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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97年夏

“我不知道。我们可以登上城墙,看看发生了什么。”

她紧张地问:“伦敦人有没有为他们打开城门?”我们都听到了街上的喧哗骚动。她一把抓住我的手臂:“那些市民和民兵会放他们进入伦敦吗?他们会背叛我们吗?”

我,玛格丽特夫人,我的妹妹们,玛姬,亚瑟和几个年纪更小的孩子一起沿着狭窄的石楼梯爬上伦敦塔的围墙。我们向东方和南方张望,只见泰晤士河蜿蜒而下,看不到尽头。我们心里明白,就在七英里之外,康沃尔叛军已经成功占据了布莱克西斯,在我们的格林威治宫外安营扎寨。

“布莱克西斯。不过他们已经折损了不少人。他们攻入肯特郡时遭到了阻击。”

我告诉孩子们:“我母亲曾经站在这里。当时有人包围了伦敦塔,她站在这儿,就像我们现在这样。我陪在她身边,那时的我只是个小姑娘。”

她显然没料到我会如此愤怒,气焰立刻弱了下去:“别生气,伊丽莎白。我只是想保证我们大家的安全。我什么也不知道。那些叛军在哪儿?”

“你当时吓坏了吗?”六岁的哈里问我。

我连声质问:“你疯了吗?我是英格兰王后,国王的妻子,威尔士王子的母亲!我当然会留在这里,和我的子民在一起。无论发生什么,我决不会离开。你以为我要去哪儿?我没有毕生流亡海外,也没有说着外语,带着外国军队来入侵自己的故乡!我是土生土长的英国人,我当然会留在伦敦!这里有我的子民,这里是我的家园,就算他们今天拿着武器来对抗我,他们仍然是我的子民,而我依然属于这里!”

我紧紧搂住他,感觉怀中的小人想努力挣脱,不由得笑起来。他迫切想要自己站立,希望表现出顶天立地、英勇无畏的男子汉气概。“没有,”我说,“我没有被吓坏。因为我知道安东尼舅舅会保护我们,英格兰人民绝不会伤害我们。”

她转身朝一个卫队指挥官走去,我立刻意识到她想干吗:她一定以为我要逃跑,打算命人逮捕我。

“现在由我保护你,”哈里向我承诺,“如果叛军来了,他们会发现我们已经准备好了。我不害怕。”

国王的母亲玛格丽特夫人冲出了礼拜堂,她不停眨眼,像只被晨光和塔中的喧闹吓坏了的猫头鹰。她见我站在白塔入口处,连忙穿过草地向我跑来。“你留在这里,”她口气生硬,“我命令你留在这里以保万全。亨利说你不能离开。你和孩子们都要留在这里。”

我感到身边的玛格丽特夫人向后退了一步。她显然没有这样的信心。

恐慌起于黎明。我听见有人在喊叫,奔跑,估计是守备部队的指挥官在召集军队。塔中警铃大作,没过多久,伦敦城里所有的警钟都响了起来。伦敦城外,英格兰全境的警钟也一起敲响,看来康沃尔郡人已经兵临城下,他们来此的目的不是要国王减免税项,又或者清君侧,而是要国王下台。

我们沿着城墙走到北面,从这里可以俯瞰城中街道。年轻的学徒正挨家挨户地猛敲房门,号召大家去守卫城门,市民们从灰扑扑的旧橱柜里找出武器,从地窖里取出旧长矛。训练有素的民兵跑过大街,准备去守住城门。

她行了个屈膝礼,转身离开了房间,我没有加以阻拦。我知道她说的都是真话:我们和武器简陋、孤注一掷的西部叛军之间的战争,英格兰人和苏格兰人之间的冲突,爱尔兰正在酝酿的暴动,以及那个男孩儿和国王之间的冲突会让这个夏天变得血雨腥风,等这一切全都过去,就到了秋后算账的时候,没人能说清失败者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而谁会成为这场审判的法官。

“看到了吗?”亚瑟指着那些人说。

我伸手捂住她颤抖的嘴唇:“别说了,玛姬,别说了。你知道我们最好不要谈论这些。”

“他们在为我们而战,”我对我的女领主,国王的母亲说,“他们正拿起武器迎击叛军。他们正跑向城门,不让叛军攻进来。”

“等这场叛乱结束,局面会更糟!”她激动得大喊,“我们一直等待着国王解开心结,觉得自己终于可以坐稳王位,但他从来没有感觉到安全。等这场叛乱结束,就算胜利的是我们,国王仍然要面对苏格兰人,也许还要面对那个男孩儿。国王的敌人接踵而至,他交不到朋友,可每年都有新敌人。对他而言,情势永远不够安全,他也永远不能稳坐王位。”

她一脸犹疑。我知道她心里害怕,唯恐他们一听到门外的叛军高喊“废除税收”,就立刻打开城门。“别担心,无论如何,我们在这里很安全。”我安慰她,“伦敦塔的门都关着,吊闸也放下了,而且我们有火炮。”

“等这场叛乱结束……”

“而且亨利会带着人马来营救我们。”我的女领主断言。

我上前想要拥抱她,她却闪身退开,行了个屈膝礼:“让我回房洗把脸吧。我不能提他,一想起他我就心痛。我已经改换姓氏,否认了我的家族,把他抛弃了。我抓住了自己的自由,却把他留在这里,像一只关在笼中的小鸟,一只瞎眼的鸣禽。”

玛姬和我飞快地对视了一眼,目光中俱是怀疑。可我还是回答:“我相信他会。”

她摇了摇头:“不,我不确定。我想这只是因为他被孤孤单单地囚禁了太久,快要忘记该如何说话了。他像个没有童年的孩子。伊丽莎白,我对不起他,我太对不起他了。”

最终赶来剿杀叛军的人不是亨利,而是杜柏尼勋爵。康沃尔郡人经过长途跋涉,早已疲惫不堪。杜柏尼勋爵趁他们熟睡之时,派骑兵冲进人群左劈右砍,就像在一片干草地上练剑。他们有的手执钉头锤,这颗摆动的刺球可以砸掉一个人的脑袋,也可以把人脸砸得稀烂,就算戴着金属头盔也不能幸免;有的手拿长矛,一路戳刺;有的使一把战斧,战斧一头有一颗可怕的长钉,可以击穿金属。杜伯尼精心策划了这场袭击,除了安排骑兵冲杀,他还在另一边布下骑兵和弓箭手,好让叛军无处可逃。康沃尔郡人装备简陋,手中的武器不比木棍和草耙强多少,他们此刻就像生长在康沃尔郡贫瘠荒野中的绵羊,三五成群,惊慌失措地想要逃窜。几千支羽箭在他们耳边呼啸,刚刚逃过骑兵的追杀,转身又发现手执长矛火枪的步兵神情漠然地攻向他们,他们慌忙乞求步兵们看在同乡份上放他们一马,可对方置若罔闻。

我吓坏了:“玛姬,他变傻了吗?”

康沃尔郡人被彻底击溃了,他们纷纷趴在泥地里,丢下武器,举手投降。他们的头领迈克尔·约瑟夫冲出战团,仓皇逃命,跑出好远之后,又像只气喘吁吁的牡鹿般被骑兵追上。叛军头领奥德利勋爵把手中的宝剑交给了老朋友杜柏尼勋爵,后者冷脸接过。或许两人都不确定自己是否在为正义而战,对奥德利而言,这是一次最出人意料的投降,对杜柏尼来说,这是一次最不光彩的胜利。

“他说不会有多少人要来伦敦这种沉闷无趣的地方。他还说,应该让人告诉他们伦敦不好玩儿,这里一个玩伴也没有,太冷清了。”

当侦察员来到伦敦塔,告知我们战事结束之后,我对孩子们说:“我们安全了。你们的父王已经打败了那些坏人,现在他们要打道回府了。”

我急忙问:“什么?他说什么?”

“我多希望领导军队的人是我!”哈里大声嚷嚷,“我本该拿着钉头锤作战。看锤!看我摇锤子砸你!”他在房中连蹦带跳地比划,一只手假装拉马缰,另一只手则握成拳头,做出摇锤的动作。

她只是说:“他很安静。他问我们为什么都在这里,他知道我们都在伦敦塔,还问外面为什么这么吵。当我告诉他有叛军从康沃尔郡一路杀向伦敦的时候,他说……”她突然抬手捂住嘴,噤口不语。

“等你大一点儿也许可以,”我对他说,“但我更希望和平。他们会回自己家去,我们也能回家了。”

卫队不断在塔外踏步,喊口令,卫兵每隔四小时就轮换一次,我堂弟爱德华一定在房中听到了这些动静。自从丈夫跟随亨利出征后,玛姬一直陪在我身边,我们中唯她有探望爱德华的资格。这天去见过爱德华后,她一脸严肃地回到我房中。

亚瑟直等到弟妹们转移了注意力,这才走到我身边。“他们在史密斯菲尔德建造绞刑架,”他小声说,“他们中的许多人都回不了家了。”

虽然没有把握,可我还是安慰他说:“我确定有。”

“这是形势所迫,”我在一本正经的儿子面前替他父亲辩护,“一个国王无法容忍反叛。”

亚瑟一直跟随我们平平安安地住在伦敦塔。有一天他突然来找我:“父王有没有拦住那些叛军?”

“可他把一些康沃尔郡人卖作奴隶了。”亚瑟直截了当。

叛军来到了伦敦附近,人数越来越多。这群人的领袖是奥德利勋爵,其他贵族虽然没有出面,可多半暗中提供了武器,钱财和人手。我没有听到亨利的任何消息,身为妻子,我必须相信他正在招募人手,操练军队,准备向他们发起进攻。他没给我送来只言片语,也没给他母亲写信,她为此日夜悬心,整天跪在礼拜堂虔诚祈祷,和亲手点燃的献祭蜡烛作伴。

“奴隶?”我吃了一惊,看着他严肃的小脸,“奴隶?谁说的?他们多半弄错了吧?”

我们在伦敦塔内的防御重地加派人手,大炮朝外,用来点炮的火种日夜不熄,炮弹堆放在火枪旁边。我们听说一支强大的叛军正从康沃尔郡杀往伦敦,军士约有两万之多,人数一路上还在不断增加。从规模来看,这支军队足以拿下全国了。杜柏尼勋爵及时赶到南方,拦住了西方大道。我们满以为他会击退叛军,结果连稍稍拖延也没有做到。有人说他命令手下的军队让开一条路,就这样放他们过去了。

“是我的女领主,国王的母亲亲口告诉我的。他要把他们卖到海船上做桨手,一直划到死为止。他还要把他们卖到爱尔兰做苦工。整整一代康沃尔人都会恨我们。国王怎么能把自己的子民卖作奴隶?”

他看向我的眼神十分阴郁。“我已经派萨里伯爵托马斯·霍华德赶赴苏格兰了。他在博斯沃思和我作对,被我投进伦敦塔关了三年多。你觉得这样一个人会真心拥戴我们吗?我不得不赌一把,用嫁出你妹妹的手段来拉拢他,让他成为我们的可靠盟友。你刚刚告诉我,杜柏尼是萨默塞特郡人,一定会同情那些想要推翻我的父老乡亲,实话对你说吧,我根本不知道这件事,我对这些人一无所知,他们对我同样谈不上了解和喜欢。我和你爸爸不一样,我身处一个陌生的国度,孤立无援;而他娶了最爱的女人,受到人们的热情追随,身边永远不乏值得他信赖的人。”

我看着小大人一样的儿子,明白我们给他留下了多大的难题。我叹了口气,无言以对。

我总算明白我们身处何种险境,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我所有的孩子都在伦敦塔,就连亚瑟也从威尔士赶回来了,如今叛军正向伦敦进发,我们的主力军队远水难救近火,要是亨利这支寡军不能在中途拦下他们,我们一定会被包围。“你要勇敢,”虽然心中恐惧难安,我还是佯装镇定地鼓励他,“你要勇敢,亨利。我爸爸曾经被俘,曾经被人驱逐出这个国家,可他仍然是英格兰最伟大的国王,在御榻上得到善终。”

我们胜利了,可是这场仗赢得太勉强,毫无喜悦可言。亨利不情不愿地封了好几个骑士爵位,那些得到殊荣的人则诚惶诚恐,担心麻烦会伴着新头衔而来。凡是同情过叛军的人统统摊上了名目繁多的惩罚性税费,达官贵人,士绅名流必须向国库缴纳巨额罚金,以保证将来不会犯上作乱。对康沃尔人头领的审判和处决进行得非常迅速,他们被刽子手吊到半死,挖出五脏六腑,生生大卸八块,活活疼死。和手下的佃户们联手对抗国王的奥德利勋爵也很快丢掉了脑袋,临刑之时,他神情严肃,在围观者的哄笑声中把脑袋放上了断头台。亨利的军队一路追赶幸存的康沃尔人,谁知追到康沃尔郡后,这些人逃进树篱掩映的乡间小路,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些小路就像原野上的绿色隧道,纵横交错,不知通向何方。这些叛徒去了哪儿?他们在干什么?没人说得清。

亨利“哎”了一声,几近于痛苦的哀叹,他伸手抚摸坐骑的脖子,似乎很需要支持。“苏格兰,”他小声呢喃,“我几乎把手中的一切资源都送到了北方,其中包括我所有的军队,所有的大炮和全部的钱。”

亨利告诉我:“他们在等待。”

我压低声音,一来免得吓到女儿,二来也不想惊动亨利那些神情严肃的侍卫。“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想到他若与自己的乡亲刀剑相向,内心一定会经历一番煎熬,他必须朝同乡们开火,这太残酷了。整个萨默塞特都加入到康沃尔人的暴动中,其中多半有他的故交旧识。我不是在暗示他会背叛你,我的意思是他来自西部,一定对自己的乡亲抱有同情之心,你应该再派几个人去辅佐他。你的贵族们在哪儿?杜柏尼的亲朋好友中如果有你信得过的人,你大可把他派到杜柏尼身边,时时提醒他站在你这边。”

“他们在等待什么?”我佯装不知。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亨利陡然变色,朝我大吼。玛丽吓得一缩,委屈地抽噎起来。我紧紧抱住她圆胖的小身子,两脚换来换去地摇晃,好哄她不要再哭了。

“等待那个男孩儿。”

我提醒他:“杜柏尼勋爵是萨默塞特郡人。”

“他在哪里?”

“伍德斯托克,我要去伍德斯托克。我可以在那里招募军队,截住从西方大道而来的叛军。我得尽快把军队从苏格兰调回来,我把他们全派去北方对付那个男孩儿和苏格兰人了,完全没料到西南方会有叛乱。我已经派人去给杜柏尼勋爵送信了,命令他带着手下的军队立刻撤回南方。我会让他们回到这儿来,只要信使及时找到他们就行。”

好几个月没有露出笑脸的亨利居然笑了:“他本想发动战争,苏格兰国王会在财力和人力上支持他。”

“围困?”我抱起玛丽,让她的两腿夹住我的腰。我觉得此刻的自己像个目送丈夫出征的农妇,对未来一片茫然。“为什么,难道他们很快就要攻到伦敦了?他们是从康沃尔郡来的,应该被遏制在西部才对!你给我们留下足够的军队了吗?伦敦人不会背叛我们吧?”

我静待他说下去,心知他既然一脸春风得意,如今的情势一定不糟。

“我打算把你,我妈妈和孩子们留在这里。”亨利紧张地嘱咐我。他的马正等在自耕农卫队的前头,这支卫队在白塔前摆出整齐的战阵,伦敦塔的所有入口都关闭了,火炮则被推到墙头,一切准备就绪,随时可以迎战。“你待在这里会很安全,就算遭到围困,也能坚持几星期。”

“可他没有。”

这不仅仅是一场愚民的暴动:自耕农卫兵、渔民、农夫、矿工相继倒向他们,最糟糕的是,一位贵族,奥德利勋爵也毛遂自荐,想做他们的领袖。

“没有?”

这些日子以来,他们群情激奋,同仇敌忾,人们的怒气犹如盛夏的燎原之火,穿过田地和牧场,蔓延得比一匹奔马还快。没过多久,整个康沃尔郡的百姓都拿起了武器,其他西部各郡也纷纷加入,愤怒之情和康沃尔人不相上下。他们组织了各自的军队,首领分别来自萨默塞特郡和威尔特郡,康沃尔郡的军队由一个名叫迈克尔·约瑟夫的康沃尔铁匠领导,据说他身长十英尺,还宣称自己绝不会被一个父族没有王室血统的国王打败,他要领导大家打倒这个妄图用都铎王朝的新手段来对付康沃尔人的威尔士蠢货。

“有人会把他骗上船交给我。苏格兰的詹姆斯终于肯把他交出来了。”

康沃尔郡人开始抱怨国王征税太重,又抱怨他夺走了他们采挖锡矿的权利。这些人整日冒着危险在狭小的地底辛苦劳作,说着奇怪的方言,与其说他们是基督教徒,倒不如说他们是野蛮人。康沃尔位于英格兰最西端,远离伦敦,他们很容易被幻想和谣言蛊惑。他们相信国王也相信天使,相信表象也相信奇迹。我父亲总说康沃尔郡人不同于其他英国人,他们没有一丝英国血统,统治他们必须用宽仁之道,仿佛他们是一群与英国人生活在一起的淘气鬼。

“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伦敦塔

“我知道他在哪儿,也知道他会坐哪艘船出海。上船的不只是他,还有他的妻子和儿子。詹姆斯已经彻底出卖了他,等他到了海上,我的盟友西班牙会截住他,假意和他交好,实际上会把他带来给我。事情的最后一步,就是干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