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了。”我垂着头,用心缝制一件式样简单的衬衣,“我没有受辱。”
“要不要我把她带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大大方方地告诉她,她非回苏格兰不可?”玛姬直接问我,“要不要我去告诉她,她必须让你从这无休无止的羞辱中解脱出来?”
“可是整个宫廷都看到国王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
其实比起谈话,亨利似乎更喜欢和她一起观看表演,骑马时陪在她身边,和她一起跳舞,听音乐,只有在这些场合,他才能摆脱没话找话的窘迫感。说实在的,他能和她说什么呢?他不能追求她,因为她丈夫是他的俘虏,是个举世皆知的叛徒;他没法和她调情,因为她那身黑色裙袍和白得耀目的脸庞有种庄严持重之感;他也不可能跪在她面前,宣称自己爱她,虽然我认为他很乐意这么做,可是这么做不仅得不到爱,还会让这个落入他掌中的女人备受羞辱,让我这无辜的妻子颜面无存,让他这个国王名声扫地。
“那不过是国王自己在出洋相罢了,我可没有被他连累。”我的话有些刻薄。
宫里每天都有新花样。有时是假面剧,主角是一个坐在枣红大马上,表演格林伍德之春的魁伟男子;有时是哑剧,有时则由形貌奇异的埃及人表演吞吃热煤块,那场面实在可怖,把孩子们吓坏了:玛丽把头埋在我的膝间,玛格丽特哇哇大哭,就连一向胆大的哈里也缩在椅子里,我只好伸手轻抚他的肩膀,安慰他别怕。不论进行什么样的娱乐,宫廷第一美人凯瑟琳·亨特利夫人总是一袭黑衣,引得我丈夫移不开眼,而她自己的丈夫则时刻陪伴在她左右,但又很少做她的搭档。每当我丈夫挥手示意她过去时,他俩总要飞快地交换一个意味难明的眼神,然后她会顺从地走上前去,以沉静的态度和动人的风姿,等待他开始尴尬的谈话。
听到这大逆不道的话,玛姬惊得倒吸一口凉气。
我们以舞会、长枪竞技和各种表演来庆祝节日。唱诗班的歌声在皇家礼拜堂回荡,仿佛天籁之音,我们还把糖果和姜饼分发给两百个穷孩子。圣诞期间的十二天里,成百上千的男女等候在厨房门外,从伙夫手中拿到宴席上剩下的碎肉。节日第一天,亨利和我照例在场中领舞,我偶一回头,只见凯瑟琳夫人和她丈夫跳得正欢,两人手握着手,脸颊绯红,真是一对璧人。
我长叹一声:“这不是她的错。”房间里洒满了阳光,我们双双回头,看着坐在不远处的凯瑟琳夫人。她正专心致志地为穷人缝制衬衫,衬衫快做好了,她低着头,给衬衫镶上领子。
我闭上眼睛,好让他察觉不到我眼中的幸福光芒。我只说了两个字:“是的”,他闻言再也不谈这个话题了,真是个聪明的小王子。
玛姬直言不讳:“她就像个蹩脚的小提琴家,可是国王偏偏乐意随着她的旋律起舞。”
“如果他没有说谎,那您看到活生生的他,一定很高兴。”他带着少年人寻根究底的执着,继续追问,“他逃过了死神的利爪,死而复生,您一定高兴坏了。看到他来到这里,您很开心吧。虽然您祈求他永远成不了国王,希望我将来继承王位,可他要是坐上了王位,您也不会怪他。”
“她从没勾引过他。而且这样也挺好,只要国王迷恋着她,就不会杀掉她丈夫。”
“正因为这样,我们以后再也别提了。”我郑重嘱咐他。
“这是你打算付出的代价吗?”玛姬吃了一惊,压低声音问,“为了保住那个男孩儿的性命?”
他转头看着我,天真的脸上全是迷惑。“母后,如果沃贝克先生的身份真如他自己所说,他当年也是因为这个原因逃离宫廷的,那他的确比父王和我更有坐上王位的资格。”
我忍不住笑了:“我想这是我和她都愿意付出的代价。只要他平安无事,我可以付出更多。”
我挽住他的手臂:“我的孩子,有些事不说为妙。”
玛姬看着我上床入睡,离开房间之前,又替我吹熄了床边的蜡烛,仿佛她还是我的首席侍女,而不是一个地位尊崇的客人。不知过了多久,我被礼拜堂的钟声惊醒了,有人咚咚地敲响我的房门,随后冲了进来。我的第一个念头是“糟了”!尽管表面顺从,可那个男孩儿多半秘密召集了一支军队,现在正朝亨利反扑,如果不是,那一定是宫中出现了手执白刃的刺客。我跳下床,一把抓过长袍,尖声大叫:“亚瑟在哪儿?威尔士王子在哪儿?卫兵!赶紧去保护王子!”
“您一定知道,只是不会说出来。”亚瑟十分肯定。
“他很安全。”玛姬匆匆跑来,披头散发,赤着双脚,身上只有一件睡袍,“理查德保护着他。不过外面起火了,你得赶快出去。”
我面无表情地重复着刚才的话:“我不知道。”
我把长袍披在身上,和她一起跑出房间。宫中一片混乱,钟声大作,人们尖叫着四散奔逃。我们像心有灵犀一般,并肩奔向皇家保育室。谢天谢地,哈里、玛格丽特和玛丽都在。哈里和玛格丽特由保姆牵着,匆匆跑下楼梯,保姆一边催促他们快走,一边小心翼翼地护着他们,免得他们摔倒,年纪最小的玛丽则被保姆抱在怀里,好奇地睁大眼睛,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我跪倒在地,把两个年龄稍长的孩子搂在怀里,小小的身子是那么温暖,我确定他们安全无恙,原本慌乱的心终于平静下来。我告诉他们:“宫里起火了,但我们没有危险。来,跟我走,我们到外面去,看看其他人是怎么灭火的。”
他压低声音问:“难道父王看在您面上饶恕他了?”
一个自耕农卫兵拿着连枷和水桶跑过,我将孩子们的手握得更紧了。“走吧,”我说,“我们到外面去找你们的哥哥和父王。”
“我不知道。”
我们来到通往大厅的走廊上时,凯瑟琳夫人的房门突然开了,只见她冲出来,双眼圆睁,浓密的黑发披散在脸边,黑色斗篷飘起一角,露出贴身的白色睡袍。一看见我,她立刻停住了。“陛下!”她向我行过礼后,恭顺地站在原地,等我走到她前面去。
“他和兰伯特·西姆内尔不一样。兰伯特做了饲鹰人,可他没有。他可以在宫中自由来去?父王有给他报酬吗?他似乎有钱买书和赌博。父王一定给了他最好的衣服和马匹,他妻子亨特利夫人也一样。”
“不要拘泥礼数了,赶紧走吧。”我说,“宫里起火了,赶快离开这里,凯瑟琳夫人。”
“你父王出人意料的仁慈也让我们所有人惊讶。”
她犹豫不决。
“但我惊讶地发现,沃贝克先生在宫里过得很好。我原以为父王带他到伦敦,是想把他关进伦敦塔呢。”
“走啊!”我命令道,“让你的宫人也跟上。”
亚瑟故作圆滑的说话方式逗得我咯咯大笑。“他的确很开心。”
她拉起兜帽盖住头发,匆匆跟在我身后。我和孩子们继续往前走,眼角的余光却瞥见那个叫波金·沃贝克的年轻男子从凯瑟琳夫人的内室溜出来,跟在我们身后,和我的宫人们混在一起。
“抓住沃贝克先生好像让父王很开心。”他小心翼翼地开口。
我回头想要确认,正好对上他的目光,他脸上的笑容既自信又热情。他耸了耸肩,摊开两手,做出一个标准的法国姿势,魅力十足。对于刚刚发生的事,这个年轻人并没有做出过多的解释,只是说:“她是我的妻子,我爱她。”
“没有。”
“我知道。”我回过头,匆忙向前。
“她让您烦恼了吗?”
宫殿大门洞开,人们已经排成一线,正往楼上传递水桶。亨利站在马厩院子里,指挥下人们赶紧从井中汲水,催促抽水的小伙子加把劲。水传得实在太慢了,风中弥散着炙热的刺鼻烟气,钟声震耳,人们一边高声索水,一边说火势已经得到控制。亚瑟和理查德爵士站在一起,下身穿着一条马裤,上身什么也没穿,只用一条披肩盖住光溜溜的肩膀。
“他们想知道我对凯瑟琳·亨特利夫人的看法,”我爽快地说,“他们想知道我有没有为她心烦。”
我半是心疼,半是责备地说:“你会冻死的!”
他温言询问:“他们看您干什么?”
玛姬赶紧吩咐他:“去我们的行李车里取件夹克吧,衣服还在包裹里,没来得及拿出来。”
他伸出手臂,示意我挽住,举手投足皆有王子风范。看到这一幕,我不禁心花怒放。
“这场火是从皇家司衣库燃起的,你的裙子恐怕全都完蛋了,天知道烧毁了多少珠宝!”亨利朝我大吼。只听“啪”的一声,一扇昂贵的玻璃窗在热气中粉碎,又听“轰隆”一声,一根屋梁坍塌了,火红的烈焰冲天而起,就像一场爆炸。
“我讨厌待在房里,大家的注视让我恶心。”
我朝人群大喊:“每个人都逃出来了吗?”
“那你干吗不回房呢,母后?”
“据我们所知是的,”亨利说道,“除了……亲爱的,我很抱歉……”他退后几步,离那群拼命接力传水的人远了一些,“我非常抱歉,伊丽莎白,但那个男孩儿恐怕已经死了。”
“我很冷。”
我回头看了一眼。一群人乱哄哄地挤在宫殿门口,凯瑟琳夫人还在,可那个男孩儿已经消失在人群中了,火场中又传来一阵轰鸣,楼上的一扇窗户里蹿出火焰。
亚瑟陪我在花园里散步,我裹着厚厚的皮草,为了让自己暖和些,我走得很快,侍女们三三两两地跟在我身后。亚瑟关切地问:“您看起来很冷?”
“你会告诉她吗?”亨利问我,“他无疑被困在火场里了。他在皇家司衣库睡觉,房门肯定上了锁,而火就是从库房开始的。我们得做好接受噩耗的准备。这是个悲剧,是个可怕的悲剧。”
“亨特利夫人的孩子不包括在内吧?”我问,“我们要做希律王[1]吗?”
亨利今天有些不对劲。他此刻像极了小哈里,这孩子没做作业被教师训斥,或者欺负了姐妹时,总爱用那双蓝得像夏日晴空一样的眼睛看着我,做出一副诚实无辜的表情,对我说些根本骗不了人的谎话。
使臣给出了一个蹩脚的答复:国王很仁慈。身为冷面无情的篡位者,他们当然不理解;不过他们并没有阻挠订婚,只是提出了一个条件,要求亨利在婚礼之前除掉王位觊觎者,还暗示自己已经够宽容了。使臣旁敲侧击地告诉亨利,西班牙双王费迪南和伊莎贝拉希望英格兰不留一滴可疑之血,波金·沃贝克和玛姬的弟弟都是心腹大患,如果约克继承人全死光,他们会更加放心。
“那男孩儿死了?”我问,“他被火烧死了?”
宫廷正为圣诞节做准备。亨利召见了亚瑟,告诉他一个消息:他和西班牙公主阿拉贡的凯瑟琳的婚约已经定下了,订婚仪式很快就会举行,如今西班牙双王确信再也不会有人威胁亨利的王位了,仪式绝不会延迟。不过他们还顾忌着另一件事——如何处置那个王位觊觎者。他们原以为他会死在战场上,或者被俘后就地处斩,可他却安然无恙地活到现在。他们给西班牙使臣写了一封信,询问亨利为何没有立刻审判和处死他。
亨利垂下眼帘,耸了耸肩,长叹一声,抬手捂住眼睛,似乎在哭泣。“他不可能逃出来,火势蔓延得太快了,等人们发现时,皇家司衣库已经变成了地狱。”他向我伸出手来,“他一定没受多少痛苦,请你转告她,他的死亡过程没有持续多久,这是上天的仁慈。还请你转告她,我们所有人都为他遗憾。”
“真的,我发现自己真的在意。”
“我会如实转告。”除了这个,我什么也没答应他。亨利听完我的话,转头又去指挥灭火了。人们继续咆哮着:“把沙子扔到火里!”“水!更多的水!”我走向不远处的凯瑟琳夫人,哈里和玛格丽特双双站在她身边。
“你真的在意?”
“凯瑟琳夫人……”我唤了一声,示意自己有话要单独对她说。她在哈里的小脑袋上飞快地落下一吻,向我走来。
“我清楚,再清楚不过了。”我语意悲伤,“我当初不是因为爱亨利才嫁给他的,如今他好像爱上了别人,我居然相当介意,可笑不可笑?刚嫁给他时,我把他视为仇人,恨不得他立刻死掉。如今他心里的爱火被另一个女人点燃了,对我来说本该无关痛痒,你说是不是?”
“国王相信你丈夫今晚睡在皇家司衣库的卧房里。”我的声音毫无起伏,表情也和牛奶一样平淡。
“您是宫中最尊贵的女人,是王后,没人能夺走这个身份。”她急切地劝慰我。
她木然地点了点头。
我点了点头。“就算她想离开,亨利也不会放人。每天一早,他会在礼拜堂寻找她的身影,要是看不到她,他绝不会闭上眼睛,开始祈祷……”我用袖口擦了擦眼睛,“我知道这个念头很傻,可是每当看到他这样,我总觉得自己很多余。如今我才知道,就算贵为英格兰第一夫人,我骨子里还是一个平凡女人。我是王后,虽然我的女领主,国王的母亲常常压我一头,可我还是王后。但是现在,我觉得自己变得很卑微,我的国王丈夫漠视我,全宫上下不尊重我。”我想要大笑,发出的却是呜咽,“玛姬,有生以来,我第一次觉得自己平凡、卑微,这种感觉太难熬了。”
“国王认为他多半葬身火海了。”我说。
“仿佛他是你弟弟?”玛姬的声音几乎微不可闻。
“皇家司衣库着火了?”
“她走不了。她抛不下丈夫,舍不得离他而去,亨利好像也决定让他住在宫里了,就像皇亲国戚一样生活,仿佛他是……”
“火就是从那儿烧起来的,现在火势已经得到控制了。”
“那她大可离开这里!”
我们双双避开了一个问题:为什么大火没从厨房,面包房,甚至有炉火终日燃烧的大厅烧起,而是从戒备森严的库房烧起?那里唯一的明火就是蜡烛,只在女裁缝们缝制衣服时点燃,她们晚上离开时就会熄灭。
“她从不看我的脸色,从不猜测我对此事知道多少,有没有察觉到我丈夫对她的爱慕,有没有留意到她已经成功俘虏了我丈夫的心。可奇怪的是,我能容忍她的目光。当她向我行礼,或者和我说话时,我会把她看作唯一理解我内心感受的人。我们不是敌人,目前的问题需要我们合力解决。得到他的爱慕并非她的本意,她从没起过求他青睐的念头,更没勾引过他。在他移情别恋一事上,她和我都是受害者。”
“我想,既然国王认定你丈夫已经死了,那他就不会再寻找他了。”
玛姬等着我说下去。
她沉思片刻,抬头看着我:“陛下,我们的儿子还在国王手里,我不能丢下他离开这里,我丈夫也不会抛下我们母子。我明白今天是他逃跑的大好时机,可我还没问他的打算;我太了解他了,他绝不会一个人逃掉,只有一种情况能让他抛下我们,就是他无力反抗,被人强行带走。”
“而且压抑。宫里人都看着我,想知道我是怎么想的;亨利也看着我,好像很希望我忽视他那副情窦初开的模样。而她……”
“这可是天赐良机,”我心急如焚,“大火,混乱,而且人人都以为他死了。”
“痛苦?”
她迎上我的目光:“他爱他儿子,也爱我。他有王子的尊严和骄傲。如今他已经回家了,我相信他绝不会再次逃跑。”
“当年的我就和如今的她一样。不,我乐在其中,比她更糟糕。我深爱理查德,他也爱我,毫不顾忌他妻子安妮。现在我不会这么做了,再也不会了。我当时不知道,被丈夫背叛的感觉是如此痛苦。”
我轻抚她的手:“那他最好快点儿出现,做出合理的解释。”我匆匆嘱咐了几句,从她身边走开,回到孩子们中间。我向他们保证,他们的小马会被带离马厩,安全地转移到潮湿地带。
“在你深受国王喜爱的时候?”
到了早上,大火终于被扑灭了,但是整座宫殿,包括花园里都弥散着一股湿木头和浓烟混合的难闻气味。拥有巨大仓房的皇家司衣库成为一片焦土,库中价值连城的珍宝付之一炬,这些珍宝不仅包括昂贵的裙子和礼服,还有珠宝王冠,金银餐盘,上等家具和成堆的亚麻布,被毁的物品价值上万镑。为了减少损失,亨利雇人在余烬中筛出残余的珠宝和融化的金属。这些人找出各种劫后余生的物件,包括窗户融化变形后剩下的铅。这场火灾损失巨大,可让人惊奇的是,居然有人从中存活下来。
我耸了耸肩。“大部分都见过,我很清楚自己的丈夫是如何对另一个女人献殷勤的。很多年前,我也和别人的丈夫卿卿我我过。我也曾经夺走王后的风采,让国王为我准备新裙子,给我送礼物。”
“沃贝克是如何逃出生天的?”玛格丽特夫人毫不避忌地质问亨利。我们三人此刻站在废墟前,面朝被烧毁的国王寝殿,焦黑的屋梁伸向天空,冒出的浓烟还在我们的头顶盘旋。“他是怎么活下来的?”
她苦笑一声。“人人都说他被她迷住了,骑马时总陪在她身边,跳舞时总邀她做舞伴,还给她备下最好的菜肴。他不断送去礼物,尽管她每次都不声不响地退回去,他仍然热情不减,还一次次送她去皇家司衣库,命人用丝绸为她裁制新衣,可她只穿黑色。”她抬眼看我,发现我神色漠然,“这些您都见过,完全知情?”
亨利似乎不愿多说:“他说房门起火了,他就轻而易举地把门踢开了。”
“怎么这么问呢,你听到什么了?”我有点儿心烦意乱,“你才回宫几天,大家一定迫不及待地把一切都告诉你了。说吧,你听到什么风言风语了?”
“怎么可能?”她显然不信,“他怎么可能没被浓烟呛死,没被烧伤?一定有人事先放了他。”
玛姬话锋一转:“那国王呢?”
“至少这场大火没有造成人员伤亡,”我插嘴说,“这是个奇迹。”
“我不这么认为,”我说,“他们现在不像夫妻,倒像老朋友。”
他们两个齐齐盯着我,脸上俱是惊疑之色。“一定有人事先放了他。”国王重复着他母亲的指控。
“我的天哪,他如此爱她。”玛姬目睹这极力克制,却又无法停止的耳鬓厮磨,惊讶极了,“他当真没法和她保持距离吗?他有没有偷偷到她房里去过?”
我不再说话了。
我常见他俩坐在窗台上,肩挨着肩,腿碰着腿。他有时会凑过去和她说悄悄话,嘴唇差一点儿就触到了她的下巴。她有时也会朝他转过脸去,温热的呼吸喷在他的脖子上,近得如同亲吻。他们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像练习坐姿的孩子般安静乖巧,又像还没订婚的年轻情侣般柔情蜜意,他们从不触碰对方,又舍不得相隔太远,好似一对鹣鲽情深的夫妻。
“我要好好调查那群仆人,”亨利下定决心,“这是我的宫殿,我的司衣库,我不允许叛徒和我共处一个屋檐下。不论保护那个男孩儿的人是谁,都该受到惩罚。那个男孩儿是叛徒,胆敢把他救出火场的人也是叛徒。我已经纵容他活到现在了,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宽纵他。”他突然转头问我:“你知道他昨晚在哪儿吗?”
他每晚都到我房里来。进来后总是先鞠一躬,问候我几句,露出微笑,谨慎,却又带着亲密和温情。礼数一完,他准会坐到凯瑟琳·亨特利身边去。我们时常看见他俩头挨着头,不知在小声说些什么,可又不带一丝阴谋的味道。每当有人走近,他们会抬起头来,给经过的人腾出位子。这对男女总是彬彬有礼,富有魅力,平易近人。如果被隔开了,他们就不停地说话,就像在进行二重唱,这么做似乎也不为别的,只为听见彼此的声音。他们会谈天气,谈射箭比赛的分数,总而言之,都是些毫无意义的话题,可是谁都能感受到他们渴望亲近的心情是多么迫切。
我看看他气得通红的脸,又看看他母亲苍白的面色:“您最好查查放火的是谁。有人不惜以摧毁我们的财宝为代价来烧死那个男孩儿,您觉得这是小事吗?想让他死掉的人是谁?这场火灾不是意外,一定是有人把衣服堆起来点燃,引发了大火。杀死男孩儿是这人唯一的目的。他会是谁?”
就连那个男孩儿也得到了两个仆人,整日和他同进同出,伺候他骑马,为他铺床叠被,在他进餐时陪侍一旁。他们和他同睡一房,一个睡在简陋的小床上,一个睡地板,如同两个监狱看守。可当他支使二人给他拿手套,拿帽子时,他们的殷勤劲儿又不像作假。他住在皇家司衣库里,国王的寝宫就在旁边。通往司衣库和藏宝室的门一入夜就会上锁,不过这绝对不算监禁,他只是碰巧被人当成一件珠宝给锁了起来。到了白天,他可以在宫中随意行走,朝自耕农卫兵点头致意,骑上一匹快马出游,跟着王宫贵族们一起也行,独自一人也行,和他挑选的朋友一起也行,不论这些人是何等身份,似乎都觉得能做他的同伴是件相当光彩的事。要是他想在河上泛舟了,可以爱划多远就划多远,绝没有人监视阻挠。他在宫中的生活相当安逸,就像这个年纪的所有年轻人一样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可他很有些与众不同,尽管他从没自夸过,可他的确像个天生的领袖,比同龄人更优秀,而这些心高气傲的年轻贵族居然也十分服气,仿佛他真是王子。
玛格丽特夫人结结巴巴地说:“他,他,他……”她的慌张出卖了她,我心下雪亮,平心静气地听她撒谎。“他、他的敌人不少、不少。人人都恨他这个叛徒,宫中至少有一半人都希望他死掉。”
国王陛下自掏腰包,指派了六名侍女去服侍凯瑟琳夫人。她们会像我的侍女侍奉我一样侍奉她,为她办差事,写便条,给穷人分发小礼物,和她做伴,帮她挑选衣物,梳妆打扮,和她一起到教堂祈祷,她高兴时陪她弹琴唱歌,想要静一静时就陪她读书。她的房间在我隔壁,卧室、私人房间、会客室一应俱全。她有时会同我坐坐,有时会到我的女领主,国王的母亲房中去,不过后者从不给她好脸色。更多的时候,她爱和侍女们待在自己的会客室里,俨然是宫中之宫。
“希望他被火烧死在床上?”我抬高声调,毫不留情地控诉这残忍的罪行。她低头盯住地面,不敢直视我的眼睛。
玛姬向她行了个屈膝礼,我们三个女人静静地站在雪中,就像冬日花园里的无名雕像。雕像底座上该刻什么呢?刻上我和玛姬是堂姐妹,而凯瑟琳是我们的弟媳,我们三人注定要默默地生活在一起,绝不说出真相?还是刻上我们是两个不幸的约克女孩儿,而凯瑟琳是一个骗子,她用卑劣的手段迷倒了国王,得以和我们平起平坐?我们能确定吗?
“他是个叛徒,”她还在嘴硬,“他的灵魂邪恶而堕落,火刑对他来说再合适不过了。”
我示意她过来。“你还记得凯瑟琳·亨特利夫人吧。”我对理查德爵士说。
亨利看了他母亲一眼,不大明白我们在说什么:“没人会认为我希望他死。我从前的确说过,要是凯瑟琳夫人没嫁给他就好了,但也仅限于此。没人会认为我想要他的命。”
我心中滋味难明,转头看向敞开的大门。凯瑟琳·亨特利背对着走廊里的火炬,我只能看出她的轮廓,那身黑色天鹅绒长裙映着忽明忽暗的火光,微微发亮。我迎接儿子时,她一直在旁观看,她也是母亲,也有儿子,可是此时此刻,那个婴儿却不在她身边,她也不能去看望他。理查德爵士夸我儿子是出色的威尔士王子时,不知她听在耳中作何感想,要知她儿子生来也有威尔士王子头衔。
玛格丽特夫人摇了摇头:“没人会说放火的是你。不过你有没有想过,放火的人也许认为自己是在为你效劳,因为你太仁慈,太宽容,为了让你免受其害,他们才狠下心来帮你一把。”
玛姬翻身下了马,向我行过屈膝礼后,立刻跳起来抱住我。“您的气色不错。”她退后一步,上下打量我,有些犹疑地问,“您过得快乐吗?这里一切都好吗?国王陛下呢?”
“要是他死了,凯瑟琳夫人就会成为寡妇。”我一字一顿地说,“那她又可以再嫁了。”
“他健康、强壮,每天学习新东西,因为处事公正,和威尔士人相处得非常融洽。他就像那里的国王,还是个明君呢。”
我的女领主把腰带上的十字架紧紧握在手中,似乎在抵挡诱惑。我以为她会开口,可她这一次选择了沉默。
“我原想在天黑之前到达,”理查德爵士一边解释,一边下马朝我鞠躬,“他表现得很棒。”
亨利突然大吼一声:“够了!我们三个人不该争来斗去。我们同属王室,理当团结一致。我们不仅没被烧死,而且全家平安,这是上帝的旨意。我会修建一座新宫殿。”
“我当然暖和了,”他随口说,“最后半小时,理查德爵士带着我们策马狂奔。”
“您说得对,”我深表赞同,“我们应该重建宫室。”
“谢天谢地,你在天气变得更冷之前回来了!”我一把搂住亚瑟,仿佛想带他远离黑暗,“可你的身子好暖!”我压下了欢呼雀跃的冲动,又称赞道:“真是可爱的孩子!”这个长子总是给我带来惊喜,数月不见,他又长高了一点儿,抱住我的手臂结实有力,无论从哪方面看,他都是一个合格的王子。看着这个英气勃勃的少年,我简直不敢相信他就是那个被我抱在怀中的小婴儿,我还曾经牵着他的手,带他蹒跚学步,如今他的个头已经到我下巴了,在和我相拥片刻之后,他退后几步,朝我鞠了一躬,姿态和他外祖父爱德华四世一样优雅。
“我要给新宫殿取名为里士满,我父亲的封号是里士满伯爵,我曾经也是。我会叫它里士满宫。”
圣诞节一到,孩子们又回到我身边了。亨利、玛格丽特和玛丽从埃尔特姆宫返回希恩宫,远在勒德洛堡的亚瑟也在监护人理查德·波尔爵士和玛姬的陪护下赶回来了。他们抵达的那一夜,连绵数日的冷雨变成了漫天飘飞的清雪,我顾不上寒冷,亲自来到马厩院子里迎接。
[1]亦被称为希德大帝一世、黑落德王,是罗马帝国在犹太行省耶路撒冷的代理王,以残暴而闻名。他曾下令杀死自己的三个儿子,并企图杀害幼儿时的耶稣。
里士满 希恩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