伤害我的事。”
“可你不能随意离开吗?”我向她求证。
“她不能拥有财富和权势。”玛格丽特夫人发出警告,“她会用它们来对抗你的丈夫和儿子。我知道你有多爱她,可是伊丽莎白,她现在是你的敌人,她不再是你和你妹妹的母亲。她为想要推翻都铎王朝的人提供资金,给出建议,还向他们通风报信。她和玛格丽特公爵夫人密谋,后者现在正忙着招兵买马,准备和亨利大干一仗。她和我们生活在一起,同我们的宝贝王子玩耍,天天和你见面,却在背地里策划毁灭我们的阴谋!”
“不能。”她说,“你求亨利还我自由了?”
“让您失望了,我不打算待在柏孟塞修道院。我会去看望她,然后和亨利谈谈,务必让她回宫。”
“当然啦,你一失踪我就去求过了。他说不行。”
“你当然可以去见她,当然。”玛格丽特夫人居然爽快地答应了,我能从她半眯的眼中看到一丝期待的光芒,“你可以留在她身边。”
“我就知道他会这么说。我必须待在这里,至少现在是。你的妹妹们还好吗?”
“我想见见她。”
“他们很好,”我回答,“凯瑟琳和布丽吉特都在学堂念书,我告诉她们你隐居去了。布丽吉特自然想陪在你身边,她说自己难以承受尘世的虚妄浮华。”
“她已经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去了柏孟塞修道院忏悔罪过,和修女们一起生活。当我儿子把谋逆的证据摆到她面前的时候,她承认自己有罪,也接受了离开宫廷的惩罚。”
母亲笑起来:“我们有意让她亲近上帝,她也一直认认真真地遵从。那我的侄子们呢?约翰·德拉波尔怎样了?”
“什么?”
“失踪了。”我向她坦白。她握住我的手一紧。
“她已经脱离尘世了。”玛格丽特夫人庄严地说。
“被抓起来了?”她问。
“她在哪里?”我问。我心里害怕得要命,唯恐她已经被带进伦敦塔,囚禁在曾经关押过她儿子的地方,再也不能出来。
我摇了摇头。“他逃跑了。你似乎不知道这件事,可我还是不确定,你对我说的都是实话吗?”
“我们有证据,”她的话残忍无情,“你母亲是罪有应得。我很抱歉,这对你和你的家人来说是极大的耻辱,也是对你家族姓氏的玷污。”
她没有回答。
“不,她不会那么做。”
“亨利说他有你阴谋推翻我们的证据。”
“你需要,”她紧追不舍,“你生母阴谋对抗的是你和你丈夫,她想让你们送命,想让你们垮台。她不仅参与了洛弗尔的叛乱,如今还偷偷给她远在佛兰德斯的小姑子写信,怂恿她入侵英国。”
“我们?”她冷冷地重复了一遍。
我惊得寒毛直竖,几乎听不清她的话:“我不需要你的同情!”
我羞红了脸:“是推翻都铎家族。”
我的女领主低声说:“她得为叛乱负责。她给弗朗西斯·洛弗尔送去财物和仆人,后者则向她传递消息。她不但知道他的所作所为,还为他出谋划策,提供支援。她告诉他约克郡外的哪户人家可以供他藏身,还给他人手和武器。在我操办亨利北巡事务的同时,她也在策划一场推翻他的叛乱,打算在他巡游途中伏击他。她是你丈夫和儿子的敌人。我为你难过,伊丽莎白。”
“喔,”她语带讽刺,“原来是‘我们都铎家族’。你知道他具体掌握了哪些事吗?”
我又问:“我母亲在哪儿?”
“他知道你给玛格丽特姑姑写了信,还煽动约克的亲朋好友起来造反。他提到了伊丽莎白姑姑,甚至还说到了祖母。”
我的女领主,国王的母亲亲自关上了门,指了指我该坐的地方。我们同时坐下——即使到了现在,我们在礼仪上仍然一丝不苟。
她点了点头:“没有更多了?”
“我当然知道!”她果真被我激怒了。她匆匆扫过侍女们热切的脸,向我做了个手势,示意我们应该去内室单独谈谈。我跟着她去了。走过母亲的侍女们时,我发现有人不见了,我父亲的私生女,我的异母姐妹格蕾丝不在这里。我暗暗希望她是和母亲一起离开了,如果真是这样,她们不管去了哪里,也能互相照应。
“妈妈,这已经太多了!”
“他正在会议室和大臣们商讨国事。我原本不想打扰他,不过我待会儿会去找他,然后告诉他是你让我来的。如果你不想这样,能否把我母亲的下落告诉我?还是说你也不知道?所以你平时说自己什么都知道,只是在装模作样喽?”
“我知道。可是你好好想想,伊丽莎白,他掌握的可能不止这些。”
她神情严肃地看着我,就像还没准备好跳舞取乐似的:“也许你该和我儿子谈谈。”
我害怕起来:“还有更多的事?”
我开门见山地问:“我母亲在哪儿?”
她耸了耸肩:“这是一个大阴谋,只做这些事怎么够?”
“我的女领主。”我略略弯了下膝盖,向我的婆母,国王的母亲行礼,她起身微微点了点头。我们迎面走向对方,亲吻彼此冰凉的面颊。她的嘴唇一碰到我,我立刻屏住呼吸,似乎不想闻到她头巾上常年不散的味道,那是焚香时沾染的烟气。吻脸礼一完,我们各自退后一步,互相打量起来。
“好吧,可他只告诉我这么多。他和他妈妈都不信任我。”
我立刻转过身,向王后房间走去。那是我的女领主同侍女们消磨时光的地方,除此之外,她也花心思打理宫廷,维持权威。在她忙碌的时候,侍女们会待在一旁为穷人缝衬衣,听人朗读圣经。今天她的房间格外热闹,不时有人进进出出。刚一走近,我就听见门里传来嘻嘻哈哈的声音,这时下人们打开门,通报我来了。一走进房间,我就看到我的女领主端坐在金色的华盖下,架势像极了王后,一大群女子环绕在她身边,其中不乏我母亲的侍女,她们已然被收入玛格丽特夫人宫中。侍女们睁大眼睛看着我,好像要对我吐露秘密,可最终什么也没说,她们显然被带走我母亲的罪魁事先警告过。
她哈哈大笑起来。“他们连自己的影子都不相信,凭什么要信任你?”
她的房间空了。整件事像被施了魔法:她在一个早晨无声无息地消失,这一切就发生在一瞬间。
“就凭我是他的妻子和王后。”
我在卧室门上叩了几下,轻轻推开,可我没指望能在里面找到母亲。房间里果然空无一人,床上的亚麻床单被掀走了,只剩下光秃秃的床褥,木柱上的床帘也不见了。不管去哪里,她都随身携带卧具。我打开床脚的柜子,发现她的衣服也被拿走了。我把目光投向梳妆台,那是侍女平日替她梳头的地方,上面的银镜、象牙梳、黄金发夹、装着百合花油的刻花玻璃瓶都没了踪影。
她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似乎没觉得这件事有多要紧。“他觉得约翰·德拉波尔去哪里了?”
我推开私人房间的门,里面也是空的。一把椅子上散落着零星的布片和线头,窗台上放着一条丝带。我捡起丝带绕在指间,幻想能从中看出端倪。这里太安静了,我觉得自己像在做梦。挂毯的两角被穿堂风吹起,这是房间里唯一的动静,外间斑尾林鸽的咕咕声,也成了这里仅有的声响。我再次呼喊:“妈妈?母后?”
“也许去了佛兰德斯的玛格丽特姑姑那里?”
我无法相信这一点,内心忐忑得像个被抛弃的孩子。我朝门里喊道:“妈妈?母后?”没有人回应我。我走进静谧的会客室,在这间洒满阳光的屋子里东张西望。
她显然并不惊讶。“他离开时有没有遇到危险?”
母亲的房门也紧闭着,没有仆人候在外面为我开门。这里太安静了。我自作主张推开了门,房间里空空荡荡,就像露天历史剧里的场景,可是演员们还没到来。侍女们一个也不在,乐师也不知去了哪里,只剩一架斜倚在墙边的鲁特琴。房间里的东西都保持着原样,椅子一把不少,挂毯悬在墙上,桌上放着母亲的书,盒子里还有她的针线活,可她本人却不见踪影。照此看来,她好像离开了这里。
“据我所知没有。可是母后……”
我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伸手捂住嘴巴。我害怕即将到来的危机,也害怕亨利为了自保而向人民出手。如果那一天真的到来,势必酿成比外敌入侵更暴力,更可怖的悲剧。
我话音里的恐惧让她立刻软了下来。“亲爱的,这些日子委屈你担惊受怕了。不过我想用不了多久,一切都会改变。”
在去母亲房间的路上,我匆匆经过了国王的房间,看到会客室的门仍然紧闭着。大部分贵族都在里面,他们现在一定暴跳如雷,忙着判断这场全新的危机会对都铎王权造成多大的影响。他们一定在想:我们需要担心吗?我们应该怎么做?
“我儿子怎么办?”
“不会。”她斩钉截铁地说,“加斯帕会阻止他们,亨利会阻止他们,就连上帝也会阻止他们。”
“亚瑟生来就是王子,没人能夺走他的身份,也没有谁会这么想。”
“他们会来这里吗?”我小声问着,目光飘向窗外,我刚刚漫步过的河流就在不远处,河流之外是宁静的田野。
“那我丈夫呢?”
“他正在招兵买马呢。”
她几乎又要大笑起来:“啊哈,亨利生来就是个普通人,也许死时也会是个普通人。”
“一个将军?”
“妈妈,我不能放任你起兵对抗我丈夫。我们两家已经握手言和了,你曾经希望我嫁给他。现在我们不仅结了婚,还有了一个儿子,这孩子应该是下一代英格兰国王。”
她看我的眼神充满责备,仿佛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有人说你姑妈勃艮第公爵夫人找到一位将军,花了大价钱让他卖命。据说他英勇无敌。”
她腾地站了起来。房间很小,她向前走了三步,就到了窗前。窗户离地很高,窗外是幽静的草坪和小小的修道院教堂。“也许吧,也许他会成为国王。可我从未预见过这一点。我不能亲眼看到,不过它也许真会发生。”
“有什么坏消息吗?”我轻轻地问。
“你不能告诉我吗?”我追问她,“不能告诉我将来会发生什么吗?”
我走进保育室,发现我的女领主,国王的母亲也在。她坐在角落的大椅子上,看保姆给孩子换完尿布,再用襁褓紧紧裹住他。她不常到这里来,可她紧绷的面孔和手心的汗珠告诉我,她在为孩子的平安祈祷。
她转过身来,我看到她垂下眼帘,面露微笑:“你希望我以什么样的身份告诉你?像我母亲那样的预言家?还是阴谋家,谋逆者?”
一个小时之后,国王召开了一次上议院会议,与会的都是他危难时的得力助手。一头红发的加斯帕·都铎垂着脑袋,灰色的眉毛拧成一团,他在为侄儿和王朝的安危忧心。牛津伯爵和亨利挽手而行,急切地商量着应对之策:如何招兵买马?哪些城市可以信任?哪些城市不能惊扰?约翰·德拉波尔紧跟在他忠心万分的父亲后面,两人一前一后走进议会厅,随后而来的还有斯坦利兄弟,考特尼兄弟,大主教约翰·莫顿,以及玛格丽特夫人的管家雷金纳德·布雷,这些人不是亨利的朋友,就是亨利的亲族,他们合力把亨利·都铎拱上了王位。可他们现在才发现,要让他屹立不摇,实在太难了。
“两样都行!”我大喊起来,“什么都行!你就不能告诉我吗?有谁能告诉我,英格兰将要发生什么?”
母亲朝两人微微一笑:“哦,没有关系。”
她摇了摇头。“我无法确定。”她只愿意说这么多。
“够了。”另一个长官模样的人出声制止了他。他脱下帽子,向我和母亲致意。“我向您道歉,陛下。他憋得太久了,现在就想说个痛快。”
“我得走了。”我有些烦躁,“我必须赶在涨潮时回到希恩宫。不久之后,我们就要出巡了。”
“不过这个魔鬼没在我们后面,他在我们前面呢。”他悄悄吐露出一个秘密,“赶在我们前头,也赶在国王陛下前头,趁我们正吃惊的时候,准备起兵造反。”
她问:“去哪儿?”
“是吗?”
我突然意识到一个严峻的问题,如果我告诉了她,她一定会利用这个情报。她会给叛军写信,给英格兰内外的敌人传递消息。一旦向她透露只言片语,我就会彻底卷入这场阴谋,这意味着我在为约克家族充当间谍,帮助他们伤害我的丈夫。
“我们从佛兰德斯赶回来,一路上不眠不休。”其中一个人夸口说,“我们骑着马跑得飞快,就像后面有魔鬼一样。”
“诺维奇,”我紧巴巴地说,“我们打算在那里度过圣体节。我现在告诉你了,你应该又要策划袭击了吧?”
母亲领着侍女们,从这群带着武器的男人面前走过,优雅地接受他们的礼敬。“你们看起来很疲惫,”她和颜悦色地说,“是走了远路吗?”
这个消息似乎让她很愉快:“啊,这么说他觉得我们会入侵东海岸,原来他是这么想的。”
我们重新陷入了沉默,沿着河岸走回希恩宫。这座美丽的宫殿有许多塔楼,是河湾最醒目的风景。当我们走近宫殿时,几匹马飞奔到国王的御门前。骑手们下了马,其中一个摘下帽子走了进去。
“什么?”
她笑了起来:“是啊。干吗不随波逐流呢?正好能看看河水会把你带向何方。”
“他去诺维奇不是为了过节,而是为了做好东海岸的防御准备。”
必须在都铎家族和约克家族之间做出抉择的念头让我恐慌。“可要是我一无所知,我会像漂浮在水面的落叶,随波逐流,无力改变自己的命运。”
“他们真会入侵?从佛兰德斯?”
“或许他将来会信任你。”她说,“如果你们一起生活几年,说不定会成为一对恩爱夫妻。只要我不告诉你任何事,你就不会陷入必须对他撒谎的窘境,也不会为自己该向谁效忠而左右为难。我不想让你在亲族和夫家之间做出选择。作为母亲,你应该相信自己的儿子会是下一任国王,我不希望你太过纠结。”
她吻上我的额头,完全忽略了我的恐惧不安。“你不用担心,也不必知道。”
“他不相信我!”我忍不住大喊起来,“你什么都没告诉我,可他总是怀疑我知道整个阴谋,还故意保守秘密。他一次又一次地问我知道些什么,还常常警告我,说他已经对我们够宽容了。他母亲认定我背叛了他,我相信他也是这么想的。”
她陪我走到大门口,绕过修道院的围墙,来到涅敬加河边,河水已经上涨了,码头直伸入水中,等候我的小船在水波中起起伏伏。她亲吻我的脸颊,我跪倒在地,感到她温热的手掌轻轻按在我的兜帽上。“上帝祝福你。”她温柔地说,“从诺维奇回来之后,就到这儿来看看我吧,如果你得到允许的话。”
“伊丽莎白,婚礼那天,你发誓要爱你的丈夫,要尊重和服从你的君王。在未来的加冕礼上你也要许诺,在上帝面前立下最庄重,最有约束力的誓言。你要成为他的忠臣,第一忠臣。你的头顶会戴上王冠,胸口会涂上圣油,你不能发伪誓,我的孩子。你要对他坦诚相待,你们之间不能有秘密。”
“我又要回到没有你的宫廷里去了。”我向她吐露心声,“我有塞西莉、安妮和玛姬,可没有你在身边,我常常感到孤独。小妹妹们也很想你。我的女领主,国王的母亲认定我和你策划了阴谋,我丈夫也怀疑我,可我不得不和他们一起生活在那里,整天受到监视。妈妈,真希望你能陪在我身边。”
“还是因为我觉得你没兴趣知道?”我摇了摇头。
“重聚的日子就要到了,”她还是和从前一样自信乐观,“你很快就会来见我,或者我会找个法子去见你的,谁知道呢。”
“不,当然不是。”
我们顺着回流的潮汐返回里士满。船行到河湾时,我看到码头上有个瘦瘦高高的人影,那是国王,是亨利。我远远认出了他,不知是该吩咐船夫调头划走,还是该继续前行。爱德华舅舅曾经警告我,说国王什么都清楚,既然什么都清楚,那他现在一定知道我去了哪里。我早该想到他不会轻易相信我生病的谎话,他肯定会去询问玛姬,然后要求探病。
母亲一言未发,只是默默地走在我身边,姿态优雅如昨。过了一会儿,她停住脚步,摘下一朵水仙花蕾,轻轻别在我的帽子上,悄声问:“自从你结婚以后,我就不再向你说起这些事了,你觉得是我疏忽了吗?”
他母亲没在他身边,宫廷侍从们也不见踪影。他独自站在那里,不像个多疑的国王,倒像个焦急的丈夫。小船终于碰上了码头的木桩,马夫一跳上岸,就被亨利推到一边。他亲自拉起我,丢给船夫一个金币,船夫稳稳接住,傻乎乎地咬在嘴里,露出一脸惊奇的表情,随后消失在傍晚的河雾之中。
我向她说明现在的情形:“我的女领主整天担惊受怕,认为英格兰的春天是黑暗的沙漠,她儿子简直成了哑巴。除了几个心腹,他们谁也不相信,外面的流言也越来越多了。新的叛乱要开始了,是不是?你一定知道整个计划,也知道谁是领导者。”我停了下来,把声音压到最低,“他在路上了,是不是?”
亨利并没有责怪我,只是说:“你应该告诉我你想去,要是你开了口,我自然会派驳船舒舒服服地送你去。”
她的笑容还是那样平静动人,“你一生不断学习,”她不紧不慢地取笑我,“能说四种语言,热爱音乐,欣赏艺术,对印刷术有极大的兴趣,也喜欢英文和拉丁文书法。可现在我很高兴,你终于和我一样聪明了。”
“我很抱歉。我以为你不想让我去见她。”
我退回侍女们中间,和母亲走在一起。“我得和你谈谈,你必须把一切都告诉我。”
“所以你就想瞒着我来来去去?”
我开始意识到他们的与众不同。有一天,我的女领主和我一起沿着河岸散步。波光耀眼,阳光洒在脸上暖融融的,山楂树开出雪白的花,空气里飘散着一缕花蜜的甜香,这时她愤愤地说,英格兰实在是一片未开化的罪恶沙漠。母亲正拿着一束湿漉漉的水仙花,脚步轻盈地走在春草上,一听这话,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我点了点头。这没什么好否认的,我的确不希望他知道。他的语气有些无奈:“你不信任我,你从没想过我会允许你去见她,只要你的安全得到保证就行。你更喜欢瞒着我偷偷出去,像个间谍一样去和我的敌人私下会面。”
这对母子周围形成了一个紧密的小圈子,其中有玛格丽特夫人的心腹约翰·莫顿,他既是她的神父,也是她的朋友;还有王叔加斯帕·都铎,他曾在流亡期间养大亨利;其他人分别是牛津伯爵约翰·德·维尔,托马斯·斯坦利伯爵和他弟弟威廉爵士。他们的人数太少了,在这座庞大的宫廷里,愈发显得势单力孤。这里明明是他们安全的家,可他们总是畏惧其他人,仿佛时刻处于敌人的包围之中。
我哑口无言。他把我的手夹进他的臂弯里,我们俨然成了一对恩爱夫妻。他拖着我大步向前走去。
宫廷斋戒贯穿了整个大斋节,人们不许吃肉,也不许跳舞和游戏。我的女领主一身黑衣,仿佛基督的遭遇给了她特殊的启示,唯有她才能理解他的苦难。自从入主英格兰以来,都铎家族一直受到国人的冷遇,如今她和亨利每夜私下祈祷,似乎之前的种种困扰都是出于上帝的旨意,他们奉命忍受一切,如同耶稣忍受沙漠的孤独和门徒的背叛。他们就像两个殉道者,除了他们自己,没有人明白他们的痛楚。
“发现你母亲的居住条件不错了吗?身体也健康吧?”
有一天,我突然发现她在向圣安东尼祈祷,我没有惊动她,只是悄悄地背过身去。圣安东尼是一位能帮助人们寻回失物的圣人,他能回应我们微茫的希望和注定失败的举动。她一定感觉到弟弟要消失了,最终会像我的亲弟弟那样,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他们三个会和自己的姐姐失散,再也回不来。
我点点头:“是的,谢谢您。”
整个大斋节期间,亨利没有踏进我的房门半步。这源于一个古老的传统:在复活节到来前的几周里,一个虔诚的男人不能碰自己的妻子。河畔的金色水仙开始盛放,画眉在黎明的树梢唱起婉转的情歌,天鹅沿河筑起巨大的巢穴,世间万物都喜气洋洋地寻找着伴侣,只有我们形单影只。亨利谨守戒律,决心顺从他母亲和教会的意志,做个听话的儿子和国王,我只好邀请玛姬和我同睡。玛姬每天要跪坐几个小时,一边祈祷,一边翻来覆去地念叨她弟弟的名字。时间一长,我也习惯了。
“她告诉你她的所作所为了吗?”
“你做了多少?”我对着锃亮的木门板发问,“因为爱我?”
我犹豫了一会儿。“没有,她什么也没说。我跟她说过我们要去诺维奇的事,这没有大碍吧?”
门砰地关上,我听到金属碰撞的声音,卫兵们正匆忙地举起长矛,向他敬礼。
他冰冷的目光在一瞬间软了下来,我分裂的忠诚似乎伤了他的心。他语带苦涩地说:“不,没有关系。她一定在你我身边安插了其他间谍,可能早就知道了。她问了你什么吗?”
他踱到门边,又回头狠狠瞪了我一眼:“别再要求我放过他,别这么胆大妄为。你不知道我因为爱你,默默做了多少事,这已经远远超出了我的本分。”
我一边回忆与母亲的谈话,一边担心这些话会连累到她,甚至连累到我,这让我的内心受到噩梦般的煎熬。“几乎没怎么问,”我回答,“她只问我约翰·德拉波尔有没有离开宫廷,我说有。”
“就因为他是你叔叔的儿子,你就觉得他应该被释放?你的家人掌权时有这么仁慈吗?伊丽莎白,你别忘了,你父亲曾把他的亲弟弟——爱德华的父亲关在伦敦塔里,以叛国罪处死!你堂弟爱德华是逆贼的儿子,那些叛徒纠集起来反对我时,喊的也是他的名字。他不能离开伦敦塔,直到我确定我们四个人,我妈妈、你、我,还有真正的继承人亚瑟王子安全无虞。”
“她有试着猜测他离开的原因吗?她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我苦苦哀求:“他是我的堂弟,是我叔叔的儿子,是我的血缘至亲。求您宽宏大量,放了他吧。”
我摇了摇头,向他坦白:“我告诉她,你们认为他去了佛兰德斯。”
“他这个年纪已经能稳稳坐在马上了,然后他什么也不用做,只需等军队为他冲锋陷阵就行。”
“那她原本不知道喽?”
我惊叫起来:“他才十二岁,还是个孩子!”
我耸了耸肩。“我不知道。”
亨利冷冷地看着我,眼神像威尔士煤炭一样幽暗深邃:“他当然有可能领导军队,任何人都有可能。何况那些叛徒可不会给他选择的余地。”
“她早料到他会这么做?”
“他不会的!”我绝望地大喊。我开始意识到一个让人悲伤的可能,也许我丈夫会把我堂弟关一辈子,他太过小心了。“您知道的,爱德华不会离开我们去领导叛军!他所有的愿望,只是重新坐在教室里上课,只是被准许骑马,只是和他姐姐生活在一起。”
“我不知道。”
我们离开伦敦城,搬进了希恩宫,可爱德华没能被放出伦敦塔和我们一起来。“我怎么能带他和我们一起来?”亨利反问我,“你难道从没想过,他一旦离开高墙的保护,就很可能被人挟持?如果这件事真的发生了,我们听到的下一个消息,就是他成为了叛军的首领。”
“你觉得他的家人会不会跟随他?他弟弟埃德蒙,母亲伊丽莎白,父亲萨福克公爵会不会和他一样背叛我?就算我给了他们官职和信任,常常听取他们的建议,他们还是会对我不忠?难道他们只是假装臣服,趁机记下我说的每一句话,好给他们的亲戚,我的敌人们通风报信?”
虽说眼见为实,可我们精心策划的这一幕没能让民众完全信服。距我们带着笑容满面的男孩儿走在伦敦街头不过数天,就有人放出谣言,说沃里克的爱德华在去往教堂的路上逃跑了,现在躲藏在约克郡,等待时机推翻那个红龙暴君,王位觊觎者,厚颜无耻索要王位的野心家。
我再次摇头:“我不知道。”
里士满 希恩宫
他放开我的手,退后一步,不带一丝笑意的棕眼睛里透出怀疑,脸色铁青。“一想到约克王室为了教育你而花费的大笔金钱,伊丽莎白,你的无知真让我惊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