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极度怀疑他们不会相信我。整个宫廷都知道男孩儿离我们的海岸不远了,他已经登陆的消息一定传进了某些人的耳朵。几乎可以肯定的是,其中一些人一定有意投奔他,他们的衣袋里也许还装着他的密函。
我们等在一边。亨利自己是没法去放鹰打猎了,不过他派人把我送到林中的帐篷里,和猎人们一起用餐,扮演一个太平王后,安定人心。我把孩子们也带去了,他们都骑着各自的小马,只有亚瑟骑在他的猎马上,英姿飒爽地陪在我身边。一个贵族问起亨利是否缺席,我说他一会儿就到,他被一点儿小事绊住了,没什么要紧。
“我不害怕。”亚瑟一字一顿地对我说,似乎在认真倾听自己的声音,想知道这句话听起来如何,“我不害怕,母后呢?”
书记官把写好的敕令递给亨利,亨利把信装进信封,浇上融化的蜡,用戒指戳上印章,又拿起羽毛笔龙飞凤舞地签下他的名字:亨利克斯·雷克斯。我立刻想起那张声明上的签名:理查德斯·雷克斯。我知道,这片土地上又有了两个王位争夺者,两个王室家族再次对立。不幸的是,这一次我将左右为难。
我向他展露出真诚的微笑:“我不害怕,一点儿也不。”
我的女领主,国王的母亲恼怒地“呀”了一声,显然十分不满。在她看来,他一定是想让他儿子和亚瑟王的传说挂上钩,为了让我儿子获得亚瑟王的荣耀,她也千方百计地谋划过。
等我回到宫中,却听到了威廉·考特尼的坏消息。叛军攻破了埃克赛特的城门,他受伤了。由于城墙被破坏,他决定与叛军讲和。叛军非常仁慈,既没烧杀抢掠,也没把他扣为俘虏,反而对他百般礼待,把他给放了。为了回报这份恩情,他允许他们沿着西方大道直捣伦敦,还承诺绝不追赶。
亨利回答:“圣米迦勒山。”
“他放他们走了?”我简直难以置信,“还允许他们杀向伦敦?答应绝不追赶他们?”
“他们在哪儿?”我问,“他的妻儿在哪儿?”一想到那个年轻女子怀抱婴儿,被军队围在中央瑟瑟发抖的样子,我心中极为不忍,她很可能是我的弟妹呀。
“不,他会食言的。”亨利说,“我会命令他食言。对叛军的承诺没必要遵守。我会命令他带兵追击,堵住他们的退路。杜柏尼勋爵和威洛比·德布罗克勋爵将分别从北方和西方袭击他们,我们会把他们打垮。”
“我要活口,”亨利对每一个书记官说,“把这句话写给所有指挥官。我要他活着来到我面前。还告诉他们,把他妻儿也抓来。”
“可他已经许下承诺了,”我心里实在没底,“说出去的话能收回来吗?”
“德文郡伯爵威廉·考特尼被困在埃克赛特了,”亨利说,“那个男孩儿围困了他。”他转身走向写字桌,边走边叫书记官进来。几个人跑进房间,聆听亨利下达命令,我和玛格丽特夫人赶紧退后。亨利要求杜柏尼勋爵率军迎击男孩儿的军队,为威廉·考特尼解围;由威洛比·德布罗克勋爵带领另一支军队守住南部海岸,封住男孩儿的退路。这个国家所有的贵族都得到了敕令,要他们带领人马赶到西部。他们每个都得去,无法推脱。
亨利勃然变色:“在上帝面前,向那个男孩儿许下的承诺统统不算数。”
他母亲忙道:“你当时是合法的继承人!”
下人们把他的帽子、手套、马靴和斗篷送进来了。另一个仆人跑到马棚去传令备马,卫兵们在院子里集合,一个信使匆匆骑马出宫,去搜集伦敦所有的火枪火炮。
“大约有八千人。”亨利哈哈一笑,笑声中满是悲凉,“我当年登陆时,手下的人还没这么多。足够了,足够夺取王位了。”
“你要去军中?”我问,“你要骑马出去?”
“有多少人?”我问,“那个男孩儿手下有多少人?”
“我打算和杜柏尼的军队会合。我们的人马会是他们的三倍,我将以绝对优势兵力和他作战。”
“德文郡伯爵是我的连襟。”亨利说话时看着我,仿佛我该对威廉·考特尼的行为负责,“德文郡伯爵威廉·考特尼原本打算亲自领兵,可又想到敌众我寡,而他也信不过手下的士兵。现在他退回了埃克赛特。”他猛地抬起头,“那个男孩儿只不过刚刚到达,就收服了所有的康沃尔郡人和众多德文郡人,而你妹夫逃回了埃克赛特,就因为他无法相信自己的手下不会叛变。”
我呼吸一滞:“你现在就去?”
玛格丽特夫人双手交握,似乎在祈祷,可她什么也没说。
他草草地吻了我,嘴唇好凉,我几乎能嗅出他的恐惧。“我们会赢,”他说,“目前我很有把握,我想我们会赢。”
“那个男孩儿已经登陆了,”亨利飞快地浏览着信纸,“德文郡郡长率领一支精兵袭击了他的营地。”他突然停住了,我看到他深吸了一口气,“郡长的士兵一看到男孩儿,就纷纷倒戈倒敌。”
“要是你赢了,接下来会怎么做?”我问。我不敢提到那个男孩儿,也不敢问亨利打算怎么对付他。
此刻说这话已经没有意义了,谁让他毁掉他们的骄傲,伤透他们的心,还把他们爱戴追随的人统统绞死。我候在一边,静等亨利撕开外层的羊皮,取出信纸。我看到信上有德文郡伯爵威廉·考特尼的印戳,他是我妹妹凯瑟琳的丈夫,也是她爱子的父亲。
“谁和我作对,我就处死谁。”他神情冷酷,“我不会心慈手软。我还要罚款,每一个放他们经过,不加阻拦的人都要严惩。等我做完这些,康沃尔郡一定会鸡犬不留,德文郡除了死人,就只剩下债务人了。”
他答道:“康沃尔郡。那里如今没有我的朋友。”
“那个男孩儿呢?”我小声问。
亨利压根没有看他,也没看其他任何人一眼。他匆匆转身进了东门,带头登上宽大的楼梯,我紧随其后,一同来到他的谒见厅。他母亲在房中等候,我们进去时,她正站在窗前眺望。“我看到信使远远地赶过来了,”她低声对他说,就像在等待世上最糟糕的消息,“我一看到路上的烟尘就开始祈祷。我知道这次的消息是关于那个男孩儿的。他是在哪里靠岸的?”
“我会让他披枷带锁进入伦敦,让每个人都看到他是个贱民,我要把他推落尘埃,等到世人终于明白他不是王子时,我就杀了他。”
运鹰车经过我们身边时,其中一个饲鹰人忙着撩起皮帘绑好,让里面的猎鹰凉快凉快,顺便也散散笼中的气味。等到了打猎的地方取下罩子,猎鹰们会拢起翅膀,用亮晶晶的眼睛盯着他们。一个小伙子跑在后面,拿着备用脚环和皮带。他跑到国王身边时,低头鞠了一躬,我匆匆看了他一眼,立刻认出他是兰伯特·西姆内尔。他已经从一个厨房小伙计升为皇家饲鹰人,忠心耿耿地侍奉国王——曾经的王位觊觎者如今找到了幸福。
他看着我苍白的面孔。“到时候你得见见他。”他语带恨意,仿佛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我会让你看到他的脸,然后否认他。你最好小心点儿,别跟他说话,使眼色,或者交头接耳,就连呼吸也不能让人误会。不管他样貌如何,说些什么,受到问讯时喷出什么胡话,你最好用看陌生人的眼光看他,要是有人问你,你就说不认识他。”
人们小声议论着上了马,我朝我的马夫做了个手势,让他不要把马牵过来,就这样站在亨利身边,目送他们远去。
我想起了小弟弟,他是母亲最疼爱的孩子。我想起儿时的他常爱坐在我的膝头看图画书,或者手拿一把小木剑,在希恩宫的内院里跑来跑去。我暗暗对自己说,不可能了,他灿烂的笑容,温和的棕眼睛都成了回忆,我再也不能伸出手去,给他一个真实的拥抱。
亨利点了点头,转身对王公贵族们宣布:“我得留下来读完这个。”他的声音虽轻,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勉强挤出的笑容有些扭曲,显得他极为痛苦。“只是一点儿小事,不过我必须耽搁一会儿。你们先去吧,我随后就来!”
“你不能承认他。”亨利决然说道,“否则我就不认你这个妻子。如果你胆敢对其他人说出一个字,哪怕说得很小声,哪怕只说了一个词的开头,只要他以为你承认了那个骗子、平民、假王子,我就把你赶出宫,让你和你妈妈一样,在柏孟塞修道院自生自灭。我要让你受尽屈辱,再也见不到你的孩子。我还会告诉他们每一个人,他们的妈妈是个荡妇和女巫,就像她的母亲和外祖母那样。”
“康沃尔郡。康沃尔郡的最西端。”
我毫无惧色地直视着他,用手背狠狠擦了擦被他亲过的嘴唇。“你不用威胁我,”我冷冷地说,“你可以把这些侮辱的手段省下来了。我清楚自己的身份,也知道自己该对儿子尽什么样的义务。我不会剥夺亲生儿子的继承权,我会做我认为正确的事。我不怕你,我从没怕过你。我会为了儿子效忠都铎王朝,而不是为你,更不是为你的威胁。我会为亚瑟尽忠,他将成为真正的英格兰国王。”
亨利小声问:“这是从哪儿来的?”
他点了点头,我对儿子的爱是无可置疑的,这让他松了一口气。“你的那些约克亲戚们只能把他当成年轻的傻瓜和陌生人来谈论,要是其中任何一个越了界,我当天就要砍下他的头,你会在绿塔的断头台上看到他的脑袋。不光是你,你的妹妹,堂妹,还有你那些多得数不清的表亲和异母手足都要小心,其中一旦有人承认了那个男孩儿,就意味着你在他的行刑书上签了字。而我不会只杀他一个,你的亲戚们全都要陪他一起死。你明白了吗?”
男人跳下马鞍,可他累得双腿发软,只能抓住马镫站着。他另一只手伸进上衣,取出一个被压扁的包裹,包裹是密封好的。
我点点头转身背对着他,仿佛他不是国王。“我当然明白,”我轻蔑地回过头,“不过你要是坚持说他是个图尔奈醉鬼船夫的儿子,那可千万要记得,别在绿塔砍掉他的脑袋,那是王子的死法。你得吊死他。”
他们紧握长矛,一字排开,组成一道防线。骑手拉住马缰,那匹疲惫的马滑了一下,慢慢向我们走来。“我给国王送信来了。”他朝我们大喊,因为嗓子里进了泥沙,声音有些嘶哑。亨利认出了他的信使,拍了拍一个卫兵的肩膀,卫兵会意让开,亨利抬脚朝那匹浑身战栗的马儿和那个筋疲力尽的骑手走去。
他被我的话惊住了,想笑却笑不出来。“你说得对。他的名字是皮埃尔·埃斯博克,他注定要死在绞刑架上。”
我们站在伍德斯托克宫敞开的大门附近,宫外的大道上传来哒哒的马蹄声,我转头一看,只见大道上有一匹马,马已经疲惫不堪,骑手正低头催促它前行。自耕农卫队立刻聚集到国王身前,其中六人在我面前站成一排。让我惊奇的一幕出现了,他们把轻武器扛到肩上,又竖起手中的长矛。他们只因为看见一个单身男子骑马走向我们的宫殿,就迅速做好了应对袭击的准备。他们竟然认为区区一个人就能单枪匹马冲向我们这群打算去放鹰打猎的王公贵族,把堂堂英格兰国王砍倒在地;他们竟然认为自己必须把我和一个英格兰国民隔开。我能看出他们的恐惧,也意识到他们毫不了解约克王朝的王后是如何行事的。
这话听在耳中真是讽刺,我回身行了个屈膝礼,此时此刻,我知道自己恨透了眼前的丈夫。“我们一定照您的意愿称呼他。等那个年轻人死了,您可以随心所欲地给他命名,作为凶手,您有这个权力。”
亨利今天收拾得格外光鲜,身穿深绿色天鹅绒骑马装,脚踏深绿色皮马靴,手戴同色皮手套。为了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拥有无穷财富、和朝臣和睦相处、受万民爱戴、在这个国家生活幸福的国王,他下了大力气。可是每当他闭上嘴巴,嘴角几道新添的法令纹就出卖了他,证明他老是咬牙切齿。
我们就此僵持不下,直到他离宫那天也没和好,他大概也觉得别扭,没像往常一样和我拥抱道别。他母亲照例祝福了他,抓住他的马缰不放,半晌才依依不舍地松开,一边目送他远去,一边小声祈祷。我漠然地站在原地,看着他带领三百人的卫队越走越远,去和杜柏尼勋爵会合。见我眼中没有半点儿泪光,我的女领主有些奇怪。
宫廷正准备外出放鹰打猎。骑手们纷纷上马,马车房里推出几辆运鹰车,车上载着成排的笼子,笼子被罩得严严实实。饲鹰人在车边奔跑,边跑边抚慰笼中不能视物的猎鹰,承诺会让它们飞翔扑食,只要它们现在沉稳耐心些,骄傲地站在车上,不要软弱泄气,也不要拍打翅膀。
“难道你不担心他吗?”她泪眼婆娑,干瘪的嘴唇不住颤抖,“你的丈夫就要上战场了,可你既没有吻他,也没有祝福他。你不怕他遇到危险?”
一队风尘仆仆,身心俱乏的信使在道路上轮流奔波。一个信使从一处驿站赶到下一处驿站,换掉气力穷尽,跛足难行的马,气喘吁吁地把一份封在羊皮里的纸卷交给下一个人。他们只会说一句话:“去伍德斯托克宫交给国王!”紧接着,新的信使又骑着新换的马冲上秋日尘土飞扬的土路。信使从黎明骑到黄昏,天色越来越暗,渐渐分不清哪里是路,哪里是路边疯长的野草,可他们仍旧咬牙前行,直到筋疲力尽,才裹着斗篷往树下一躺,焦急地等待着第一缕晨光。天光乍亮,他们又带着那个宝贵的包裹风驰电掣地赶到下一个驿站:“去伍德斯托克宫交给国王!”
“说句实话,我不相信他会靠得太近。”我冷冷地丢下这句话,转身走进了二等房间。
牛津郡 伍德斯托克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