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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96年3月

“你想干什么?”亨利厉声责问我。

每天吃过晚饭之后,亨利就到他母亲房里,母子俩凑在一起,翻来覆去地计算他们可以信任的北方人。我的女领主写了两张名单,一张列着他们可以完全相信的人,另一张列着有背叛嫌疑的人。我进屋向她道晚安时看到了这两张名单,那张写着他们绝对信任的人和估计可以争取的人的名单被一个墨水瓶压着,旁边搁了一支羽毛笔,仿佛还希望写上更多名字,增添更多忠心耿耿的人;另一张名单则摊在桌上,一半伸出桌外垂向地面。没有什么能比这两张名单更能体现出国王母子对自己国民的畏惧了,当他们计算朋友时,发现名单实在太短了,而当他们计算敌人时,却眼看着人数在与日俱增。

他居然在他母亲面前对我如此粗鲁,我扬起眉毛,忍气向她行了屈膝礼,低声说:“我的女领主,我来向您道晚安。”

到了夏天,亨利脸上新添了两道从鼻至口的法令纹,可见他平日嘴角下弯得有多频繁。关于苏格兰加紧备战,而北方防务懈怠的消息一份接一份地传到他手中,他整日沉着脸,面上的皱纹越来越深。据说半数北方名流已经穿过苏格兰边境,去投奔那个男孩儿了,他们留在国内的家属也不打算为了亨利对抗自己的亲人。

“晚安。”她随口敷衍着,几乎没有抬头看我。她和她儿子一样心神不宁。

他竟然没生气,只是神情苦涩,仿佛肩上的职责对他来说很艰难,压在他身上的担子比他让别人承受的重多了。“当然。”他断然说道,“如果能以玛格丽特为代价换得那个男孩儿的死,对我来说很划算。”

“今天我在去礼拜堂的路上被一个女人拦住了,她问我,她欠国王的债务能不能得到减免,如果不能,宽限一段时间也行。”我说,“似乎是她丈夫犯了点儿小罪,接受惩罚时没有选择,只能交纳罚金,罚金的数额相当大。她说他们会失去房子和土地,变得一文不名。她说她丈夫宁愿坐牢,也好过眼看自己辛苦积攒的一切化为乌有。她丈夫名叫乔治·怀特豪斯。”

我紧紧抱住我们新生的孩子。“那这个孩子也一样?你连看都不看她一眼,难道我们所有的孩子都只是你手中的牌?是一场游戏的棋子?就为了在这场无休无止的不对等战争中战胜一个男孩儿?”

他们齐齐看着我,好像我在说希腊语,看来这对母子完全没听懂我的意思。“他是个忠心耿耿的人,”我继续说。“他只是卷入了一场酒馆斗殴。这次斗殴快让他倾家荡产了,因为罚金远远超过了他的支付能力。罚金以前从没这么重过呀。”

“我会让她和苏格兰国王订婚,作为交换,他要把那个男孩儿捆起来交给我。”亨利语意决然,“你刚刚说你不喜欢这件婚事,无论你是因为舍不得女儿,还是想救那个男孩儿,都没有用。她是都铎公主,她的婚姻要为我们的利益服务。她必须履行自己的职责,就像我每天所做的那样,就像我们每个人所做的那样。”

“你什么也不懂吗?”我的女领主出声质问我,语气隐含愤怒,“你难道看不出来,我们必须尽我们所能,从国内所有人身上刮出每一枚便士和格罗特[1],如果不这么做,我们哪里有钱招募军队,支付费用?当一个酒馆醉汉的罚金足以让我们招到一个士兵的时候,你觉得我们会免除这项惩罚吗?就算这罚金只能买到一张弓,我们也不会不要。”

我已经说得太多了,成功勾起了亨利心中的恐惧。

亨利在一旁细细审视他的名单,连头也没抬,可我确信他在听。“可这人忠心耿耿,”我毫不退让,“如果国王的手下为了筹措那笔天价罚金而卖掉他的房子,弄得他无家可归,那我们就会失去他的爱戴和忠诚,也会失去一个士兵。王权稳固与否取决于那些爱戴我们的人,也只取决于他们。我们的统治需要治下子民的支持,我们必须保证那些忠于我们的人永不变心。这张名单……”我指了指那张半垂向地面的纸卷,“如果你把原本忠心不二的人全都罚到破产,这张名单上的名字只会有增无减。我说这话都是为了您好,您是受人爱戴的国王,一直受人爱戴!”

“难道你宁愿让他逍遥法外?”他厉声呵斥我,“不,当然不行!可是……”

听到这里,我的女领主,国王的母亲突然咆哮起来:“你家的人一向很得意,你们时时刻刻都引人注目!”我惊恐万分,不知道她接下来要说什么,“总是那么受欢迎!”她说得咬牙切齿,仿佛我们犯下了最严重的错误,“受欢迎!你知道大家怎么说那个男孩儿吗?”

“所以你就打算把我们的小女儿送给你的敌人,把那个男孩儿换过来?”

我摇了摇头。

“他不会上当。他也是个狡猾的家伙。”

“据说他无论走到哪儿都能交到朋友!”她大喊大叫,脸涨得通红,只要一提到那个男孩儿和他的约克式魅力,她就完全控制不住怒火,“据说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法国国王和苏格兰国王全都爱上了他,他没费吹灰之力就把一位皇帝和两个国王变成了盟友。不费吹灰之力!可我们却要签订和平条约,把我们的孩子送去联姻,奉上金银财宝去换取他们的友谊!如今我们听说苏格兰人打算再次为他起兵,尽管他们什么也没得到。虽然我们付了一大笔钱让他们不要背叛,可他们还是投向了他,一个个跑到他的旗帜下面,只因为他们爱他!”

“可是陛下,你一心只扑在那个男孩儿身上,孩子们的婚事全都围绕着他,这可不行。您不是已经答应让亚瑟和西班牙公主订婚了吗?作为交换,西班牙人会替您诱捕他的。”

我的目光扫过她落在亨利身上,他依然把头偏向一边。我对他说:“您可以成为一个受人爱戴的国王。”

“我的确想过,”他坦白承认,“等她长到适婚的年纪,他也不过才三十多岁,不算不般配。”

他终于抬起头来,直视着我的眼睛。“我不可能像那个男孩儿一样,”他语意苦涩,“我显然不会什么收买人心的手段。要说受人爱戴,没人能比过他。”

我惊异地看着他,仿佛他是个疯子。“我们的女儿才六岁。”我气愤地陈述事实,“你确定想把她嫁给苏格兰国王,嫁给那个已经、已经二十多岁的男人?”

那个半路拦住我,说自己拿不出罚金和税款,求我向亨利说情的女人并非个例。求我说情让国王减免债务的人越来越多,我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告诉他们,我也无能为力。每个人必须交出罚金,缴纳税款,如今税官出门时都拿着武器,带上保镖。今年夏天,我们翻过索尔斯堡平原的碧绿山丘到西部巡游,亨利的私人财务官也一路随行,每到一处就对当地的物业,土地和贸易进行重新估值,呈上一张新税单。

他目光躲闪。“玛格丽特,我们的女儿玛格丽特。”

我曾对亨利说过,当人们慷慨陈词,大表忠心时,我父亲会扫视场中的人头,计算他们能拿出多少钱物,现在我真后悔把这些告诉他。我父亲的贷款、罚款和借债体系被亨利照搬过来,创建了让人痛恨的税收体系,我们每到一处,随行的官员就着手清点住宅的窗玻璃,草地上的羊群,田地里的作物,把那些想来纳贡的人引见给我们。

“送谁?”

过去人们夹道欢迎的景象不见了,我们看不到人群争相朝王室小孩儿们挥手致意,涌到我跟前献吻。大家都躲到别处,忙着把包好的货物装进货仓,偷偷换走账本,否认自己的富有。我们的东道主们不约而同地奉上最寒酸的饭菜,藏起上等的挂毯和银器。谁也不敢在国王面前表现出殷勤和慷慨,唯恐被国王母子抓住把柄,说他们是在装穷,指责他们没有如实申报财产。我们就像一群只为偷东西的贪婪补锅匠,从一座豪宅走到另一座豪宅,从一座修道院走到另一个修道院,人们前来迎接时全都忧心忡忡,送我们离开时又都松了一口气,我害怕看到这样的情景,心里羞愧极了。

亨利神神秘秘地看了我一眼。“我已经向他提出结盟的事了,”他直言不讳,“你喜欢与否并不重要。我只是怀疑这么做会不会奏效,也许我们永远不用把她送去。”

我们每在一处停留,就会有一群蒙头遮脸,骑着跛足马,打扮得像死神一样的人追上来,和亨利秘密交谈一番,在驻地过上一夜,第二天一早又挑出马厩里最好的马,匆匆离开。他们有的向西去了,那里的康沃尔郡人、地主、矿工、水手和渔夫都宣称自己不会向都铎政府缴纳一便士的税金;有的赶往东部,那里海防松懈,完全不足以抵挡入侵;还有人去了北方的苏格兰,听说詹姆斯国王正在招募军队,铸造一种前所未见的武器:火枪,这一切都是为了他的表妹夫,那个有可能成为英格兰国王的男孩儿。

“我们难道真没办法说服詹姆斯国王不要和……和那个男孩儿结盟吗?”

“我终于抓住他了。”亨利走进我的房间,侍女们立刻跳起来向他行礼,乐师们也停止了演奏,等他下令,可他全然没有理会,径直向我走来。“我抓住他了。看看这个。”

我抱着玛丽,觉得自己生下这个孩子来,就是为了让他消气。苏格兰也许真有一个正在招兵买马的约克王子,可是就在这座华美的希恩宫里,我刚刚为亨利生下一位都铎公主,而他就连看看她也不肯。

我顺从地看向他递给我的纸页。上面写满了符号和数字,我完全看不懂。

离开产房之后,我发现整个国家都在慌忙备战。亨利到保育室来看新生的宝宝了,可他没有多看我怀里的孩子一眼,甚至没有抱抱她。“苏格兰国王入侵的事已经确定无疑了,那个男孩儿会成为军队统帅。”亨利冷冷地说,“我必须从北方招募军队,可是半数北方人都说,虽然他们会抗击苏格兰人,但如果看见白玫瑰,他们就会放下武器。苏格兰人是他们的敌人,可他们会拥戴约克王子。这些人统统都是王国的叛徒。”

“这个我没法读,”我小声告诉他,“这是你常用的密码,是间谍的语言。”

我们为新生的女儿取名玛丽,借此向圣母玛利亚致敬。她是个娇小玲珑的漂亮女孩儿,有着深蓝色的眼睛和乌黑的头发。她食欲极好,长得很壮,虽然我无法忘记她苍白消瘦的金发姐姐,这个睡在摇篮里的小女婴,这个新生的都铎公主,还是深深抚慰了我的心。

他不耐烦地咂咂嘴,从第一张纸页下面抽出另一张纸。这张才是原文,得自葡萄牙信使手中,上面盖着法国国王的印戳,证明了这份信函的真实性。

她摇了摇头。“我写过信,可他没有回复,我也不能去探望他。我和他已经彻底失去联系了。”

“那个所谓的约克公爵是一个图尔奈理发师的儿子,我已经找到了他的父母,打算把他们送来给你……”

我问:“你听到泰迪出了什么事吗?”

“你有什么看法?”亨利询问我,“我可以证明那个男孩儿是个骗子了。我要把他的父母带到英格兰,让他们把他是图尔奈理发师之子的事实昭告天下。你觉得怎么样?”

“我们是约克家族最后的血脉,”她轻轻地说,“我没法说出安慰你的空话。约克王朝只剩下我们了,你,你妹妹,我,还有我弟弟,也许英格兰再也见不到白玫瑰了。”

亨利的声音越来越高,我感到玛姬朝我这边走了几步,似乎想上前保护我。我太了解亨利了,他心里越没把握,就越喜欢虚张声势。我起身握住他的手。

她没有急急忙忙地安慰我,也没有指指我的妹妹们,朝那个裹在襁褓里被乳母抱去吃奶的婴儿感叹一声,说我是在胡思乱想。她神情严肃,由于彻夜没有合眼,如今也是一脸倦色,脸颊和我一样淌满了泪水。她没有反驳我的话,只是调了调我身后的枕头,让我靠得更舒服些,这才开口。

“我想这证明了您是对的。”我像安抚小哈里一样安抚他,哈里常常和他哥哥争吵,争不过时就噘起嘴巴,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我敢肯定,您一定会赢。”

“我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我觉得自己好孤独。”

“这是当然!”他怒气冲天地断言,“正如我所说,他只是个出身低贱的穷小子。”

玛姬是唯一看到我流泪的人,她用一块亚麻布替我拭去泪水,关切地问:“出什么事了?”

“正如您所说。”我随声附和,抬头看着他气得通红的脸,我只觉得他可怜,“这证明您的想法是完全正确的。”

新生的女婴在我臂弯里躺了一会儿,随即被裹在襁褓里,放在我的大床上。侍女们环绕在床边,七嘴八舌地赞美我的勇气,为我呈上热啤酒和糖果,可我心中总有萦绕不去的孤独。

他微微一颤:“那我就派人把这对夫妻接来。我要把他们带到英格兰,让人人都看看这个小骗子的父母是多么卑贱的人。”

我心情沉重地走进产房。带着对小女儿伊丽莎白的思念,我开始了漫长而艰难的分娩。安妮起初还嘻嘻哈哈,说她要好好观摩一番,为将来怀孕生产积累经验,结果事到临头,她却吓得目瞪口呆。几个小时之后,助产士喂我喝下烈性的生产啤酒,此时此刻,我多希望母亲能用那双冷静的灰眼睛定定地看着我,在我耳边说起河流和休息,帮我熬过生产时的巨大痛楚。到了午夜,我感到孩子就要出来了,赶紧像农妇一样蜷起身子用力一挣,随后听到一声微弱的哭泣。我也哭了,拥有第五个孩子的喜悦和生产后的虚脱让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我哭得肝肠寸断,害怕再也见不到小弟,也见不到未曾谋面的弟妹了,而他们的孩子,也就是我女儿的表亲,永远不能和她一起玩耍。

[1]groat,英国古代的四便士银币。也指少量零钱。

里士满 希恩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