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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97年秋

“你有没有问过国王,凯瑟琳夫人何时返家?”我的女领主突然问。她背靠火炉站着,双手缩在袖中。房间里实在太冷了,炉火虽然烧得不旺,却还能散发点儿暖意。

我突然想起一件往事。我曾经受命穿过一件礼裙,无论剪裁配色都和安妮王后的礼裙一模一样,当我站在她旁边时,人人都夸我明艳动人,她丈夫一眨不眨地盯着我,无法移开目光。那是安妮王后生前度过的最后一个圣诞节,她和我穿着同样的红裙,只是她太过苍白单薄,华丽的衣服穿在她身上,就像一条裹尸布。而她身边的我却被猩红色的裙子衬得脸若桃花,金发耀眼,眸光如水。我当年还很年轻,又陷入热恋,可谓无忧无虑。如今回想前事,忆起她目睹我和她丈夫翩翩起舞时的平静端庄,我真希望能对她亲口说一声抱歉,那时的我年少无知,事隔多年,我终于体会到她的心情。

“没有。你会问吗?”

她还告诉我,凯瑟琳夫人已经受邀去皇家司衣库挑选适合出席庆功宴的礼裙了。比起黑色,国王似乎更希望看到她穿其他颜色。

“我会!”她大喊一声,“我当然会。你有没有问过他,皮埃尔·埃斯博克何时进伦敦塔?”

亨利回宫时的一举一动都被我的女领主看在眼里。就在盛大庆功宴举行的前夜,她邀我到她房中,亲口告诉我一个消息。据她说,亨利已经在我和她的侍女中各挑了两人去服侍凯瑟琳夫人,直到他为她找到更合适的丈夫为止。她显然会拥有自己的小宫廷和住所,作为到访的苏格兰公主生活在宫中,下人侍奉时得向她屈膝。

“这是他现在的名字?”

她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屈膝礼,再起身时,一只纤纤素手立刻被他握住。我看到她谦卑地垂下眼帘,脸上闪过一丝羞涩的笑意。我总算明白她为什么会被送来充作我的侍女,而她丈夫何以能够自由地骑行在随从中间。亨利平生第一次陷入爱河,为此不惜做出一个最糟糕的选择。

她羞恼地涨红了脸:“管他叫什么,皮埃尔·埃斯博克也好,皮特·沃博伊斯也好,有什么要紧。”

奇怪的是,他没有做出合乎礼仪的回复,尽管书记官们正等候在一旁,想记下这历史性的时刻。他微微侧头,凝视着那个男孩儿的妻子吸了口气,虽然只是极其细微的呼吸,也足以泄露他的想法了。我见他双颊通红,眼眸发亮,一步步走向凯瑟琳夫人,又不知说什么好。他就像个处在热恋中的小伙子,一见她就紧张得喘不过气,该开口时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还没来得及和陛下说话,”我据实以对,“那些从伦敦赶来的贵族士绅一定想问问战争详情,所以他把人全部带到谒见厅去了。”

“欢迎归来,陛下。”我说得一本正经,声音洪亮,好让每个人都听到我的问候,“恭祝您大获全胜。”

“他这回出战了?”

亨利扬手示意队伍停下,一个侍童立刻从马上跳下,替他牵起马缰。亨利笨拙地下了马,盔甲和马镫相撞,发出清脆的哐当声。他走上台阶,来到我面前,深情地吻上我的嘴唇。一吻既毕,他又走向他母亲,低头接受她的祝福。

“我想没有。”

他立刻认出了我。我精美的礼裙,高贵端庄的举止以及侍女们的恭敬无不昭示着我的王后身份,我也看出他留意到我高耸的头巾和裙摆上繁丽的刺绣。他凝视着我的脸,露出顽皮的微笑,母亲生前若是高兴起来,也是这样没心没肺,玩世不恭。这笑容显露出十足的自信和归家认亲的喜悦,我不得不紧咬脸颊内侧的嫩肉,苦苦压住冲上前去,张开双臂迎接他的冲动。可我还是抑制不了激动的心情,几乎想要拍手欢呼。他回家了,这个自称是我弟弟理查德的男孩儿终于回家了。

她吸了口气,小心翼翼地看了我一眼,似乎对即将出口的话没有把握:“国王好像对凯瑟琳夫人很有好感。”

他看了她一会儿,又把目光转向了我。

“她是个美丽非凡的女人。”我表示赞同。

男孩儿焦急地扫视着站在台阶上的贵妇们,直到找出他的妻子。他展颜一笑,神情很有些冒失,仿佛他们并没落入最尴尬可怖的境地。我侧头看了看她,见她容光焕发,和先前判若两人。她脸颊飞霞,双目含情,欢喜得就快跳起来了。除了他,她看不到国王,也看不到旗手,仿佛和他见面是世上最快乐的事,可以抵过一切忧愁,只要他们能在一起,无论身处什么样的境地都不要紧。

“你无需介意……”她似乎觉得不妥,又改口说,“你无需反对……”

他摘下帽子,露出一头金发,在秋日的阳光下发出炫目的光华。他的头发很直,修剪得又长又顺,直落到肩头,可我还是能看出他后领的发卷。他的眼睛是棕色的,脸庞晒得黝黑,睫毛浓密。在一群王公贵族中,他是最英俊的一个,相形之下,我那个国王丈夫虽然穿戴着一身光彩夺目的新盔甲,仍旧显得力不从心。

“反对什么?”这句话算不上质问,因为我的话音既平静又愉快。

可他仍然面带笑容,骄傲地昂起头,朝左右点头示意。每当某个天真无知的女孩儿被他的魅力迷倒,高喊“万岁!”时,他就摘下帽子向她挥舞,风度不亚于我自命风流的父亲爱德华四世,此时,他若是骑马经过一个漂亮女人身边,一定会同她眉目传情一番。

“没什么。”我的笑容让她放下心来,“根本没什么。”

有人向道路两旁的人群点破了他的身份,人们开始嘲笑起哄,一些人大喊:“叛徒!”另一些人则假意朝他鞠躬,一个女人尖叫着:“你还笑!你得意不了多久了!”

宴会开始前,凯瑟琳夫人来到我的房中,一副恭顺谦卑的模样。她身穿那件从皇家司衣库挑来的新礼裙,但在颜色方面,她还是固执地选择了深黑。那枚双心胸针被一根细金链穿起,从她纤细的颈项间垂下,压在及肩的白色蕾丝面纱上,奶油般的肌肤在织物下若隐若现,泛出温暖的光泽。国王一走进我的会客室,立刻扫视房间,搜寻她的踪迹。当她的身影落入他眼中时,他有些吃惊,仿佛忘记了她有多美,爱欲再次让他浑身颤抖,心潮澎湃。她和其他侍女一起行礼,姿态端庄文雅。在她起身笑对他时,我发现她笑容凄苦,其中似乎蕴藏着无尽的心酸。

他的穿着和其他人一样,脚上是一双上好的深棕色皮靴,配一条质地上佳的棕色马裤,厚夹克剪裁得很合身,勾勒出他宽阔的肩膀。马鞍旁别着卷成一团的骑马帽,他另戴一顶棕色天鹅绒圆帽,帽前饰有一支漂亮的帽针,上有三颗珍珠坠。我立刻认出了他,不是通过帽针,而是通过他金棕色的头发和明媚的笑容。他的笑容像极了母亲,骑马时昂头挺胸的姿势又像极了父亲。是他,一定是他。他就是那个男孩儿,他没被送进伦敦塔,也没披枷带锁,更没被人绑在马背上,头戴一顶稻草编成的帽子,以示羞辱。他骑马跟随着国王,就像他的同伴,朋友,甚至亲戚。

亨利让我挽住他的胳膊,带我前往宴会厅,其余人等各就各位,依次尾随在后。我的侍女们以尊卑为序跟随着我,绅士们则跟在她们身后。凯瑟琳·亨特利夫人紧跟着我的女领主,国王的母亲,双眼牢牢盯住地面。亨利和我率先走下宽阔的石阶,步入大厅,喇叭声瞬间响了起来,那些挤在长廊上,希望一睹王室风采的人“啪啪”地鼓起掌来。我没有亲眼看到,但感觉到那个叫皮特·沃博伊斯,皮埃尔·埃斯博克或者约翰·波金的男孩儿埋头走过他曾经的妻子身边,在其他年轻贵族中间找到属于他的位置。

随他而来的是几个时常伴他左右的朝臣。他们没穿盔甲,只穿着普普通通的骑马装,穿靴戴帽,有一两个人还穿着棉袄。这群人中有一个陌生的年轻男人,他甫一露面,我的注意力就完全被他吸引,再也移不开目光。

这座宫廷就像他的家。他整日从大厅走到马厩,又从马厩走到鹰房,再从鹰房走到花园,但是从未有人见他迷过路,藏宝室的方向和国王网球场的位置似乎也难不倒他,去为国王取手套时,他压根不问手套收在哪里。除了熟悉宫中路径,他和同伴们也相处融洽。国王房中有一群闲散的英俊少年,平日为亨利办点儿小差事,偶尔也到我房里听听音乐,和我的侍女们聊天。他们对打牌和射箭很有兴趣,赌钱时不吝金银,跳舞时身姿优美,引得我的侍女们芳心大动,日日盼望心上人能注意到她脉脉含情的眼波。

亨利跟在旗手之后出现了,穿着珐琅胸甲,没戴头盔,看上去既威武又勇敢,好像要上竞技场,又像要去出征作战。道旁站满了宫中的仆人和从附近村庄赶来看热闹的农民,他们一边欢呼,一边挥动手中的帽子。他露出灿烂自信的笑容,不断朝两侧点头致意,似乎在回应他们热情的迎接。

这种生活方式对那男孩儿来说简直驾轻就熟,仿佛他就是在一座优雅宫廷出生成长的。只要受到邀请,他可以伴着诗琴唱上一曲,如果有人递给他一本故事书,他能用流利的法语和拉丁语诵读。他能以轻松自信的态度驾驭马厩里的任何一匹马,就像一个从小练习马术的人,还能跳舞、讲笑话、写诗。当人们发起即兴游戏时,他总是表现得敏捷机智,若是有人叫他背诵,他一定能背出一首熟记于心的冗长诗篇。他表现出的素养和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贵族青年一模一样,尽管人人都说他冒充王子,但无论从哪方面看,他都不像个骗子。

转角处走来第一批骑士,准确地说是几个旗手。他们擎着各式各样的皇家旗帜,其中有圣乔治十字架旗,博福特吊闸旗,都铎玫瑰旗,还有旗面绿白相间,中间是一条红龙的威尔士旗,兰开斯特红玫瑰旗……在这场荒唐的展览上,只有亚瑟王圆桌不见踪影。国王似乎想借此炫耀他全部的族徽,罗列出他所有的祖先,极力证明靠武力夺来的王位真正属于自己,再次让世人相信他是合法的国王。

事实上,让他和那些年轻人区别开来的事情只有一件:跪倒在凯瑟琳夫人的脚边,亲吻她伸出的玉手,成了他一早一晚必做的功课。每天清晨,他会在前往教堂的路上单膝跪下,摘下帽子,极尽温柔地亲吻她伸出的手,她则把另一只手搁在他的肩头,静静地站一会儿。到了夜晚,当我们离开大厅,或者在我宣布停止奏乐时,他会露出那种熟悉的古怪微笑,朝我深鞠一躬,再来到她面前,徐徐跪下。

国王的喇叭首先吹响了胜利的音符,大家高声欢呼。孰料道旁的人群里接着传出一连串滑稽的“嘟嘟”声,惹得众人哄笑。我感觉玛姬向我走近了一步,仿佛这个玩具喇叭发出的“嘟嘟”声会给我们带来某种威胁。

“他让她落入如此卑微的境地,心里一定很惭愧吧。”连续数天目睹此事后,塞西莉忍不住说,“他一定是在跪求她的原谅。”

我们身后就是阴暗的大厅,我听到仆人们争相穿过大厅,跑下楼梯去到马棚,好夹道观看国王凯旋。

“你真这么想?”玛姬反问她,“你难道没想过,这是他们互相接触的唯一方法?”

“他一定不会偷偷处死他。”她话虽这样说,神情却毫无把握。

我相信玛姬是对的,从此之后,我对他们的一举一动更加留心。要是他想传什么东西给她,两人的指尖一定得接触才行。观察一段时间后,我果然看出了些许端倪。宫中组织骑马时,他会飞快地来到她的马边,扶她坐上马鞍。骑马归来之后,他又第一个冲进马棚,把自己的马缰扔给一个马夫,好扶她下马。在把她轻轻放到地上之前,他总会多抱她一会儿。大家玩儿纸牌时,他们常常坐在一起,肩靠着肩;当他站在她的坐骑边,而她高高地坐在马上时,他会退后几步,直到头颅抵到马鞍,让她得以丢开缰绳,抚摸他的颈项。

“我没听过这种事,”我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如果他杀了他,一定会给我送信吧?就算不告诉我,也该告诉他妻子,我怎么会不知道?”

她从不拒绝他,也不躲避他的触碰。她当然不能这么做,她是他的妻子,必须服从丈夫的要求。不过除了夫妻的义务,他们之间显然还有爱情,二人似乎也从未想过要遮遮掩掩。每当仆人们在餐桌上倒酒时,他会抬眼看向坐在远处的她,举杯致意,而她则回以一闪而逝的微笑。在他打牌时,她会走到他身边停留一会儿,看看他手中的牌,有时还弯下腰,似乎想看得更清楚些,而他也向后一仰,两人的下巴就这样碰在一起,好像在接吻。这对容貌出众的年轻人身在同一片屋檐下,却被国王的特殊禁令生生分离,整日不能厮守。可他们总是远远相望,就像两个在舞蹈过程中暂时分开的舞者,注定能够重逢。

我瞄了他妻子一眼,她仍旧一身黑衣,像个寡妇。那顶黑色天鹅绒帽子还戴在她头上,双心胸针则别到了领口。

英格兰再次恢复了平静,亚瑟这回必须去勒德洛堡了,他的监护人理查德·波尔爵士和玛姬会贴身照料他。我来到马厩院子里,和托马斯·格雷一起为他们送行。

“他没有……”她犹豫片刻,方才鼓起勇气问,“他没在回宫途中杀掉他?”

“我舍不得让他们走。”我有些伤感。

“多半是这样。否则他还会如何处置他?”

他哈哈一笑:“当年爱德华离开伦敦去往威尔士的时候,你忘了我们的妈妈是什么模样了?上帝保佑,她跟着他去了威尔士,路途那么遥远,她当时还怀着理查德呢。离别对你和亚瑟来说是很难耐,可这至少表明一切正在恢复正常,你该高兴才是。”

“他直接把那个男孩儿送到伦敦塔去了?”玛姬俯身替我托起裙摆时问。

亚瑟坐在马上,一脸兴奋地朝我挥了挥手,跟着理查德爵士和玛姬离开了马棚,一队卫兵也随他而去。

可她显然不急着离开。她一直留在宫中,直到亨利从埃克赛特慢腾腾地回到伦敦。先遣卫队一进马棚,立刻到我房中送消息,说国王就要到了,希望我准备一个正式的欢迎仪式。我命侍女跟随我一起走下宽阔的石阶,来到大开的双扇门前,欢迎归来的英雄。我们在石阶前依次排开,我的女领主的侍女们站在后面,而她本人则和我站在同一级台阶上,确保我不会比她更突出。我们在秋日明媚的阳光里静静等待,聆听着哒哒的马蹄声。

“我觉得自己高兴不起来。”我沮丧地说。

“显然,”我的女领主回答,“等她丈夫一死,她还留在这里干什么?”

托马斯握住我的手:“他会回来过圣诞节。”

“亨特利夫人要回苏格兰去吗?”我边走边问我的女领主,国王的母亲。

第二天一早,国王告诉我一个消息,他要轻车简从地去往伦敦,让百姓们看看冒充王子的波金·沃贝克是何模样。

我们排起长队,准备进入大厅用餐。我以王后之尊走在第一位,我的女领主走在我的侧面,稍稍落后于我。走在第三位的是凯瑟琳·亨特利夫人,我的妹妹们挨个走在后头,每人相隔一步。我回头一瞥,看到塞西莉紧咬下唇,脸色苍白。她如今排在第四位,似乎不太高兴。

“谁和你一起去呢?”我一脸的懵然无知。

她沉稳地坐下,双手交叠在膝头,抬眼看我。我注意到她的耳环也是黑色的,除了耳环,她的腰带上还别着一枚金胸针,胸针是两心交缠的形状。我露出一丝微笑,她的眼中也流露出些许暖色。我暗自猜想,我们之间的交流也许仅限于此了。

亨利微微涨红了脸:“波金·沃贝克。”

“请坐,”我说,“我们一会儿就到用膳时间了。”

他们终于为他选好了名字。不只为他,他们还描述出一个世居图尔奈的沃贝克家族,给他的叔伯,堂兄弟姐妹,姑妈和祖父母都取了名字。这个庞大的家族至少在纸上成形了,每个人都有职业和住址,可奇怪的是,尽管他假冒王子的事闹得满城风雨,这些为数众多的亲戚一个也没露面,连一封表达责备或支持的信也没写来,更别说拿钱赎他了。国王把他们编进了波金·沃贝克的故事里,我们也心领神会,从不要求见见他们,就像一个人不会主动要求看黑猫、水晶鞋和魔法纺锤一样。

“国王陛下非常和善。”她说。她的嗓音温柔轻快,带着浓重的苏格兰口音,我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去理解。“我骑的全是好马,一路上时常休息。”

男孩儿在伦敦城的遭遇让人迷惑。伦敦人眼见自己的赋税越升越高,不公正的罚金不断侵蚀每一分收入,纷纷把怒火发泄到他身上,认为他的入侵是造成这一切的根源。他所到之处一片骂声,一向刻薄的女人们更是尖声大叫,脏话连篇。可等到怒气消歇之后,他们又不由自主地欣赏起他低俯的脸庞,羞涩的微笑。他穿过伦敦的大街小巷,举止谦逊有礼,风度不亢不卑,不像个侵略者,倒像个忠厚本分的无辜青年。一些人仍然对他愤恨不已,但许多人开始维护他,说他是个漂亮小伙,是朵娇嫩的玫瑰。

凯瑟琳夫人又行了个屈膝礼,忐忑不安地站在我面前,仿佛我要审问她。而我只是说:“你一定累了吧。”

亨利命他牵着一匹跛足老马步行,让他的一个追随者披枷带锁地骑在马上。这个坐在马鞍上神情肃然的男人,就是当年逃离亨利身边,去佛兰德斯投奔男孩儿的蹄铁匠。如今所有伦敦人都看到了他的下场:被绑在马鞍上,低垂着脑袋,一脸青紫,活像个傻瓜。往常有罪人游街时,人们会大声嘲笑骑马者和丢脸的马夫,向他们投掷从排水沟里掏来的烂泥,住在楼上的居民还会端起夜壶,从窗口倒下屎尿。可当男孩儿和他灰头土脸的支持者穿过狭窄的街道向伦敦塔走去时,人群一片寂静,这时不知谁说了一句:“大家看看!他和伟大的爱德华国王真像!”

“欢迎你入宫。”我的女领主说。对她而言,察言观色,揣度人心没有必要,她只需要按照儿子的要求,以最大的善意迎接凯瑟琳夫人。就算最好客的主人看到这一幕,恐怕也会惊讶:我们干吗要对一个手下败将的妻子如此礼待?

此话一出口,亨利就听见了,可是已经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说出来的话收不回去,人们也不是聋子。唯一的补救办法就是让这个像极了约克王子的男孩儿永远不再出现于人前。

她一身黑衣,就像一个没出丧期的寡妇,可衣帽全都剪裁得体,相当漂亮。若非亲眼所见,谁会想到埃克赛特有如此高明的女裁缝?她的黑缎长裙上缀着华贵的黑色天鹅绒,头戴黑帽,胳膊上搭着一领黑色骑马披风,手戴同色绣花皮手套。她脸色苍白,一双黑眼睛空洞无神,皮肤白皙无瑕,好像最洁白的上等大理石,我不得不承认,这个年方二十的女人的确青春貌美。她向我躬身行礼时,我看到她狐疑地打量我的脸庞,仿佛在寻找我和她丈夫的相似之处。我站起身来,向她伸出手去,以接待苏格兰国王表妹的礼仪亲吻了她冰冷的双颊,不论她嫁给了谁,不论他的丝绸衬衣是何等质地。感到她的手在我掌中微微颤抖,我立刻抬头,又对上她小心翼翼的目光。她仿佛读懂了我的心,知道我在她刚刚开始的人生闹剧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因为这个缘故,这是男孩儿最后一次游街示众了。亨利回宫后,我的女领主百般叮嘱他:“你必须把他关进伦敦塔。”

我在座位上一动不动,我的女领主,国王的母亲却站了起来,倒让我吃了一惊。在年轻女人走进房间的一刹那,侍女们纷纷屈膝行礼,这是王室成员才能受到的礼遇。

“我会在适当的时候送他进去。我原本想让大家看看,他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游手好闲,蠢钝如猪,对我毫无威胁。他不过是个普通小伙儿,我常说什么来着,他比空气还轻。”

我能听到她的卫兵在门外吵吵嚷嚷,迅速和守门的卫兵交换口令,大门随即被推开。“凯瑟琳·亨特利夫人到!”男人喊得又快又响,好像生怕有人会说:“英格兰的凯瑟琳王后。”

“好吧,大家现在看到他了,他们可没说他比空气还轻。关于他的名字,我们不是说过很多遍了吗,可他们还是记不住。而他们希望的称呼又是禁忌,绝不应该说出口。说句准话吧,你会判他有罪,然后处死他吗?”

我朝塞西莉笑了笑,神情麻木,眼神茫然。如果我想保住王位、自由,替那个自称是我弟弟的男孩儿救下儿子,我就得忍受凯瑟琳小姐的到来,谨记她是个年轻美丽的独身姑娘,除此之外,我还要容忍更多。

“我之前向他承诺过,只要他投降,我绝不杀他。”

“听说她很美。”塞西莉主动接话,声音像意大利粉一样甜蜜。

“这有什么关系!”她焦躁地呵斥道,“你出尔反尔也不是一两次了,还差这一回吗?对他那样的人,你也没必要守信。”

“他会和他的保姆生活在一起,远离宫廷。”我的女领主说,“我们今后别再提起他了。”

他的眼神突然一亮:“您说得对,可我早就答应她了。”

我又问:“那她的孩子要安置在哪儿,我的女领主?”

我的女领主转头恶狠狠地瞪着我,出言不逊。“她?她哪儿来的胆子为他求情?”她一脸憎恶,怒不可遏,“她哪里会为这样一个叛徒说话,不怕脏了嘴吗?为什么?她胆大包天地说了什么?”

“若是显而易见,那还谈什么欺骗。”玛姬一针见血地嘀咕。

我一脸不屑地回瞪着她,默默摇头。“不,不是我。您又弄错了。我没为他求过情,也没说过对他不利的话。在这件事上,我一向持中立态度,绝没有做过什么不妥当的事。”眼见她的怒火转为窘迫,我继续说:“我想陛下所指的一定是另一位夫人。”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我的女领主不再理睬我了。

我的女领主张口结舌,回头看着自己的儿子,神情凄厉得像个遭遇了背叛的妻子。“是谁?哪个女人敢求你饶他一命?哪个女人能让你这么俯首帖耳?亏我为你步步盘算,你现在连我的话也不听了?”

我一本正经地问:“她是如何被骗的?”

“凯瑟琳夫人。”一说到她的名字,他的脸上立刻浮现出一丝傻气的微笑,“凯瑟琳夫人。我已经对她发过誓了。”

她答道:“欺骗。”

她在我房里时,总是一身黑衣,一刻不停地做着活计,很像一个沉静端庄的寡妇。我们为穷人缝衬衣时,她就帮着贴袖子,翻领口,埋头苦做。周围的女人们时常说笑,听到某个笑话时,她也会抬头笑笑,或者低声回答一句,抑或说说她自己的故事。她最爱说起自己在苏格兰度过的童年时光,说起苏格兰宫廷和她那个国王表哥。她并不活泼,但是彬彬有礼,是个讨人喜欢的同伴。她很有魅力,我每每凝视她时,总会不由自主地露出微笑;她也相当沉稳,眼下住在我的宫廷里,而我丈夫对她流露出明显的爱意,不时大献殷勤,她虽然清楚,却从未表现出一丝一毫的骄矜之态。她本可耀武扬威,对我极尽嘲弄,让我无地自容,可她从没这么做过。

“以什么理由呢?”我问。

她从没提过自己的丈夫,也从不说起今年的特殊经历:一艘小船把他们载到爱尔兰,侥幸逃过了西班牙人的抓捕后,他们顺利登岸,成功从康沃尔郡出发,率军攻入德文郡,随后失败。我太了解她的想法了,她完全不提丈夫,是想避免说到他的名字。他的真名到底是什么?尽管这个年轻人每次走过她身边时都会面露微笑,可她从不回应,因为这个问题实在是太棘手了。

“你们要把她当成单身女人对待,”我的女领主,国王的母亲告诫我的侍女们,“我料想她的婚姻不会有效。”

他本身也像个无名之人。西班牙使臣曾经当众叫他波金·沃贝克,结果这个年轻人慢慢偏过头去,看着远方,既像个演员,又像个舞者。这个不予理睬的动作是如此自信优雅,谁都相信只有王子才能做出来,那模样就像在说:非常抱歉,我并非有意让您下不了台,可这是您自找的。

我坐在房间里,等待那个被我们称作凯瑟琳·亨特利夫人的女子。她婚后的名字到底是波金、埃斯博克还是沃博伊斯?我们不太清楚,我猜也没人可以确定。

一个戴罪之人,竟敢当众怠慢西班牙使臣,实在让人瞠目结舌。化解这场尴尬的人是亨利。可他没像我们预料的那样呵斥这个狂妄的年轻人,把他赶出房间,而是跌跌撞撞地走下王座,匆匆跑进谒见厅,来到站在侍女中间的凯瑟琳夫人面前,一把抓住她的手,没头没脑地说:“我们跳支舞吧!”

里士满 希恩宫

乐师们立刻开始了演奏。他握住她的双手,痴痴凝望着她,脸涨得通红,仿佛犯错的人不是这个王位觊觎者和他妻子,而是他自己。她神色如常,整个人就像冬天的河流一样冰冷。舞蹈就要开始了,亨利鞠了一躬,她也行了个屈膝礼,粲然一笑,就像乌云散开,太阳重放光芒一样,霎时间容光焕发,光彩照人。她就这样笑对我的丈夫,我能看出这微不足道的赞许已经让他心花怒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