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男孩儿也在注视着这一切,同时留意到他在故作高傲:他昂起头,笑得自信无谓,仿佛没看到深爱的妻子正离他越来越远。亨利说话时,凯瑟琳会凑过去听,亨利有时还握住她的马缰,似乎在替她控马,这些亲密的举动,我相信跟在他俩身后的男孩儿一定看得清清楚楚,可他却抬起下巴,笑得更欢了。也许他已经下定了决心,要无所畏惧。
亨利如今终于找回和她说话的胆量了,他会问起她在苏格兰度过的童年和少女时代。可他从不提起她丈夫,仿佛她那段持续了两年半的婚姻从不存在,他俩骑马走在一起时,也从不把话题扯到男孩儿身上。她彬彬有礼,循规蹈矩,但是国王的盛情是难以抗拒的,亨利某日为她准备了一匹新马,还特意定做了一副新马鞍。即使心中再不情愿,她也只能和他一起骑马出游,笑着表示感谢。
于我而言,亲眼看到相伴十二年的丈夫抛下我,陪在另一个年轻貌美的女人身边,心中不免泛起一阵少有的失落和酸楚。在此之前,我从未见过亨利坠入爱河,而现在的他羞涩极了,充满了热切的期盼,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王公大臣们相当知趣,他们从不插到国王、凯瑟琳夫人和我之间,只是围在我身边逗我开心,让我无暇他顾,免得打扰他俩卿卿我我。我不由得想起了安妮王后,她那时总是拖着每况愈下的病体,默默地看着自己的丈夫对我展开热烈的追求,就算我俩当着她的面甜蜜共舞,她仍旧一言不发。我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伤了她的心,她的独子夭折了,丈夫又爱上了我,平心而论,她是个值得同情的女人。可我当时正值青春年华,不懂得何谓体谅。如今我总算明白了当王后的滋味:眼见宫中的年轻男子为另一个女人写诗送信,眼见宫中第一美人的头衔落在别人身上,眼见人人都视她为王后,而你丈夫也在她身边流连不去——这是何等的煎熬!
亨利为自己裁制了一套崭新的茶色天鹅绒猎装,和她的长裙很像。他和这个年轻女人穿着情侣装般的衣服,在肯特郡的乡间小道上并辔而行,如果地面是软泥,他们就放马小跑,如果地面是碎石,他们就驭马慢走,不论何时何地,他俩总是走在前面,和余下的人保持着谨慎的距离,直到大海出现在我们眼前。
这种经历很不体面,但我不觉得丢脸,只是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一些从前想不通的道理。我到今天才懂得,爱一个人和他优秀与否无关。从前我不爱亨利,是因为他那战争胜利者和英格兰征服者的身份在我心中留下了根深蒂固的印象;而我是怎么爱上他的呢?这份爱始于理解,成长于同情,最终为他绽放。即使他现在不爱我了,也丝毫影响不了我心中的感受。他还是和从前一样,会犯错,会害怕,只要看到这样的他,我心中的爱就不会消退。不论别人相信与否,我并不怨恨他的移情,想要温柔对待他的念头反而愈来愈盛。
他俩策马走在队伍的最前面,我和我的女领主跟在后头,陪同我们的还有宫中的绅士们。男孩儿也在其中,时而骑马走在我身旁,时而从我面前笑着经过。
我也没生凯瑟琳夫人的气。某次我见她要从那匹昂贵的新坐骑上下来了,这时亨利在她丈夫肩上推了一把,自个儿站到马前,她别无选择,只好被亨利抱下马。身在半空时,她侧头看了我一眼,仿佛国王的殷勤对她来说不是快乐,而是困扰。从那时起,我就不怨她了,反而可怜她,也可怜自己。我想除她之外,没人能理解我的感受;除了我,也没人明白她的困境。
我们把皇家司衣库搬到了别的宫室里,男孩儿继续睡在里面。冬去春回,不知不觉又到了夏天,我们开始了一年一次的夏季巡游,沿着肯特郡海岸进发,到坎特伯雷朝圣,威尔德地区的高山一路绵延不尽。阳光和煦,路边的树篱绿意盎然,颤动的苹果枝上缀满了雪白粉红的花簇。凯瑟琳夫人终于接受了国王为她购置的新衣,不再打扮得像个丧夫的寡妇。她穿上了国王替她挑选的茶色长裙,长裙上缀着黑色天鹅绒,在初夏的阳光中,她奶油色的皮肤白里透红,一头秀发藏在茶色天鹅绒圆帽下,这顶圆帽也是他为她定做的。
一天晚上,凯瑟琳夫人来到我的房中,和我的侍女们坐在一起,她偶一抬头,发现我正笑着嘉许她的温柔和耐心,就像安妮王后曾经对我微笑一样。我知道她无法阻止正在发生的一切,正如我无法熄灭理查德对我的爱。如果国王用心追求一个女人,不论情愿与否,她都抗拒不了他的欣赏。不过我并不清楚她真正的感受。理查德不仅是英格兰国王,还是唯一有能力拯救我和我那个没落家族的男人,我对他的爱出自真心。可是她呢,自己的丈夫是个举世皆知的叛徒,命悬一线,而英格兰国王又深深迷上了她,她心中会是什么滋味?我无法想象。
巡游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