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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87年夏

“不是。是你堂弟沃里克的爱德华。很遗憾,你的家族太庞大了。”

我心中突然涌起一阵狂热的希望。“爱德华?我弟弟爱德华?威尔士王子?”

我感到头晕目眩,连忙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当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他在注视着我,仿佛想从这张脸上读出我心中的所有秘密。

“好吧,他已经改变了说法。”亨利一屁股坐上火炉边的椅子,抬手挡住眼睛,刚刚的暴怒让他看起来精疲力尽,“他之前说自己是你弟弟理查德,但只过了几天,他就变卦了,现在他说自己是爱德华。看来有人质疑过他的身份。他到底是谁?”

“你认为你弟弟爱德华还活着!”他毫不客气地定了我的罪,冷酷的话音里充满猜疑,“你一直希望他能回来。我之前提到王位觊觎者的时候,你觉得这个人也许是他!”

“知道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恳切地说,“我向你发誓,我根本毫不知情。”

我抿住嘴唇,拼命地摇头:“怎么会是他?”他神色狰狞地问:“我在问你!”

“别跟我说你完全不知道这个小叛徒的事!”他突然暴怒起来,“别用你那张一脸无辜的漂亮面孔对着我,跟我说你不知道这回事;别用那双纯净的眼睛看着我,用那两片漂亮的嘴唇对我说谎!当我看着你的时候,我觉得你一定是个品德高尚的女人,我以为一个漂亮得像圣人一样的女子不可能是间谍!难道你真以为我会相信你母亲什么都没告诉你,相信你一无所知?”

我吸了一口气:“可以确定的是,没人会认为这个男孩儿是我堂弟沃里克的爱德华。谁都知道沃里克的爱德华在伦敦塔里。我们让他在所有人跟前露了面,让所有伦敦人看到了他,关于这一点你没有疑虑吧。”

我完全站不住了,他眼疾手快地搂住我,前一秒,他还像贴心的爱人一样把我扶起来,但后一秒,又毫不温柔地把我推到床上。“这不可能,”我语无伦次,挣扎着想要坐起来,“这怎么可能?”

他冷冷一笑。“没错,我是让他和约翰·德拉波尔走在一起,做弥撒的时候,约翰·德拉波尔还跪在真正的爱德华旁边,我那时真心把他当成我的朋友和同盟。可是现在,约翰·德拉波尔把一个男孩儿带到了都柏林,还宣称他就是爱德华。他照抄了我们的方式,带他在人前露脸,让人人都知道他在爱尔兰,借此召集军队。约翰·德拉波尔陪这个男孩儿去了都柏林大教堂,伊丽莎白。他们把他带到大教堂,给他戴上王冠,宣布他是爱尔兰、英格兰和法兰西国王。他们把一个男孩儿带到那里,立他为国王,还把王冠放到他的头上。他们为我树立了一个对手,还给他涂了圣油。他们加冕了另一个英格兰国王,一个约克国王。你对此作何感想?”

他走到我身后,仿佛想给我一个充满爱意的搂抱。他用两臂环住我的腰,把我拉向他的胸口,低下头凑近我的金发,似乎想要从我的呼吸中嗅出阴谋的味道。“一个称自己为理查德的男孩儿。他说他是你失踪的弟弟:约克的理查德。”

我揪住身下的绣花床单,好让自己的思绪停留在这个真实的世界,而不是飘进层层的幻想之中。“他是谁?他的真实身份是什么?”

我双膝发软,一手撑在石窗台上,汗湿的手掌下一片冰凉:“谁?什么样的男孩儿?”

“他不是你弟弟爱德华,也不是你弟弟理查德,如果这就是你想听的话,那你如愿以偿了。”他没好气地说,“这个国家遍布我的密探。我十天前查出了这个男孩儿的真实身份。他是个普通孩子,某个图谋不轨的牧师选中了他,还对他进行了特别训练,不过这样的孩子不止他一个。你母亲一定在某天见过十个候选人,然后用我给她的养老金收买了其中的五个。不过这件事情的重点是,他并非一个人在表演。有人雇佣了他,让他扮演觊觎王位的王子,好让人们为他做乱。等他赢得胜利,他们会让真正的王子出山,让他坐上王位。”

“约克继承人。”

“等他赢得胜利?”我重复着这叛逆的词句。

“担当什么角色?”

“如果他赢了的话。”他摇了摇头,似乎想驱散关于失败的可怕幻想,“战争就要来临了。他有一支规模庞大的军队,出资人不单有你那个公爵夫人姑母,还有你其他的家人。你母亲和你祖母肯定出了钱,你姑妈伊丽莎白也有嫌疑。他还把一批爱尔兰部落招至麾下,加斯帕告诉我,这些人都是野蛮的战士。可以想见,他可能会受到英格兰人的支持。谁知道呢?当他挥舞锯齿旗的时候,他们也许就会倒向他;当他高喊‘沃里克男孩儿’的时候,这些念旧的家伙也许会回应他。所有英格兰人都会支持他,是不是?或许他们也曾尝试过接纳我,了解我的需求,可他们如今希望迎回过去的旧主人,就像狗改不了吃屎一样。”他死死盯住坐在一堆被褥里的我,“你怎么看?你母亲会说些什么?一个来自约克家族的王位觊觎者能继续统治英格兰吗?英格兰人会投向一个假冒的王子,拜倒在白玫瑰旗之下吗?”

“一个年龄和外貌都很对路的男孩儿。一个能够担当这个角色的男孩儿。”

“他们会让真正的王子出山?”这是他刚刚说出来的话,是他亲口说的,“真正的王子?”

“一个男孩儿?”

他根本没有回答我,只是从嘴里发出一连串无谓的咆哮,似乎自己也无法对此作出解释。

“就像哑剧表演中的傀儡。他们把一个男孩儿推了出来。”他看着我惊骇的表情,“她找到了一个男孩儿。”

我们陷入了沉默。

“他们让谁?”我不解地重复了一遍。

“你会怎么做?”我小声问。

他根本没理会我:“现在情况更糟了,公爵夫人把一支强大的军队置于他们的领导之下,他们还让一个人成为了王位觊觎者。”

“我必须召集我能召集的所有军队,然后准备迎接另一场战役。”他恨恨地说,“我觉得自己虽然赢得了这个国家,但就像娶你为妻一样,一个男人也许永远无法确定自己是否完成了任务。我赢得了战争,加冕为王,可他们现在又加冕了另一个国王,我不得不打起精神,再次战斗。在这个满是堂表兄弟的迷雾之国,我似乎没法确定任何事。”

“我真的不知情!”

“他们会怎么做?”

“事情一出我就知道了,”亨利说,“我在英格兰的每个港口都安插了一名间谍。不管谁来去英格兰,我都能在两天内知道。当他父亲说他可能逃往法国的时候,我就知道他在说谎;当你母亲说她不能说的时候,我就知道她在说谎;当你说你不知情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也在说谎。”

他用憎恶的目光看着我,似乎对我和我那些不可靠的家人充满恶感。“如果他们赢了,他们会把男孩儿换过来。”

“这么说约翰真去投奔她了?”

“把男孩儿换过来?”

亨利表情严厉地点头。“他们在你姑妈的宫里碰了面。她会支持我的任何一个敌人,这是全欧洲都知道的事。她决心看到约克家族重登英格兰王座,而且她掌握着继女的庞大财产,还和欧洲半数君主交好。她是基督徒中最有权势的女人,是个可怕的对手。而且她毫无理由!毫无理由地迫害我……”

“这个王位觊觎者会消失,一个真正的王子会取代他的位置,坐上王位。他现在躲藏在一个安全的地方,等待重见天日的良机。”

我倒吸一口凉气:“弗朗西斯·洛弗尔又起来造反了?”

“重见天日?”

“和弗朗西斯·洛弗尔一起。”

“凭空出现,死而复生。”

“都柏林?”

“他是谁?”

“如我所料,你表哥约翰·德拉波尔是个虚伪狡诈的家伙,虽然他父亲发誓说他不是。我们骑马走在一起的时候,他像个吉普赛人一样直视我的眼睛,对我说着谎话。他向我做了保证,可约翰·德拉波尔偏偏这么做了。他直接跑到了佛兰德斯的玛格丽特宫里,她也如他所愿给了支持。现在他去了都柏林。”

他坏心眼地模仿着我的语气,用充满恐惧的低音说:“他是谁?”他走到房间门口,回头问,“你认为是谁?在你认识的人里,谁最有这个可能?”我沉默不语,他哈哈一笑,可惜并不幽默。“现在得和你说再见了,我美丽的妻子,真希望能以英格兰国王的身份,回到你温暖的床上。”

“造反的是谁?”我试图让声音听起来轻柔一些,但喉咙却不由自主地发紧,我承认自己害怕了。我的家族在爱尔兰颇受爱戴,对抗亨利的人很可能是我们的朋友和支持者。“造反的是谁,他们在干什么?”

我问了个愚蠢的问题:“不然还能怎样?你还能有什么身份?”

他盯着手里的纸卷说:“那些我不信任的人,还有那些我根本不了解的人,事实证明我是对的。我的王国正被英格兰叛徒祸害,我根本没考虑到爱尔兰。我就连走到他们中间和他们见面的时间都没有,可那里的情况已经变糟了。”

“我猜是死人。”他坦白地回答。

我摇了摇头,关上百叶窗,把花园里的鸟叫虫鸣隔绝在外。转身的一刹那,我仿佛听见有人在我耳边说,他无法平静下来,他心中的恐惧一直包围着我们。“谁?谁如今的所作所为?”

我闻言滑下床,伸出两手,向他走近几步。他握住了我的手,却没有把我拉向他,而是隔着一臂远的距离,细细地审视我的面庞。

“累了?那些人已经把我折腾得只剩半条命了。你对他们如今的所作所为怎么看?”

“你认为公爵夫人有没有藏起你弟弟理查德?”他的话音不带一丝感情,似乎只是出于兴趣才这么问,“她和你母亲密谋了这么久,收留他不是很正常吗?难道你从没想过,早在他身处险境的时候,你妈妈就把他送到了公爵夫人那里,然后把一个假王子送进了伦敦塔?那个王位觊觎者不过是他的挡箭牌,等到得胜之后,他就会以胜利者的姿态出现,就像从坟墓里复活的耶稣,全身只余下裹尸布和伤口?他战胜了死亡,接下来会战胜我?”

我站在窗前,眺望被黑暗笼罩的花园和河流。仓鸮在夜色中鸣叫求爱,我心中一动,有心寻找那一闪而过的白色翅膀。就在雌鸟狂叫着回应它的当口,我转过身来,伏在亨利低垂的肩头,凝望他灰白的面容。

我不敢直视他的眼睛。“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在上帝面前,亨利……”

一天晚上,亨利来到我的房间。他没有换睡衣,还是穿着一身常服,瘦削的面孔阴沉得可怕。他只说了一句话:“爱尔兰人疯了。”

他制止了我:“别发毒誓。曾有人在一天之内对我发了十次誓,其实都是在说谎。我只希望从你口中听到单纯的真相。”

前去朝圣的亨利和我姑父萨福克回来了,两人毫发无损,可精神上就未必了。关于这次旅行,亨利只字未提,我姑父也和他同样保持沉默。我不得不这样猜测:我丈夫质问了姑父,或许还威胁了他,可这个惯于在王位旁边火中取栗的老狐狸给出了天衣无缝的回答,保证了他本人和妻儿的安全。至于他的长子,我英俊的表哥约翰·德拉波尔去了哪里,在干些什么,没有人知道确切的答案。

我静静地站在他面前,他了然地点了点头,似乎明白我们之间绝不可能有什么单纯的真相。他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诺维奇 圣玛丽教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