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姬满怀希望地问:“她睡着了?”
我一把抱起伊丽莎白,她的身体是热的,还有微弱的呼吸,可是脸色苍白如纸,眼睑和嘴唇呈现矢车菊一样的蓝色。我给了她最后一个吻,看到她一闪而逝的微笑,她知道我在这里。我紧紧抱住她,一动也不动,只是把她贴在我的胸口,感觉她小小的胸膛一起一落,一起一落,最后完全静止。
我摇了摇头,感到温热的泪水从面颊滑落。“不,她没有睡着。她没有睡着。”
我很快认出这是什么声音,心一下子揪紧了,急忙向保育室赶去。我加快脚步,开始奔跑。推开守在楼梯口的一对侍卫之后,我跑上通往塔顶的石楼梯,楼梯尽头就是温暖安全的保育室。一推开大门,刚刚还弯腰俯视小童床的保姆立刻站了起来,一脸惊骇地对我说:“陛下!我正要去请您过来呢!”
第二天一早,我洗净她的小身子,给她穿上睡衣。做完这一切之后,我给她父亲送去一张简短的便条,告诉他我们的女儿去世了。他很快就赶回来了,我猜他多半在我的便条送到之前就得到了消息。他在我身边安插了间谍,就像他对待其他英格兰人一样。间谍们一定已经告诉过他,我在午夜时分冲出卧房,把我的女儿搂在怀里,直到她停止呼吸。
她摇了摇头:“没有,我什么都没听见。”
我穿着深蓝色丧服,坐在火炉边的椅子里,这时亨利匆匆走了进来,垂着脑袋来到我面前,慢慢跪下,轻声说:“我的爱。”
“我想我听到了什么,”我小声说,“你听见了吗?就像歌声一样?”
我握住他的手,也听到了他的话,可我不愿看他。侍女们纷纷退下,房间里很快就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我为昨晚的缺席道歉,”他说,“希望上帝宽恕我没能陪在你身边的过失。”
我们赤脚走在石走廊里,两个卫兵尽职尽责地跟在后面。走着走着,玛姬突然停住了。“你怎么了?”她问。
“你一向不在这里,”我轻轻地说,“对你来说,除了那个男孩儿,什么都不重要。”
我们一起打开房门,门外的两个卫兵正在打瞌睡,突然出现的我们让他们吓了一跳,仿佛我俩是一对鬼魂。我俩现在也的确像鬼魂,脸色苍白,头发盘成辫子,用睡帽拢住。“没什么事,”玛姬说,“陛下要去保育室。”
“我在为我们所有的孩子付出努力,作为父亲,我必须保卫他们的继承权。”他抬起头来,话里却没有一丝火气,“为了让她能在自己的国家平安成长,我一直忙碌着。噢,亲爱的孩子,可怜的宝贝。我没想到她病得这么严重,我早该听听你的话。我是个失职的父亲,希望上帝宽恕我。”
“我和你一起去。”她说完也下了床,在睡袍外面裹上一件披肩。
“她没有生病。她只是永远不会长大了。她死时没有挣扎,好像只是吐出一口气,然后就走了。”
“没有。只是有点儿烦闷。我想去看看伊丽莎白。你继续睡吧。”
他低下头,把脸贴上我搁在膝头的手。我能感觉到一滴滚烫的泪水落在我的手指上。我俯身紧紧搂住他,似乎想感受他的力量,也让他感受我的。
我摇了摇头,撇开满脑子的胡思乱想。大约午夜时分,我被透过百叶窗漏进屋中的月光唤醒了,望着窗外那轮深黄色的秋月,我立刻想到了奄奄一息的女儿。我起身穿上长袍,睡在我身边的玛姬也被惊醒了:“你生病了?”
“我祈求上帝保佑她,也原谅我没能送她最后一程。许多话我说不出来,可我心中的痛苦比你所知的更多。我知道,我看上去不是一个好父亲,也不是一个好丈夫,可我对孩子的关心和对你的爱远远超出你的认知,伊丽莎白。我向你发誓,我至少会成为孩子们的好国王,我要为他们守住这片江山,我要让英格兰后冠永远戴在你的头上,你会亲眼看到你的儿子亚瑟登上王位。”
“也许她会呢?”玛姬宽慰我,“说不定她能活下来。婴孩儿的未来是不可预测的,或许她会长得更壮。”
“别说了。”我又想起了伊丽莎白,想起她在我怀中奄奄一息的模样。命运无常,预言孩子的未来又有什么意义?
“可我能想象出她长大后的样子,”我激动得不能自已,“我几乎可以看见她的模样,优雅骄傲,拥有从她爸爸那儿继承来的棕头发,从我妈妈那儿继承来的白皮肤,和我们一样热爱阅读。我看到她站在那里,一手放在书上,让画师为她作画。我看到她长成了一个少女,骄傲得像个王后。我曾对我的女领主,国王的母亲说过,伊丽莎白会成为最伟大的都铎人。”
他伸出双臂紧紧抱住我,让我和他一起站了起来。他把头埋在我的颈窝,轻嗅我皮肤的气味,似乎想从中得到一点儿安慰。
玛姬握住我的手:“我们都很清楚,她会沐浴上帝的光辉,和外祖母一起生活在天堂。我们很清楚,伊丽莎白。”
“原谅我吧。”他低声说,“我知道自己没资格求你,可我还是要说。原谅我,伊丽莎白。”
我点了点头,知道她是一番好意,可是失去伊丽莎白的念头简直让我无法忍受。
“你是个好丈夫,亨利。”我安慰他,“也是个好父亲。我知道你心里是爱我们的,如果你想到伊丽莎白可能会走,我相信你一定不会离开。现在你回来了,在我派人去找你之前。”
“如果我们不能将她留在人世,那她就能在天堂得到外祖母的照顾了。我们必须相信这一点。”
他抬起头来看着我,没有否认自己是从间谍口中得知女儿去世的消息,而不是从我的信中。他只是说:“我必须掌握每一件事,只有这样才能保证我们的安全。”
“她的名字是我照妈妈的名字为她取的,我担心她会到妈妈那儿去。”
我的女领主,国王的母亲为我们的小女儿举行了隆重的葬礼。伊丽莎白以公主身份在威斯敏斯特大教堂的忏悔者爱德华礼拜堂下葬。大主教约翰·莫顿主持了葬礼,那个告诉我男孩儿就要回家的伍斯特主教以沉静庄严的态度主持了弥撒。信号灯亮起的那一晚,主教兴高采烈,以为灯光能为男孩儿照亮抵达英国海岸的路,可我不能把这件事告诉亨利。我不愿意揭发这个神父,因为他正在埋葬我的女儿。我交叠双手撑住额头,为她宝贵的灵魂祈祷,我相信她此刻已经升入天堂;而我却留在尘世,承受丧子的苦痛。
她覆住我的手:“噢,亲爱的。上帝有时会把最宝贵的孩子带回他身边。”
亚瑟握住我的手。他是我的长子,一向是几个孩子里最懂事的一个。尽管只有九岁,他却像个小大人一样安慰我:“别哭了,母后。她现在和外祖母在一起,她已经回到上帝身边去了。”
“玛姬,我连她能不能看到春天也不知道。想想她,再想想你的小亨利,尽管他俩年纪差不多,模样却截然不同。她就像个小仙女,纤细而脆弱,可亨利长得又壮又胖,像个小男子汉。”
我眨着泪眼说:“我知道。”
“也许等春天来了,你可以带她去外面走走?”
“您还有我呢。”
“没有。”
我忍着泪水说:“是啊,我还有你。”
“新草药没起作用?”
“我会一直在您身边。”
只有面对玛姬时,我才能敞开心扉,毫无顾忌地说话,有些话我也只能对她说:“小伊丽莎白没有变壮。实际上,我觉得她今天更瘦了。”
“我很高兴。”我对他笑了笑,“我真高兴,亚瑟。”
理查德·波尔爵士最终还是去了爱尔兰,试图找到当地的族长,劝说他们与都铎结盟,一起对付那个男孩儿。每天晚饭过后,玛姬就到我房里来,和我一起共度长夜。为免背上密谋的黑锅,我们总让玛格丽特夫人的一名耳目待在附近,谈的也都是些寻常闲话。这样的确有些不自在,可是有她在身边我才安心。如果她真要向玛格丽特夫人报告我们的事,那我们必须保证她不会说出对我们不利的话来,我们希望她对玛格丽特夫人说,我们夜里聊的都是孩子,教育,天气,还抱怨天气太过湿冷,叫人没法开开心心地散步。
“也许您肚子里的孩子会是女儿。”
国王夜里不来我房间了,就连坐着和我说说话也不肯,更别说留下来过夜了。这样的情形已经持续了数月,我们无话不谈,互相恋慕的那段时光似乎已经过去很久。我失去了他的爱,但并没有放任自己的伤感,我能感觉得到,当他在英格兰的道路上不断驰骋时,心中也进行着一场天人交战。恐惧和憎恶耗尽了他的心力,就算想到我腹中的孩子,他也高兴不起来。他没法坐在我的火堆边和我轻言细语地聊天了,现在的他是如此焦躁不安,持续不断的恐惧感将他折磨得筋疲力尽,苦不堪言。每到夜深人静时,只要一想到那个男孩儿正在英格兰,爱尔兰,或者威尔士的某个地方睁大眼睛,他就没法在我身旁安心入睡。
我把他搂到怀里:“不论她是女孩儿还是男孩儿,都不能取代伊丽莎白的位置。倘若我失去了你,你觉得我会因为还有哈里而不伤心在意吗?”
伦敦 威斯敏斯特宫
他眼中泛着泪光,一听这话,却笑起来了:“您不会,不过哈里会这么想。他会觉得这是个好变化。”